卻說鳳姐回至房中，見賈璉尚未回來，便分派那管辦探春行李?yuàn)y奩事的一干人。那天已有黃昏以后，因忽然想起探春來，要瞧瞧他去，便叫豐兒與兩個(gè)丫頭跟著，頭里一個(gè)丫頭打著燈籠。走出門來，見月光已上，照耀如水，鳳姐便命：“打燈籠的回去罷?！币蚨咧敛璺看跋拢犚娎锩嬗腥肃亦以?，又似哭，又似笑，又似議論什么的。鳳姐知道不過是家下婆子們又不知搬什么是非，心內(nèi)大不受用，便命小紅進(jìn)去，裝做無心的樣子細(xì)細(xì)打聽著，用話套出原委來。小紅答應(yīng)著去了?！ ▲P姐只帶著豐兒來至園門前，門尚未關(guān)，只虛虛的掩著。于是主仆二人方推門進(jìn)去。只見園中月色比外面更覺明朗，滿地下重重樹影，杳無人聲，甚是凄涼寂靜。剛欲往秋爽齋這條路來，只聽唿唿的一聲風(fēng)過，吹的那樹枝上落葉，滿園中唰喇喇的作響，枝梢上吱嘍嘍的發(fā)哨，那些寒鴉宿鳥都驚飛起來。鳳姐吃了酒，被風(fēng)一吹，只覺身上發(fā)噤。豐兒后面也把頭一縮，說：“好冷！”鳳姐也掌不住，便叫豐兒：“快回去把那件銀鼠坎肩兒拿來，我在三姑娘那里等著?！必S兒巴不得一聲，也要回去穿衣裳，連忙答應(yīng)一聲，回頭就跑了。
鳳姐剛舉步走了不遠(yuǎn)，只覺身后咈咈哧哧，似有聞嗅之聲，不覺頭發(fā)森然直豎起來，由不得回頭一看，只見黑油油一個(gè)東西在后面伸著鼻子聞他呢，那兩只眼睛恰似燈光一般。鳳姐嚇的魂不附體，不覺失聲的“咳”了一聲，卻是一只大狗。那狗抽頭回身，拖著個(gè)掃帚尾巴，一氣跑上大土山上，方站住了，回身猶向鳳姐拱爪兒。
鳳姐此時(shí)肉跳心驚，急急的向秋爽齋來，已將來至門口，方轉(zhuǎn)過山子，只見迎面有一個(gè)人影兒一晃。鳳姐心中疑惑，還想著必是那一房的丫頭，便問：“是誰？”問了兩聲，并沒有人出來，早已神魂飄蕩了?；谢秀便钡乃坪醣澈笥腥苏f道：“嬸娘，連我也不認(rèn)得了？”鳳姐忙回頭一看，只見那人形容俊俏，衣履風(fēng)流，十分眼熟，只是想不起是那房那屋里的媳婦來。只聽那人又說道：“嬸娘只管享榮華，受富貴的心盛，把我那年說的“立萬年永遠(yuǎn)之基”都付于東洋大海了！”鳳姐聽說，低頭尋思，總想不起。那人冷笑道：“嬸娘那時(shí)怎樣疼我來？如今就忘在九霄云外了？” 鳳姐聽了，此時(shí)方想起來是賈蓉的先妻秦氏，便說道：“噯呀！你是死了的人哪，怎么跑到這里來了呢？”啐了一口，方轉(zhuǎn)回身要走時(shí)，不防一塊石頭絆了一交，猶如夢(mèng)醒一般，渾身汗如雨下。雖然毛發(fā)悚然，心中卻也明白，只見小紅豐兒影影綽綽的來了。鳳姐恐怕落人褒貶，連忙爬起來，說道：“你們做什么呢，去了這半天？快拿來我穿上罷?！币幻尕S兒走至跟前，伏侍穿上，小紅過來攙扶著，要往前走。鳳姐道：“我才到那里，他們都睡了，回去罷。”一面說著，一面帶了兩個(gè)丫頭，急急忙忙回到家中。賈璉已回來了，鳳姐見他臉上神色更變，不似往常，待要問他，又知他素日性格，不敢突然相問，只得睡了。
至次日五更，賈璉就起來要往總理內(nèi)庭都檢點(diǎn)太監(jiān)裘世安家來打聽事務(wù)，因太早了，見桌上有昨日送來的抄報(bào)，便拿起來閑看。第一件，吏部奏請(qǐng)急選郎中，奉旨照例用事。第二件是刑部題奏云南節(jié)度使王忠一本：新獲私帶神鎗火藥出邊事，共十八名人犯，頭一名鮑音，系太師鎮(zhèn)國公賈化家人。賈璉想了一想，又往下看。第三件，蘇州刺史李孝一本：參劾縱放家奴，倚勢(shì)凌辱軍民，以致因奸不遂，殺死節(jié)婦事。兇犯姓時(shí)，名福，自稱系世襲三等職銜賈范家人。賈璉看見這一件，心中不自在起來，待要往下看，又恐遲了，不能見裘世安的面，便穿了衣服，也等不得吃東西。恰好平兒端上茶來，喝了兩口，便出來騎馬走了。
平兒收拾了換下的衣服。此時(shí)鳳姐尚未起來，平兒因說道：“今兒夜里我聽著奶奶沒睡什么覺，我替奶奶搥著，好生打個(gè)盹兒罷?！兵P姐也不言語。平兒料著這意思是了，便爬上炕來，坐在身邊，輕輕的搥著。那鳳姐剛有要睡之意，只聽那邊大姐兒哭了，鳳姐又將眼睜開。平兒連向那邊叫道：“李媽，你到底是怎么著？姐兒哭了，你到底拍著他些。你也忒愛睡了！” 那邊李媽從夢(mèng)中驚醒，聽得平兒如此說，心中沒好氣，狠命的拍了幾下，口里嘟嘟囔囔的罵道：“真真的小短命鬼兒！放著尸不挺，三更半夜嚎你娘的喪！”一面說，一面咬牙，便向那孩子身上擰了一把。那孩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鳳姐聽見，說：“了不得！你聽聽，他該挫磨孩子了！你過去把那黑心的養(yǎng)漢老婆下死勁的打他幾下子，把妞妞抱過來罷?！逼絻盒Φ溃骸澳棠虅e生氣，他那里敢挫磨妞兒？只怕是不提防磞了一下子，也是有的。這會(huì)子打他幾下子沒要緊，明兒叫他們背地里嚼舌根，倒說三更半夜的打人了?！?br />
