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一

閑情偶寄(全2冊) 作者:杜書瀛 譯


卷一

詞曲部上

【題解】

《詞曲部》是《閑情偶寄》專論傳奇創(chuàng)作問題的文字,是李漁戲曲美學中理論性最強的部分。李漁在繼承前人特別是明代王驥德《曲律》等理論思想的基礎上,加以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展、深化和系統(tǒng)化,形成獨具特色的中國古典戲曲美學的完整體系,功莫大焉?!堕e情偶寄》原書卷一是《詞曲部上》,包括《結(jié)構(gòu)第一》、《詞采第二》、《音律第三》,分別論述了傳奇的“結(jié)構(gòu)”、“詞采”和“音律”等最基本的理論問題;卷二是《詞曲部下》,包括《賓白第四》、《科諢第五》、《格局第六》以及《填詞余論》?!对~曲部》乃李漁“曲論”的主干,向被學者所重。

結(jié)構(gòu)第一 計七款

【題解】

傳奇的結(jié)構(gòu)問題,在李漁戲劇美學體系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他花了大量篇幅加以論述。其中包括“戒諷刺”、“立主腦”、“脫窠臼”、“密針線”、“減頭緒”、“戒荒唐”、“審虛實”七款;而《格局第六》那一部分,著重談戲劇的開端、結(jié)尾等問題,也是屬于戲劇結(jié)構(gòu)范圍里的問題。李漁總結(jié)我國古典戲劇創(chuàng)作的實踐經(jīng)驗,第一個提出“結(jié)構(gòu)第一”的觀點,說:“至于結(jié)構(gòu)二字,則在引商刻羽之先,拈韻抽毫之始。如造物之賦形,當其精血初凝,胞胎未就,先為制定全形,使點血而具五官百骸之勢。倘先無成局,而由頂及踵,逐段滋生,則人之一身,當有無數(shù)斷續(xù)之痕,而血氣為之中阻矣?!痹诶顫O看來,戲劇結(jié)構(gòu),不論是就其在組成戲劇的各種基本成分(除結(jié)構(gòu)之外,其他如詞采、音律、科諢、賓白等等)之中所占位置的重要性來說,還是就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一定階段上的先后次序而言,都應該是“第一”。這一思想,是他整個戲劇美學理論中最精彩的部分之一。

開頭這段文字是《結(jié)構(gòu)第一》的小序,所談內(nèi)容分兩個部分。第一部分(自“填詞一道”至“必當貰予”約1500字)是全書劈頭第一段文字,其實可看作全書的總序。在這里,李漁首先要為戲曲爭得一席地位。大家知道,在那些正統(tǒng)文人眼里,戲曲、小說始終只是“小道末技”,上不得大雅之堂。而李漁則反其道而行之,把“元曲”同“漢史”、“唐詩”、“宋文”并列,提出“填詞”(戲曲創(chuàng)作)也可名垂千古,“帝王國事,以填詞而得名”,實際上也把戲曲歸入“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曹丕《典論·論文》)的范疇。其次,李漁提出,必須尋求戲曲藝術(shù)的特殊規(guī)律,即他所謂戲曲之“法脈準繩”,顯出李漁作為藝術(shù)理論家和美學家的深刻洞察力和出色悟性。第二部分(自“填詞首重音律,而予獨先結(jié)構(gòu)者”至“事有極細而亦不可不嚴者,此類是也”約700字),才專談結(jié)構(gòu)問題。李漁吸收了他的前輩的某些優(yōu)秀論點而加以發(fā)展、創(chuàng)造。他不是像前人那樣擺脫不掉詩文抒情“情結(jié)”,而是高舉著戲曲獨立(不同于詩文)的大旗,自覺而充分地考慮到戲曲作為舞臺敘事藝術(shù)的特點,要求戲曲作家從立意、構(gòu)思的時候起即煞費苦心,在考慮詞采、音律等問題之前首先就特別講究結(jié)構(gòu)、布局,所謂“獨先結(jié)構(gòu)”也。

填詞一道〔1〕,文人之末技也。然能抑而為此,猶覺愈于馳馬試劍,縱酒呼盧〔2〕??鬃佑醒裕骸安挥胁┺恼吆??為之猶賢乎已?!?sup >〔3〕博弈雖戲具,猶賢于“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填詞雖小道,不又賢于博弈乎?吾謂技無大小,貴在能精;才乏纖洪,利于善用;能精善用,雖寸長尺短亦可成名。否則才夸八斗,胸號五車〔4〕,為文僅稱點鬼之談〔5〕,著書惟供覆瓿之用〔6〕,雖多亦奚以為?填詞一道,非特文人工此者足以成名,即前代帝王,亦有以本朝詞曲擅長,遂能不泯其國事者。請歷言之:高則誠、王實甫諸人〔7〕,元之名士也,舍填詞一無表見;使兩人不撰《琵琶》、《西廂》,則沿至今日,誰復知其姓字?是則誠、實甫之傳,《琵琶》、《西廂》傳之也。湯若士〔8〕,明之才人也,詩、文、尺牘,盡有可觀,而其膾炙人口者,不在尺牘、詩文,而在《還魂》一劇。使若士不草《還魂》,則當日之若士,已雖有而若無,況后代乎?是若士之傳,《還魂》傳之也。此人以填詞而得名者也。歷朝文字之盛,其名各有所歸,“漢史”、“唐詩”、“宋文”、“元曲”,此世人口頭語也?!稘h書》、《史記》,千古不磨,尚矣〔9〕。唐則詩人濟濟,宋有文士蹌蹌〔10〕,宜其鼎足文壇,為三代后之三代也〔11〕。元有天下,非特政刑禮樂一無可宗,即語言文學之末,圖書翰墨之微,亦少概見;使非崇尚詞曲,得《琵琶》、《西廂》以及《元人百種》諸書傳于后代〔12〕,則當日之元,亦與五代、金、遼同其泯滅,焉能附三朝驥尾〔13〕,而掛學士文人之齒頰哉?此帝王國事以填詞而得名者也。由是觀之,填詞非末技,乃與史傳詩文同源而異派者也。近日雅慕此道,刻欲追蹤元人、配饗若士者盡多〔14〕,而究竟作者寥寥,未聞絕唱。其故維何?止因詞曲一道,但有前書堪讀,并無成法可宗。暗室無燈,有眼皆同瞽目,無怪乎覓途不得,問津無人,半途而廢者居多,差毫厘而謬千里者,亦復不少也。嘗怪天地之間有一種文字,即有一種文字之法脈準繩載之于書者,不異耳提面命;獨于填詞制曲之事,非但略而未詳,亦且置之不道。揣摩其故,殆有三焉:一則為此理甚難,非可言傳,止堪意會;想入云霄之際,作者神魂飛越,如在夢中,不至終篇,不能返魂收魄;談真則易,說夢為難,非不欲傳,不能傳也。若是,則誠異誠難,誠為不可道矣。吾謂此等至理,皆言最上一乘,非填詞之學節(jié)節(jié)皆如是也,豈可為精者難言,而粗者亦置弗道乎?一則為填詞之理變幻不常,言當如是,又有不當如是者。如填生旦之詞貴于莊雅,制凈丑之曲務帶詼諧,此理之常也;乃忽遇風流放佚之生旦反覺莊雅為非,作迂腐不情之凈丑轉(zhuǎn)以詼諧為忌。諸如此類者,悉難膠柱〔15〕。恐以一定之陳言,誤泥古拘方之作者,是以寧為闕疑,不生蛇足〔16〕。若是,則此種變幻之理,不獨詞曲為然,帖括詩文皆若是也〔17〕,豈有執(zhí)死法為文而能見賞于人、相傳于后者乎?一則為從來名士以詩賦見重者十之九,以詞曲相傳者猶不及什一,蓋千百人一見者也。凡有能此者,悉皆剖腹藏珠〔18〕,務求自秘,謂此法無人授我,我豈獨肯傳人。使家家制曲,戶戶填詞,則無論《白雪》盈車,《陽春》遍世〔19〕,淘金選玉者未必不使后來居上,而覺糠秕在前〔20〕;且使周郎漸出,顧曲者多〔21〕,攻出瑕疵,令前人無可藏拙,是自為后羿而教出無數(shù)逢蒙〔22〕,環(huán)執(zhí)干戈而害我也,不如仍仿前人,緘口不提之為是。吾揣摩不傳之故,雖三者并列,竊恐此意居多。以我論之:文章者,天下之公器,非我之所能私;是非者,千古之定評,豈人之所能倒?不若出我所有,公之于人,收天下后世之名賢悉為同調(diào),勝我者我?guī)熤?,仍不失為起予之高?sup >〔23〕;類我者我友之,亦不愧為攻玉之他山〔24〕。持此為心,遂不覺以生平底里,和盤托出,并前人已傳之書,亦為取長棄短,別出瑕瑜,使人知所從違,而不為誦讀所誤。知我,罪我,憐我,殺我,悉聽世人,不復能顧其后矣。但恐我所言者,自以為是而未必果是;人所趨者,我以為非而未必盡非。但矢一字之公,可謝千秋之罰。噫,元人可作,當必貰予〔25〕

【注釋】

〔1〕填詞:詞本為中國古典詩歌的體裁之一,又稱詩余或長短句。作詞要求按詞調(diào)所規(guī)定的字數(shù)、聲韻和節(jié)拍填上文字,謂之填詞。但在本書中“詞”則是指戲曲而言,“填詞”指編寫戲曲劇本,“詞人”或“詞家”指戲曲作家。

〔2〕呼盧:賭博。古人擲骰子賭博時,常??诤簟氨R、盧”,后人即以“呼盧”為賭博。

〔3〕“不有博弈者乎”以下二句:孔子的這兩句話見于《論語·陽貨》:“子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是說玩游戲(下棋等等)也比什么事兒都不干強。“為之猶賢乎已”的“已”,是結(jié)束、停止的意思,即“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啥也不干。之,指“博弈”。賢乎,是說“比……好”或“比……強”。

〔4〕才夸八斗,胸號五車:形容才華橫溢,學識淵博。謝靈運曾說“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獨占八斗”(見宋無名氏《釋常談·八斗之才》)。《莊子·天下》有“惠施多方,其書五車”句。

〔5〕點鬼之談:指堆砌人名。人們譏笑唐代楊炯作文好引古人姓名,稱之為“點鬼簿”。

〔6〕覆瓿(bù)之用:用之蓋罐子。瓿,盛醬醋的罐子。覆,蓋。此處是說,所寫的書無人看,只能用來當罐子蓋兒。《漢書·揚雄傳》中引劉歆的話說,揚雄的書難懂,“吾恐后人用覆醬瓿也”。

〔7〕高則誠:名明,則誠是他的字,元末南戲作家,主要作品是《琵琶記》。王實甫:名德信,元代前期雜劇作家,其代表作品《西廂記》在中國文學史和戲劇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8〕湯若士:湯顯祖(1550—1616),字義仍,號若士,臨川(今屬江西)人,明代戲曲作家,代表作《還魂記》(即《牡丹亭》)等,歷來被人們稱道。其詩、文、尺牘亦精。有《湯顯祖集》。

〔9〕尚:久遠。

〔10〕蹌蹌(qiànɡ):形容人才眾多。

〔11〕為三代后之三代:儒家稱贊夏、商、周三代為文化“盛世”。李漁認為“漢史、唐詩、宋文”亦文壇“盛世”,故說“三代后之三代”。

〔12〕《元人百種》:明臧懋循編《元曲選》收雜劇百種,被稱為《元人百種》或《百種》。

〔13〕驥尾:千里馬的尾巴?!案襟K尾”意謂“蒼蠅附驥尾而致千里”,蒼蠅沾了千里馬的光。

〔14〕配饗(xiǎnɡ):指后死的人附于先祖接受祭獻。饗,祭獻。

〔15〕膠柱:“膠柱鼓瑟”的省語,典出《史記》。比喻拘泥成規(guī),不知靈活變通。

〔16〕蛇足:“畫蛇添足”的省語。比喻做了多余的事,非但無益,反而不合適。

〔17〕帖括:科舉考試文體之名,創(chuàng)之于唐,《資治通鑒·代宗廣德元年》載楊綰議科舉改革,云:“其明經(jīng)則誦帖括以求僥幸?!焙∽⒅^:“帖括者,舉人應試帖,遂括取粹會為一書,相傳習誦之,謂之帖括?!碧扑慰婆e士子以“帖括”形式讀書來應付科舉考試。明清八股文也稱之。

〔18〕剖腹藏珠:剖開肚子珍藏寶珠。《資治通鑒·唐太宗貞觀元年》:“上謂侍臣曰:‘吾聞西域賈胡得美珠,剖身而藏之?!崩顫O借此形容某些人“自秘”其戲曲經(jīng)驗和方法。

〔19〕《白雪》、《陽春》:古代楚國的高雅歌曲,與此相對,《巴人》、《下里》為古代楚國的流俗歌曲。宋玉《對楚王問》:“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shù)千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數(shù)十人?!?/p>

〔20〕糠秕在前:比喻微末無用的人物在前面?!稌x書·孫綽傳》:“嘗與習鑿齒共行,綽在前,顧謂鑿齒曰:‘沙之汰之,瓦石在后?!忼X曰:‘簸之揚之,糠秕在前?!?/p>

〔21〕周郎漸出,顧曲者多:古諺云:“曲有誤,周郎顧?!鳖?,回頭看。據(jù)《三國志·吳書·周瑜傳》說,周瑜精通音樂,演奏有錯,“瑜必知之,知之必顧”。后以“顧曲”為鑒賞音樂和戲曲的代稱。

〔22〕后羿:夏之善射者。逢蒙:后羿的學生,學成后,為了成為天下第一而射殺了他的老師。

〔23〕起予之高足:起予,啟發(fā)了我。高足,得意門生?!墩撜Z·八佾》:“子曰:起予者商(子夏)也,始可與言詩已矣?!?/p>

〔24〕攻玉之他山:借助外力,改善自己?!对娊?jīng)·小雅·鶴鳴》:“它山之石,可以攻玉?!?/p>

〔25〕貰(shì):寬容,原諒。

【譯文】

填詞一事,向被視為文人之小道末技。然而倘能屈尊做這件事,還是覺得強于馳馬試劍,縱酒賭博??鬃釉f:“不是有擲彩博弈的游戲嗎?做這些事也比閑著沒事強啊。”博弈雖是游戲,還強于“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填詞雖是小道,不又強于博弈嗎?我說,技藝無論大小,貴在能夠精微;才能不管強弱,利在善于使用;能精善用,雖然寸之長、尺之短也可成就名家。不然,才夸八斗,胸富五車,作文僅僅能夠引述些古人之名,著書只能用來覆蓋罐子之用,寫得再多,又有什么用處?填詞一道,不只是文人工于此者足以成名,即使前代帝王,也有擅長那個朝代的詞曲而不泯滅他的國事的人。請允許我為讀者歷述:高則誠、王實甫諸人,是元代的名士,除了填詞一無所能;假使兩人不撰《琵琶》、《西廂》,那么時至今日,誰又能知道他們姓甚名誰?這就是說,高則誠、王實甫之名能夠傳下來,賴《琵琶》、《西廂》傳揚。湯顯祖,明代的才子,詩、文、尺牘,都有成就,而他膾炙人口的作品,不在尺牘、詩文,而在《還魂》一劇。假使湯顯祖不寫《還魂》,那么當日的湯顯祖,雖然曾有其人也像沒有一樣,后代還有誰能知道其名呢?這就是說湯顯祖之名能夠傳下來,賴其《還魂》為之流傳。這是人以填詞而得以傳名的。歷朝歷代文字之盛,它們的名各有其歸屬,“漢史”、“唐詩”、“宋文”、“元曲”,這是世人常說的口頭語。《漢書》、《史記》,千古不磨,很久遠了。唐代詩人濟濟,宋代文士也很多很多,它們名副其實為文壇鼎盛時期,它們在“夏商周”三代后可以稱為“漢唐宋”三代了。元代之統(tǒng)治天下,不只是政刑禮樂沒有什么可宗法、學習的東西,就拿語言文學、圖書翰墨等微末細事來說,也很少有什么出色表現(xiàn);假使它不是崇尚詞曲,創(chuàng)作出《琵琶》、《西廂》以及《元人百種》等書籍傳于后代,那么當日之元朝,也同五代、金、遼一樣泯滅無聞,哪能附“漢唐宋”三朝之驥尾而沾光,得以掛在學士文人的口頭上呢?這是帝王國事因填詞而得以傳名的。由此看來,填詞不是小道末技,其實是與史傳詩文同一源頭而不同支派。近來傾慕填詞、竭力想要追隨元人腳步、效法湯顯祖成為填詞名手的人很多,但是實際上作者寥寥,沒有聽到有什么名家杰作出現(xiàn)。這是什么緣故?這是因為填詞作曲這件事,只是有以前的書籍可供閱讀,并沒有成規(guī)可以宗法。暗室無燈,有眼也同瞎子一樣什么都看不見,難怪找不到路徑,沒有人為你指出迷津,所以半途而廢者居多,差之毫厘而謬以千里者,也很不少。曾經(jīng)奇怪:天地之間有一種文字、即有一種文字之法脈準繩記載于書中,無異于耳提面命;獨獨對于填詞制曲之事,不但略而未詳,而且置之一邊不予論說。揣摩其中緣故,大概有三條:一是因為此中道理非常難,不可言傳,只能意會;思緒高入云霄之際,作者神魂飛越,如在夢中,不到終篇,不能返魂收魄;談真實的事情容易,說虛無縹緲之夢就很難了,因此不是不想傳,而是不能傳。如果真是這樣,那么的確是真的奇異,真的困難,真的說不出來。我認為這種至深之理,說的都是最上一乘的道理,并非填詞的學問節(jié)節(jié)都是如此,難道因為至精的道理難言,而粗淺的道理也置之不說?一是因為填詞之理變幻無常,按理說應當如此,可實際上有時候又并非如此。例如,寫生旦之戲貴于莊雅,寫凈丑之戲就須帶些詼諧,這是常理;但是忽然遇到性格風流放佚的生旦,反而覺得莊雅不對了,遇到性格迂腐不情的凈丑,倒是應該以詼諧為忌。諸如此類的事情,都難以膠柱于死板的成規(guī)??峙掠霉潭ǖ年愌岳咸祝瑫`導某些泥古拘方、循規(guī)蹈矩的作者,因此寧肯付之闕疑,也不說些畫蛇添足的贅言。假若這樣,那么這種種變幻之理,不只詞曲如此,帖括、詩文都是這樣,難道有固執(zhí)于死法做文章而能被人們所賞識、流傳于后世的嗎?一是因為從來名士以詩賦被重視者有十分之九,而以詞曲相傳者還不及十分之一,大概千百人中只有一個。凡有能以詞曲傳名的人,都是像寶貝似的珍藏著,不肯向外泄露,所謂此法無人傳授給我,我豈能獨獨傳給別人。假使家家制曲,戶戶填詞,那么無論《白雪》盈車,《陽春》遍世,有志于在填詞制曲中淘金選玉者未必不后來居上,而無能之輩留在前面;而且,假使善于顧曲的周郎多了,一眼就能看出此中瑕疵,令前人無可藏拙,這就像是后羿教出逢蒙一樣,教出無數(shù)超過老師的學生,反過來手執(zhí)干戈而把老師殺害,還不如仍然效仿前人,緘口不提自己的秘訣為好。我揣摩所以不傳的緣故,雖然上述三者并列,竊以為這一條居多。依我來說:文章這東西,乃天下之公器,不是我所能私有的;其中之是非,千古自有定評,難道是人所能隨意顛倒的?還不如盡出我之所有,公之于人,把天下后世之名賢都收為同調(diào),比我強的,我把他當老師看待,仍不失為給我啟示的高足;同我差不多的,我把他當成朋友,也不愧為攻玉之他山。持這種心態(tài),就不會覺得以生平積蓄經(jīng)驗,和盤托出,并且把前人已傳之書,也加以取長棄短,分別瑕瑜,使人們知道該遵從什么、避免什么,而不為庸常議論所誤。知我,罪我,憐我,殺我,悉聽世人尊便,不再顧忌后來如何了。但是,恐怕我之所言,自以為是而未必果然如此;別人所追求的,我以為不對而未必都不對。只是以公心陳述一得之見,可謝千秋之罪。噫,我乃憑人之良心所作,人們當必寬容我。

