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二回 蘅蕪君蘭言解疑癖 瀟湘子雅謔補(bǔ)余音

紅樓夢 作者:清·曹雪芹


  話說賈母王夫人去后,姐妹們復(fù)進(jìn)園來吃飯。那劉姥姥帶著板兒,先來見鳳姐兒,說:“明日一早定要家去了。雖然住了兩三天,日子卻不多,把古往今來沒見過的,沒吃過的,沒聽見的都經(jīng)驗(yàn)過了。難得老太太和姑奶奶并那些小姐們,連各房里的姑娘們,都這樣憐貧惜老,照看我!我這一回去,沒別的報(bào)答,惟有請些高香,天天給你們念佛,保佑你們長命百歲的,就算我的心了。”鳳姐兒笑道:“你別喜歡。都是為你,老太太也叫風(fēng)吹病了,躺著嚷不舒服;我們大姐兒也著了涼了,在那里發(fā)熱呢。”劉姥姥聽了,忙嘆道:“老太太有年紀(jì)了,不慣十分勞乏的!”鳳姐兒道:“從來不像昨兒高興。往常也進(jìn)園子逛去,不過到一兩處坐坐就來了。昨兒因?yàn)槟阍谶@里,要叫都逛逛,一個(gè)園子,倒走了多半個(gè)。大姐兒因?yàn)槲艺夷闳?,太太遞了一塊糕給他,誰知風(fēng)地里吃了,就發(fā)起熱來?!眲⒗牙训溃骸版ゆ褐慌虏淮筮M(jìn)園子。比不得我們的孩子,一會走,那個(gè)墳圈子里不跑去?一則風(fēng)拍了也是有的;二則只怕他身上干凈,眼睛又凈,或是遇見什么神了。依我說,給他瞧瞧祟書本子,仔細(xì)撞客著?!?br />
  一語提醒了鳳姐兒,便叫平兒拿出玉匣記來,叫彩明來念。彩明翻了一會子,念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東南方得之,有縊死家親女鬼作祟,又遇花神。用五色紙錢四十張,向東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薄兵P姐兒笑道:“果然不錯(cuò)。園子里頭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見了?!币幻婷苏垉煞旨堝X來,著兩個(gè)人來:一個(gè)與賈母送祟,一個(gè)與大姐兒送祟。

  果見大姐兒安穩(wěn)睡了,鳳姐兒笑道:“到底是你們有年紀(jì)的經(jīng)歷的多。我們大姐兒時(shí)??喜?,也不知是什么緣故?!眲⒗牙训溃骸斑@也有的。富貴人家養(yǎng)的孩子都嬌嫩,自然禁不得一些兒委屈。再他小人兒家,過于尊貴了也禁不起,以后姑奶奶倒少疼他些就好了?!兵P姐兒道:“也是有的。我想起來,他還沒個(gè)名字,你就給他起個(gè)名字,借借你的壽;二則你們是莊家人,不怕你惱,到底貧苦些,你們貧苦人起個(gè)名字,只怕壓的住?!眲⒗牙崖犝f,便想了一想,笑道:“不知他是幾時(shí)養(yǎng)的?”鳳姐兒道:“正是養(yǎng)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日?!眲⒗牙衙πΦ溃骸斑@個(gè)正好,就叫做巧姐兒好。這個(gè)叫做“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依我這名字,必然長命百歲。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業(yè),或一時(shí)有不遂心的事,必然遇難成祥,逢兇化吉,都從這“巧”字兒來!”