鳳姐聽了，半日不言語，長嘆一聲，說道：“你瞧瞧，這會(huì)子不是我十旺八旺的呢！明兒我要是死了，撂下這小孽障，還不知怎么樣呢！”平兒笑道：“奶奶，這是怎么說？大五更的，何苦來呢？”鳳姐冷笑道：“你那里知道？我是早已明白了，我也不久了！雖然活了二十五歲，人家沒見的也見了，沒吃的也吃了，衣祿食祿也算全了，所有世上有的也都有了，氣也賭盡了，強(qiáng)也算爭(zhēng)足了。就是“壽”字兒上頭缺一點(diǎn)兒，也罷了！”平兒聽說，由不的眼圈兒紅了。鳳姐笑道：“你這會(huì)子不用假慈悲，我死了，你們只有喜歡的。你們一心一計(jì)，和和氣氣的過日子，省的我是你們眼里的刺。只有一件，你們知好歹，只疼我那孩子就是了！”平兒聽了，越發(fā)掉下淚來。鳳姐笑道：“別扯你娘的臊！那里就死了呢？這么早就哭起來！我不死，還叫你哭死了呢?！逼絻阂娬f，連忙止住哭，道：“奶奶說的這么叫人傷心！”一面說，一面又搥，鳳姐才蒙朧的睡著。
平兒方下炕來，只聽外面腳步響。誰知賈璉去遲了，那裘世安已經(jīng)上朝去了，不遇而回，心中正沒好氣，進(jìn)來就問平兒道：“他們還沒起來呢么？”平兒回說：“沒有呢?！辟Z璉一路摔簾子進(jìn)來，冷笑道：“好?。∵@會(huì)子還都不起來，安心打擂臺(tái)打撒手兒！”一迭聲又要吃茶。平兒忙倒了一碗茶來。原來那些丫頭老婆見賈璉出了門，又復(fù)睡了，不打量這會(huì)子回來，原不曾預(yù)備，平兒便把溫過的拿了來。賈璉生氣，舉起碗來，嘩啷一聲，摔了個(gè)粉碎。
鳳姐驚醒，嚇了一身冷汗，“噯喲”一聲，睜開眼，只見賈璉氣狠狠的坐在旁邊，平兒彎著腰拾碗片子呢。鳳姐道：“你怎么就回來了？”問了一聲，半日不答應(yīng)，只得又問一聲。賈璉嚷道：“你不要我回來，叫我死在外頭罷？”鳳姐笑道：“這又是何苦來呢？常時(shí)我見你不象今兒回來的快，問你一聲兒，也沒什么生氣的?！辟Z璉又嚷道：“又沒遇見，怎么不快回來呢！”鳳姐笑道：“沒有遇見，少不得耐煩些，明兒再去早些兒，自然遇見了?！辟Z璉嚷道：“我可不“吃著自己的飯，替人家趕獐子”呢！我這里一大堆的事，沒個(gè)動(dòng)秤兒的；沒來由，為人家的事瞎鬧了這些日子，當(dāng)什么呢？正經(jīng)那有事的人還在家里受用，死活不知：還聽見說要鑼鼓喧天的擺酒唱戲做生日呢！我可瞎跑他娘的腿子！”一面說，一而往地下啐了一口，又罵平兒。
鳳姐聽了，氣的干咽，要和他分證，想了一想，又忍住了，勉強(qiáng)陪笑道：“何苦來生這么大氣？大清早起，和我叫喊什么？誰叫你應(yīng)了人家的事？你既應(yīng)了，只得耐煩些，少不得替人家辦辦，──也沒見這個(gè)人自己有為難的事還有心腸唱戲擺酒的鬧?！辟Z璉道：“你可說么！你明兒倒也問問他?！兵P姐詫異道：“問誰？”賈璉道：“問誰！問你哥哥！”鳳姐道：“是他嗎？”賈璉道：“可不是他，還有誰呢？”鳳姐忙問道：“他又有什么事，叫你替他跑？”賈璉道：“你還在壇子里呢！”鳳姐道：“真真這就奇了！我連一個(gè)字兒也不知道?！辟Z璉道：“你怎么能知道呢！這個(gè)事，連太太和姨太太還不知道呢。頭一件，怕太太和姨太太不放心；二則你身上又常嚷不好：所以我在外頭壓住了，不叫里頭知道。說起來，真真可人惱！你今兒不問我，我也不便告訴你。你打量你哥哥行事象個(gè)人呢！你知道外頭的人都叫他什么？”鳳姐道：“叫他什么？”賈璉道：“叫他什么？──叫他“忘仁”！”鳳姐撲哧的一笑：“他可不叫王仁，叫什么呢？”賈璉道：“你打量那個(gè)王仁嗎？是忘了仁義禮智信的那個(gè)“忘仁”哪！”鳳姐道：“這是什么人這么刻薄嘴兒糟蹋人！”賈璉道：“不是遭塌他呀。今兒索性告訴你，你也該知道知道你那哥哥的好處！到底知道他給他二叔做生日呵！”
鳳姐想了一想，道：“噯喲！可是呵，我還忘了問你：二叔不是冬天的生日嗎？我記得年年都是寶玉去。前者老爺升了，二叔那邊送過戲來，我還偷偷兒的說：“二叔為人是最嗇刻的，比不得大舅太爺。他們各自家里還烏眼雞似的。不么，昨兒大舅太爺沒了，你瞧他是個(gè)兄弟，他還出了個(gè)頭兒攬了個(gè)事兒嗎？”所以那一天說趕他的生日，咱們還他一班子戲，省了親戚跟前落虧欠。如今這么早就做生日，也不知是什么意思?！辟Z璉道：“你還作夢(mèng)呢！你哥哥一到京，接著舅太爺?shù)氖孜簿烷_了一個(gè)吊。他怕咱們知道攔他，所以沒告訴咱們，弄了好幾千銀子。后來二舅嗔著他，說他不該一網(wǎng)打盡。他吃不住了，變了個(gè)法兒，指著你們二叔的生日撒了個(gè)網(wǎng)，想著再弄幾個(gè)錢，好打點(diǎn)二舅太爺不生氣。也不管親戚朋友冬天夏天的，人家知道不知道，這么丟臉！你知道我起早為什么？如今因海疆的事情，御史參了一本，說是大舅太爺?shù)奶澘?，本員已故，應(yīng)著落其弟王子勝，侄兒王仁賠補(bǔ)。爺兒兩個(gè)急了，找了我給他們托人情。我見他們嚇的那個(gè)樣兒，再者，又關(guān)系太太和你，我才應(yīng)了。想著找找總理內(nèi)庭都檢點(diǎn)老裘替辦辦，或者前任后任挪移挪移，偏又去晚了，他進(jìn)里頭去了。我白起來跑了一趟，他們家里還那里定戲擺酒呢，你說說，叫人生氣不生氣！”
鳳姐聽了，才知王仁所行如此，但他素性要強(qiáng)護(hù)短，聽見賈璉如此說，便道：“憑他怎么樣，到底是你的親大舅兒。再者，這件事，死的大爺，活的二叔，都感激你罷了。沒什么說的，我們家的事，少不得我低三兒下四的求你，省了帶累別人受氣，背地里罵我！”說著，眼淚便下來了，掀開被窩，一面坐起來，一面挽頭發(fā)，一面披衣裳。賈璉道：“你倒不用這么著，是你哥哥不是人，我并沒說你什么。況且我出去了，你身上又不好，我都起來了，他們還睡著，咱們老輩子有這個(gè)規(guī)矩么？你如今作好好先生不管事了。我說了一句，你就起來；明兒我要嫌這些人，難道你都替了他們么？好沒意思?。 ?br />