填詞首重音律,而予獨先結(jié)構(gòu)者,以音律有書可考,其理彰明較著。自《中原音韻》一出〔1〕,則陰陽平仄畫有塍區(qū)〔2〕,如舟行水中,車推岸上,稍知率由者〔3〕,雖欲故犯而不能矣?!秶[余》、《九宮》二譜一出〔4〕,則葫蘆有樣,粉本昭然。前人呼制曲為填詞,填者,布也,猶棋枰之中畫有定格,見一格,布一子,止有黑白之分,從無出入之弊,彼用韻而我葉之〔5〕,彼不用韻而我縱橫流蕩之。至于引商刻羽,戛玉敲金〔6〕,雖曰神而明之,匪可言喻,亦由勉強而臻自然,蓋遵守成法之化境也。至于結(jié)構(gòu)二字,則在引商刻羽之先,拈韻抽毫之始。如造物之賦形,當其精血初凝,胞胎未就,先為制定全形,使點血而具五官百骸之勢。倘先無成局,而由頂及踵,逐段滋生,則人之一身,當有無數(shù)斷續(xù)之痕,而血氣為之中阻矣。工師之建宅亦然?;烦跗?,間架未立,先籌何處建廳,何方開戶,棟需何木,梁用何材,必俟成局了然,始可揮斤運斧。倘造成一架而后再籌一架,則便于前者,不便于后,勢必改而就之,未成先毀,猶之筑舍道旁,兼數(shù)宅之匠資,不足供一廳一堂之用矣。故作傳奇者〔7〕,不宜卒急拈毫,袖手于前,始能疾書于后。有奇事,方有奇文,未有命題不佳,而能出其錦心、揚為繡口者也。嘗讀時髦所撰,惜其慘淡經(jīng)營,用心良苦,而不得被管弦、副優(yōu)孟者〔8〕,非審音協(xié)律之難,而結(jié)構(gòu)全部規(guī)模之未善也。

【注釋】

〔1〕《中原音韻》:元代散曲作家周德清(1277—1365)撰,是我國出現(xiàn)最早的一部專談戲曲(北曲)曲韻的論著,對后世影響深遠。周德清,字日湛,號挺齋,高安(今屬江西)人。

〔2〕畫有塍(chénɡ)區(qū):指畫出分明的界路,有所遵循。塍,田間的土埂子。

〔3〕率由:意思是照成規(guī)行事。

〔4〕《嘯余》:明程明善所輯《嘯余譜》?!毒艑m》:明沈璟所編《南九宮十三調(diào)曲譜》。

〔5〕葉(xié):即協(xié)韻,押韻。

〔6〕引商刻羽,戛玉敲金:指講求音韻、協(xié)調(diào)聲律。語出宋玉《對楚王問》。商、羽,我國古代五聲音階中的兩個音階名。玉、金,指磬和鐘等石屬和金屬樂器。

〔7〕傳奇:唐宋文言短篇小說和明清的南曲等戲曲作品,都稱傳奇。本書指后者。

〔8〕優(yōu)孟:指演員。優(yōu)孟本是春秋時楚國的樂人。

【譯文】

通常填詞首重音律,而我則獨以結(jié)構(gòu)為先,因為音律有書可以查核,其道理彰顯于外明白可見。自周德清《中原音韻》一面世,陰陽平仄界路分明,猶如在水中劃船,岸上推車,稍微知道遵循章法辦事的人,即使想故意違犯也不能夠。程明善《嘯余譜》、沈璟《南九宮十三調(diào)曲譜》兩部書一出來,填詞制曲者可依樣畫葫蘆,有明明白白的粉本可為依據(jù)。前人稱制曲為填詞,填,就是布置,猶如棋盤之中按固定規(guī)則畫的格子,見一格,布一子,只有黑白之分,從無出入格子之外的弊病,別人用某韻而我則據(jù)此而與之相葉,別人不用韻而我則可以縱橫流蕩。至于依照規(guī)則制曲作樂、協(xié)調(diào)聲律,雖說神奇難言,不可言喻,也可由勉強操作而漸臻自然,大約可以遵守成法而達到化境。至于結(jié)構(gòu)兩個字,則在制曲作樂之先、提筆揮毫之始就要謀劃。如同大自然賦予某物之形態(tài),當其精血初凝、胞胎未成之時,先為之制定整體形態(tài),使得點滴骨血而具有五官百骸之體勢。倘若事先心無成局,而從頭到腳,逐段滋生,那么人之一身,就會有無數(shù)斷斷續(xù)續(xù)的痕跡,其血氣因此而出現(xiàn)中間阻斷的情況。工匠建造宅院也是一樣。當?shù)鼗醪狡秸?,總體間架尚未確立的時候,要先籌劃何處建廳堂,哪里開窗戶,棟需要用什么木頭,梁需要用哪種材料,必須等到成局在胸、一目了然,才可揮斤運斧開始工作。倘若建成一架房子而后再籌劃另一架房子,那就會方便于前而不方便于后,勢必進行修改而作某些遷就,宅院沒有建成就先毀掉,就好像在道旁建筑房舍,把數(shù)座宅院的匠資合在一起,還不足以供一廳一堂之用。因此創(chuàng)作傳奇的人,不應該草率揮筆,袖手于前構(gòu)思清楚,才能在后面奮筆疾書。有奇事,才會有奇文,未有命題還沒有想好,而能夠展示其美妙心思、發(fā)揚其流利言詞的。我曾經(jīng)閱讀時髦的撰著,很可惜其慘淡經(jīng)營、用心良苦所寫出來的作品,卻不能夠在舞臺上付諸演出,不是因為審音協(xié)律困難,而是因為結(jié)構(gòu)全部規(guī)模還沒有完善到位。

詞采似屬可緩,而亦置音律之前者,以有才技之分也。文詞稍勝者即號才人,音律極精者終為藝士。師曠止能審樂〔1〕,不能作樂;龜年但能度詞〔2〕,不能制詞;使與作樂制詞者同堂,吾知必居末席矣。事有極細而亦不可不嚴者,此類是也。

【注釋】

〔1〕師曠:字子野,目盲而善辨音樂,春秋時晉國的樂師。

〔2〕龜年:李龜年,唐玄宗時的宮廷音樂家。

【譯文】

詞采好像屬于可緩之列,而我也把它放到音律之前,是因為這里有才華、技藝之分。文詞稍勝者即叫作才人,音律極精者終究不過是藝士。春秋時晉國的樂師師曠只能審樂,不能作樂;唐玄宗時的宮廷音樂家李龜年只能度詞,不能制詞;假使與作樂制詞者同堂,我知其必居末席了。事有極細而又不可不嚴密的,這類事情就是。

戒諷刺

【題解】

“戒諷刺”,主旨是談“文德”——反對不講道德,任意諷刺。中華民族是道德文明之邦。如果說古代西方文明最突出的是講求一個“真”字,那么,古代中國文明最突出的則是講求一個“善”(道德)字。所以,按照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無論哪行哪業(yè),為人處世首先要講的就是“德”。寫史的,要有“史德”;作文的,要有“文德”;唱戲的,要有“戲德”;經(jīng)商的,要有“商德”;為官的,要有“政德”;甚至,連很難同道德二字聯(lián)系起來的小偷,都有他們那個“行業(yè)”的“道德”規(guī)范。李漁反對以“文”(包括戲曲)為手段來“報仇泄怨”,達到私人目的,“心之所喜者,處以生旦之位;意之所怒者,變以凈丑之形”。他提出,“凡作傳奇者,先要滌去此種肺腸,務存忠厚之心,勿為殘毒之事”;“以之勸善懲惡則可,以之欺善作惡則不可”。中國古代歷來將“道德”與“文章”連在一起,并稱為“道德文章”,這實際上是對“文德”的提倡和遵從。李漁說:“凡作傳世之文者,必先有可以傳世之心,而后鬼神效靈,予以生花之筆,撰為倒峽之詞,使人人贊美,百世流芳。傳非文字之傳,一念之正氣使傳也?!段褰?jīng)》、《四書》、《左》、《國》、《史》、《漢》諸書,與大地山河同其不朽,試問當年作者有一不肖之人、輕薄之子廁于其間乎?”

武人之刀,文士之筆,皆殺人之具也。刀能殺人,人盡知之;筆能殺人,人則未盡知也。然筆能殺人,猶有或知之者;至筆之殺人較刀之殺人,其快其兇更加百倍,則未有能知之而明言以戒世者。予請深言其故。何以知之?知之于刑人之際。殺之與剮〔1〕,同是一死,而輕重別焉者。以殺止一刀,為時不久,頭落而事畢矣;剮必數(shù)十百刀,為時必經(jīng)數(shù)刻,死而不死,痛而復痛,求為頭落事畢而不可得者,只在久與暫之分耳。然則筆之殺人,其為痛也,豈止數(shù)刻而已哉!竊怪傳奇一書,昔人以代木鐸〔2〕,因愚夫愚婦識字知書者少,勸使為善,誡使勿惡,其道無由,故設此種文詞,借優(yōu)人說法,與大眾齊聽。謂善者如此收場,不善者如此結(jié)果,使人知所趨避,是藥人壽世之方,救苦弭災之具也〔3〕。后世刻薄之流,以此意倒行逆施,借此文報仇泄怨。心之所喜者,處以生旦之位;意之所怒者,變以凈丑之形,且舉千百年未聞之丑行,幻設而加于一人之身,使梨園習而傳之〔4〕,幾為定案,雖有孝子慈孫,不能改也。噫,豈千古文章,止為殺人而設?一生誦讀,徒備行兇造孽之需乎?蒼頡造字而鬼夜哭〔5〕,造物之心,未必非逆料至此也。凡作傳奇者,先要滌去此種肺腸,務存忠厚之心,勿為殘毒之事。以之報恩則可,以之報怨則不可;以之勸善懲惡則可,以之欺善作惡則不可。

【注釋】

〔1〕剮(ɡuǎ):古代酷刑,即凌遲。

〔2〕木鐸:古代傳布命令、施行政教時使用的一種木舌鈴。后來以之為宣揚教化的代稱。

〔3〕弭(mǐ)災:消災。

〔4〕梨園:唐玄宗曾在“梨園”教樂工、宮女演習樂、舞,后稱戲院或演藝界為梨園。

〔5〕蒼頡造字:傳說倉頡是黃帝時造字的人。《淮南子·本經(jīng)訓》:“蒼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鄙n頡,一般作“倉頡”。

【譯文】

武人之刀,文士之筆,都是殺人的工具。刀能殺人,盡人皆知;筆能殺人,人們則未必全知道。并且,筆能殺人,有的人或許知道;至于筆之殺人比刀之殺人,更加快百倍、兇狠百倍,則未必有人能知道而且能明白說出來以警戒世人。請允許我詳細說說其中的緣故。憑什么知道?是從刑場殺人之情形知道的。“殺”之與“剮”,同是一死,而輕重則有區(qū)別。因為殺只一刀,持續(xù)的時間不長,頭落下來事情也就完了;剮則要數(shù)十百刀,持續(xù)的時間必經(jīng)數(shù)刻,死而不死,痛而又痛,想求得像殺那樣頭落事畢卻不可得,這就存在長久與短暫的不同。那么筆之殺人,其造成的疼痛,哪里只是數(shù)刻而已!我心里奇怪,傳奇一書,過去人們是用來幫助宣揚教化的,因為愚夫愚婦識字讀書的少,勸他們?yōu)樯?,告誡他們不要作惡,沒有別的門路,所以設置此種文詞,借優(yōu)人說法,與大眾齊聽,告訴人們,為善者如此這般收場,作惡者如此這般結(jié)果,使人們知道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因此這是叫人得到長壽的藥方子,是救苦消災的工具啊。然而后世刻薄之人,假用此意而倒行逆施,借這種文字報仇泄怨。他心里喜歡的,就給予生旦角色;他心里怨恨的,就將其變換為凈丑之形,并且把千百年來聞所未聞的丑行,通過虛構(gòu)而集于一人之身,使得梨園弟子演習傳播,幾乎成為定案,即便此人有孝子慈孫,也不能更改。唉,難道千古文章,只為殺人而設嗎?難道一生誦讀,只是準備行兇造孽的需要嗎?倉頡作書造字而感動得鬼夜哭,造物之心,當初未必預料到這種情況。凡是作傳奇的人,先要把這種肺腸洗滌干凈,務必保存忠厚之心,不要做殘毒之事。用它報恩可以,用它報怨則不可;用它勸善懲惡可以,用它欺善作惡則不可。

人謂《琵琶》一書,為譏王四而設。因其不孝于親,故加以入贅豪門,致親餓死之事。何以知之?因“琵琶”二字,有四“王”字冒于其上,則其寓意可知也。噫,此非君子之言,齊東野人之語也〔1〕。凡作傳世之文者,必先有可以傳世之心,而后鬼神效靈,予以生花之筆〔2〕,撰為倒峽之詞〔3〕,使人人贊美,百世流芬。傳非文字之傳,一念之正氣使傳也?!段褰?jīng)》、《四書》、《左》、《國》、《史》、《漢》諸書〔4〕,與大地山河同其不朽,試問當年作者有一不肖之人、輕薄之子廁于其間乎?但觀《琵琶》得傳至今,則高則誠之為人,必有善行可予,是以天壽其名,使不與身俱沒,豈殘忍刻薄之徒哉!即使當日與王四有隙,故以不孝加之,然則彼與蔡邕未必有隙〔5〕,何以有隙之人,止暗寓其姓,不明叱其名,而以未必有隙之人,反蒙李代桃僵之實乎〔6〕?此顯而易見之事,從無一人辯之。創(chuàng)為是說者,其不學無術(shù)可知矣。

【注釋】

〔1〕齊東野人之語:鄉(xiāng)下人的無稽之談。《孟子·萬章上》:“此非君子之言,齊東野人之語也?!?/p>

〔2〕生花之筆:五代后周王仁?!堕_元天寶遺事·夢筆頭生花》載:李太白少時,夢所用之筆頭上生花,后天才贍逸,名聞天下。

〔3〕倒峽之詞:杜甫《醉歌行》有“詞源倒流三峽水,筆陣獨掃千人軍”句。

〔4〕《五經(jīng)》:漢后以《易》、《詩》、《書》、《禮記》、《春秋》為《五經(jīng)》?!端臅罚核沃祆浒选洞髮W》、《中庸》、《論語》、《孟子》編在一起為《四書》?!蹲蟆罚骸蹲髠鳌贰!秶罚骸秶Z》?!稇?zhàn)國策》亦可稱之?!妒贰罚骸妒酚洝??!稘h》:《漢書》。

〔5〕蔡邕(132—192):字伯喈,漢末文學家、書法家,《琵琶記》主人公假名于他。

〔6〕李代桃僵:相互替代。古樂府《雞鳴》中有“李樹代桃僵”句。

【譯文】

有人說《琵琶》一書,為譏諷王四而作。因王四對雙親不孝,所以加上他入贅豪門,以致發(fā)生雙親餓死之事。憑什么知道?因為“琵琶”二字,有四個“王”字冒于其上,則可知其寓意所在。噫,這不是君子之言,而是齊東野人的無稽之談。凡是作傳世之文者,必須先有可以傳世之心,而后感動得鬼神顯靈,給他以生花妙筆,寫出可以“倒傾三峽水”般的文詞,使得人人贊美,百世流芳。所謂流傳,并不是文字之流傳,而是一念正氣使之流傳啊?!段褰?jīng)》、《四書》、《左傳》、《國語》、《史記》、《漢書》諸書,與大地山河同樣不朽,試問當年作者有一個不肖之人、輕薄之子混雜在其間嗎?只要看一看《琵琶》得以流傳至今,那么高則誠之為人,必有善行可說,因此老天讓他的名字長壽,使之不與其肉身一起泯沒,他哪里是殘忍刻薄之徒呢!即使當日他與王四有過節(jié),故意把不孝之事加于其上,然而他與蔡邕未必有過節(jié),為什么有過節(jié)之人,僅僅暗寓其姓,不明叱責其名,而以未必有過節(jié)之人,反而李代桃僵蒙受罵名?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卻從無一人為之辯護。最先提出這種說法的人,其不學無術(shù)明顯可知矣。