  鳳姐兒聽了,自是歡喜,忙謝道:“只保佑他應(yīng)了你的話就好了。”說著,叫平兒來吩咐道:“明兒咱們有事,恐怕不得閑兒;你這會子閑著,把送姥姥的東西打點(diǎn)了,他明兒一早就好走的便宜了。”劉姥姥道:“不敢多破費(fèi)了。已經(jīng)遭擾了幾天,又拿著走,越發(fā)心里不安了!”鳳姐兒笑道:“也沒有什么,不過隨常的東西。好也罷,歹也罷,帶了去,你們街坊鄰舍看著也熱鬧些,也是上城一趟?!薄 ≌f著,只見平兒走來,說:“姥姥過這邊瞧瞧?!眲⒗牙衙Ω似絻旱侥沁呂堇?,只見堆著半炕東西。平兒一一的拿給他瞧著,又說道:“這是昨日你要的青紗一疋,奶奶另外送你一個(gè)實(shí)地月白紗做里子。這是兩個(gè)繭紬,做襖兒裙子都好。這包袱里是兩疋綢子,年下做件衣裳穿。這是一盒子各樣內(nèi)造小餑餑兒,──也有你吃過的,也有沒吃過的,──拿去擺碟子請人,比買的強(qiáng)些。這兩條口袋是你昨日裝果子的,如今這一個(gè)里頭裝了兩斗御田粳米,熬粥是難得的;這一條里頭是園子里的果子和各樣干果子。這一包是八兩銀子。這都是我們奶奶的。這兩包,每包五十兩,共是一百兩,是太太給的,叫你拿去,或者做個(gè)小本買賣,或者置幾畝地,以后再別求親靠友的。”說著,又悄悄笑道:“這兩件襖兒,和兩條裙子,還有四塊包頭,一包絨線,可是我送姥姥的。那衣裳雖是舊的,我也沒大很穿,你要棄嫌,我就不敢說了?!?br />
  平兒說一樣,劉姥姥就念一句佛,已經(jīng)念了幾千佛了,又見平兒也送他這些東西,又如此謙遜,忙笑道:“姑娘說那里話?這樣好東西,我還棄嫌?我就有銀子,沒處買這樣的去呢!只是我怪臊的:收了不好,不收又辜負(fù)了姑娘的心?!逼絻盒Φ溃骸皠e說外話,咱們都是自己,我才這么著。你放心收了罷,我還和你要東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們曬的那個(gè)灰條菜和豇豆,扁豆,茄子干子,葫蘆條兒,各樣干菜帶些來,──我們這里上上下下都愛吃這個(gè),──就算了。別的一概不要,別罔費(fèi)了心?!眲⒗牙亚Ф魅f謝的答應(yīng)了。平兒道:“你只管睡你的去,我替你收拾妥當(dāng)了,就放在這里。明兒一早,打發(fā)小廝們雇輛車裝上,不用你費(fèi)一點(diǎn)心兒?!?br />
  劉姥姥越發(fā)感激不盡,過來又千恩萬謝的辭了鳳姐兒,過賈母這邊睡了一夜。次早梳洗了,就要告辭。因賈母欠安,眾人都過來請安,出去傳請大夫。一時(shí),婆子回:“大夫來了?!崩蠇邒哒堎Z母進(jìn)幔子去坐。賈母道:“我也老了,那里養(yǎng)不出那阿物兒來?還怕他不成?不用放幔子,就這樣瞧罷?!北娖抛勇犃?,便拿過一張小桌子來,放下一個(gè)小枕頭,便命人請。