鳳姐聽了這些話，才把淚止住了，說道：“天也不早了，我也該起來了。你有這么說的，你替他們家在心的辦辦，那就是你的情分了。再者，也不光為我，就是太太聽見也喜歡。”賈璉道：“是了，知道了?！按筇}卜還用屎澆”？”平兒道：“奶奶這么早起來做什么？那一天奶奶不是起來有一定的時(shí)侯兒呢？──爺也不知是那里的邪火，拿著我們出氣。何苦來呢？奶奶也算替爺掙夠了，那一點(diǎn)兒不是奶奶擋頭陣？不是我說：爺把現(xiàn)成兒的也不知吃了多少，這會(huì)子替奶奶辦了一點(diǎn)子事，況且關(guān)會(huì)著好幾層兒呢，就這么拿糖作醋的起來，也不怕人家寒心？況且這也不單是奶奶的事呀！我們起遲了，原該爺生氣，左右到底是奴才呀！奶奶跟前，盡著身子累的成了個(gè)病包兒了，這是何苦來呢！”說著，自己的眼圈兒也紅了。
那賈璉本是一肚子悶氣，那里見得這一對(duì)嬌妻美妾，又尖利，又柔情的話呢？便笑道：“夠了，算了罷！他一個(gè)人就夠使的了，不用你幫著。左右我是外人，多早晚我死了，你們就清凈了！”鳳姐道：“你也別說那個(gè)話，誰知道誰怎么樣呢？你不死，我還死呢！早死一天早心凈?！闭f著，又哭起來，平兒只得又勸了一回。那時(shí)天已大亮，日影橫窗，賈璉也不便再說，站起來出去了。
這里鳳姐自己起來，正在梳洗，忽見王夫人那邊小丫頭過來道：“太太說了：叫問二奶奶今日過舅太爺那邊去不去，要去說叫二奶奶同著寶二奶奶一路去呢。”鳳姐因方才一段話已經(jīng)灰心喪氣，恨娘家不給爭(zhēng)氣；又兼昨夜園中受了那一驚，也實(shí)在沒精神，便說道：“你先回太太去：我還有一兩件事沒辦清，今日不能去；況且他們那又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事。寶二奶奶要去，各自去罷?！毙⊙绢^答應(yīng)著回去回復(fù)了。不在話下。
且說鳳姐梳了頭，換了衣服，想了想，雖然自己不去，也該帶個(gè)信兒；再者，寶釵還是新媳婦出門子，自然要過去照應(yīng)照應(yīng)的：于是見過王夫人，支吾了一件事，便過來到寶玉房中。只見寶玉穿著衣服，歪在炕上，兩個(gè)眼睛呆呆的看寶釵梳頭。鳳姐站在門口，還是寶釵一回頭看見了，連忙起身讓坐。寶玉也爬起來，鳳姐才笑嘻嘻的坐下。寶釵因說麝月道：“你們瞧著二奶奶進(jìn)來，也不言語聲兒！”麝月笑著道：“二奶奶頭里進(jìn)來就擺手兒不叫言語么?！兵P姐因向?qū)氂竦溃骸澳氵€不走，等什么呢？沒見這么大人了，還是這么小孩子氣。人家各自梳頭，你爬在旁邊看什么？成日家一塊子在屋里，還看不夠嗎？也不怕丫頭們笑話？”說著，哧的一笑，又瞅著他咂嘴兒。
寶玉雖也有些不好意思，還不理會(huì)。把個(gè)寶釵直臊的滿臉飛紅，又不好聽著，又不好說什么。只見襲人端過茶來，只得搭訕著，自己遞了一袋煙。鳳姐兒笑著站起來接了，道：“二妹妹，你別管我們的事，你快穿衣服罷。”寶玉一面也搭訕著，找這個(gè)，弄那個(gè)。鳳姐道：“你先去罷，那里有個(gè)爺們等著奶奶們一塊兒走的理呢？”寶玉道：“我只是嫌我這衣裳不大好，不如前年穿著老太太給的那件“雀金泥”好?！兵P姐因慪他道：“你為什么不穿？”寶玉道：“穿著太早些。”
鳳姐忽然想起，自悔失言。幸虧寶釵也和王家是內(nèi)親，只是那些丫頭們跟前，已經(jīng)不好意思了。襲人卻接著說道：“二奶奶還不知道呢，就是穿得，他也不穿了?！兵P姐兒道：“這是什么原故？”襲人道：“告訴二奶奶，真真的我們這位爺行的事都是天外飛來的。那一年因二舅太爺?shù)纳?，老太太給了他這件衣裳，誰知那一天就燒了。我媽病重了，我沒在家。那時(shí)候還有晴雯妹妹呢，聽見說，病著整給他縫了一夜，第二天，老太太才沒瞧出來呢。去年那一天，上學(xué)天冷，我叫焙茗拿了去給他披披，誰知這位爺見了這件衣裳，想起晴雯來了，說了總不穿了，叫我給他收一輩子呢?！兵P姐不等說完，便道：“你提晴雯，可惜了兒的！那孩子模樣兒手兒都好，就只嘴頭子利害些。偏偏兒的太太不知聽了那里的謠言，活活兒的把個(gè)小命兒要了。還有一件事：那一天，我瞧見廚房里柳家的女人，他女孩兒叫什么五兒，那丫頭長的和晴雯脫了個(gè)影兒。我心里要叫他進(jìn)來，后來我問他媽，他媽說是很愿意。我想著寶二爺屋里的小紅跟了我去，我還沒還他呢，就把五兒補(bǔ)過來罷。平兒說：“太太那一天說了，凡象那個(gè)樣兒的都不叫派到寶二爺屋里呢。”我所以也就擱下了。這如今寶二爺也成了家了，還怕什么呢？不如我就叫他進(jìn)來。──可不知寶二爺愿意不愿意？要想著晴雯，只瞧見這五兒就是了?！睂氂癖疽?，聽見這些話又呆了。襲人道：“為什么不愿意？早就要弄進(jìn)來的，只是因?yàn)樘脑捳f的結(jié)實(shí)罷了。”鳳姐道：“那么著，明兒我就叫他進(jìn)來。太太的跟前有我呢。”寶玉聽了，喜不自勝，才走到賈母那邊去了。