予向梓傳奇〔1〕,嘗埒誓詞于首〔2〕,其略云:加生旦以美名,原非市恩于有托;抹凈丑以花面,亦屬調(diào)笑于無心;凡以點綴詞場,使不岑寂而已。但慮七情之內(nèi),無境不生,六合之中,何所不有?;迷O一事,即有一事之偶同;喬命一名〔3〕,即有一名之巧合。焉知不以無基之樓閣,認為有樣之葫蘆?是用瀝血鳴神,剖心告世,倘有一毫所指,甘為三世之喑,即漏顯誅,難逋陰罰〔4〕。此種血忱,業(yè)已沁入梨棗〔5〕,印政寰中久矣。而好事之家,猶有不盡相諒者,每觀一劇,必問所指何人。噫,如其盡有所指,則誓詞之設,已經(jīng)二十余年,上帝有赫,實式臨之〔6〕,胡不降之以罰?茲以身后之事,且置勿論,論其現(xiàn)在者:年將六十,即旦夕就木,不為夭矣。向憂伯道之憂〔7〕,今且五其男,二其女,孕而未誕、誕而待孕者,尚不一其人,雖盡屬景升豚犬〔8〕,然得此以慰桑榆〔9〕,不憂窮民之無告矣〔10〕。年雖邁而筋力未衰,涉水登山,少年場往往追予弗及;貌雖癯而精血未耗,尋花覓柳,兒女事猶然自覺情長。所患在貧,貧也,非病也;所少在貴,貴豈人人可幸致乎?是造物之憫予,亦云至矣。非憫其才,非憫其德,憫其方寸之無他也。生平所著之書,雖無裨于人心世道,若止論等身,幾與曹交食粟之軀等其高下〔11〕。使其間稍伏機心,略藏匕首,造物且誅之奪之不暇,肯容自作孽者老而不死,猶得佯狂自肆于筆墨之林哉?吾于發(fā)端之始,即以諷刺戒人,且若囂囂自鳴得意者,非敢故作夜郎〔12〕,竊恐詞人不究立言初意,謬信“琵琶王四”之說,因謬成真。誰無恩怨?誰乏牢騷?悉以填詞泄憤,是此一書者,非闡明詞學之書,乃教人行險播惡之書也。上帝討無禮,予其首誅乎?現(xiàn)身說法,蓋為此耳。

【注釋】

〔1〕梓:在木板上刻字。此處指印行書籍。

〔2〕埒(liè)誓詞于首:可當“鐫刻誓詞于書卷之首”講。埒,原指田埂、堤防。

〔3〕喬命:假命。喬,假。

〔4〕逋(bū):逃逸。

〔5〕梨棗:書版之代稱。古代多用梨木和棗木刻書。

〔6〕上帝有赫,實式臨之:顯赫的上帝有眼,時時在監(jiān)視著。《詩經(jīng)·大雅·皇矣》:“皇矣上帝,臨下有赫?!焙?,顯赫,權(quán)威。

〔7〕伯道之憂:無子之憂。晉代鄧攸,字伯道,戰(zhàn)亂中為保全侄子而丟棄了兒子,終老無子。

〔8〕景升豚犬:指沒出息的兒子,多為謙辭。漢末劉表,字景升,死后,兒子降曹。曹操曾說劉景升兒子若豚犬耳。

〔9〕桑榆:落日的余暉照在桑榆樹梢,比喻老年的時光。

〔10〕窮民之無告:《孟子·梁惠王下》:“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p>

〔11〕幾與曹交食栗之軀等其高下:著作之多,幾乎與曹交之身等高。戰(zhàn)國時人曹交曾說“交九尺四寸以長,食粟而已”,語見《孟子·告子下》。

〔12〕夜郎:夜郎國人,妄自尊大。有“夜郎自大”的成語。

【譯文】

我以往刊刻傳奇,曾將誓詞刻于卷首,大體是說:給生旦以美名,原非為了有事相托而故意對之討好;給凈丑抹上花面,也只是開個無心的玩笑;總之是點綴詞場,使舞臺上不致寂靜而已。但是應該考慮到人的七情之內(nèi),什么情境不能發(fā)生,天地六合之中,什么巧事沒有。虛構(gòu)一件事情,就會有一件事情的偶然相同;假設一個人名,也會有一個人名的巧合。怎能料到不把沒有根莖的虛幻之樓閣,認作是有樣之葫蘆?因此泣血向神發(fā)誓,剖出心來以示世人,倘若我傳奇中有一毫所指,甘愿三世成為啞巴,即使陽間逃脫誅殺,也難免陰間受到懲罰。此種泣血之誓,業(yè)已沁入我的著作之中,驗證大千世界很久了。而好事之徒,還是不能完全諒解,每觀一劇,必問所指是何人。唉,如果都有所指,那么我所刊出的誓詞,已經(jīng)二十多年,上帝明鑒,時時蒞臨,何不降之以懲罰?這里且把身后之事,置之勿論,只說現(xiàn)在的事情:我年將六十,就是說很快就進棺材,也不算不壽了。一向曾有無兒之憂,但是現(xiàn)在我有五個兒子,兩個女兒,懷孕而尚未誕生、或已經(jīng)生了而尚待懷孕的,還不止一人,雖然孩子都沒有什么大出息,然而他們可以慰藉晚年,不用憂愁成為窮民老而無告了。我雖年邁而筋力未衰,涉水登山,年輕人往往追不上我;我面貌雖然癯瘦而精血未耗,尋花覓柳,猶然能夠兒女情長。我之所患在貧窮,但是貧窮,不是??;我所缺少的是富貴,但是富貴哪里是人人都可有幸得到的?造物憐憫我,也可說很到家了。不是憐憫我的才,不是憐憫我的德,而是憫憐我方寸之間沒有什么歪心眼兒。生平所著之書,即使無所裨益于人心世道,若只說其數(shù)量,幾乎與曹交九尺四寸長的身軀等其高下了。假使其間稍稍潛伏歪心眼兒,暗藏殺器,造物想誅我殺我時間尚且不夠,豈肯容我作孽、老而不死,還得以張揚自肆于筆墨之林嗎?我在開始寫作的時候,就以諷刺戒人,并且以此而囂囂嚷嚷自鳴得意,不敢故意自作夜郎,心里暗暗擔心詞人不追究立言的最初之意,謬信“琵琶王四”之說,因謬成真。誰沒有恩怨?誰沒有牢騷?若都以填詞泄憤,那么這種書,不是闡明詞學之書,而是教人行險播惡之書了。上帝討伐無禮之徒,我豈不是第一個該誅殺嗎?我之現(xiàn)身說法,原是為此之故。

立主腦

【題解】

“主腦”這個術(shù)語,在中國古典劇論中為李漁第一個使用,明王驥德《曲律》、徐復祚《三家村老委談》中有“頭腦”一詞,與笠翁之“主腦”雖有聯(lián)系而不相同。李漁的創(chuàng)建之功,不可磨滅。李漁之“主腦”,有兩個意思:一是“作者立言之本意”(今之所謂“主題”、“主旨”);一是選擇“一人一事”(今之所謂中心人物、中心事件)作為主干。這符合戲曲藝術(shù)的本性。眾所周知,中國戲曲和外國戲劇都要受舞臺空間和表演時間的雙重限制,單就這一點而言,遠不如小說那般自由。正如狄德羅在《論戲劇詩》中所說:“小說家有的是時間和空間,而戲劇作家正缺乏這些東西。”而中國戲曲咿咿呀呀一唱就是半天,費時更多,也就更要惜時。所以,戲曲作家個個都是“吝嗇鬼”,他們總是以寸時寸金的態(tài)度,在有限的時空里,在小小的舞臺上,十分節(jié)省、十分有效地運用自己的藝術(shù)手段,最大限度地發(fā)揮自己的藝術(shù)魅力。在戲曲結(jié)構(gòu)上,就要求比小說更加單純、洗練、凝聚、緊縮。李漁“立主腦”、“一人一事”的主張于是應運而生。李漁此論,真真是“中國特色”。西方古典劇論也有自己的主張,與中國的戲曲理論可謂異曲同工,這就是“古典主義”的“三一律”。

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腦。主腦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傳奇亦然。一本戲中,有無數(shù)人名,究竟俱屬陪賓,原其初心,止為一人而設。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終,離合悲歡,中具無限情由,無窮關目,究竟俱屬衍文〔1〕,原其初心,又止為一事而設。此一人一事,即作傳奇之主腦也。然必此一人一事果然奇特,實在可傳而后傳之,則不愧傳奇之目,而其人其事與作者姓名皆千古矣。如一部《琵琶》〔2〕,止為蔡伯喈一人,而蔡伯喈一人又止為“重婚牛府”一事,其余枝節(jié)皆從此一事而生。二親之遭兇,五娘之盡孝,拐兒之騙財匿書,張大公之疏財仗義,皆由于此。是“重婚牛府”四字,即作《琵琶記》之主腦也。一部《西廂》〔3〕,止為張君瑞一人,而張君瑞一人,又止為“白馬解圍”一事,其余枝節(jié)皆從此一事而生。夫人之許婚,張生之望配,紅娘之勇于作合,鶯鶯之敢于失身,與鄭恒之力爭原配而不得,皆由于此。是“白馬解圍”四字,即作《西廂記》之主腦也。余劇皆然,不能悉指。后人作傳奇,但知為一人而作,不知為一事而作。盡此一人所行之事,逐節(jié)鋪陳,有如散金碎玉,以作零出則可,謂之全本,則為斷線之珠,無梁之屋。作者茫然無緒,觀者寂然無聲,無怪乎有識梨園,望之而卻走也。此語未經(jīng)提破,故犯者孔多,而今而后,吾知鮮矣。

【注釋】

〔1〕衍文:多余的文字。

〔2〕《琵琶》:元末南戲《琵琶記》,寫漢代書生蔡伯喈與趙五娘悲歡離合的故事。作者高明(1305?—1370?),字則誠,一字晦叔,號菜根道人,人稱為東嘉先生。瑞安(今屬浙江)人,一云永嘉(今屬浙江)人,元至正五年(1345)進士。

〔3〕《西廂》:元雜劇《西廂記》,作者王實甫(約1260—約1336),大都(今北京)人。他一生寫作了十四種劇本,《西廂記》大約寫于元貞、大德年間(1295—1307),是他的代表作。

【譯文】

古人每作一篇文章,定會有一篇文章的主腦。主腦不是別的,就是作者立言的本意。傳奇也是這樣。一本戲中,有無數(shù)人名,終歸大都屬于陪賓,考索作者之最初用心,只為一人而設。就是說這一人之身,自始至終,離合悲歡,中間具有無限情由,無窮關目,歸根到底都屬于敷衍文字,考索作者之最初用心,也是只為一事而設。這一人一事,就是作傳奇的主腦。然而,這一人一事必須真的奇特、實在值得傳播而后加以傳播,這才不愧傳奇之名,從而其人其事與作者姓名都千古不朽了。譬如一部《琵琶》,只為蔡伯喈一人,而蔡伯喈一人又只為“重婚牛府”一事,其余枝節(jié)都從這一事而生發(fā)出來。他的雙親之遭遇兇險,趙五娘之恪盡孝心,拐子之騙財藏書,張大公之仗義疏財,都由此事而起。就是說“重婚牛府”四字,就是作《琵琶記》的主腦。一部《西廂》,只為張君瑞一人,而張君瑞一人,又只為“白馬解圍”一事,其余枝節(jié)都從這一事而生發(fā)出來。老夫人之許婚,張生之盼娶,紅娘之勇于撮合,崔鶯鶯之敢于失身,以及鄭恒之力爭同鶯鶯原配而不得,都由此事而起。就是說“白馬解圍”四字,就是作《西廂記》的主腦。其余劇作都是如此,不能一一述說。后人創(chuàng)作傳奇,只知為一人而作,不知為一事而作。盡力把這一人所做的事情,逐節(jié)鋪陳下去,有如散金碎玉,拿它作零出可以,若說全本,則如斷線之珠,無梁之屋。作傳奇者茫然無緒,觀傳奇者寂然無聲,無怪乎有見識的梨園行家,一看就趕快離開了。這話未經(jīng)說破,所以犯此毛病者很多,而今而后,我知道可能就少有了。

脫窠臼

【題解】

“脫窠臼”一款是談創(chuàng)新的。李漁說“窠臼不脫,難語填詞”!窠臼就是老俗套、舊公式、陳芝麻、爛谷子,或者用人家用了八百遍的比喻,講一個令人耳朵起繭的老掉牙的故事。人們常說,第一個用花比喻女人的是天才,第二個是庸才,第三個是蠢材。那“第二個”(庸才)和“第三個”(蠢材)的問題,就在于蹈襲窠臼,向為真正的藝術(shù)家所不為。藝術(shù)家應該是“第一個”(天才),在藝術(shù)大旗上寫著的,永遠是“第一”!這就是說,真正的藝術(shù)家(天才),創(chuàng)造性、獨創(chuàng)性是他的“第一特性”、本性;而“摹仿”(更甭說蹈襲窠臼了)同他“完全對立”,是他的天敵。藝術(shù)家必須不斷創(chuàng)新,不但不能重復別人,而且也不能重復自己。在藝術(shù)家的眼里,已經(jīng)存在的作品,不論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都是舊的。李漁說:“非特前人所作,于今為舊;即出我一人之手,今之視昨,亦有間也?!庇谑牵囆g(shù)創(chuàng)作就要“棄舊圖新”。但是,新奇又絕非“荒唐怪異”,而須“新而妥,奇而確”,即符合“人情物理”。關于這一點,李漁在《戒荒唐》一款中有相當透辟的論述。

“人惟求舊,物惟求新”〔1〕。新也者,天下事物之美稱也。而文章一道,較之他物,尤加倍焉。戛戛乎陳言務去〔2〕,求新之謂也。至于填詞一道,較之詩賦古文,又加倍焉。非特前人所作,于今為舊;即出我一人之手,今之視昨,亦有間焉。昨已見而今未見也,知未見之為新,即知已見之為舊矣。古人呼劇本為“傳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經(jīng)人見而傳之,是以得名,可見非奇不傳?!靶隆奔础捌妗敝畡e名也。若此等情節(jié)業(yè)已見之戲場,則千人共見,萬人共見,絕無奇矣,焉用傳之?是以填詞之家,務解“傳奇”二字。欲為此劇,先問古今院本中〔3〕,曾有此等情節(jié)與否,如其未有,則急急傳之,否則枉費辛勤,徒作效顰之婦〔4〕。東施之貌未必丑于西施,止為效顰于人,遂蒙千古之誚。使當日逆料至此,即勸之捧心,知不屑矣。吾謂填詞之難,莫難于洗滌窠臼,而填詞之陋,亦莫陋于盜襲窠臼。吾觀近日之新劇,非新劇也,皆老僧碎補之衲衣,醫(yī)士合成之湯藥。取眾劇之所有,彼割一段,此割一段,合而成之,即是一種“傳奇”。但有耳所未聞之姓名,從無目不經(jīng)見之事實。語云“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5〕,以此贊時人新劇,可謂定評。但不知前人所作,又從何處集來?豈《西廂》以前,別有跳墻之張珙?《琵琶》以上,另有剪發(fā)之趙五娘乎?若是,則何以原本不傳,而傳其抄本也?窠臼不脫,難語填詞,凡我同心,急宜參酌。

【注釋】

〔1〕人惟求舊,物惟求新:見《尚書·盤庚上》:“人惟求舊,器非求舊,惟新?!?/p>

〔2〕戛戛(jiá)乎陳言務去:戛戛,困難狀。韓愈《答李翊書》:“惟陳言之務去,戛戛乎其難哉?!?/p>

〔3〕院本:宋金元南戲、雜劇演劇的腳本。

〔4〕效顰(pín):模仿。顰,皺眉。

〔5〕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價值千金的裘衣,不是一只狐貍腋下皮毛就能制成的。見《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

【譯文】

《尚書·盤庚》說“人惟求舊,物惟求新”。所謂新,乃天下事物的美稱。而做文章一事,比起其他事情,尤其要加倍求新。韓愈所謂戛戛乎陳言務去,就是說的求新。至于填詞這類事,比起詩賦古文,又要求加倍求新。不只是前人的作品,到今天已經(jīng)是舊的;即使出之我一人之手,今天之視昨日,也有不同。昨日已見之物而今天尚未見到,即可知未見之物是新的,而已見之物就是舊的。古人之所以稱劇本為“傳奇”,因為它所述之事甚為奇特,人們未曾見過而傳播,因此而得名,可見非奇不傳?!靶隆本褪恰捌妗钡膭e名。倘若這類情節(jié)已經(jīng)在戲場上演出過,那么千人共見,萬人共見,絕無奇特可言了,還用得著傳播嗎?因此填詞之家,務必要理解“傳奇”二字的含義。要想寫作某劇,先看看古今院本之中,是否曾有這類情節(jié),如果沒有,就趕快傳播,否則白費辛勤,枉作效顰之東施。東施之貌未必丑于西施,只因為效顰于西施,才蒙受千古之譏笑。假使當日預料今天這種情況,就是勸她效仿西施作捧心狀,她也知道不屑去做。我認為填詞之困難,沒有比洗滌窠臼更困難的,而填詞之卑陋,也沒有比盜襲窠臼更卑陋的。我看近日之新劇,那不是新劇,都是像老和尚用各種布片補綴的衲衣,醫(yī)士用各種草藥合成的湯藥。襲取眾劇之所有,這里割一段,那里割一段,合而成之,就是一種“傳奇”。只有耳所未聞的姓名,卻沒有未曾見過的情事。俗話說“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用它稱贊時下的新劇,可謂定評。只不知前人所創(chuàng)作的傳奇,又從哪里搜集來的呢?難道《西廂》以前,另外有跳墻的張珙?《琵琶》以前,另外有剪發(fā)的趙五娘嗎?假若是這樣,那么為什么原本不傳,而傳那抄本呢?若不擺脫窠臼,就難說填詞,凡與我有同樣心思者,請趕快參酌。