  一時(shí)只見賈珍、賈璉、賈蓉三個(gè)人將王太醫(yī)領(lǐng)來。王太醫(yī)不敢走甬路,只走旁階,跟著賈珍到了臺階上。早有兩個(gè)婆子在兩邊打起簾子,兩個(gè)婆子在前導(dǎo)引進(jìn)去;又見寶玉迎接出來。見賈母穿著青縐紬一斗珠兒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兩邊四個(gè)未留頭的小丫鬟,都拿著蠅刷漱盂等物;又有五六個(gè)老嬤嬤雁翅擺在兩旁;碧紗廚后,隱隱約約,有許多穿紅著綠戴寶插金的人。王太醫(yī)也不敢抬頭,忙上來請了安?! ≠Z母見他穿著六品服色,便知是御醫(yī)了,含笑問:“供奉好?”因問賈珍:“這位供奉貴姓?”賈珍等忙回:“姓王。”賈母笑道:“當(dāng)日太醫(yī)院正堂有個(gè)王君效,好脈息?!蓖跆t(yī)忙躬身低頭含笑,因說:“那是晚生家叔祖?!辟Z母聽了,笑道:“原來這樣,也算是世交了?!币幻嬲f,一面慢慢的伸手放在小枕頭上。嬤嬤端著一張小杌子,放在小桌前面,略偏些。王太醫(yī)便盤著一條腿兒坐下,歪著頭診了半日,又診了那只手,忙欠身低頭退出。賈母笑說:“勞動(dòng)了。──珍哥,讓出去好生看茶?!?br />
  賈珍賈璉等忙答應(yīng)了幾個(gè)“是”,復(fù)領(lǐng)王太醫(yī)到外書房中。王太醫(yī)說:“太夫人并無別癥,偶感了些風(fēng)寒。其實(shí)不用吃藥,不過略清淡些,常暖著點(diǎn)兒就好了。如今寫個(gè)方子在這里,若老人家愛吃,便按方煎一劑吃;若懶怠吃,也就罷了?!闭f著,吃茶,寫了方子。剛要告辭,只見奶子抱了大姐兒出來,笑說:“王老爺也瞧瞧我們姐兒?!蓖跆t(yī)聽說,忙起身就奶子懷中,左手托著大姐兒的手,右手診了一診,又摸了一摸頭,又叫伸出舌頭來瞧,笑道:“我要說了,妞兒該罵我了:只要清清凈凈的餓兩頓就好了。不必吃煎藥,我送點(diǎn)丸藥來,臨睡,用姜湯研開吃下去就好了?!闭f畢,告辭而去。賈珍等拿了藥方來回明賈母原故,將藥方放在案上出去。不在話下。

  這里王夫人和李紈、鳳姐兒、寶釵姐妹等,見大夫出去,方從櫥后出來。王夫人略坐一坐,也回房去了。

  劉姥姥見無事,方上來和賈母告辭。賈母說:“閑了再來。”又命鴛鴦來:“好生打發(fā)劉姥姥出去。──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你?!眲⒗牙训懒酥x,又作辭,方同鴛鴦出來。到了下房,鴛鴦指炕上一個(gè)包袱說道:“這是老太太的幾件衣裳,都是往年間生日節(jié)下眾人孝敬的。老太太從不穿人家做的,收著也可惜,卻是一次也沒穿過的,昨日叫我拿出兩套來送你帶了去,或送人,或自己家里穿罷。這盒子里頭是你要的面果子。這包兒里頭是你前兒說的藥,──梅花點(diǎn)舌丹也有,紫金錠也有,活絡(luò)丹也有,催生保命丹也有,──每一樣是一張方子包著,總包在里頭了。這是兩個(gè)荷包,帶著玩罷?!闭f著,又抽開系子,掏出兩個(gè)筆錠如意的錁子來給他瞧,又笑道:“荷包你拿去,這個(gè)留下給我罷?!?br />
  劉姥姥已喜出望外,早又念了幾千佛,聽鴛鴦如此說,便忙說道:“姑娘只管留下罷?!兵x鴦見他信以為真,笑著仍給他裝上,說道:“哄你玩呢──我有好些呢。留著年下給小孩子們罷?!闭f著,只見一個(gè)小丫頭拿著個(gè)成窯鍾子來遞給劉姥姥,說:“這是寶二爺給你的?!眲⒗牙训溃骸斑@是那里說起?我那一世修來的,今兒這樣!”說著,便接過來。鴛鴦道:“前兒我叫你洗澡,換的衣裳是我的,你不棄嫌,我還有幾件也送你罷。”