這里寶釵穿衣服。鳳姐兒看他兩口兒這般恩愛纏綿，想起賈璉方才那種光景，甚是傷心，坐不住，便起身向?qū)氣O笑道：“我和你上太太屋里去罷?！毙χ隽朔块T，一同來見賈母。 寶玉正在那里回賈母往舅舅家去。賈母點(diǎn)頭說道：“去罷，只是少吃酒，早些回來，你身子才好些。”寶玉答應(yīng)著出來，剛走到院內(nèi)，又轉(zhuǎn)身回來，向?qū)氣O耳邊說了幾句，不知什么。寶釵笑道：“是了，你快去罷?！睂氂翊咧チ?。
這里賈母和鳳姐寶釵說了沒三句話，只見秋紋進(jìn)來傳說：“二爺打發(fā)焙茗回來說，請(qǐng)二奶奶?！睂氣O道：“他又忘了什么，又叫他回來？”秋紋道：“我叫小丫頭問了焙茗，說是二爺忘了一句話，二爺叫我回來告訴二奶奶：若是去呢，快些來罷；若不去呢，別在風(fēng)地里站著?！薄闭f的賈母鳳姐并地下站著的老婆子丫頭都笑了。寶釵的臉上飛紅，把秋紋啐了一口，說道：“好個(gè)胡涂東西！這也值的這么慌慌張張跑了來說？”秋紋也笑著回去叫小丫頭去罵焙茗。那焙茗一面跑著，一面回頭說道：“二爺把我巴巴兒的叫下馬來，叫回來說的。我若不說，回來對(duì)出來，又罵我了。這會(huì)子說了，他們又罵我！”
那丫頭笑著跑回來說了。賈母向?qū)氣O道：“你去罷，省了他這么不放心?！闭f的寶釵站不住，又被鳳姐慪著玩笑，沒好意思，才走了。只見散花寺的姑子大了來了，給賈母請(qǐng)安，見過了鳳姐，坐著吃茶。賈母因問他：“這一向怎么不來？”大了道：“因這幾日廟中作好事，有幾位誥命夫人不時(shí)在廟里起坐，所以不得空兒來。今日特來回老祖宗：明兒還有一家作好事，不知老祖宗高興不高興？若高興，也去隨喜隨喜?！辟Z母便問：“做什么好事？”大了道：“前月為王大人府里不干凈，見神見鬼的，偏生那太太夜間又看見去世的老爺。因此，昨日在我廟里告訴我，要在散花菩薩跟前許愿燒香，做四十九天的水陸道場(chǎng)，保佑家口安寧，亡者升天，生者獲福。所以我不得空兒來請(qǐng)老太太的安?！?br />
卻說鳳姐素日最是厭惡這些事，自從昨夜見鬼，心中總只是疑疑惑惑的，如今聽了大了這些話，不覺把素日的心性改了一半，已有三分信意，便問大了道：“這散花菩薩是誰？他怎么就能避邪除鬼呢？” 大了見問，便知他有些信意，說道：“奶奶要問這位菩薩，等我告訴你奶奶知道：這個(gè)散花菩薩，根基不淺，道行非常，生在西天大樹國中。父母打柴為生。養(yǎng)下菩薩來，頭長三角，眼橫四目，身長八尺，兩手拖地。父母說這是妖精，便棄在冰山背后了。誰知這山上有一個(gè)得道的老猢猻出來打食，看見菩薩頂上白氣沖天，虎狼遠(yuǎn)避，知道來歷非常，便抱回洞中撫養(yǎng)。誰知菩薩帶了來的聰慧，禪也會(huì)談，與猢猻天天談道參禪，說的天花散漫，到了一千年后，便飛升了。至今山上猶見談經(jīng)之處，天花散漫，所求必靈，時(shí)常顯圣，救人苦厄。因此，世人才蓋了廟，塑了像供奉著?！兵P姐道：“這有什么憑據(jù)呢？”大了道：“奶奶又來搬駁了。一個(gè)佛爺可有什么憑據(jù)呢？就是撒謊，也不過哄一兩個(gè)人罷咧，難道古往今來多少明白人多被他哄了不成？奶奶只想，惟有佛家香火歷來不絕，他到底是祝國裕民，有些靈驗(yàn)，人才信服啊?！兵P姐聽了大有道理，因道：“既這么著，我明兒去試試。你廟里可有簽？我去求一簽，我心里的事簽上批的出來，我從此就信了?！贝罅说溃骸拔覀兊暮炞钍庆`的，明兒奶奶去求一簽就知道了?！辟Z母道：“既這么著，索性等到后日初一，你再去求?！闭f著，大了吃了茶，到王夫人各房里去請(qǐng)了安，回去。不提?！ ∵@里鳳姐勉強(qiáng)扎掙著，到了初一清早，令人預(yù)備了車馬，帶著平兒并許多奴仆來至散花寺。大了帶了眾姑子接了進(jìn)去，獻(xiàn)茶后，便洗手至大殿上焚香。那鳳姐兒也無心瞻仰圣像，一秉虔誠，磕了頭，舉起簽筒，默默的將那見鬼之事并身體不安等故祝告了一回，才搖了三下，只聽唰的一聲筒中攛出一支簽來。于是叩頭，拾起一看，只見寫著“第三十三簽，上上大吉”。大了忙查簿簽看時(shí)，只見上面寫道：“王熙鳳衣錦還鄉(xiāng)?！?br />
鳳姐一見這幾個(gè)字，吃一大驚，忙問大了道：“古人也有叫王熙鳳的么？”大了笑道：“奶奶最是通今博古的，難道漢朝的王熙鳳求官的這一段事也不曉得？”周瑞家的在旁笑道：“前年李先兒還說這一回書來著。我們還告訴他重著奶奶的名字，不許叫呢?！兵P姐笑道：“可是呢，我倒忘了?！闭f著，又瞧底下的，寫的是：
去國離鄉(xiāng)二十年，于今衣錦返家園。蜂采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
行人至，音信遲。訟宜和?；樵僮h。
看完也不甚明白。大了道：“奶奶大喜，這一簽巧得很。奶奶自幼在這里長大，何曾回南京去過？如今老爺放了外任，或者接家眷來，順便回家，奶奶可不是“衣錦還鄉(xiāng)”了？”一面說，一面抄了個(gè)簽經(jīng)交與丫頭。鳳姐也半疑半信的。大了擺了齋來，鳳姐只動(dòng)了一動(dòng)，放下了要走，又給了香銀。大了苦留不住，只得讓他走了。
鳳姐回至家中，見了賈母王夫人等。問起簽來，命人一解，都?xì)g喜非常：“或者老爺果有此心，咱們走一趟也好！”鳳姐兒見人人這么說，也就信了。不在話下。
