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曲難忘

人生如谷 作者:李國文 著


一曲難忘

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題名《月食》的短篇小說,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在這篇作品里,我寫了一個叫“羊角垴”的太行山深處的村寨,還寫了一個心地善良的郭大娘和她的養(yǎng)女,忠誠地等待丈夫歸來的妞妞,以及妞妞的女兒,開拖拉機(jī)的心心。這些山村人物形象,自然和生活中的原型很難絕對相符。但羊角垴,這針鼻大小村寨,卻是真實(shí)的。因?yàn)閷ξ襾碚f,這三個字不同一般,意味著對于人生的悟性,所以我在寫《月食》時,便把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山村寫進(jìn)去,留下一個久遠(yuǎn)的記憶。

羊角垴,這個水比油貴的山村,我是永遠(yuǎn)不會,也不能忘記的。

在這以前,我只有江南一帶水鄉(xiāng)生活的體驗(yàn),雖不多,但那阡陌連橫的水田,那一碧如洗的湖蕩,萬頃蘆花,半池蓮菱,風(fēng)車咿呀,白帆點(diǎn)點(diǎn)。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煙雨迷蒙,水天一色,絕對是一個水的世界。我完全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嚴(yán)重缺水的山區(qū),全靠上天的恩賜,老天爺一年所降的雨雪,便是這一年賴以生存的全部水源。

我很驚訝山民堅(jiān)韌的毅力,祖祖輩輩廝守在這偏僻窮苦的山窩窩里,憑一點(diǎn)積攢起來的水,撙節(jié)使用,居然活得結(jié)實(shí)活得泰然,而且毫無怨天尤人的憤慨。

羊角垴,戶不過十,人不滿百,若不是一個叫“盆爺”的老漢,放幾只羊,躺在青石板上唱他的梆子腔,或許我還找不到這個藏在山縫里的小村寨呢!


翻一山又一山,山山不斷,

過一嶺又一嶺,嶺嶺相連……


當(dāng)你走了許多越走越陡的山路以后,腰酸腿疼,累得要命的時候;當(dāng)你汗流浹背,舌干口燥,陽光曬得頭暈眼花,渴望有一口水喝的時候;當(dāng)你受到太多的傷害,周圍人報以白眼,而感到真正孤獨(dú)的時候。這高亢的蒼涼的還多少有些沙啞的歌聲,讓你立刻意識到,那將是一口泉,一口井,一碗釅釅的大葉茶。于是,無論多累多渴,也會迎著那韻味十足的梆子腔,尋找過去。

或許是人煙稀少,交通阻絕的緣故,或許是羊角垴民風(fēng)純樸淳厚的緣故,只要你進(jìn)了村口,在那塊歇腳石上坐下來的時候,便成了全村人的親戚了。這種溫馨的感情,即使在三十多年以后的今天,回想起來,仍覺得那樣熱呼呼的。

后來,我悟到,日子過得清苦,同情心并不匱乏,可以說得上一貧如洗,度日艱難的羊角垴,對一個外鄉(xiāng)人,并不因?yàn)槲衣淦橇实?,而減弱一點(diǎn)點(diǎn)待客的熱情。我始終記得,盆爺(我覺得他實(shí)際上等于是我精神上的教父,一個天生的樂觀主義者)讓他老伴把那珍藏的芝麻,扔進(jìn)燒制的鍋里,炒熟,碾壓出油。然后倒下南瓜、白薯,再加上玉米面,煮出一鍋香甜酥糯的糊糊。而且絕不吝嗇地東家一碗,西家一碗地端著分送出去。因我是盆爺家的客,全村人也就陪我一起享用了這頓美餐。

從此,我知道,羊角垴不但缺水,還缺油,缺糧,如果我附帶說明一句,這是一九五八年秋天的事情,也許并不奇怪缺這缺那了。歷史的這一頁早翻了過去,但羊角垴給我的啟示,卻留了下來。

那時,我落在了一個極不愉快的處境里,如今時過境遷,我完全能諒解當(dāng)時我周圍的人,所給予我平白無故的傷害,自然能想得開何必去責(zé)怪誰,“過去就過去了,日子還長著咧!”這是盆爺?shù)脑挕!坝兴芑?,沒水也能活,雨水大了,瓜倒不甜了,是這么個理不?”這是盆老伴的話。因此,一個人在寫自己歷史的時候,沒有一些豁達(dá),沒有一些寬容,沒有一些從長計議的樂觀精神,恐怕就要陷入自己跟自己過不去的煩惱之中。

那時,我少年氣盛,二十幾許年紀(jì),是很難忍受得下像《水滸傳》里所說的那種“鳥氣”的。于是,缺乏深思熟慮,也未計較后果,抬起腳來一走了之。正如一位偉人說的那樣,一個人連死都不怕,還有什么可怕的呢,至今我也不后悔那種魯莽的勇氣,至少敢于說不。但我念念不忘那小小的山村,除了使我領(lǐng)受到“人間自有真情在”的充實(shí)外,在燃點(diǎn)松明子,聽寒號鳥鳴叫的夜晚,我覺得我悟到了,在未有窮期的人生搏擊過程中,能進(jìn)行韌性的戰(zhàn)斗,不屈不撓地朝自己的目標(biāo)接近,才是真正的生存藝術(shù)。