密針線

【題解】

“密針線”是對戲曲創(chuàng)作中進行布局結(jié)構(gòu)、情事連接的一個極妙的比喻。一切敘事藝術(shù)作品,其結(jié)構(gòu)得精不精,布局得巧不巧,情節(jié)發(fā)展轉(zhuǎn)換是否自然,人物相互關系是否入理……最終表現(xiàn)在針線是否緊密上。按照李漁的說法,“編戲有如縫衣”,其間有一個“剪碎”、“湊成”的過程,“湊成之工,全在針線緊密”,不然“一節(jié)偶疏,全篇之破綻出矣”;“一筆稍差便慮神情不似,一針偶缺即防花鳥變形”。這里還需要“顧前”、“顧后”:“顧前者欲其照映,顧后者便于埋伏?!逼鋵?,這個道理,古今中外普遍適用。亞里士多德《詩學》中就批評卡耳喀諾斯的劇本“有失照顧”,“劇本因此失敗了”。狄德羅《論戲劇詩》中要求戲劇作家“更要注意,切勿安排沒有著落的線索:你對我暗示一個關鍵而它終不出現(xiàn),結(jié)果你會分散我的注意力”。李漁也對戲曲創(chuàng)作提出明確要求:“一出接一出,一人頂一人,務使承上接下,血脈相連,即于情事截然絕不相關之處,亦有連環(huán)細筍伏于其中,看到后來方知其妙,如藕于未切之時,先長暗絲以待,絲于絡成之后,才知作繭之精?!痹s劇的成就,被公認為是中國古典戲曲史上最高的。但李漁指出,元劇“獨于埋伏照映處”粗疏,無論“大關”還是“小節(jié)”,紕漏甚多。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第十二章《元劇之文章》中,對“元劇關目之拙”及其原因作了中肯的分析,說:“元劇之佳處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學,無不以自然勝,而莫著于元曲。蓋元劇之作者,其人均非有名位學問也。其作劇也,非有藏之名山,傳之其人之意也。彼以意興之所至為之,以自娛娛人。關目之拙劣,所不問也;思想之卑陋,所不諱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顧也。彼但摹寫其胸中之感想與時代之情狀,而真摯之理與秀杰之氣,時流露于其間。故謂元曲為中國最自然之文學,無不可也。若其文字之自然,則又為其必然之結(jié)果,抑其次也?!边@就是說,元劇率意而為,不精心于關目,故其疏也。這個思想明顯繼承于李漁。

編戲有如縫衣,其初則以完全者剪碎,其后又以剪碎者湊成。剪碎易,湊成難,湊成之工,全在針線緊密。一節(jié)偶疏,全篇之破綻出矣。每編一折,必須前顧數(shù)折,后顧數(shù)折。顧前者,欲其照映;顧后者,便于埋伏。照映埋伏,不止照映一人、埋伏一事,凡是此劇中有名之人、關涉之事,與前此后此所說之話,節(jié)節(jié)俱要想到。寧使想到而不用,勿使有用而忽之。吾觀今日之傳奇,事事皆遜元人,獨于埋伏照映處,勝彼一籌。非今人之太工,以元人所長全不在此也。若以針線論,元曲之最疏者,莫過于《琵琶》。無論大關節(jié)目背謬甚多,如子中狀元三載,而家人不知;身贅相府,享盡榮華,不能自遣一仆,而附家報于路人;趙五娘千里尋夫,只身無伴,未審果能全節(jié)與否,其誰證之?諸如此類,皆背理妨倫之甚者。再取小節(jié)論之,如五娘之剪發(fā),乃作者自為之,當日必無其事。以有疏財仗義之張大公在,受人之托,必能終人之事,未有坐視不顧,而致其剪發(fā)者也。然不剪發(fā),不足以見五娘之孝。以我作《琵琶》,《剪發(fā)》一折亦必不能少,但須回護張大公,使之自留地步。吾讀《剪發(fā)》之曲,并無一字照管大公,且若有心譏刺者。據(jù)五娘云:“前日婆婆沒了,虧大公周濟。如今公公又死,無錢資送,不好再去求他,只得剪發(fā)”云云。若是,則剪發(fā)一事乃自愿為之,非時勢迫之使然也,奈何曲中云:“非奴苦要孝名傳,只為上山擒虎易,開口告人難?!贝硕Z雖屬恒言,人人可道,獨不宜出五娘之口。彼自不肯告人,何以言其難也?觀此二語,不似懟怨大公之詞乎〔1〕?然此猶屬背后私言,或可免于照顧。迨其哭倒在地〔2〕,大公見之,許送錢米相資,以備衣衾棺槨,則感之頌之,當有不啻口出者矣〔3〕,奈何曲中又云:“只恐奴身死也,兀自沒人埋〔4〕,誰還你恩債?”試問公死而埋者何人?姑死而埋者何人?對埋殮公姑之人而自言暴露,將置大公于何地乎?且大公之相資,尚義也,非圖利也,“誰還恩債”一語,不幾抹倒大公,將一片熱腸付之冷水乎?此等詞曲,幸而出自元人,若出我輩,則群口訕之,不識置身何地矣。予非敢于仇古,既為詞曲立言,必使人知取法,若扭于世俗之見,謂事事當法元人,吾恐未得其瑜,先有其瑕。人或非之,即舉元人借口,烏知圣人千慮,必有一失;圣人之事,猶有不可盡法者,況其他乎?《琵琶》之可法者原多,請舉所長以蓋短。如《中秋賞月》一折,同一月也,出于牛氏之口者,言言歡悅;出于伯喈之口者,字字凄涼。一座兩情,兩情一事,此其針線之最密者。瑕不掩瑜,何妨并舉其略。然傳奇一事也,其中義理分為三項:曲也,白也,穿插聯(lián)絡之關目也。元人所長止居其一,曲是也〔5〕,白與關目皆其所短〔6〕。吾于元人,但守其詞中繩墨而已矣。

【注釋】

〔1〕懟(duì):怨恨。

〔2〕迨(dài):等到。

〔3〕啻(chì):止于,限于。

〔4〕兀自:仍然,還是。

〔5〕曲:戲曲的演唱部分。

〔6〕白:賓白,或叫念白。關目:戲曲中關鍵情節(jié)的連接、處理,結(jié)構(gòu)、布局的巧妙安排。

【譯文】

編戲好比縫衣,開始時,將一塊整布剪碎,后來又把剪碎的布縫在一起。剪碎容易,縫在一起難,這縫紉的功夫,全在針線緊密。一個細節(jié)偶有疏忽,整篇的破綻就露出來了。每編一折,必須前看數(shù)折,后顧數(shù)折。看前,是想要與前面有所照映;顧后,是便于后頭有所埋伏。照映埋伏,不只照映一個人、埋伏一件事,凡是這部劇中有名之人、相關之事,與前前后后所說的話,節(jié)節(jié)都要想到。寧可使想到的東西而沒有用上,不要使有用的東西而被忽略掉。我看現(xiàn)在的傳奇,事事都不如元人,唯獨在埋伏照映方面,勝過元人一籌。不是今人太工巧,而是因為元人的強項不在此處。若以針線而論,元曲之最粗疏的,莫過于《琵琶》。無論大關、小節(jié),背理謬誤很多,譬如兒子中了狀元三年,而家人竟然不知;入贅宰相之府,享盡榮華,卻不能派遣一個仆人,請路人捎封信給家里;趙五娘千里尋夫,一個女子只身無伴,沒有考慮她是否能夠保全貞節(jié),這誰能證明?諸如此類,都十分違背情理、有妨人倫道德。再拿小節(jié)來說,譬如趙五娘之剪發(fā),這其實是作者自己杜撰,當日必然不會有這種事情。因為有疏財仗義的張大公在,受人之托,必然能夠幫人幫到底,不會坐視不管,而使趙五娘落到剪發(fā)的地步。然而不剪發(fā),不足以表現(xiàn)趙五娘之盡孝。假使我作《琵琶》,《剪發(fā)》一折也必不能少,但必須維護張大公,使他留有回旋余地。我讀《剪發(fā)》之曲,并沒有看到一個字照管張大公,反倒覺得好像有心譏刺他。據(jù)趙五娘說:“前日婆婆沒了,虧大公周濟。如今公公又死,無錢資送,不好再去求他,只得剪發(fā)”云云。若真是這樣,則剪發(fā)一事乃是她自愿做的,而不是當時的情勢逼迫她所為,為什么曲中還說:“非奴苦要孝名傳,只為上山擒虎易,開口告人難?!边@兩句話雖是常言,人人可道,卻獨獨不宜從五娘口里說出來。她自己既然不肯告人,為什么還說如何如何困難呢?看這兩句話,不是像在埋怨張大公嗎?當然,這還屬于背后私語,或者可說免于照顧。等到她哭倒在地,張大公見了,答應資助錢米,為之準備衣衾棺槨,這樣趙五娘對張大公,應當有說不出口的感佩稱頌,為什么曲中又說:“只恐奴身死也,兀自沒人埋,誰還你恩債?”試問,公公死了而幫助埋的是何人?婆婆死了而幫助埋的又是何人?面對幫助埋殮公婆的人而說出這種話,將置張大公于何地呢?而且,張大公之相助,是弘揚義,而非貪圖利,“誰還恩債”一語,不是幾乎抹倒大公好心,將一片熱心腸付之冰水之中嗎?這等詞曲,虧得出自元人,倘若出之我輩,則會引得群口訕笑,不知該置身何地了。不是我敢于挑古人之短,既然為詞曲立言,必須使人知道如何取法,若礙于世俗之見,說事事都應當取法元人,我恐怕未得元人的精華,先得元人的糟粕了。可能會有人舉出元人當作借口非難我,哪里知道圣人千慮,必有一失;圣人之事,還有不可全部取法的,況且其他人呢?《琵琶》之可取法者原是很多的,請允許我舉其所長以蓋其所短。如《中秋賞月》一折,同一個月亮,出于牛氏之口者,句句都現(xiàn)出歡悅之情;出于伯喈之口者,字字都現(xiàn)出凄涼之意。一座現(xiàn)出兩情,兩情表現(xiàn)一事,這是它針線之最緊密的地方。瑕不掩瑜,何妨略舉其失誤之處。然而傳奇一事,其中義理分為三項:曲,白,穿插聯(lián)絡之關目。元人所長只居其一,就是它的曲,白與關目都是它的短項。我們對于元人,只是持守它的詞中繩墨就行了。

減頭緒

【題解】

讀者可把“減頭緒”一款與前面“立主腦”一款參照閱讀?!傲⒅髂X”與“減頭緒”實則是一體兩面:從正面說是“立主腦”,從反面說則是“減頭緒”。李漁說:“頭緒繁多,傳奇之大病也?!肚G》、《劉》、《拜》、《殺》(《荊釵記》、《劉知遠白兔記》、《拜月亭》、《殺狗記》)之得傳于后,止為一線到底,并無旁見側(cè)出之情。三尺童子觀演此劇,皆能了了于心,便便于口,以其始終無二事,貫串只一人也?!憋@然,“減頭緒”是“立主腦”的必要條件,不減頭緒,無以立主腦。當然,立主腦、減頭緒,也不能絕對化。一絕對化,變成公式,則成謬誤。

李漁的“立主腦”、“減頭緒”及其他有關戲曲結(jié)構(gòu)的主張,與他之前傳統(tǒng)文論的重大不同在于,這是地地道道的戲曲敘事理論。中國古典文論有三個發(fā)展階段:明中葉以前,主要是以詩文為主體的抒情文學理論,此為第一階段;明中葉以后,自李贄、葉晝起到清初的金圣嘆諸人,建立并發(fā)展了敘事藝術(shù)理論,但那主要是敘事文學(小說)理論,此為第二階段;至李漁,才真正建立和發(fā)展了敘事戲曲理論,此為第三階段。此后,這三者同時發(fā)展,并互相影響。

頭緒繁多,傳奇之大病也。《荊》、《劉》、《拜》、《殺》之得傳于后〔1〕,止為一線到底,并無旁見側(cè)出之情。三尺童子觀演此劇,皆能了了于心,便便于口,以其始終無二事,貫串只一人也。后來作者不講根源,單籌枝節(jié),謂多一人可增一人之事。事多則關目亦多,令觀場者如入山陰道中,人人應接不暇〔2〕。殊不知戲場腳色,止此數(shù)人,便換千百個姓名,也只此數(shù)人裝扮,止在上場之勤不勤,不在姓名之換不換。與其忽張忽李,令人莫識從來,何如只扮數(shù)人,使之頻上頻下,易其事而不易其人,使觀者各暢懷來〔3〕,如逢故物之為愈乎?作傳奇者,能以“頭緒忌繁”四字,刻刻關心,則思路不分,文情專一,其為詞也,如孤桐勁竹,直上無枝,雖難保其必傳,然已有《荊》、《劉》、《拜》、《殺》之勢矣。

【注釋】

〔1〕《荊》、《劉》、《拜》、《殺》:宋元時的四大南戲?!肚G》,即《荊釵記》,傳為柯丹丘作?!秳ⅰ?,即《劉知遠白兔記》,作者待考?!栋荨?,即《拜月亭》,或叫《幽閨記》,傳為施惠作?!稓ⅰ?,《殺狗記》,傳為徐alt作。

〔2〕如入山陰道中,人人應接不暇:《世說新語·言語》王羲之語:“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fā),使人應接不暇。”

〔3〕各暢懷來:《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有“于是諸大夫茫然喪其所懷來,而失厥所以進”的話,此處變換用之,意思是使懷著不同興趣而來看戲的觀眾得到各自的滿足。懷來,有所懷而來。

【譯文】

頭緒繁多,是傳奇的一大毛病?!肚G釵記》、《劉知遠白兔記》、《拜月亭》、《殺狗記》之得以傳于后世,只因為它一線到底,并無旁見側(cè)出的情節(jié)。三尺童子觀演此劇,都能了了于心,便便于口,因為它始終無二事,貫串只一人。后來作者不講究根源,單籌劃枝節(jié),說多一人可增一人之事。事多則關目也多,使看戲的人如入山陰道中,人人應接不暇。殊不知戲場上的腳色,只這幾個人,就是變換千百個姓名,也只這幾個人的裝扮,只在上場之勤不勤,不在姓名之換不換。與其忽張忽李,令人不知其從何而來,還不如只扮幾個人,使他們勤上勤下,變易其事而不變易其人,使看戲的人各自暢懷而來,如同遇見自己的舊相識,不是更好嗎?作傳奇的人,能把“頭緒忌繁”四字時時刻刻記在心間,如果思路不分,文情專一,所寫出來的詞曲,如孤桐勁竹,直上無枝蔓,即使難以保證它必然流傳,但是它已經(jīng)具有《荊釵記》、《劉知遠白兔記》、《拜月亭》、《殺狗記》之勢了。

戒荒唐

【題解】

“戒荒唐”說的是創(chuàng)作傳奇必須“既出尋常視聽之外,又在人情物理之中”,即合情合理而不能荒誕不經(jīng)。在這里,新奇與尋常、“耳目之前”與“聞見之外”,既是對立的,又是統(tǒng)一的。因為“世間奇事無多,常事為多;物理易盡,人情難盡”。而那“奇事”就包含在“常事”之中;那“難盡”的“人情”就包含在“易盡”的“物理”之中。若在“常事”之外去尋求“奇事”,在“易盡”的“物理”之外去尋求“難盡”的“人情”,就必然走上“荒唐怪異”的邪路。真真切切、實實在在的尋常生活本身永遠會有“變化不窮”、“日新月異”的奇事。戲曲作家就應該尋找那些“尋常”的“奇事”、“真實”的“新奇”。明末清初在戲曲創(chuàng)作和理論上存在著要么蹈襲窠臼、要么“一味趨新”的兩種偏向。李漁的前輩也多有論述,如張岱《答袁籜庵(袁于令)書》就批評某些傳奇“怪幻極矣,生甫登場,即思易姓;旦方出色,便要改裝。兼以非想非因,無頭無緒。只求熱鬧,不論根由;但要出奇,不顧文理”;他認為“布帛菽粟之中,自有許多滋味,咀嚼不盡,傳之久遠。愈久愈新,愈淡愈遠”。周裕度《天馬媒題辭》也說:“嘗謬論天下,有愈奇則愈傳者,有愈實則愈奇者。奇而傳者,不幽之事是也。實而奇者,傳事之情是也。”李漁正是吸收了前人思想而加以發(fā)展和系統(tǒng)化。