卻說寶玉這一日正睡午覺，醒來不見寶釵，正要問時(shí)，只見寶釵進(jìn)來。寶玉問道：“那里去了，半日不見？”寶釵笑道：“我給鳳姐姐瞧一回簽。”寶玉聽說，便問是怎么樣的。寶釵把簽帖念了一回，又道：“家中人人都說好的，據(jù)我看，這“衣錦還鄉(xiāng)”四字里頭還有緣故，后來再瞧罷了?！睂氂竦溃骸澳阌侄嘁闪?，妄解圣意?！耙洛\還鄉(xiāng)”四字，從古至今都知道是好的，今兒你又偏生看出緣故來了。依你說，這“衣錦還鄉(xiāng)”還有什么別的解說？”寶釵正要解說，只見王夫人那邊打發(fā)丫頭過來請(qǐng)二奶奶，寶釵立刻過去。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鳳姐剛舉步走了不遠(yuǎn)，只覺身后咈咈哧哧，似有聞嗅之聲，不覺頭發(fā)森然直豎起來，由不得回頭一看，只見黑油油一個(gè)東西在后面伸著鼻子聞他呢，那兩只眼睛恰似燈光一般。鳳姐嚇的魂不附體，不覺失聲的“咳”了一聲，卻是一只大狗。那狗抽頭回身，拖著個(gè)掃帚尾巴，一氣跑上大土山上，方站住了，回身猶向鳳姐拱爪兒。
鳳姐此時(shí)肉跳心驚，急急的向秋爽齋來，已將來至門口，方轉(zhuǎn)過山子，只見迎面有一個(gè)人影兒一晃。鳳姐心中疑惑，還想著必是那一房的丫頭，便問：“是誰？”問了兩聲，并沒有人出來，早已神魂飄蕩了?；谢秀便钡乃坪醣澈笥腥苏f道：“嬸娘，連我也不認(rèn)得了？”鳳姐忙回頭一看，只見那人形容俊俏，衣履風(fēng)流，十分眼熟，只是想不起是那房那屋里的媳婦來。只聽那人又說道：“嬸娘只管享榮華，受富貴的心盛，把我那年說的“立萬年永遠(yuǎn)之基”都付于東洋大海了！”鳳姐聽說，低頭尋思，總想不起。那人冷笑道：“嬸娘那時(shí)怎樣疼我來？如今就忘在九霄云外了？” 鳳姐聽了，此時(shí)方想起來是賈蓉的先妻秦氏，便說道：“噯呀！你是死了的人哪，怎么跑到這里來了呢？”啐了一口，方轉(zhuǎn)回身要走時(shí)，不防一塊石頭絆了一交，猶如夢(mèng)醒一般，渾身汗如雨下。雖然毛發(fā)悚然，心中卻也明白，只見小紅豐兒影影綽綽的來了。鳳姐恐怕落人褒貶，連忙爬起來，說道：“你們做什么呢，去了這半天？快拿來我穿上罷?！币幻尕S兒走至跟前，伏侍穿上，小紅過來攙扶著，要往前走。鳳姐道：“我才到那里，他們都睡了，回去罷。”一面說著，一面帶了兩個(gè)丫頭，急急忙忙回到家中。賈璉已回來了，鳳姐見他臉上神色更變，不似往常，待要問他，又知他素日性格，不敢突然相問，只得睡了。
至次日五更，賈璉就起來要往總理內(nèi)庭都檢點(diǎn)太監(jiān)裘世安家來打聽事務(wù)，因太早了，見桌上有昨日送來的抄報(bào)，便拿起來閑看。第一件，吏部奏請(qǐng)急選郎中，奉旨照例用事。第二件是刑部題奏云南節(jié)度使王忠一本：新獲私帶神鎗火藥出邊事，共十八名人犯，頭一名鮑音，系太師鎮(zhèn)國公賈化家人。賈璉想了一想，又往下看。第三件，蘇州刺史李孝一本：參劾縱放家奴，倚勢(shì)凌辱軍民，以致因奸不遂，殺死節(jié)婦事。兇犯姓時(shí)，名福，自稱系世襲三等職銜賈范家人。賈璉看見這一件，心中不自在起來，待要往下看，又恐遲了，不能見裘世安的面，便穿了衣服，也等不得吃東西。恰好平兒端上茶來，喝了兩口，便出來騎馬走了。
平兒收拾了換下的衣服。此時(shí)鳳姐尚未起來，平兒因說道：“今兒夜里我聽著奶奶沒睡什么覺，我替奶奶搥著，好生打個(gè)盹兒罷?！兵P姐也不言語。平兒料著這意思是了，便爬上炕來，坐在身邊，輕輕的搥著。那鳳姐剛有要睡之意，只聽那邊大姐兒哭了，鳳姐又將眼睜開。平兒連向那邊叫道：“李媽，你到底是怎么著？姐兒哭了，你到底拍著他些。你也忒愛睡了！” 那邊李媽從夢(mèng)中驚醒，聽得平兒如此說，心中沒好氣，狠命的拍了幾下，口里嘟嘟囔囔的罵道：“真真的小短命鬼兒！放著尸不挺，三更半夜嚎你娘的喪！”一面說，一面咬牙，便向那孩子身上擰了一把。那孩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鳳姐聽見，說：“了不得！你聽聽，他該挫磨孩子了！你過去把那黑心的養(yǎng)漢老婆下死勁的打他幾下子，把妞妞抱過來罷?！逼絻盒Φ溃骸澳棠虅e生氣，他那里敢挫磨妞兒？只怕是不提防磞了一下子，也是有的。這會(huì)子打他幾下子沒要緊，明兒叫他們背地里嚼舌根，倒說三更半夜的打人了?！?br />
鳳姐聽了，半日不言語，長嘆一聲，說道：“你瞧瞧，這會(huì)子不是我十旺八旺的呢！明兒我要是死了，撂下這小孽障，還不知怎么樣呢！”平兒笑道：“奶奶，這是怎么說？大五更的，何苦來呢？”鳳姐冷笑道：“你那里知道？我是早已明白了，我也不久了！雖然活了二十五歲，人家沒見的也見了，沒吃的也吃了，衣祿食祿也算全了，所有世上有的也都有了，氣也賭盡了，強(qiáng)也算爭(zhēng)足了。就是“壽”字兒上頭缺一點(diǎn)兒，也罷了！”平兒聽說，由不的眼圈兒紅了。鳳姐笑道：“你這會(huì)子不用假慈悲，我死了，你們只有喜歡的。你們一心一計(jì)，和和氣氣的過日子，省的我是你們眼里的刺。只有一件，你們知好歹，只疼我那孩子就是了！”平兒聽了，越發(fā)掉下淚來。鳳姐笑道：“別扯你娘的臊！那里就死了呢？這么早就哭起來！我不死，還叫你哭死了呢?！逼絻阂娬f，連忙止住哭，道：“奶奶說的這么叫人傷心！”一面說，一面又搥，鳳姐才蒙朧的睡著。