  劉姥姥又忙道謝。鴛鴦果然又拿出幾件來,給他包好。劉姥姥又要到園中辭謝寶玉和眾妹妹王夫人等去,鴛鴦道:“不用去了。他們這會子也不見人,回來我替你說罷。閑了再來?!庇置艘粋€(gè)老婆子,吩咐他:“二門上叫兩個(gè)小廝來,幫著姥姥拿了東西送去。”婆子答應(yīng)了。──又和劉姥姥到了鳳姐兒那邊,一并拿了東西,在角門上命小廝們搬出去,直送劉姥姥上車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寶釵等吃過早飯,又往賈母處問安?;貓@至分路之處,寶釵便叫黛玉道:“顰兒,跟我來,有一句話問你?!摈煊癖阈χ藖碇赁渴徳褐小_M(jìn)了房,寶釵便坐下,笑道:“你還不給我跪下?我要審你呢?!摈煊癫唤夂喂?,因笑道:“你瞧,寶丫頭瘋了!審我什么?”寶釵冷笑道:“好個(gè)千金小姐!好個(gè)不出屋門的女孩兒!滿嘴里說的是什么?你只實(shí)說罷。”黛玉不解,只管發(fā)笑,心里也不免疑惑,口里只說:“我何曾說什么?你不過要捏我的錯(cuò)兒罷咧。你倒說出來我聽聽?!睂氣O笑道:“你還裝憨兒呢。昨兒行酒令兒,你說的是什么?我竟不知是那里來的?!摈煊褚幌?,方想起昨兒失于檢點(diǎn),把那牡丹亭西廂記說了兩句,不覺紅了臉,便上來摟著寶釵,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隨口說的。你教給我,再不說了!”寶釵笑道:“我也不知道,聽你說的怪好的,所以請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別說給別人,我再不說了!”

  寶釵見他羞的滿臉飛紅,滿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問,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訴他,道:“你當(dāng)我是誰?我也是個(gè)淘氣的。從小兒七八歲上;也夠個(gè)人纏的。我們家也算是個(gè)讀書人家,祖父手里,也極愛藏書。先時(shí)人口多,姐妹弟兄也在一處,都怕看正經(jīng)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背著我們偷看,我們也背著他們偷看。后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丟開了。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rèn)字的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連做詩寫字等事,這也不是你我分內(nèi)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nèi)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才是好;只是如今并聽不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并不是書誤了他,可惜他把書糟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么大害處。至于你我,只該做些針線紡績的事才是,偏又認(rèn)得幾個(gè)字。既認(rèn)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jīng)書看也罷了,最怕見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一席話,說的黛玉垂頭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應(yīng)“是”的一字。忽見素云進(jìn)來說:“我們奶奶請二位姑娘商議要緊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寶二爺,都等著呢?!睂氣O道:“又是什么事?”黛玉道:“咱們到了那里就知道了?!闭f著,便和寶釵往稻香村來,果見眾人都在那里。李紈見了他兩個(gè),笑道:“社還沒起,就有脫滑兒的了:四丫頭要告一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兒一句話,又叫他畫什么園子圖兒,惹的他樂得告假了?!碧酱盒Φ溃骸耙矂e怪老太太,都是劉姥姥一句話?!摈煊衩π拥溃骸翱墒悄?,都是他一句話。他是那一門子的姥姥?直叫他是個(gè)“母蝗蟲”就是了!”說著,大家都笑起來。寶釵笑道:“世上的話,到了二嫂子嘴里也就盡了。幸而二嫂子不認(rèn)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兒。更有顰兒這促狹嘴,他用春秋的法子,把市俗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這“母蝗蟲”三字,把昨兒那些形景都畫出來了,虧他想的倒也快!”眾人聽了,都笑道:“你這一批注,也就不在他兩個(gè)以下了?!?br />
  李紈道:“我請你們大家商議給他多少日子的假。我給了他一個(gè)月的假,他嫌少,你們怎么說?”黛玉道:“論理,一年也不多。這園子蓋就蓋了一年,如今要畫,自然得二年的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筆,又要鋪紙,又要著顏色,又要──”剛說到這里,黛玉也自己掌不住,笑道:“又要照著樣兒慢慢的畫,可不得二年的工夫?”眾人聽了,都拍手笑個(gè)不住。寶釵笑道:“有趣!最妙落后一句是“慢慢的畫”。他可不畫去,怎么就有了呢?所以昨兒那些笑話兒雖然可笑,回想是沒趣的。你們細(xì)想,顰兒這幾句話雖沒什么,回想?yún)s有滋味。我倒笑的動(dòng)不得了!”惜春道:“都是寶姐姐贊的他越發(fā)逞強(qiáng),這會子又拿我取笑兒。”黛玉忙拉他笑道:“我且問你:還是單畫這園子呢,還是連我們眾人都畫在上頭呢?”惜春道:“原是只畫這園子,昨兒老太太又說,單畫園子,成個(gè)房樣子了,叫連人都畫上,就像行樂圖兒才好。我又不會這工細(xì)樓臺,又不會畫人物,又不好駁回,正為這個(gè)為難呢?!?br />
  黛玉道:“人物還容易,你草蟲兒上不能。”李紈道:“你又說不通的話了,這上頭那里又用著草蟲兒呢?或者翎毛倒要點(diǎn)綴一兩樣?!摈煊裥Φ溃骸皠e的草蟲兒罷了,昨兒的“母蝗蟲”不畫上豈不缺了典呢?“眾人聽了,都笑起來。黛玉一面笑的兩只手捧著胸口,一面說道:“你快畫罷,我連題跋都有了。起了名字,就叫做“攜蝗大嚼圖”!”