昔人云:“畫鬼魅易,畫狗馬難。”〔1〕以鬼魅無形,畫之不似,難于稽考;狗馬為人所習見,一筆稍乖,是人得以指摘。可見事涉荒唐,即文人藏拙之具也。而近日傳奇,獨工于為此。噫,活人見鬼,其兆不祥,矧有吉事之家〔2〕,動出魑魅魍魎為壽乎?移風易俗,當自此始。吾謂劇本非他,即三代以后之《韶》、《濩》也〔3〕。殷俗尚鬼,猶不聞以怪誕不經(jīng)之事被諸聲樂、奏于廟堂,矧辟謬崇真之盛世乎?王道本乎人情,凡作傳奇,只當求于耳目之前,不當索諸聞見之外。無論詞曲,古今文字皆然。凡說人情物理者,千古相傳;凡涉荒唐怪異者,當日即朽?!段褰?jīng)》、《四書》、《左》、《國》、《史》、《漢》,以及唐宋諸大家,何一不說人情?何一不關物理?及今家傳戶頌,有怪其平易而廢之者乎?《齊諧》〔4〕,志怪之書也,當日僅存其名,后世未見其實。此非平易可久、怪誕不傳之明驗歟?人謂家常日用之事,已被前人做盡,窮微極隱,纖芥無遺,非好奇也,求為平而不可得也。予曰:不然。世間奇事無多,常事為多;物理易盡,人情難盡。有一日之君臣父子,即有一日之忠孝節(jié)義。性之所發(fā),愈出愈奇,盡有前人未作之事,留之以待后人,后人猛發(fā)之心,較之勝于先輩者。即就婦人女子言之,女德莫過于貞,婦愆無甚于妒〔5〕。古來貞女守節(jié)之事,自剪發(fā)、斷臂、刺面、毀身,以至刎頸而止矣。近日矢貞之婦〔6〕,竟有刲腸剖腹〔7〕,自涂肝腦于貴人之庭以鳴不屈者;又有不持利器,談笑而終其身,若老衲高僧之坐化者〔8〕。豈非五倫以內(nèi)〔9〕,自有變化不窮之事乎?古來妒婦制夫之條,自罰跪、戒眠、捧燈、戴水,以至撲臀而止矣。近日妒悍之流,竟有鎖門絕食,遷怒于人,使族黨避禍難前,坐視其死而莫之救者;又有鞭撲不加,囹圄不設,寬仁大度,若有刑措之風〔10〕,而其夫懾于不怒之威,自遣其妾而歸化者。豈非閨閫以內(nèi),便有日異月新之事乎?此類繁多,不能枚舉。此言前人未見之事,后人見之,可備填詞制曲之用者也。即前人已見之事,盡有摹寫未盡之情、描畫不全之態(tài)。若能設身處地,伐隱攻微,彼泉下之人,自能效靈于我,授以生花之筆,假以蘊繡之腸,制為雜劇,使人但賞極新極艷之詞,而竟忘其為極腐極陳之事者。此為最上一乘,予有志焉,而未之逮也。

【注釋】

〔1〕畫鬼魅易,畫狗馬難:典出《韓非子·外儲說左上》。

〔2〕矧(shěn):何況。

〔3〕《韶》、《濩》:傳為虞舜和商湯時的樂舞。

〔4〕《齊諧》:齊國人專門記錄神奇怪異事情的筆記小說,最早見于《莊子·逍遙游》:“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背尚⑹瑁骸靶正R名諧,人姓名也;亦言書名也?!惫艜r志怪之書多以“齊諧”為名。

〔5〕愆(qiān):罪過。

〔6〕矢貞:發(fā)誓堅守貞節(jié)。

〔7〕刲(kuī):割。

〔8〕坐化:高僧臨終,端坐而逝,稱為“坐化”或“坐脫”。

〔9〕五倫:封建宗法社會以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為五倫。

〔10〕刑措:刑罰廢棄不用。措,廢置。

【譯文】

古人說:“畫鬼魅易,畫狗馬難。”因為鬼魅無形,畫得不像,難以稽考;狗馬是人們常見的東西,一筆稍有偏差,人人都可指摘??梢娛虑橐簧婕盎奶?,就是文人藏拙的工具。而近來的傳奇,獨獨在這鬼魅上下功夫。唉,活人見鬼,不是好兆頭,況且有吉祥之事的人家,以出現(xiàn)魑魅魍魎而拜壽嗎?移風易俗,應當從這里開始。我說劇本不是別的,就是夏商周三代以后的《韶》樂和《濩》樂。殷朝的風俗崇尚鬼魅,還沒聽說以怪誕不經(jīng)之事制作聲樂、奏于廟堂,何況辟謬崇真的盛世呢?王道以人情為本,凡作傳奇,只應當抓住那些耳目之前的常見事物,不應當追索那些視聽之外的荒誕情節(jié)。漫說詞曲,就是古今文字都如此。凡是述說人情物理的,千古相傳;凡是涉荒唐怪異的,立刻即朽?!段褰?jīng)》、《四書》、《左傳》、《國語》、《史記》、《漢書》,以及唐宋諸大家,哪一個不說人情?哪一個不關物理?至今家傳戶頌,有怪它平易而廢棄不取的嗎?《齊諧》,是一本記載鬼魅的書,當時僅存其名,后世未見其實。這不就是平易可久、怪誕不傳的明確驗證嗎?有人說,家常日用之事,已經(jīng)被前人做盡,連極細微、極隱蔽的東西都窮盡了,絲毫沒有遺漏,不是喜歡怪奇,而是求為平常之物而不可得。我說:不然。世間怪奇之事不多,而平常之事居多;物理容易窮盡,而人情難以窮盡。有一日之君臣父子,就有一日之忠孝節(jié)義。事物依其本性的生發(fā),愈出愈奇,盡有前人未作的情事,留待后人創(chuàng)造;而后人突然生發(fā)出來的心思,更勝先輩一籌。就拿婦人女子來說,女子之道德莫過于貞節(jié),婦人之罪愆無甚于嫉妒。古來貞女守節(jié)之事,自剪發(fā)、斷臂、刺面、毀身,以至于割脖子,到頭了。近日矢志貞節(jié)的婦女,竟有割腸剖腹,在貴人庭堂自涂肝腦以表示絕不屈服的;又有不持利器,于談笑中而終其貞潔之身,如同老衲高僧的坐化。這不就是在五倫以內(nèi),自有變化無窮的事情嗎?古來妒婦制夫的辦法,自罰跪、戒眠、捧燈、戴水,以至打屁股而到頭了。近日一些妒悍的婦人,竟有鎖門絕食,遷怒于別人,使得家族鄉(xiāng)黨為避禍而難于近前,坐視其死而不能救助的事情;又有不加于鞭撲毆打,不設囹圄禁閉,寬仁大度,大有廢棄刑罰之古風,而她的丈夫懾于不怒之威,乖乖地自遣其妾而歸順。這不就是閨閫以內(nèi),就有日異月新之事嗎?此類事情很多很多,不能一一列舉。這是說前人未見之事,后人見之,可供填詞制曲之用。即使前人已見之事,盡有摹寫未盡之情、描畫不全之態(tài)。倘若作傳奇者能夠設身處地,探索隱秘之事,攻求細微之情,那逝去的先人,自能在我們身上顯靈,授以生花妙筆,給以蘊繡之腸,制作成雜劇,使人們只是賞識極新極艷之詞,而竟然忘記它是極腐極陳之事。這是最上一乘,我有這志向,而沒有達到。

審虛實

【題解】

“審虛實”談傳奇創(chuàng)作的真實與虛構(gòu)。李漁說“傳奇無實,大半皆寓言耳”,一語道破傳奇的“天機”!傳奇,“戲”也?!墩f文解字》上把“戲”解作“三軍之偏也”?!捌迸c“正”相對。“正”當然是很嚴肅的,相對而言,“偏”是否可以“輕松”一點,甭老那么“正襟危坐”、一本正經(jīng)呢?所以,“戲”總包含著游戲、玩笑、逸樂,有時還帶點嘲弄;而且既然是游戲、玩笑、甚至嘲弄,那就不能那么認真,常常是“無實”的“寓言”,帶點假定性、虛幻性、想象性。傳奇,作為戲,總有它不“真實”、不“正經(jīng)”的一面,即“無實”性、“寓言”性、游戲性、玩笑性、愉悅性、虛幻性、假定性、想象性。倘若把傳奇中所寫的人和事,都看作實有其人、實有其事,那真是愚不可及。可中外古今,卻偏偏有不少這樣的人,即李漁當年所說“凡閱傳奇而必考其事從何來、人居何地者,皆說夢之癡人”。然而,我們在看到傳奇的不“正經(jīng)”、不“真實”一面的同時,還必須看到傳奇的十分正經(jīng)、嚴肅,十分真實、可信的一面。原來,傳奇的不“正經(jīng)”中包含著正經(jīng),不“真實”中包含著真實。傳奇的正經(jīng)是藝術(shù)的正經(jīng),傳奇的真實是藝術(shù)的真實。這藝術(shù)的正經(jīng),往往比生活的正經(jīng)還正經(jīng);這藝術(shù)的真實,往往比生活的真實還真實。為什么藝術(shù)的真實比生活的真實還要真實?這是因為藝術(shù)的真實是經(jīng)過披沙淘金所淘出來的黃金,是經(jīng)過冶煉鍛打所造出來的鋼鐵,是生活真實之精,這就是典型化過程。李漁當年還不懂“典型化”這個詞,但他所說的一些話,卻頗合今天我們所謂典型化之意:“欲勸人為孝,則舉一孝子出名,但有一行可紀,則不必盡有其事,凡屬孝親所應有者,悉取而加之,亦猶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一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其余表忠表節(jié),與種種勸人為善之劇,率同于此?!?/p>

傳奇所用之事,或古或今,有虛有實,隨人拈取。古者,書籍所載,古人現(xiàn)成之事也;今者,耳目傳聞,當時僅見之事也;實者,就事敷陳,不假造作,有根有據(jù)之謂也;虛者,空中樓閣,隨意構(gòu)成,無影無形之謂也。人謂古事多實,近事多虛。予曰不然。傳奇無實,大半皆寓言耳。欲勸人為孝,則舉一孝子出名,但有一行可紀,則不必盡有其事,凡屬孝親所應有者,悉取而加之,亦猶紂之不善〔1〕,不如是之甚也,一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其余表忠表節(jié),與種種勸人為善之劇,率同于此。若謂古事皆實,則《西廂》、《琵琶》推為曲中之祖,鶯鶯果嫁君瑞乎?蔡邕之餓莩其親〔2〕,五娘之干蠱其夫〔3〕,見于何書?果有實據(jù)乎?孟子云:“盡信書,不如無書。”〔4〕蓋指《武成》而言也。經(jīng)史且然,矧雜劇乎?凡閱傳奇而必考其事從何來、人居何地者,皆說夢之癡人,可以不答者也。然作者秉筆,又不宜盡作是觀。若紀目前之事,無所考究,則非特事跡可以幻生,并其人之姓名亦可以憑空捏造,是謂虛則虛到底也。若用往事為題,以一古人出名,則滿場腳色皆用古人,捏一姓名不得;其人所行之事,又必本于載籍,班班可考,創(chuàng)一事實不得。非用古人姓字為難,使與滿場腳色同時共事之為難也;非查古人事實為難,使與本等情由貫串合一之為難也。予既謂傳奇無實,大半寓言,何以又云姓名事實必須有本?要知古人填古事易,今人填古事難。古人填古事,猶之今人填今事,非其不慮人考,無可考也;傳至于今,則其人其事,觀者爛熟于胸中,欺之不得,罔之不能〔5〕,所以必求可據(jù),是謂實則實到底也。若用一二古人作主,因無陪客,幻設姓名以代之,則虛不似虛,實不成實,詞家之丑態(tài)也,切忌犯之。

【注釋】

〔1〕紂之不善:《論語·子張》:“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奔q,商(殷)末代君主,相傳為暴君。

〔2〕餓莩(piǎo)其親:讓親人成為餓殍。莩,通“殍”,一般用“餓殍”,即餓死的人。

〔3〕干蠱:原為擔當應做之事?!吨芤住ばM》:“干父之蠱?!蓖蹂鲎⒃唬骸案筛钢?,能承先軌,堪其任者也?!贝颂幐尚M,似指五娘干預、冒犯她丈夫。干,觸犯,冒犯,沖犯。蠱,事。

〔4〕盡信書,不如無書:《孟子·盡心下》:“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孟子認為《尚書·武成》記武王伐紂,流血漂杵,不實。

〔5〕罔:蒙蔽。

【譯文】

傳奇所用之本事,或古或今,有虛有實,隨人去選取。所謂古,即書籍所載,古人現(xiàn)成的事情;所謂今,耳目傳聞,眼下僅見的事情;所謂實,就真事而敷陳,不假虛構(gòu),說得有根有據(jù);所謂虛,空中樓閣,隨意虛構(gòu)而成,說得無影無形。有人說,古事多實,近事多虛。我說不然。傳奇無實,大半都是寓言。想勸人盡孝,就找出一個孝子,給他一個名字,只要有一點相關的事情,則不必真有其事,凡屬于孝親者所應有的品行,都拿來匯聚在他身上,就好像殷紂王之不善,未必如此厲害,一旦居于下流之位,天下之惡都歸之于他。其余的,如表忠表節(jié)的戲劇,以及種種勸人為善的戲劇,大都是這樣。若說古事都實有,那么《西廂》、《琵琶》被推崇為曲中之祖,鶯鶯果真嫁給張君瑞了嗎?蔡邕使雙親餓死,趙五娘之干預、觸犯她丈夫,見于哪本書?果真有確實的依據(jù)嗎?孟子說:“盡信書,不如無書?!笔侵浮渡袝の涑伞酚涊d武王伐紂“流血漂杵”不可信。經(jīng)史尚且如此,何況雜劇呢?大凡閱讀傳奇而必考證其事從何而來、人居何地的人,都是說夢的癡人,可以不答理他。然而作者秉筆寫作,又不宜都這樣看。假若寫的是目前的事情,沒有什么考究,則不但事跡可以想象,并且連這人的姓名也可以憑空捏造,這就叫作虛則虛到底。假若以往事為題材,用一個有名有姓的古人,則滿場腳色都用古人,不得捏造一個姓名;這人所行之事,又必須根據(jù)書所載籍,班班皆可考證,不得虛構(gòu)一件事實。不是使用古人姓名困難,而是使他與滿場腳色同時共事困難;不是查考古人事實困難,而是使他與這個情節(jié)所述事由貫串合一困難。我既然說傳奇無實,大半是寓言,為什么又說姓名事實必須有依據(jù)?要知道,古人填古事容易,今人填古事困難。古人填古事,就像今人填今事,不是不顧慮人家稽考,而是無可考也;流傳到今天,則其人其事,觀眾爛熟于胸中,欺騙不得,蒙蔽不得,所以必求有據(jù)可考,這就是實則實到底。倘若有人用一二古人作主要角色,因沒有陪客,就虛構(gòu)某個姓名以代之,這就虛不似虛,實不成實,是詞家之丑態(tài),切忌不要犯這種毛病。

詞采第二 計四款

【題解】

“詞采”者,說的是詞章的文采或詞藻。李漁“詞采第二”談的主要是傳奇唱詞的文采和詞藻,包括“貴顯淺”、“重機趣”、“戒浮泛”、“忌填塞”四款,把自己有關詞采的思想闡述得十分充分,且有獨到見解。下面這段文字是《詞采第二》的小序,著重談寫曲(傳奇)與寫詞(詩余)在語言上的區(qū)別,亦頗有新意。李漁所謂“結(jié)構(gòu)第一”、“詞采第二”、“音律第三”等等,不全是就“價值大小”、“地位顯卑”的意義上來說的,恐怕在很大程度上是就“時間先后”、“程序次第”的意義而言。因為,藝術(shù)中的各個組成因素和環(huán)節(jié),都是不可缺少的有機成分,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少了哪一個都成不了“一桌席”。對于藝術(shù)中的各個因素,倘若按所謂“價值”、“意義”分出“一”、“二”,“高”、“低”,“優(yōu)”、“劣”,恐怕害多益少,甚至是有害無益。打一個比方。一個大活人,你說他眼睛更重要、還是耳朵更重要?手更重要、還是腳更重要?心臟更重要、還是肝臟更重要?同樣,戲曲中的結(jié)構(gòu)、詞采、音律等等,也不好就價值高低作類似的比較。明代后期臨川(湯顯祖)與吳江(沈璟)關于詞采與音律孰輕孰重的爭論,針尖對麥芒,鬧得沸沸揚揚,震動了整個曲壇。王驥德《曲律》中曾評曰:“臨川之于吳江,故自冰炭。吳江守法,斤斤三尺,不欲令一字乖律,而毫鋒殊拙。臨川尚趣,直是橫行,組織之工,幾與天孫爭巧,而屈曲聱牙,多令歌者alt舌?!碑敃r或稍后一些時候,有的曲論家就指出湯顯祖和沈璟他們各自的偏頗。孟稱舜《古今名劇合選序》就指出“沈?qū)庘郑ㄉ颦Z)專尚諧律,而湯義仍(湯顯祖)專尚工辭,二者俱為偏見”。

曲與詩余〔1〕,同是一種文字。古今刻本中,詩余能佳而曲不能盡佳者,詩余可選而曲不可選也。詩余最短,每篇不過數(shù)十字,作者雖多,入選者不多,棄短取長,是以但見其美。曲文最長,每折必須數(shù)曲,每部必須數(shù)十折,非八斗長才,不能始終如一。微疵偶見者有之,瑕瑜并陳者有之,尚有踴躍于前懈弛于后,不得已而為狗尾貂續(xù)者亦有之〔2〕。演者觀者既存此曲,只得取其所長,恕其所短,首尾并錄。無一部而刪去數(shù)折、止存數(shù)折,一出而抹去數(shù)曲、止存數(shù)曲之理。此戲曲不能盡佳,有為數(shù)折可取而挈帶全篇,一曲可取而挈帶全折,使瓦缶與金石齊鳴者〔3〕,職是故也。予謂既工此道,當如畫士之傳真,閨女之刺繡,一筆稍差便慮神情不似,一針偶缺即防花鳥變形。使全部傳奇之曲,得似詩余選本,如《花間》、《草堂》諸集〔4〕,首首有可珍之句,句句有可寶之字,則不愧填詞之名,無論必傳,即傳之千萬年,亦非徼幸而得者矣。吾于古曲之中,取其全本不懈、多瑜鮮瑕者,惟《西廂》能之?!杜谩穭t如漢高用兵〔5〕,勝敗不一,其得一勝而王者,命也,非戰(zhàn)之力也?!肚G》、《劉》、《拜》、《殺》之傳,則全賴音律。文章一道,置之不論可矣。