平兒方下炕來，只聽外面腳步響。誰知賈璉去遲了，那裘世安已經(jīng)上朝去了，不遇而回，心中正沒好氣，進(jìn)來就問平兒道：“他們還沒起來呢么？”平兒回說：“沒有呢?！辟Z璉一路摔簾子進(jìn)來，冷笑道：“好?。∵@會(huì)子還都不起來，安心打擂臺(tái)打撒手兒！”一迭聲又要吃茶。平兒忙倒了一碗茶來。原來那些丫頭老婆見賈璉出了門，又復(fù)睡了，不打量這會(huì)子回來，原不曾預(yù)備，平兒便把溫過的拿了來。賈璉生氣，舉起碗來，嘩啷一聲，摔了個(gè)粉碎。
鳳姐驚醒，嚇了一身冷汗，“噯喲”一聲，睜開眼，只見賈璉氣狠狠的坐在旁邊，平兒彎著腰拾碗片子呢。鳳姐道：“你怎么就回來了？”問了一聲，半日不答應(yīng)，只得又問一聲。賈璉嚷道：“你不要我回來，叫我死在外頭罷？”鳳姐笑道：“這又是何苦來呢？常時(shí)我見你不象今兒回來的快，問你一聲兒，也沒什么生氣的?！辟Z璉又嚷道：“又沒遇見，怎么不快回來呢！”鳳姐笑道：“沒有遇見，少不得耐煩些，明兒再去早些兒，自然遇見了?！辟Z璉嚷道：“我可不“吃著自己的飯，替人家趕獐子”呢！我這里一大堆的事，沒個(gè)動(dòng)秤兒的；沒來由，為人家的事瞎鬧了這些日子，當(dāng)什么呢？正經(jīng)那有事的人還在家里受用，死活不知：還聽見說要鑼鼓喧天的擺酒唱戲做生日呢！我可瞎跑他娘的腿子！”一面說，一而往地下啐了一口，又罵平兒。
鳳姐聽了，氣的干咽，要和他分證，想了一想，又忍住了，勉強(qiáng)陪笑道：“何苦來生這么大氣？大清早起，和我叫喊什么？誰叫你應(yīng)了人家的事？你既應(yīng)了，只得耐煩些，少不得替人家辦辦，──也沒見這個(gè)人自己有為難的事還有心腸唱戲擺酒的鬧?！辟Z璉道：“你可說么！你明兒倒也問問他?！兵P姐詫異道：“問誰？”賈璉道：“問誰！問你哥哥！”鳳姐道：“是他嗎？”賈璉道：“可不是他，還有誰呢？”鳳姐忙問道：“他又有什么事，叫你替他跑？”賈璉道：“你還在壇子里呢！”鳳姐道：“真真這就奇了！我連一個(gè)字兒也不知道?！辟Z璉道：“你怎么能知道呢！這個(gè)事，連太太和姨太太還不知道呢。頭一件，怕太太和姨太太不放心；二則你身上又常嚷不好：所以我在外頭壓住了，不叫里頭知道。說起來，真真可人惱！你今兒不問我，我也不便告訴你。你打量你哥哥行事象個(gè)人呢！你知道外頭的人都叫他什么？”鳳姐道：“叫他什么？”賈璉道：“叫他什么？──叫他“忘仁”！”鳳姐撲哧的一笑：“他可不叫王仁，叫什么呢？”賈璉道：“你打量那個(gè)王仁嗎？是忘了仁義禮智信的那個(gè)“忘仁”哪！”鳳姐道：“這是什么人這么刻薄嘴兒糟蹋人！”賈璉道：“不是遭塌他呀。今兒索性告訴你，你也該知道知道你那哥哥的好處！到底知道他給他二叔做生日呵！”
鳳姐想了一想，道：“噯喲！可是呵，我還忘了問你：二叔不是冬天的生日嗎？我記得年年都是寶玉去。前者老爺升了，二叔那邊送過戲來，我還偷偷兒的說：“二叔為人是最嗇刻的，比不得大舅太爺。他們各自家里還烏眼雞似的。不么，昨兒大舅太爺沒了，你瞧他是個(gè)兄弟，他還出了個(gè)頭兒攬了個(gè)事兒嗎？”所以那一天說趕他的生日，咱們還他一班子戲，省了親戚跟前落虧欠。如今這么早就做生日，也不知是什么意思?！辟Z璉道：“你還作夢(mèng)呢！你哥哥一到京，接著舅太爺?shù)氖孜簿烷_了一個(gè)吊。他怕咱們知道攔他，所以沒告訴咱們，弄了好幾千銀子。后來二舅嗔著他，說他不該一網(wǎng)打盡。他吃不住了，變了個(gè)法兒，指著你們二叔的生日撒了個(gè)網(wǎng)，想著再弄幾個(gè)錢，好打點(diǎn)二舅太爺不生氣。也不管親戚朋友冬天夏天的，人家知道不知道，這么丟臉！你知道我起早為什么？如今因海疆的事情，御史參了一本，說是大舅太爺?shù)奶澘?，本員已故，應(yīng)著落其弟王子勝，侄兒王仁賠補(bǔ)。爺兒兩個(gè)急了，找了我給他們托人情。我見他們嚇的那個(gè)樣兒，再者，又關(guān)系太太和你，我才應(yīng)了。想著找找總理內(nèi)庭都檢點(diǎn)老裘替辦辦，或者前任后任挪移挪移，偏又去晚了，他進(jìn)里頭去了。我白起來跑了一趟，他們家里還那里定戲擺酒呢，你說說，叫人生氣不生氣！”
鳳姐聽了，才知王仁所行如此，但他素性要強(qiáng)護(hù)短，聽見賈璉如此說，便道：“憑他怎么樣，到底是你的親大舅兒。再者，這件事，死的大爺，活的二叔，都感激你罷了。沒什么說的，我們家的事，少不得我低三兒下四的求你，省了帶累別人受氣，背地里罵我！”說著，眼淚便下來了，掀開被窩，一面坐起來，一面挽頭發(fā)，一面披衣裳。賈璉道：“你倒不用這么著，是你哥哥不是人，我并沒說你什么。況且我出去了，你身上又不好，我都起來了，他們還睡著，咱們老輩子有這個(gè)規(guī)矩么？你如今作好好先生不管事了。我說了一句，你就起來；明兒我要嫌這些人，難道你都替了他們么？好沒意思?。 ?br />
鳳姐聽了這些話，才把淚止住了，說道：“天也不早了，我也該起來了。你有這么說的，你替他們家在心的辦辦，那就是你的情分了。再者，也不光為我，就是太太聽見也喜歡。”賈璉道：“是了，知道了?！按筇}卜還用屎澆”？”平兒道：“奶奶這么早起來做什么？那一天奶奶不是起來有一定的時(shí)侯兒呢？──爺也不知是那里的邪火，拿著我們出氣。何苦來呢？奶奶也算替爺掙夠了，那一點(diǎn)兒不是奶奶擋頭陣？不是我說：爺把現(xiàn)成兒的也不知吃了多少，這會(huì)子替奶奶辦了一點(diǎn)子事，況且關(guān)會(huì)著好幾層兒呢，就這么拿糖作醋的起來，也不怕人家寒心？況且這也不單是奶奶的事呀！我們起遲了，原該爺生氣，左右到底是奴才呀！奶奶跟前，盡著身子累的成了個(gè)病包兒了，這是何苦來呢！”說著，自己的眼圈兒也紅了。