羊角垴真小,也真閉塞。山外邊發(fā)生些什么事,不能說了然無知,但也都是語焉不詳,說不上子午卯酉的。

我對他們講了我的情況,我是怎樣一個應(yīng)該白眼相待的人。他們盤問了半天,端詳了半天,至少半村的人在盆爺?shù)脑豪锢蠗棙湎拢侵陿渖嫌袀€放門鑰匙的洞的細(xì)節(jié),被我寫進(jìn)了小說里),半蹲著看熱鬧。我不了解他們?yōu)槭裁磳幙喜扇∵@種他們稱之為“圪就”的姿勢,而不愿坐著放在院里的小凳或木頭疙瘩。對城市長大的我,尤其感到新鮮的是盛糊糊的海碗,真無愧這個“?!弊?,容量足有3000CC,端著它從村頭吃到村尾的那份快樂自在,也著實(shí)讓我羨慕。

隨后,家長里短,父母妻子,夾以對北京好奇的許多問題,乃至于早先朝廷里的事情。說實(shí)在的,即使講上三天四夜,也滿足不了山民們想知道的一切。除了盆爺見過汽車外,很難給他們講明白乘坐火車來到山外那座小城的經(jīng)過。我在《月食》中寫了一個當(dāng)過優(yōu)秀拖拉機(jī)手的姑娘,但我懷疑,時至今日,拖拉機(jī)是否能開到羊角垴?恐怕也未必吧!就這樣談到太陽下山,月亮升起,至此,大家判斷我起碼是個心地并不壞的好人。不知誰在樹影里嘆息,哪個廟里沒有屈死的鬼??!

這種真誠的同情和信任,是那時在別處絕對得不到的。我也在想,或許他們懵懵懂懂,對于時局的無知吧?但后來,盆爺和別的鄉(xiāng)親不止一次來工地看望過我,直到我們這支施工隊(duì)離開太行山,還請人給我寫過信的。

山村人通常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盡量不點(diǎn)燈的,因?yàn)槊河鸵绞畮桌锏纳酵饧?zhèn)上去拿雞蛋換,一般燎一燎松明子也就夠了。那天顯然因?yàn)槲业某霈F(xiàn)而晚了,于是盆爺讓年輕后生上樹晃棗兒給大家點(diǎn)點(diǎn)饑,隨落隨揀隨吃,歡聲笑語,打破了夜的寂靜。讓我情不自禁的,無論大人小孩揀到了棗兒,都先盡著我。當(dāng)然,這也許是客情,但我忍不住地?zé)釡I卻奪眶而出,好在天黑,誰也不會在意我一邊嚼著甜棗,一邊索性任它流去。人總是在艱難的日子里,才體會到友情的可貴,我敢說,那是我一生中吃過的最甜的棗兒。

正是由于羊角垴嚴(yán)重干旱缺水,棗的含糖量高到竟能拔出縷縷糖絲。掛著紅燈籠似的滿山柿樹,有一種若雞蛋大小的名叫“蜜罐”的柿子,咬上一口,果如其名地甜到心里,還有那種“糖瓤賽蜜”的紅薯,我在《月食》里很鄭重地寫上一筆的。因?yàn)椴粌H使我領(lǐng)受了口腹之美,領(lǐng)受了鄉(xiāng)親們一片不見外的心意,更重要的,這棗,這柿,這“糖瓤賽蜜”的紅薯,還要廝守在這塊土地硬磨硬熬的羊角垴人,使我懂得,被生活壓倒了的人,才是真正的軟弱,逃避也不是強(qiáng)者的勇敢表現(xiàn)。

次日,盆爺陪我下山,他幫我背著鄉(xiāng)親送的干棗、柿餅上路,至少有好幾位腿腳利落的后生,送到好遠(yuǎn)才止步。剩下我倆的時候,我好奇地問,他們?yōu)樯督心阃吲枥蠞h?

他呵呵地樂了,山村風(fēng)俗,孩子落生,所聽到的第一聲動靜,便是叫一輩子的小名。很顯然的,賣瓦盆的叫喚給剛來到人世的他,留下了這個雅號。他不在乎,想得開?!敖邪惩吲?,就是瓦盆了么?”這時候,我覺得他很像一個充滿智慧的老人,他說:“瓦盆咋的啦,這幾十年磕磕碰碰,不也沒碎沒破沒掉塊碴嗎?你看這些個石頭縫里長出來的樹啊,草啊,不也頭頂一片天,活下來,活得結(jié)實(shí),活得精神,活得誰比誰差啊!”

他指著在幾乎極少水分養(yǎng)料的石頭縫里,生長出來的爬山藤,接骨木,枸杞子,和什么菟絲草,顯然是在給我鼓勁。我根本不認(rèn)識這些野生的草木,即使他一一地告訴了我,現(xiàn)在要讓我去分辨的話,也還是分不清楚。不過,我對這些生氣勃勃的、沒有任何萎謝、沒有絲毫凋零的每一枝,每一葉所表現(xiàn)出來的振作,沒有一個耷拉著腦袋的,沒有一個像我這樣垂頭喪氣的。

這是山的世界,但同時也是巖縫里那些草那些樹的世界,我為什么不頂著我頭頂上的天,挺直著活呢?

天高云淡,盆爺興致上來了,又引吭高歌,滿山回響,還是我來時聽他唱過的那段梆子腔。


翻一山又一山,山山不斷,

過一嶺又一嶺,嶺嶺相連……


其實(shí),生活的路也是這樣沒有盡頭的,就看敢不敢迎接挑戰(zhàn),義無反顧地走下去了。

羊角垴和這支在羊角垴聽到的梆子腔,我怎么能夠忘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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