【注釋】

〔1〕詩余:指詞,或稱長短句。

〔2〕狗尾貂續(xù):《晉書·趙王倫傳》有“每朝會,貂蟬盈坐,時人為之諺曰:貂不足,狗尾續(xù)”句。典由此來。后喻指拿不好的東西補接在好的東西后面,前后兩部分非常不相稱。

〔3〕瓦缶(fǒu)與金石齊鳴:劣與優(yōu)并陳。瓦缶,指劣質(zhì)樂器。金石,指優(yōu)等樂器。《楚辭·卜居》:“黃鐘毀棄,瓦釜雷鳴?!?/p>

〔4〕《花間》:即《花間集》,錄晚唐、五代溫庭筠、韋莊等詞五百余首,五代后蜀趙崇祚編?!恫萏谩罚杭础恫萏迷娪唷?,選兩宋兼唐五代詞,南宋何士信編。

〔5〕漢高:漢高祖劉邦。垓下一戰(zhàn),大敗項羽。羽曰:“此天之亡我也,非戰(zhàn)之力也?!?/p>

【譯文】

曲與詞,同是一類文字。古今刻本之中,常常是詞能寫得好而曲不能完全寫得好,詞作可選而曲作不可選。詞最短,每篇不過數(shù)十字,作者雖然多,入選者卻不多,棄短取長,因此只見到那些美的篇什。曲文最長,每折必有數(shù)支曲子,每部必有數(shù)十折,非具有八斗長才者,不能始終貫徹如一。有的偶然出現(xiàn)微小瑕疵,有的瑕瑜互見而并陳,還有的前面緊湊活躍而后面卻懈怠滯緩,不得已而作狗尾續(xù)貂之舉。表演者、觀看者既然保存這樣的曲子,只得取其所長,原諒其所短,首尾一起保留下來。沒有整部戲可以刪去數(shù)折、止存數(shù)折,一折戲可以抹去數(shù)曲、只存數(shù)曲的道理。這就是為什么戲曲不能盡善盡美的緣故:有的只有數(shù)折可取而攜帶全篇,有的只有一曲可取而攜帶全折,使得粗糙的瓦罐與精美的金石一齊鳴響,原因即在于此。我說,既然工于填詞制曲,就應當如畫家之傳真,閨女之刺繡,倘若一筆稍有偏差就要考慮所寫形象神情不真切,一針偶然缺失就要防止所畫花鳥變形走樣。應使得整部傳奇之曲,做得好像詞的選本,如《花間》、《草堂》諸集,每一首都有可寶貴的句子,每一句都有可珍視的字詞,這樣才不愧善于填詞制曲之名,作品倘能如此,不要說必然會流傳,即使流傳千年萬年,也不是徼幸而得的事情。我在古曲之中,尋找那些全本不懈怠、優(yōu)點多而缺點少的作品,唯有《西廂》是如此?!杜谩穭t如漢高祖用兵,有勝有敗、勝敗不一,那打了一次勝仗而稱王的,是天命使然,而不是他打仗打得好。《荊釵記》、《劉知遠白兔記》、《拜月亭》、《殺狗記》之流傳,則全賴音律好。至于其文章一道,可以置之不論。

貴顯淺

【題解】

“貴顯淺”是李漁對戲曲語言最先提出的要求。此款與后面的“戒浮泛”、“忌填塞”又是一體兩面,可以參照閱讀。李漁說:“曲文之詞采,與詩文之詞采非但不同,且要判然相反。何也?詩文之詞采,貴典雅而賤粗俗,宜蘊藉而忌分明。詞曲不然,話則本之街談巷議,事則取其直說明言?!边@就是“顯淺”。李漁的“顯淺”包含著好幾重意思:其一,“顯淺”是指讓普通觀眾,即讀書的與不讀書的男女老幼一聽就懂的通俗性?!胺沧x傳奇而有令人費解,或初閱不見其佳,深思而后得其意之所在者,便非絕妙好詞”。湯顯祖《牡丹亭》作為案頭文字可謂“絕妙好詞”,可惜許多段落太深奧、欠明爽,“止可作文字觀,不得作傳奇觀”。其二,“顯淺”不是“粗俗”、滿口臟話,也不是“借淺以文其不深”,而是“以其深而出之以淺”,也就是“意深”而“詞淺”?!澳苡跍\處見才,方是文章高手”。其三,“顯淺”就是“絕無一毫書本氣”、“忌填塞”。無書本氣不是要戲曲作家不讀書,相反,無論經(jīng)傳子史、詩賦古文、道家佛氏、九流百工等等都當讀。但是,讀書不是叫你掉書袋,不是“借典核以明博雅,假脂粉以見風姿,取現(xiàn)成以免思索”;而是必須胸中有書而筆下不見書,“至于形之筆端,落于紙上,則宜洗濯殆盡”,即使用典,亦應做到“信手拈來,無心巧合,竟似古人尋我,并非我覓古人”,令人絕無“填塞”之感。李漁論“詞采”,尤其在談“貴顯淺”時,處處以“今曲”(李漁當時之戲曲)與“元曲”對比,認為元曲詞采之成就極高,而“今曲”則去之甚遠,連湯顯祖離元曲也有相當大的距離,此乃明清曲家公論。臧懋循在《〈元曲選〉序二》中就指出元曲“事肖其本色,境無旁溢,語無外假”,“本色”幾乎成了元曲語言以至一切優(yōu)秀劇作的標志。徐渭《南詞敘錄》中贊揚南戲時,就說“句句是本色語”,認為“曲本取于感發(fā)人心,歌之使奴童婦女皆喻,乃為得體”。王驥德《曲律》中也說“曲之始,止本色一家”。“本色”的主要含義是要求質(zhì)樸無華而又準確真切、活潑生動地描繪人物場景的本來面目。李漁繼承了前人關于“本色”的思想,而又加以發(fā)展,使之具體化。“貴顯淺”就是“本色”的一個方面。

曲文之詞采,與詩文之詞采非但不同,且要判然相反。何也?詩文之詞采,貴典雅而賤粗俗,宜蘊藉而忌分明。詞曲不然,話則本之街談巷議,事則取其直說明言。凡讀傳奇而有令人費解,或初閱不見其佳,深思而后得其意之所在者,便非絕妙好詞,不問而知為今曲,非元曲也。元人非不讀書,而所制之曲,絕無一毫書本氣,以其有書而不用,非當用而無書也。后人之曲則滿紙皆書矣。元人非不深心,而所填之詞,皆覺過于淺近,以其深而出之以淺,非借淺以文其不深也,后人之詞則心口皆深矣。無論其他,即湯若士《還魂》一劇,世以配饗元人,宜也。問其精華所在,則以《驚夢》、《尋夢》二折對。予謂二折雖佳,猶是今曲,非元曲也?!扼@夢》首句云:“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币杂谓z一縷,逗起情絲,發(fā)端一語,即費如許深心,可謂慘淡經(jīng)營矣。然聽歌《牡丹亭》者,百人之中有一二人解出此意否?若謂制曲初心并不在此,不過因所見以起興〔1〕,則瞥見游絲,不妨直說,何須曲而又曲,由晴絲而說及春,由春與晴絲而悟其如線也?若云作此原有深心,則恐索解人不易得矣。索解人既不易得,又何必奏之歌筵,俾雅人俗子同聞而共見乎?其余“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及“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遍青山,啼紅了杜鵑”等語,字字俱費經(jīng)營,字字皆欠明爽。此等妙語,止可作文字觀,不得作傳奇觀。至如末幅“似蟲兒般蠢動,把風情扇”與“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也,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尋夢》曲云“明放著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夢魂前”,“是這答兒壓黃金釧匾”此等曲,則去元人不遠矣。而予最賞心者,不專在《驚夢》、《尋夢》二折,謂其心花筆蕊,散見于前后各折之中。《診祟》曲云:“看你春歸何處歸〔2〕,春睡何曾睡,氣絲兒,怎度的長天日?!薄皦羧ブ麑崒嵳l,病來只送得個虛虛的你。做行云,先渴倒在巫陽會”〔3〕?!坝植皇抢颂鞖?,中酒心期,魆魆的常如醉”。“承尊覷,何時何日,來看這女顏回”〔4〕?《憶女》曲云:“地老天昏,沒處把老娘安頓?!薄澳阍跗驳孟氯f里無兒白發(fā)親”?!百p春香還是你舊羅裙”。《玩真》曲云:“如愁欲語,只少口氣兒呵?!薄敖械哪銍娞缢铺旎ㄍ?。動凌波,盈盈欲下,不見影兒那。”此等曲,則純乎元人,置之《百種》前后〔5〕,幾不能辨,以其意深詞淺,全無一毫書本氣也。

【注釋】

〔1〕起興:作詩手法。興,起。清黃宗羲說:“凡景物相感,以此言彼,皆謂之興。”

〔2〕看你:冰絲館重刻《還魂記》作“看他”。

〔3〕巫陽會:典出宋玉《高唐賦》,說楚懷王在夢中與住在巫山之陽的美女相會。

〔4〕女顏回:杜麗娘對塾師陳最良以女弟子自稱。顏回,字子淵,是孔子的弟子。

〔5〕《百種》:即元臧懋循所編《元曲選》。

【譯文】

曲文的詞采,與詩文的詞采,不但不同,而且要截然相反。為什么?詩文的詞采,以典雅為貴而以粗俗為賤,宜于含蓄蘊藉而忌諱顯露分明。詞曲則不然,說話就像街談巷議那樣自然,敘事則取其直說明言、曉暢易懂。凡是閱讀傳奇而有令人費解,或初讀看不見它的好處,待深思之后才理解它的意思之所在的,就不能算是絕妙好詞,不用問就知道它是今曲,而非元曲。元人不是不讀書,但其所制之曲,絕無絲毫書本氣,這是因為他們有書而不用,而不是要用的時候而沒有書;后人所作的曲子,則滿紙都是書。元人不是不深于用心,而他們所填之詞,都覺得十分淺近,他們是深入而淺出,而不是借淺以文飾其不深。后人之填詞,則心與口,都深。不說其他,就拿湯顯祖《還魂》這部劇來說吧,世人認為它可以與元人之劇媲美,是合適的。人問,它的精華在哪里,則舉出《驚夢》、《尋夢》二折來應對。我看這兩折雖然好,仍然是今曲,而不是元曲?!扼@夢》首句云:“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币砸豢|游絲,逗起情絲,開頭這一句,就花費這么深的心思,可以說是慘淡經(jīng)營了。然而聽演唱《牡丹亭》的,一百人之中有一兩個人能理解它的意思嗎?若說制曲的初心并不在此,不過是因所見之物用以起興,那么,瞥見游絲,不妨直說,還需要曲而又曲,由晴絲而說到春,由春與晴絲而悟出它如線嗎?若說創(chuàng)作這段文詞原有深刻的用心,那恐怕索解它的人就不容易懂得它的意思了。索解它的人既然不容易懂,又何必在歌筵上演奏,使得雅人與俗子同聞而共見呢?其余,如“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及“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遍青山,啼紅了杜鵑”等語,字字都費盡苦心經(jīng)營,而字字都欠明白清爽。這樣的妙語,只可作文字來看,不得作傳奇來看。至于到末一段“似蟲兒般蠢動,把風情扇”與“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也,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尋夢》曲說的“明放著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夢魂前”,“是這答兒壓黃金釧匾”這樣的曲子,就離元人不遠了。而我最賞心悅目的,不是專在《驚夢》、《尋夢》二折,而是說它心花筆蕊,散見于前后各折之中?!对\祟》曲道:“看你春歸何處歸,春睡何曾睡,氣絲兒,怎度的長天日。”“夢去知他實實誰,病來只送得個虛虛的你。做行云,先渴倒在巫陽會”?!坝植皇抢颂鞖?,中酒心期,魆魆的常如醉”?!俺凶鹩U,何時何日,來看這女顏回”?《憶女》曲云:“地老天昏,沒處把老娘安頓?!薄澳阍跗驳孟氯f里無兒白發(fā)親”?!百p春香還是你舊羅裙”。《玩真》曲云:“如愁欲語,只少口氣兒呵?!薄敖械哪銍娞缢铺旎ㄍ佟恿璨?,盈盈欲下,不見影兒那”。這樣的曲子,就純粹是元人,置之《元人百種》前后,幾乎不能辨認,因為它意深詞淺,全無一毫書本氣。

若論填詞家宜用之書,則無論經(jīng)傳子史以及詩賦古文,無一不當熟讀,即道家佛氏、九流百工之書,下至孩童所習《千字文》、《百家姓》〔1〕,無一不在所用之中。至于形之筆端、落于紙上,則宜洗濯殆盡。亦偶有用著成語之處,點出舊事之時,妙在信手拈來,無心巧合,竟似古人尋我,并非我覓古人。此等造詣,非可言傳,只宜多購元曲,寢食其中,自能為其所化。而元曲之最佳者,不單在《西廂》、《琵琶》二劇,而在《元人百種》之中?!栋俜N》亦不能盡佳,十有一二可列高、王之上,其不致家弦戶誦,出與二劇爭雄者,以其是雜劇而非全本,多北曲而少南音,又止可被諸管弦〔2〕,不便奏之場上。今時所重,皆在彼而不在此,即欲不為紈扇之捐〔3〕,其可得乎?

【注釋】

〔1〕《千字文》:古代兒童讀的啟蒙課本,拓取王羲之遺書中一千個字編為四言韻語,梁周興嗣編?!栋偌倚铡罚阂嗍菃⒚烧n本,北宋時編,當時皇帝姓趙,故趙姓居首。

〔2〕止可被諸管弦:只能清唱,不能在舞臺演出。

〔3〕紈扇之捐:紈扇在秋天被放置一旁。漢班婕妤美而能文,初為漢成帝所寵愛,后失寵,作賦及《紈扇詩》以團扇夏用秋棄自傷悼,此“紈扇之捐”由來。

【譯文】

若說到填詞家宜用之書,那么無論經(jīng)傳子史以及詩賦古文,沒有一種不應當熟讀,就是道家佛氏、九流百工之書,下至孩童所學習的《千字文》、《百家姓》,沒有一種不在所應采用的書籍之中。但是,到了形之筆端、落于紙上進行創(chuàng)作的時候,則應該把書本氣洗濯干凈。也偶然會有用著成語之處,點出舊事之時,妙在信手拈來,無心巧合,竟然好似古人尋找我,并非我去覓求古人。這樣的造詣,不是可用言語傳授的,只靠多讀元曲,時時浸淫其中,自然能夠為其所化。而元曲之最佳者,不單在《西廂》、《琵琶》二劇,而在《元人百種》之中。《元人百種》也不能說都好,十有一二可以列在高則誠、王實甫之上,它們之所以不能家弦戶誦,而與《西廂》、《琵琶》二劇爭雄,因為它們是雜劇而非全本,多是北曲而很少南音,又只可配上管弦清唱,卻不便在舞臺上演出。今天所重視的,都在文字優(yōu)雅而不在場上演出,即使不想如秋天之紈扇被拋在一邊,可能嗎?

重機趣

【題解】

李漁解“機趣”說:“機者,傳奇之精神;趣者,傳奇之風致?!苯裉炜磥?,“機”是機智、智慧;“趣”是風趣、趣味、笑。如果用一句話來說,“機趣”就是:智慧的笑?!皺C趣”乃與“板腐”相對,“機趣”就是不“板腐”。什么是“板腐”?即如老年間的窮酸秀才,滿臉嚴肅,一身死灰,不露半點笑容,猶如“泥人土馬”。書讀得不少,生活懂得不多,口中一本正經(jīng)說出來的話,陳腐古板,就叫“板腐”?!皺C趣”乃與“八股”相對,“機趣”就是不“八股”。八股就是死板的公式、俗套、無機、無趣?!皺C趣”不討厭“滑稽”,但更親近“幽默”。如果說它和“滑稽”只是一般的朋友,那么它和“幽默”則可以成為親密的情人。因為“機趣”和“幽默”都是高度智慧的結(jié)晶,而“滑稽”只具有中等智力水平?!盎薄ⅰ皺C趣”、“幽默”中都有笑;但如果說“滑稽”的笑是“三家村”中村人的笑,那么“機趣”和“幽默”的笑則是“理想國”里哲人的笑。因此,“機趣”和“幽默”的笑是比“滑稽”更高的笑,是更理性的笑、更智慧的笑、更有意味的笑、更深刻的笑。

“機趣”二字,填詞家必不可少。機者,傳奇之精神;趣者,傳奇之風致。少此二物,則如泥人土馬,有生形而無生氣。因作者逐句湊成,遂使觀場者逐段記憶,稍不留心,則看到第二曲,不記頭一曲是何等情形,看到第二折,不知第三折要作何勾當。是心口徒勞,耳目俱澀,何必以此自苦,而復苦百千萬億之人哉?故填詞之中,勿使有斷續(xù)痕,勿使有道學氣。所謂無斷續(xù)痕者,非止一出接一出,一人頂一人,務使承上接下,血脈相連,即于情事截然絕不相關之處,亦有連環(huán)細筍伏于其中〔1〕,看到后來方知其妙,如藕于未切之時,先長暗絲以待,絲于絡成之后,才知作繭之精,此言機之不可少也。所謂無道學氣者,非但風流跌宕之曲、花前月下之情,當以板腐為戒,即談忠孝節(jié)義與說悲苦哀怨之情,亦當抑圣為狂,寓哭于笑,如王陽明之講道學〔2〕,則得詞中三昧矣。陽明登壇講學,反復辨說“良知”二字,一愚人訊之曰:“請問‘良知’這件東西,還是白的?還是黑的?”陽明曰:“也不白,也不黑,只是一點帶赤的,便是良知了?!闭沾朔ㄌ钤~,則離合悲歡,嘻笑怒罵,無一語一字不帶機趣而行矣〔3〕。予又謂填詞種子,要在性中帶來,性中無此,做殺不佳。人問:性之有無,何從辯識〔4〕?予曰:不難,觀其說話行文,即知之矣。說話不迂腐,十句之中,定有一二句超脫,行文不板實,一篇之內(nèi),但有一二段空靈,此即可以填詞之人也。不則另尋別計,不當以有用精神,費之無益之地。噫,“性中帶來”一語,事事皆然,不獨填詞一節(jié)。凡作詩文書畫、飲酒斗棋與百工技藝之事,無一不具夙根,無一不本天授。強而后能者,畢竟是半路出家,止可冒齋飯吃,不能成佛作祖也。