那賈璉本是一肚子悶氣，那里見得這一對(duì)嬌妻美妾，又尖利，又柔情的話呢？便笑道：“夠了，算了罷！他一個(gè)人就夠使的了，不用你幫著。左右我是外人，多早晚我死了，你們就清凈了！”鳳姐道：“你也別說那個(gè)話，誰知道誰怎么樣呢？你不死，我還死呢！早死一天早心凈?！闭f著，又哭起來，平兒只得又勸了一回。那時(shí)天已大亮，日影橫窗，賈璉也不便再說，站起來出去了。
這里鳳姐自己起來，正在梳洗，忽見王夫人那邊小丫頭過來道：“太太說了：叫問二奶奶今日過舅太爺那邊去不去，要去說叫二奶奶同著寶二奶奶一路去呢。”鳳姐因方才一段話已經(jīng)灰心喪氣，恨娘家不給爭(zhēng)氣；又兼昨夜園中受了那一驚，也實(shí)在沒精神，便說道：“你先回太太去：我還有一兩件事沒辦清，今日不能去；況且他們那又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事。寶二奶奶要去，各自去罷?！毙⊙绢^答應(yīng)著回去回復(fù)了。不在話下。
且說鳳姐梳了頭，換了衣服，想了想，雖然自己不去，也該帶個(gè)信兒；再者，寶釵還是新媳婦出門子，自然要過去照應(yīng)照應(yīng)的：于是見過王夫人，支吾了一件事，便過來到寶玉房中。只見寶玉穿著衣服，歪在炕上，兩個(gè)眼睛呆呆的看寶釵梳頭。鳳姐站在門口，還是寶釵一回頭看見了，連忙起身讓坐。寶玉也爬起來，鳳姐才笑嘻嘻的坐下。寶釵因說麝月道：“你們瞧著二奶奶進(jìn)來，也不言語聲兒！”麝月笑著道：“二奶奶頭里進(jìn)來就擺手兒不叫言語么?！兵P姐因向?qū)氂竦溃骸澳氵€不走，等什么呢？沒見這么大人了，還是這么小孩子氣。人家各自梳頭，你爬在旁邊看什么？成日家一塊子在屋里，還看不夠嗎？也不怕丫頭們笑話？”說著，哧的一笑，又瞅著他咂嘴兒。
寶玉雖也有些不好意思，還不理會(huì)。把個(gè)寶釵直臊的滿臉飛紅，又不好聽著，又不好說什么。只見襲人端過茶來，只得搭訕著，自己遞了一袋煙。鳳姐兒笑著站起來接了，道：“二妹妹，你別管我們的事，你快穿衣服罷。”寶玉一面也搭訕著，找這個(gè)，弄那個(gè)。鳳姐道：“你先去罷，那里有個(gè)爺們等著奶奶們一塊兒走的理呢？”寶玉道：“我只是嫌我這衣裳不大好，不如前年穿著老太太給的那件“雀金泥”好?！兵P姐因慪他道：“你為什么不穿？”寶玉道：“穿著太早些。”
鳳姐忽然想起，自悔失言。幸虧寶釵也和王家是內(nèi)親，只是那些丫頭們跟前，已經(jīng)不好意思了。襲人卻接著說道：“二奶奶還不知道呢，就是穿得，他也不穿了?！兵P姐兒道：“這是什么原故？”襲人道：“告訴二奶奶，真真的我們這位爺行的事都是天外飛來的。那一年因二舅太爺?shù)纳?，老太太給了他這件衣裳，誰知那一天就燒了。我媽病重了，我沒在家。那時(shí)候還有晴雯妹妹呢，聽見說，病著整給他縫了一夜，第二天，老太太才沒瞧出來呢。去年那一天，上學(xué)天冷，我叫焙茗拿了去給他披披，誰知這位爺見了這件衣裳，想起晴雯來了，說了總不穿了，叫我給他收一輩子呢?！兵P姐不等說完，便道：“你提晴雯，可惜了兒的！那孩子模樣兒手兒都好，就只嘴頭子利害些。偏偏兒的太太不知聽了那里的謠言，活活兒的把個(gè)小命兒要了。還有一件事：那一天，我瞧見廚房里柳家的女人，他女孩兒叫什么五兒，那丫頭長的和晴雯脫了個(gè)影兒。我心里要叫他進(jìn)來，后來我問他媽，他媽說是很愿意。我想著寶二爺屋里的小紅跟了我去，我還沒還他呢，就把五兒補(bǔ)過來罷。平兒說：“太太那一天說了，凡象那個(gè)樣兒的都不叫派到寶二爺屋里呢。”我所以也就擱下了。這如今寶二爺也成了家了，還怕什么呢？不如我就叫他進(jìn)來。──可不知寶二爺愿意不愿意？要想著晴雯，只瞧見這五兒就是了?！睂氂癖疽?，聽見這些話又呆了。襲人道：“為什么不愿意？早就要弄進(jìn)來的，只是因?yàn)樘脑捳f的結(jié)實(shí)罷了。”鳳姐道：“那么著，明兒我就叫他進(jìn)來。太太的跟前有我呢。”寶玉聽了，喜不自勝，才走到賈母那邊去了。
這里寶釵穿衣服。鳳姐兒看他兩口兒這般恩愛纏綿，想起賈璉方才那種光景，甚是傷心，坐不住，便起身向?qū)氣O笑道：“我和你上太太屋里去罷?！毙χ隽朔块T，一同來見賈母。 寶玉正在那里回賈母往舅舅家去。賈母點(diǎn)頭說道：“去罷，只是少吃酒，早些回來，你身子才好些。”寶玉答應(yīng)著出來，剛走到院內(nèi)，又轉(zhuǎn)身回來，向?qū)氣O耳邊說了幾句，不知什么。寶釵笑道：“是了，你快去罷?！睂氂翊咧チ?。
這里賈母和鳳姐寶釵說了沒三句話，只見秋紋進(jìn)來傳說：“二爺打發(fā)焙茗回來說，請(qǐng)二奶奶?！睂氣O道：“他又忘了什么，又叫他回來？”秋紋道：“我叫小丫頭問了焙茗，說是二爺忘了一句話，二爺叫我回來告訴二奶奶：若是去呢，快些來罷；若不去呢，別在風(fēng)地里站著?！薄闭f的賈母鳳姐并地下站著的老婆子丫頭都笑了。寶釵的臉上飛紅，把秋紋啐了一口，說道：“好個(gè)胡涂東西！這也值的這么慌慌張張跑了來說？”秋紋也笑著回去叫小丫頭去罵焙茗。那焙茗一面跑著，一面回頭說道：“二爺把我巴巴兒的叫下馬來，叫回來說的。我若不說，回來對(duì)出來，又罵我了。這會(huì)子說了，他們又罵我！”