  眾人聽了,越發(fā)哄然大笑的前仰后合。只聽咕咚一聲響,不知什么倒了。急忙看時(shí),原來是湘云伏在椅子背兒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穩(wěn),被他全身伏著背子大笑,他又不防,兩下里錯(cuò)了筍,向東一歪,連人帶椅子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擋住,不曾落地。眾人一見,越發(fā)笑個(gè)不住。寶玉忙趕上去扶了起來,方漸漸止了笑。

  寶玉和黛玉使個(gè)眼色兒,黛玉會意,便走至里間將鏡袱揭起照了照,只見兩鬢略松了些。忙開了李紈的妝奩,拿出抿子來,對鏡抿了兩抿,仍舊收拾好了,方出來,指著李紈道:“這是叫你帶著我們做針線,教道理呢!你反招了我們來,大玩大笑的?!崩罴w笑道:“你們聽他這刁話。他領(lǐng)著頭兒鬧,引著人笑了,倒賴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你明兒得一個(gè)利害婆婆,再得幾個(gè)千刁萬惡的大姑子小姑子,試試你那會子還這么刁不刁了!”  黛玉早紅了臉,拉著寶釵,說:“咱們放他一年的假罷?!睂氣O道:“我有一句公道話,你們聽聽。藕丫頭雖會畫,不過是幾筆寫意。如今畫這園子,非離了肚子里頭有些邱壑的,如何成畫?這園子卻是象畫兒一般,山石樹木,樓閣房屋,遠(yuǎn)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這樣。你若照樣兒往紙上一畫,是必不能討好的。這要看紙的地步遠(yuǎn)近,該多該少,分主分賓,該添的要添,該藏該減的要藏要減,該露的要露。這一起了稿子,再端詳斟酌,方成一幅圖樣。第二件:這些樓臺房舍,是必要界劃的。一點(diǎn)兒不留神,欄桿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門窗也倒豎過來,階砌也離了縫,甚至桌子擠到墻里頭去,花盆放在簾子上來,豈不倒成了一張笑話兒了?第三:要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褶裙帶,指手足步,最是要緊,一筆不細(xì),不是腫了手,就是瘸了腳,染臉?biāo)喊l(fā),倒是小事。依我看來,竟難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給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寶兄弟幫著他。并不是為寶兄弟知道教著他畫,那就更誤了事;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難安插的,寶兄弟拿出去問問那會畫的先生們,就容易了?!?br />
  寶玉聽了,先喜的說:“這話極是。詹子亮的工細(xì)樓臺就極好,程日興的美人是絕技,如今就問他們?nèi)??!睂氣O道:“我說你是無事忙!說了一聲,你就問他去?也等著商議定了再去。如今且說拿什么畫?”寶玉道:“家里有雪浪紙,又大又托墨?!睂氣O冷笑道:“我說你不中用!那雪浪紙寫字,畫寫意畫兒,或是會山水的畫南宋山水,托墨禁得皴染;拿了畫這個(gè),又不托色,又難烘,畫也不好,紙也可惜。我教給你一個(gè)法子。原先蓋這園子就有一張細(xì)致圖樣,雖是畫工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錯(cuò)的。你和太太要出來,也比著那紙大小,和鳳姐姐要一塊重絹,交給外邊相公們,叫他照著這圖樣刪補(bǔ)著,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這些青綠顏色并泥金泥銀,也得他們配去。你們也得另攏上風(fēng)爐子,預(yù)備化膠,出膠,洗筆。還得一個(gè)粉油大案,鋪上氈子。你們那些碟子也不全,筆也不全,都從新再弄一分兒才好?!?br />
  惜春道:“我何曾有這些畫器?不過隨手的筆畫畫罷了。就是顏色,只有赭石、廣花、藤黃、胭脂這四樣。再有,不過是兩支著色的筆就完了?!睂氣O道:“你何不早說?這些東西,我卻還有,只是你用不著,給你也白放著。如今我且替你收著,等你用著這個(gè)的時(shí)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著畫扇子,若畫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今兒替你開個(gè)單子,照著單子和老太太要去。你們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說著,寶兄弟寫。”