【注釋】

〔1〕其中:芥子園本作“其心”,翼圣堂本作“其中”。

〔2〕王陽明:王守仁(1472—1529),字伯安,余姚(今屬浙江)人,因筑室讀書于陽明洞,別號陽明子,世稱陽明先生,我國古代著名的哲學家、教育家、政治家和軍事家。

〔3〕行:翼圣堂本作“行”,芥子園本作“止”。

〔4〕何從:翼圣堂本作“何從”,芥子園本作“何處”。

【譯文】

“機趣”這兩個字,填詞家必不可少。所謂機,就是傳奇的精神;所謂趣,就是傳奇的風致。少了這兩樣東西,就像泥人土馬,有生形而無生氣。因為作者寫作時逐句湊成,遂使觀眾看戲時逐段記憶,稍不留心,則看到第二曲,不記頭一曲是什么樣的情形,看到第二折,不知第三折將作何種勾當。這樣心與口白白勞碌,耳與目都覺艱澀不暢,何必以此自討苦吃,而又把這種苦加于百千萬億人身上呢?所以填詞之中,不要使它有斷續(xù)的痕跡,不要使它帶有道學氣。所謂無斷續(xù)痕,不只是一出接一出,一人頂一人,務必使它承上接下,血脈相連,就是在情事截然絕不相關之處,也要有連環(huán)細筍隱伏在里面,看到后來才知道它的妙處,如同藕在沒有切開的時候,先在里面滋長暗絲以待,當絲絡形成之后,才知道作繭之精,這是說機之不可缺少。所謂無道學氣,不但風流跌宕之曲、花前月下之情,也應當以板腐為戒,就是談忠孝節(jié)義和說悲苦哀怨之情,也應當抑制嚴肅之貌而變?yōu)榭穹胖畱B(tài),將哭形寓于笑貌之中,如王陽明之講道學,則得填詞制曲的真諦了。王陽明登壇講學,反復辨說“良知”二字,有一愚人問他說:“請問‘良知’這件東西,是白的?還是黑的?”王陽明答道:“也不白,也不黑,只是一點帶赤的,便是良知了。”照這種方法填詞,那么離合悲歡,嘻笑怒罵,沒有一語一字不帶機趣而行于其中了。我又認為填詞種子,要在性中帶來,性中沒有這種東西,硬去做,到死也做不好。有人問:性有沒有,如何辯識?我說:不難,觀察他的說話行文,就能知道。假如他說話不迂腐,十句之中,一定有一二句超脫,行文不板實,一篇之內(nèi),只要有一二段空靈,這就成為可以填詞之人。不然,就另尋別的營生,不應當以有用的精神,浪費在無益之地。唉,“性中帶來”一語,事事都是如此,不獨填詞這一樣事情。凡是創(chuàng)作詩文書畫、飲酒斗棋和百工技藝之事,沒有一種不具有生就的根苗,沒有一種不來自天授。勉強而作、后學而能者,畢竟是半路出家,只可冒充僧人吃些齋飯,終不能成佛作祖。

戒浮泛

【題解】

此款標題雖是“戒浮泛”,所論中心卻是戲曲語言的個性化。這是李漁所關注的焦點問題之一。明代著名選家臧懋循在《〈元曲選〉序二》中談到戲曲的“當行”問題,其中就包含著如何用個性化的語言刻畫人物的意思。他說:“行家者,隨所妝演,無不摹擬曲盡,宛若身當其處,而幾忘其事之烏有;能使人快者掀髯,憤者扼腕,悲者掩泣,羨者色飛,是惟優(yōu)孟衣冠,然后可與于此。故稱曲上乘首曰當行?!崩顫O曲論的重要成就之一就是對戲曲語言個性化問題做了很精彩的闡述。李漁論戲曲語言個性化的高明之處,不僅在于他指出戲曲語言必須個性化,所謂“說何人,肖何人,議某事,切某事”;“說張三要像張三,難通融于李四”;“生旦有生旦之體,凈丑有凈丑之腔”等等,而且特別指出戲曲語言如何個性化。方法有多種,但關鍵的一條,是先摸透人物的“心”,才能真正準確地寫出他的“言”。李漁說:“言者,心之聲也,欲代此一人立言,先宜代此一人立心。”這里的“心”,指人物的精神風貌,包括人物的心理、思想、情感等等一切性格特點。只有掌握人物的性格特點,才能寫出符合其性格特點的個性化語言;反過來,也只有通過個性化語言,才能更好地表現(xiàn)出人物的性格特點。

詞貴顯淺之說,前已道之詳矣。然一味顯淺而不知分別,則將日流粗俗,求為文人之筆而不可得矣。元曲多犯此病,乃矯艱深隱晦之弊而過焉者也。極粗極俗之語,未嘗不入填詞,但宜從腳色起見。如在花面口中,則惟恐不粗不俗,一涉生旦之曲,便宜斟酌其詞。無論生為衣冠仕宦,旦為小姐夫人,出言吐詞當有雋雅舂容之度〔1〕。即使生為仆從,旦作梅香,亦須擇言而發(fā),不與凈丑同聲。以生旦有生旦之體,凈丑有凈丑之腔故也。元人不察,多混用之。觀《幽閨記》之陀滿興福〔2〕,乃小生腳色,初屈后伸之人也。其《避兵》曲云:“遙觀巡捕卒,都是棒和槍?!贝嘶婵谖?,非小生曲也。均是常談俗語,有當用于此者,有當用于彼者。又有極粗極俗之語,止更一二字,或增減一二字,便成絕新絕雅之文者。神而明之,只在一熟。當存其說,以俟其人。

【注釋】

〔1〕舂(chōnɡ)容:語出《禮記·學記》,形容聲調(diào)宏大響亮而又舒緩不迫。又,韓愈《送權(quán)秀才序》中有“寂寥乎短章,舂容乎大篇”句。

〔2〕《幽閨記》:即《拜月亭》。

【譯文】

詞貴顯淺之說,前面已經(jīng)說得很詳細了。然而一味顯淺而不知有所分別,那將會一天天流于粗俗,求為文人之筆而得不到了。元曲多犯這種毛病,是由于矯正艱深隱晦之弊而過了頭的緣故。極粗極俗的話語,未嘗不能進行填詞,但應服從腳色的需要。如花面口中語言,則惟恐不粗不俗,一涉及生旦之曲,就需要斟酌其詞。不論生扮為衣冠仕宦的腳色,旦扮為小姐夫人的腳色,出言吐詞應具有雋雅舂容的風度。即使生扮為仆從的腳色,旦扮為丫鬟梅香,也需要選擇合適的語言,不得與凈丑說同樣的話。因為生旦有生旦之體,凈丑有凈丑之腔的原故。元人對此多不明察,常?;煊谩U埧础队拈|記》中的陀滿興福,乃是小生腳色,是一個開始受委屈后來得伸張的人。他的《避兵》曲中說:“遙觀巡捕卒,都是棒和槍?!边@是花面口吻,而不是小生之曲。都是日常通俗的言談話語,有的應當在這里使用,有的則應當在那里使用。又有的時候,極粗極俗之語,只變更一兩個字,或增減一兩個字,便成為絕新絕雅的文詞。達到神而明之的地步,只在運用得是否純熟?,F(xiàn)在故存其說于此,以待有識之人。

填詞義理無窮,說何人,肖何人,議某事,切某事,文章頭緒之最繁者,莫填詞若矣。予謂總其大綱,則不出“情景”二字。景書所睹,情發(fā)欲言。情自中生,景由外得,二者難易之分,判如霄壤。以情乃一人之情,說張三要像張三,難通融于李四。景乃眾人之景,寫春夏盡是春夏,止分別于秋冬。善填詞者,當為所難,勿趨其易。批點傳奇者,每遇游山玩水、賞月觀花等曲,見其止書所見、不及中情者,有十分佳處,只好算得五分,以風云月露之詞,工者盡多,不從此劇始也。善詠物者,妙在即景生情。如前所云《琵琶·賞月》四曲,同一月也,牛氏有牛氏之月,伯喈有伯喈之月。所言者月,所寓者心。牛氏所說之月可移一句于伯喈,伯喈所說之月可挪一字于牛氏乎?夫妻二人之語,猶不可挪移混用,況他人乎?人謂此等妙曲,工者有幾,強人以所不能,是塞填詞之路也。予曰:不然。作文之事,貴于專一。專則生巧,散乃入愚;專則易于奏工,散者難于責效。百工居肆,欲其專也〔1〕;眾楚群咻〔2〕,喻其散也。舍情言景,不過圖其省力,殊不知眼前景物繁多,當從何處說起?詠花既愁遺鳥,賦月又想兼風。若使逐件鋪張,則慮事多曲少;欲以數(shù)言包括,又防事短情長。展轉(zhuǎn)推敲,已費心思幾許,何如只就本人生發(fā),自有欲為之事,自有待說之情,念不旁分,妙理自出。如發(fā)科發(fā)甲之人〔3〕,窗下作文,每日止能一篇二篇,場中遂至七篇。窗下之一篇二篇未必盡好,而場中之七篇,反能盡發(fā)所長,而奪千人之幟者,以其念不旁分,舍本題之外,并無別題可做,只得走此一條路也。吾欲填詞家舍景言情,非責人以難,正欲其舍難就易耳。

【注釋】

〔1〕百工居肆,欲其專也:眾多工匠聚在作坊,欲使其專心致志?;谩墩撜Z·子張》“百工居肆,以成其事”意。

〔2〕眾楚群咻:《孟子·滕文公下》中說,楚大夫請齊人教兒子學齊語,一齊人傅之,眾楚人咻之,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咻,喧囂。

〔3〕發(fā)科發(fā)甲:指科舉考試。古時科舉,亦稱科甲。

【譯文】

填詞的義理無窮無盡,說何人,肖何人,議某事,切某事,文章頭緒之最繁雜的,沒有比填詞更厲害的了。我認為總的說來,則不出“情景”二字。景,寫眼睛所看見的東西;情,抒發(fā)心中想要吐露的情感。情自心中而生,景由外界得來,二者難易的分別,判如霄壤。因為情乃一人之情,說張三要像張三,難通融于李四。景則是眾人之景,寫春夏就都是春夏,只不同于秋冬。善于填詞的人,當知難而上,不要避難求易。批點傳奇的人,每遇游山玩水、賞月觀花等曲,見它只寫所見的東西、而不涉及心中之情,有十分優(yōu)點,只得算他五分,因為風云月露之詞,寫得好的很多,不是從這個劇開始的。善于詠物的人,妙在即景生情。如前面所說《琵琶·賞月》四曲,同是一個月亮,牛氏有牛氏之月亮,伯喈有伯喈之月亮。所說的是月亮,寓于其中的是心境。牛氏所說之月亮可移一句到伯喈身上嗎?伯喈所說之月亮可挪一字到牛氏身上嗎?夫妻二人的話,尚且不可挪移混用,何況他人呢?有人說,這樣的妙曲,沒有幾個人能寫得出來;勉強人以其所不能,是堵塞填詞之路。我說:不然。作文這種事情,貴在專一。專就能生巧,散即陷入愚鈍;專則容易見效,散就難于成功。眾多工匠聚在作坊,就是要使其專心致志;孟子所說“眾楚群咻”的故事,比喻其散。舍棄抒情而只是寫景,不過是貪圖省力,殊不知眼前景物繁多,應當從哪里說起?詠花既怕忘了寫鳥,賦月又想兼顧寫風。假使逐一將每件事物都鋪張開來,則顧慮事多而曲少;要想用幾句話加以概括,又要防止事短情長。反復推敲,已費去許多心思,還不如只就本人生發(fā)開去,自然有欲做之事,自然有待說之情,思緒專一、念不旁分,美妙的理念自然會冒出來。如攻取功名、參加科舉考試的人,平時在家里作文,每日只能作一篇二篇,而科考場中可以做到七篇。平時之一篇二篇未必都好,而科考場中的七篇,反能盡情發(fā)揮其所長,而能夠在千人之中拔得頭籌,是因為他念不旁分,除本題之外,并無別題可做,只得走這一條路。我想讓填詞家舍景而言情,不是責人以難,正是想讓他舍難就易。

忌填塞

【題解】

此款主旨同“貴顯淺”一樣,亦是提倡戲劇語言的通俗化、群眾化。但“貴顯淺”重在正面倡導,而“忌填塞”則從反面告誡。所以此款一上來即直點病狀及病根:“填塞之病有三:多引古事,迭用人名,直書成句。其所以致病之由亦有三:借典核以明博雅,假脂粉以見風姿,取現(xiàn)成以免思索?!崩顫O對“詞采”的要求,是臺詞一定要通俗易懂,曉暢順達,而不可“艱深隱晦”。顯然,李漁此論是發(fā)揚了明人關于曲的語言要“本色”的有關主張而來。然而,細細考察,李漁的“貴顯淺”與明人的提倡“本色”,雖相近而又不完全相同。明人主張“本色”,當然含有要求戲劇語言通俗明白的意思在內(nèi),例如徐渭在《南詞敘錄》中贊揚南戲的許多作品語言“句句是本色語,無今人時文氣”;但是,所謂“本色”還有另外的意思,即語言的質(zhì)樸和描摹的恰當。王驥德在《曲律》中是把“本色”與“文詞”、“藻繪”相對而言的,說“自《香囊記》以儒門手腳為之,遂濫觴而有文詞家一體”。他還指出:“夫曲以模寫物情,體貼人理,所取委曲宛轉(zhuǎn),以代說詞,一涉藻繪,便蔽本來?!标绊凇丁丛x〉序二》中,也要求“填詞者必須人習其方言,事肖其本色”。相比之下,李漁適應舞臺表演的需要,更重視和強調(diào)戲曲語言的通俗、易懂、曉暢、順達。他認為曲文之詞采則要“其事不取幽深,其人不搜隱僻,其句則采街談巷議。即有時偶涉詩書,亦系耳根聽熟之語,舌端調(diào)慣之文,雖出詩書,實與街談巷議無別者”。為什么非如此不可呢?因為“傳奇不比文章。文章做與讀書人看,故不怪其深;戲文做與讀書人與不讀書人同看,又與不讀書之婦人小兒同看,故貴淺不貴深”。傳奇要“借優(yōu)人說法與大眾齊聽”,包括與那些“認字知書少”的“愚夫愚婦”們“齊聽”。因此,戲劇藝術(shù)的這種廣泛的群眾性,不能不要求它的語言的通俗化、群眾化。

填塞之病有三:多引古事,迭用人名,直書成句。其所以致病之由亦有三:借典核以明博雅〔1〕,假脂粉以見風姿,取現(xiàn)成以免思索。而總此三病與致病之由之故,則在一語。一語維何?曰:從未經(jīng)人道破;一經(jīng)道破,則俗語云“說破不值半文錢”,再犯此病者鮮矣。古來填詞之家,未嘗不引古事,未嘗不用人名,未嘗不書現(xiàn)成之句,而所引所用與所書者,則有別焉:其事不取幽深,其人不搜隱僻,其句則采街談巷議。即有時偶涉詩書,亦系耳根聽熟之語,舌端調(diào)慣之文,雖出詩書,實與街談巷議無別者??偠灾瑐髌娌槐任恼?。文章做與讀書人看,故不怪其深;戲文做與讀書人與不讀書人同看,又與不讀書之婦人小兒同看,故貴淺不貴深。使文章之設,亦為與讀書人、不讀書人及婦人小兒同看,則古來圣賢所作之經(jīng)傳,亦只淺而不深,如今世之為小說矣。人曰:文人之作傳奇與著書無別,假此以見其才也,淺則才于何見?予曰:能于淺處見才,方是文章高手。施耐庵之《水滸》〔2〕,王實甫之《西廂》,世人盡作戲文小說看,金圣嘆特標其名曰“五才子書”、“六才子書”者〔3〕,其意何居?蓋憤天下之小視其道,不知為古今來絕大文章,故作此等驚人語以標其目。噫,知言哉!

【注釋】

〔1〕典核:用典豐富翔實。典,典故。核,翔實考察。

〔2〕施耐庵:《水滸傳》作者。大概是元末明初人。

〔3〕金圣嘆(1608—1661):名采,字若采,明亡后改名人瑞,字圣嘆。吳縣(今江蘇蘇州)人。清初文學家、文學批評家,評點《水滸傳》、《西廂記》、《離騷》、《莊子》、《史記》、杜詩等,稱之為“六才子書”。

【譯文】

填塞的毛病有三條:一是過多引征古事,二是頻繁使用人名,三是直接書寫成句。造成這種毛病的根由也有三條:一是借典故以表明博雅,二是借脂粉以現(xiàn)出風姿,三是取現(xiàn)成之句以省得自己思索。而總結(jié)這三條毛病與三條致病之根由,就是一句話。一句話是什么?曰:從未經(jīng)人說破;一經(jīng)說破,則像俗話說的“說破不值半文錢”,再犯這種毛病的人就少了。古來填詞之家,未嘗不征引古事,未嘗不使用人名,未嘗不書寫現(xiàn)成之句,而其所引所用與所書的,則有所不同:他所引之事不取其幽深難解,他所用之人不取其隱僻難尋,他所用的成句則采之街談巷議。即使有時偶然涉及詩書,也是耳根聽熟了的話語,舌端調(diào)慣了的文詞,雖然出之詩書,實際上與街談巷議沒有什么分別。總而言之,傳奇不比文章。文章做給讀書人看,所以不怪其深;戲文做給讀書人與不讀書人同看,又與不讀書之婦女小孩同看,所以貴淺不貴深。假使文章之設置,也為了與讀書人、不讀書人及婦女小孩同看,那么古來圣賢所作的經(jīng)傳,也只淺而不深,就像今天之作小說了。有人說:文人之作傳奇與著書沒有區(qū)別,都是借此以表現(xiàn)他的才能,若淺,才能如何表現(xiàn)得出來?我說:能在淺處見才,才是文章高手。施耐庵的《水滸》,王實甫的《西廂》,世人都作戲文小說看,金圣嘆則獨獨標其名為“五才子書”、“六才子書”,其用意何在?原是不滿天下人小看了它們之中的道理,不知其為古今以來之絕大文章,故意說出此等驚人之語以標其目。唉,他真是個知言之人??!