那丫頭笑著跑回來說了。賈母向?qū)氣O道：“你去罷，省了他這么不放心?！闭f的寶釵站不住，又被鳳姐慪著玩笑，沒好意思，才走了。只見散花寺的姑子大了來了，給賈母請(qǐng)安，見過了鳳姐，坐著吃茶。賈母因問他：“這一向怎么不來？”大了道：“因這幾日廟中作好事，有幾位誥命夫人不時(shí)在廟里起坐，所以不得空兒來。今日特來回老祖宗：明兒還有一家作好事，不知老祖宗高興不高興？若高興，也去隨喜隨喜?！辟Z母便問：“做什么好事？”大了道：“前月為王大人府里不干凈，見神見鬼的，偏生那太太夜間又看見去世的老爺。因此，昨日在我廟里告訴我，要在散花菩薩跟前許愿燒香，做四十九天的水陸道場(chǎng)，保佑家口安寧，亡者升天，生者獲福。所以我不得空兒來請(qǐng)老太太的安?！?br />
卻說鳳姐素日最是厭惡這些事，自從昨夜見鬼，心中總只是疑疑惑惑的，如今聽了大了這些話，不覺把素日的心性改了一半，已有三分信意，便問大了道：“這散花菩薩是誰？他怎么就能避邪除鬼呢？” 大了見問，便知他有些信意，說道：“奶奶要問這位菩薩，等我告訴你奶奶知道：這個(gè)散花菩薩，根基不淺，道行非常，生在西天大樹國中。父母打柴為生。養(yǎng)下菩薩來，頭長三角，眼橫四目，身長八尺，兩手拖地。父母說這是妖精，便棄在冰山背后了。誰知這山上有一個(gè)得道的老猢猻出來打食，看見菩薩頂上白氣沖天，虎狼遠(yuǎn)避，知道來歷非常，便抱回洞中撫養(yǎng)。誰知菩薩帶了來的聰慧，禪也會(huì)談，與猢猻天天談道參禪，說的天花散漫，到了一千年后，便飛升了。至今山上猶見談經(jīng)之處，天花散漫，所求必靈，時(shí)常顯圣，救人苦厄。因此，世人才蓋了廟，塑了像供奉著?！兵P姐道：“這有什么憑據(jù)呢？”大了道：“奶奶又來搬駁了。一個(gè)佛爺可有什么憑據(jù)呢？就是撒謊，也不過哄一兩個(gè)人罷咧，難道古往今來多少明白人多被他哄了不成？奶奶只想，惟有佛家香火歷來不絕，他到底是祝國裕民，有些靈驗(yàn)，人才信服啊?！兵P姐聽了大有道理，因道：“既這么著，我明兒去試試。你廟里可有簽？我去求一簽，我心里的事簽上批的出來，我從此就信了?！贝罅说溃骸拔覀兊暮炞钍庆`的，明兒奶奶去求一簽就知道了?！辟Z母道：“既這么著，索性等到后日初一，你再去求?！闭f著，大了吃了茶，到王夫人各房里去請(qǐng)了安，回去。不提?！ ∵@里鳳姐勉強(qiáng)扎掙著，到了初一清早，令人預(yù)備了車馬，帶著平兒并許多奴仆來至散花寺。大了帶了眾姑子接了進(jìn)去，獻(xiàn)茶后，便洗手至大殿上焚香。那鳳姐兒也無心瞻仰圣像，一秉虔誠，磕了頭，舉起簽筒，默默的將那見鬼之事并身體不安等故祝告了一回，才搖了三下，只聽唰的一聲筒中攛出一支簽來。于是叩頭，拾起一看，只見寫著“第三十三簽，上上大吉”。大了忙查簿簽看時(shí)，只見上面寫道：“王熙鳳衣錦還鄉(xiāng)?！?br />
鳳姐一見這幾個(gè)字，吃一大驚，忙問大了道：“古人也有叫王熙鳳的么？”大了笑道：“奶奶最是通今博古的，難道漢朝的王熙鳳求官的這一段事也不曉得？”周瑞家的在旁笑道：“前年李先兒還說這一回書來著。我們還告訴他重著奶奶的名字，不許叫呢?！兵P姐笑道：“可是呢，我倒忘了?！闭f著，又瞧底下的，寫的是：
去國離鄉(xiāng)二十年，于今衣錦返家園。蜂采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
行人至，音信遲。訟宜和?；樵僮h。
看完也不甚明白。大了道：“奶奶大喜，這一簽巧得很。奶奶自幼在這里長大，何曾回南京去過？如今老爺放了外任，或者接家眷來，順便回家，奶奶可不是“衣錦還鄉(xiāng)”了？”一面說，一面抄了個(gè)簽經(jīng)交與丫頭。鳳姐也半疑半信的。大了擺了齋來，鳳姐只動(dòng)了一動(dòng)，放下了要走，又給了香銀。大了苦留不住，只得讓他走了。
鳳姐回至家中，見了賈母王夫人等。問起簽來，命人一解，都?xì)g喜非常：“或者老爺果有此心，咱們走一趟也好！”鳳姐兒見人人這么說，也就信了。不在話下。
卻說寶玉這一日正睡午覺，醒來不見寶釵，正要問時(shí)，只見寶釵進(jìn)來。寶玉問道：“那里去了，半日不見？”寶釵笑道：“我給鳳姐姐瞧一回簽。”寶玉聽說，便問是怎么樣的。寶釵把簽帖念了一回，又道：“家中人人都說好的，據(jù)我看，這“衣錦還鄉(xiāng)”四字里頭還有緣故，后來再瞧罷了?！睂氂竦溃骸澳阌侄嘁闪?，妄解圣意?！耙洛\還鄉(xiāng)”四字，從古至今都知道是好的，今兒你又偏生看出緣故來了。依你說，這“衣錦還鄉(xiāng)”還有什么別的解說？”寶釵正要解說，只見王夫人那邊打發(fā)丫頭過來請(qǐng)二奶奶，寶釵立刻過去。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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