  寶玉早已預(yù)備下筆硯了,──原怕記不清白,要寫了記著,──聽寶釵如此說,喜的提起筆來靜聽。寶釵說道:“頭號排筆四支,二號排筆四支,三號排筆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須眉十支,大著色二十支,小著色二十支,開面十支,柳條二十支,箭頭朱四兩,南赭四兩,石黃四兩,石青四兩,石綠四兩,管黃四兩,廣花八兩,鉛粉十四匣,胭脂十二帖,大赤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廣勻膠四兩,凈礬四兩。礬絹的膠礬在外,──別管他們,只把絹交出去,叫他們礬去。這些顏色,咱們淘澄飛跌著,又玩了,又使了,包你一輩子都夠使了。再要頂細(xì)絹籮四個(gè),粗籮二個(gè),擔(dān)筆四支,大小乳缽四個(gè),大粗碗二十個(gè),五寸碟子十個(gè),三寸粗白碟子二十個(gè),風(fēng)爐兩個(gè),沙鍋大小四個(gè),新磁缸二口,新水桶二只,一尺長白布口袋四個(gè),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二斤,三屜木箱一個(gè),實(shí)地紗一丈,生姜二兩,醬半斤……”黛玉忙笑道:“鐵鍋一口,鐵鏟一個(gè)?!睂氣O道:“這做什么?”黛玉道:“你要生姜和醬這些作料,我替你要鐵鍋來,好炒顏色吃啊?!北娙硕夹ζ饋?。寶釵笑道:“顰兒,你知道什么?那粗磁盤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醬預(yù)先抹在底子上烤過,一經(jīng)了火是要炸的。”眾人聽說,都道:“這就是了?!?br />
  黛玉又看了一回單子,笑著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畫個(gè)畫兒又要起這些水缸箱子來,想必胡涂了,把他的嫁妝單子也寫上了?!碧酱郝犃?,笑個(gè)不住,說道:“寶姐姐,你還不擰他的嘴?你問問他編派你的話?!睂氣O笑道:“不用問,“狗嘴里還有象牙不成?””一面說,一面走上來,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擰他的臉。黛玉笑著,忙央告道:“好姐姐!饒了我罷!顰兒年紀(jì)小,只知說,不知道輕重,做姐姐的教導(dǎo)我!姐姐不饒我,我還求誰去呢?”眾人不知話內(nèi)有因,都笑道:“說的好可憐見兒的!連我們也軟了。饒了他罷!”

  寶釵原是和他玩,忽聽他又拉扯上前番說他胡看雜書的話,便不好再和他鬧了,放起他來。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饒人的!”寶釵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眾人愛你。今兒我也怪疼你的了。過來,我替你把頭發(fā)籠籠罷?!摈煊窆晦D(zhuǎn)過身來,寶釵用手籠上去?!睂氂裨谂钥粗?,只覺更好,不覺后悔:“不該令他抿上鬢去,也該留著,此時(shí)叫他替他抿上去?!闭院?,只見寶釵說道:“寫完了,明兒回老太太去。若家里有的就罷,若沒有的就拿些錢去買了來,我?guī)椭銈兣?。”寶玉忙收了單子?br />
  大家又說了一回閑話兒。至晚飯后,又往賈母處來請安。賈母原沒有大病,不過是勞乏了,兼著了些涼,溫存了一日,又吃了一兩劑藥,發(fā)散了發(fā)散,至晚也就好了。不知次日又有何話,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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