音律第三 計九款

【題解】

《音律第三》包括“恪守詞韻”、“凜遵曲譜”、“魚模當分”、“廉監(jiān)宜避”、“拗句難好”、“合韻易重”、“慎用上聲”、“少填入韻”、“別解務頭”共計九款,主要談傳奇的音律問題。所謂“音律”者,實則含有兩個內(nèi)容:其一是音韻,即填詞制曲的用韻(按照字的韻腳押韻)問題;其二是曲律,即填詞制曲的合律(符合曲譜規(guī)定的宮調(diào)、平仄、詞牌、句式)問題。這里涉及戲曲音律學的許多非常專門的學問,然而李漁以其豐富的實踐經(jīng)驗,從應用的角度,把某些高深而又專門的學問講得淺近易懂、便于操作,實在難得,非高手不能達此境界。

開頭這段近五千言的文字是《音律第三》的長篇序言,無異于一篇總論傳奇音律的學術(shù)論文,內(nèi)容豐富,且很生動。首先,李漁從音律角度不無矯情地訴說著填詞之“苦”——無非是說創(chuàng)作傳奇要受音律之“法”的限制,而且強調(diào)傳奇的音律之“法”比其他種類(詩、詞、文、賦)更為苛刻,是“戴著鐐銬跳舞”。而“填詞”越難,就越能顯出戲曲家才能之高,所謂“能于此種艱難文字顯出奇能,字字在聲音律法之中,言言無資格拘攣之苦,如蓮花生在火上,仙叟弈于橘中,始為盤根錯節(jié)之才,八面玲瓏之筆”者也。其實,填詞、寫詩、制曲、作文、畫畫,沒有一件不是戴著鐐銬跳舞。

李漁此文還以親身經(jīng)歷談了對名著的翻改或續(xù)書問題,認為這大多費力不討好。李漁那個時候有改《西廂》、續(xù)《水滸》者;今天有續(xù)《紅樓》、續(xù)《圍城》者。我贊同李漁的意見,認為《水滸》、《西廂》不可續(xù)。這倒不是李漁所謂“續(xù)貂蛇足”,而是因為它不符合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藝術(shù)是創(chuàng)造,是“自我作古”,是“第一次”?!袄m(xù)”者,沿著別人走過的路走,照著別人的樣子描,與藝術(shù)本性相背。這樣的人,如李漁所說,“止可冒齋飯吃,不能成佛作祖”,成不了大氣候。

作文之最樂者,莫如填詞,其最苦者,亦莫如填詞。填詞之樂,詳后《賓白》之第二幅,上天入地,作佛成仙,無一不隨意到,較之南面百城〔1〕,洵有過焉者矣〔2〕。至說其苦,亦有千態(tài)萬狀,擬之悲傷疾痛、桎梏幽囚諸逆境,殆有甚焉者〔3〕。請詳言之。他種文字,隨人長短,聽我張弛,總無限定之資格。今置散體弗論,而論其分股、限字與調(diào)聲葉律者。分股則帖括時文是已。先破后承,始開終結(jié),內(nèi)分八股〔4〕,股股相對,繩墨不為不嚴矣;然其股法、句法,長短由人,未嘗限之以數(shù),雖嚴而不謂之嚴也。限字則四六排偶之文是已〔5〕。語有一定之字,字有一定之聲,對必同心,意難合掌〔6〕,矩度不為不肅矣;然止限以數(shù),未定以位,止限以聲,未拘以格,上四下六可,上六下四亦未嘗不可,仄平平仄可,平仄仄平亦未嘗不可,雖肅而實未嘗肅也。調(diào)聲葉律,又兼分股限字之文,則詩中之近體是已。起句五言,則句句五言,起句七言,則句句七言,起句用某韻,則以下俱用某韻,起句第二字用平聲,則下句第二字定用仄聲,第三、第四又復顛倒用之,前人立法亦云苛且密矣。然起句五言,句句五言,起句七言,句句七言,便有成法可守。想入五言一路,則七言之句不來矣;起句用某韻,以下俱用某韻,起句第二字用平聲,下句第二字定用仄聲,則拈得平聲之韻,上去入三聲之韻皆可置之不問矣;守定平仄、仄平二語,再無變更,自一首以至千百首皆出一轍,保無朝更夕改之令,阻人適從矣。是其苛猶未甚,密猶未至也。至于填詞一道,則句之長短,字之多寡,聲之平上去入,韻之清濁陰陽〔7〕,皆有一定不移之格。長者短一線不能,少者增一字不得,又復忽長忽短,時少時多,令人把握不定。當平者平,用一仄字不得;當陰者陰,換一陽字不能。調(diào)得平仄成文,又慮陰陽反復;分得陰陽清楚,又與聲韻乖張。令人攪斷肺腸,煩苦欲絕。此等苛法,盡勾磨人。作者處此,但能布置得宜,安頓極妥,便是千幸萬幸之事,尚能計其詞品之低昂,文情之工拙乎?予襁褓識字,總角成篇〔8〕,于詩書六藝之文〔9〕,雖未精窮其義,然皆淺涉一過??傊T體百家而論之,覺文字之難,未有過于填詞者。予童而習之,于今老矣,尚未窺見一斑。只以管窺蛙見之識,謬語同心;虛赤幟于詞壇〔10〕,以待將來。作者能于此種艱難文字顯出奇能,字字在聲音律法之中,言言無資格拘攣之苦,如蓮花生在火上〔11〕,仙叟弈于橘中〔12〕,始為盤根錯節(jié)之才,八面玲瓏之筆,壽名千古,衾影何慚〔13〕!而千古上下之題品文藝者,看到傳奇一種,當易心換眼,別置典刑〔14〕。要知此種文字作之可憐,出之不易,其楮墨筆硯非同己物〔15〕,有如假自他人,耳目心思效用不能,到處為人掣肘,非若詩賦古文,容其得意疾書,不受神牽鬼制者。七分佳處,便可許作十分,若到十分,即可敵他種文字之二十分矣。予非左袒詞家,實欲主持公道,如其不信,但請作者同拈一題,先作文一篇或詩一首,再作填詞一曲,試其孰難孰易,誰拙誰工,即知予言之不謬矣。然難易自知,工拙必須人辨。

【注釋】

〔1〕南面:古以面南而坐為尊。

〔2〕洵:誠然,實在。

〔3〕殆:大概,恐怕,幾乎。

〔4〕八股:明清科舉八股文有固定的格式。每篇八段:破題、承題、起講、入手、虛比、中比、后比、大結(jié)。由虛比到大結(jié)四段,各須由兩股排比對偶的文字組成,共八股。

〔5〕四六排偶之文:簡稱四六文。是一種以四、六字句排比對偶的駢體文。

〔6〕對必同心,意難合掌:同心,指作文其語句依規(guī)則相對應。合掌,指作文的聲律、聯(lián)意重復。

〔7〕清濁陰陽:通常,陰陽多指聲調(diào),清濁多指音韻,清聲母的字為陰調(diào),濁聲母的字為陽調(diào)。但說法不一。

〔8〕總角:古時小孩頭發(fā)梳成小髻,故稱兒時為總角。

〔9〕六藝:《詩》、《書》、《禮》、《易》、《樂》、《春秋》稱六藝?;蛞远Y、樂、射、御、書、數(shù)為六藝。

〔10〕赤熾:原指秦漢之際韓信與趙軍大戰(zhàn)時,漢軍所用的赤色旗幟。典出《史記·淮陰侯列傳》。此處借用之。

〔11〕蓮花生在火上:佛家多有火中蓮花的故事,表示歷險而能自在存活。

〔12〕仙叟弈于橘中:東晉干寶《搜神記》中有故事說,某人園中大橘內(nèi)有仙叟對弈。

〔13〕衾影何慚:用《宋史·蔡元定傳》“獨行不愧影,獨寢不愧衾”意,表示無所愧疚。

〔14〕典刑:范型。刑,通“型”。

〔15〕楮(chǔ):紙。

【譯文】

作文之使人最樂的,莫如填詞,其使人最苦的,也莫如填詞。填詞之樂,詳見后面《賓白》之第二款“語求肖似”,上天入地,作佛成仙,沒有一樣不隨意達到,比那南面之尊、百城之威,實在有過之而無不及。至于說到它的苦,也有千態(tài)萬狀,比之悲傷疾痛、桎梏幽囚等各種逆境,大概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請聽我詳細言之。其他的文字,隨個人之愿或長或短,聽我的安排或張或弛,總之沒有什么限定的死硬規(guī)格?,F(xiàn)在放下散體不說,而論其分股、限字與調(diào)聲葉律。分股就是帖括時文。先破后承,始開終結(jié),里面分為八股,股股相對,它的規(guī)則不能說不嚴;然而它的股法、句法,長短由各人而定,未嘗限制它一定的字數(shù),雖然嚴而又算不上太嚴。它的限字,也只是四六排偶之文而已。語有一定之字,字有一定之聲,語句依規(guī)則相對應,音律、聯(lián)意難免重復,其規(guī)則不可謂不嚴;然而只限定其數(shù),未限定其位,只限制其聲,未拘束其格,上句四字下句六字可以,上句六字下句四字也未嘗不可,仄平平仄可以,平仄仄平也未嘗不可,雖嚴而實則未嘗嚴。調(diào)聲葉律,再加上分股限字之文,這可謂詩中之近體了。起句五言,則須句句五言,起句七言,則須句句七言,起句用某韻,則以下都要用某韻,起句第二字用平聲,則下句第二字一定用仄聲,第三、第四又要顛倒用之,前人所立章法也可以說苛刻而且嚴密了。然而起句五言,句句五言,起句七言,句句七言,就有成法可以遵守。要入五言一路,那么七言之句就不會來了;起句用某韻,以下都用某韻,起句第二字用平聲,下句第二字定用仄聲,那么拈得平聲之韻,上去入三聲之韻都可以置之不問了;守定平仄、仄平兩句話,再沒有什么變更,自一首以至千百首同出一轍,保證沒有朝更夕改之令,使人無所適從了。就是說它的苛刻還不怎么厲害,它的嚴密還未達極致。至于說到填詞,則其句之長短,字之多少,聲之平上去入,韻之清濁陰陽,都有一定不移之格。長的不能短一線,少的不得增一字,又有時忽長忽短,時少時多,令人把握不定。應當用平聲字就表現(xiàn)是平聲字,不得用一仄聲字;當用陰字即必須用陰字,不能換一陽字。其聲調(diào)須平仄成文,還得考慮陰陽反復;必須分得陰陽清楚,又需要與聲韻乖張。簡直叫你攪斷肺腸,煩惱悲苦得痛不欲生。這樣的苛法,盡夠磨人。作者處在這種情況之下,只要能布置得宜,安頓妥當,就是千幸萬幸之事,還能顧慮他的詞品之高低,文情之工拙嗎?我尚在襁褓就開始識字,兒時就能寫滿篇文章,對于詩書六藝之文,雖然沒有精窮其義,但是都淺涉一過??偫ㄖT體百家而論說,覺得文字之難,沒有超過填詞的。我孩童時就學習它,現(xiàn)在老了,還沒有窺見其一斑。只是以管窺蛙見的知識,姑且說給同道聽聽;虛立旗幟于詞壇,以待將來有識之士。作者能夠在這種艱難文字的寫作中顯出奇特能力,字字都在聲音律法之中,言言沒有資格拘攣之苦,如同蓮花生在火上,仙叟博弈于橘中,這才可稱為有盤根錯節(jié)之才,八面玲瓏之筆,名垂千古,無愧于世!而千古上下之品鑒文藝的人,看到傳奇這種文體的時候,當換一種眼光和心氣來對待,另置一種范型來衡量。要知道,這種文字作之可憐,出之不易,它的紙墨筆硯好像不是自己之物,而是如同假自他人,耳目心思不能隨心而用,到處為人掣肘,不像詩賦古文,容你得意疾書,不受神牽鬼制。七分好處,便可以做到十分,若到十分,就可敵上他種文字之二十分了。我不是偏袒詞家,實在是想要主持公道,如果你不信,只需請作者同用一題,先作文一篇或詩一首,再填詞一曲,試看孰難孰易,誰拙誰工,就知道我說的不錯了。然難與易,自己知道,而工與拙,必須別人分辨。

詞曲中音律之壞,壞于《南西廂》〔1〕。凡有作者,當以之為戒,不當取之為法。非止音律,文藝亦然。請詳言之。填詞除雜劇不論,止論全本,其文字之佳,音律之妙,未有過于《北西廂》者。自南本一出,遂變極佳者為極不佳,極妙者為極不妙。推其初意,亦有可原,不過因北本為詞曲之豪,人人贊羨,但可被之管弦,不便奏諸場上,但宜于弋陽、四平等俗優(yōu)〔2〕,不便強施于昆調(diào)〔3〕,以系北曲而非南曲也。茲請先言其故。北曲一折,止隸一人〔4〕,雖有數(shù)人在場,其曲止出一口,從無互歌迭詠之事。弋陽、四平等腔,字多音少,一泄而盡,又有一人啟口,數(shù)人接腔者,名為一人,實出眾口,故演《北西廂》甚易。昆調(diào)悠長,一字可抵數(shù)字,每唱一曲,又必一人始之,一人終之,無可助一臂者,以長江大河之全曲,而專責一人,即有銅喉鐵齒,其能勝此重任乎?此北本雖佳,吳音不能奏也。作《南西廂》者,意在補此缺陷,遂割裂其詞,增添其白,易北為南,撰成此劇,亦可謂善用古人,喜傳佳事者矣。然自予論之,此人之于作者,可謂功之首而罪之魁矣。所謂功之首者,非得此人,則俗優(yōu)競演,雅調(diào)無聞,作者苦心,雖傳實沒。所謂罪之魁者,千金狐腋,剪作鴻毛,一片精金,點成頑鐵。若是者何?以其有用古之心而無其具也。今之觀演此劇者,但知關目動人,詞曲悅耳,亦曾細嘗其味,深繹其詞乎?使讀書作古之人,取《西廂》南本一閱,句櫛字比,未有不廢卷掩鼻,而怪穢氣熏人者也。若曰:詞曲情文不浹〔5〕,以其就北本增刪,割彼湊此,自難貼合,雖有才力無所施也。然則賓白之文,皆由己作,并未依傍原本,何以有才不用,有力不施,而為俗口鄙惡之談,以穢聽者之耳乎?且曲文之中,盡有不就原本增刪,或自填一折以補原本之缺略,自撰一曲以作諸曲之過文者〔6〕,此則束縛無人,操縱由我,何以有才不用,有力不施,亦作勉強支吾之句,以混觀者之目乎?使王實甫復生,看演此劇,非狂叫怒罵,索改本而付之祝融〔7〕,即痛哭流涕,對原本而悲其不幸矣。嘻!續(xù)《西廂》者之才〔8〕,去作《西廂》者,止爭一間〔9〕,觀者群加非議,謂《驚夢》以后諸曲,有如狗尾續(xù)貂。以彼之才,較之作《南西廂》者,豈特奴婢之于郎主,直帝王之視乞丐!乃今之觀者,彼施責備,而此獨包容,已不可解;且令家尸戶祝〔10〕,居然配饗《琵琶》,非特實甫呼冤,且使則誠號屈矣!予生平最惡弋陽、四平等劇,見則趨而避之,但聞其搬演《西廂》,則樂觀恐后。何也?以其腔調(diào)雖惡,而曲文未改,仍是完全不破之《西廂》,非改頭換面、折手跛足之《西廂》也。南本則聾瞽、喑啞、馱背、折腰諸惡狀,無一不備于身矣。此但責其文詞,未究音律。從來詞曲之旨,首嚴宮調(diào),次及聲音,次及字格。九宮十三調(diào),南曲之門戶也。小出可以不拘,其成套大曲,則分門別戶,各有依歸,非但彼此不可通融,次第亦難紊亂。此劇只因改北成南,遂變盡詞場格局:或因前曲與前曲字句相同,后曲與后曲體段不合,遂向別宮別調(diào)隨取一曲以聯(lián)絡之,此宮調(diào)之不能盡合也;或彼曲與此曲牌名巧湊,其中但有一二句字數(shù)不符,如其可增可減,即增減就之,否則任其多寡,以解補湊不來之厄,此字格之不能盡符也;至于平仄陰陽與逐句所葉之韻,較此二者其難十倍,誅之將不勝誅,此聲音之不能盡葉也。詞家所重在此三者,而三者之弊,未嘗缺一,能使天下相傳,久而不廢,豈非咄咄怪事乎?更可異者,近日詞人因其熟于梨園之口,習于觀者之目,謂此曲第一當行〔11〕,可以取法,用作曲譜;所填之詞,凡有不合成律者,他人執(zhí)而訊之,則曰:“我用《南西廂》某折作對子,如何得錯!”噫,玷《西廂》名目者此人〔12〕,壞詞場矩度者此人,誤天下后世之蒼生者,亦此人也。此等情弊,予不急為拈出,則《南西廂》之流毒,當至何年何代而已乎!

【注釋】

〔1〕《南西廂》:明李日華等多人都曾將雜劇《西廂記》改為傳奇劇本,稱為《南西廂》,在曲牌上易北為南,且“增損字句以就腔”,受到許多詞曲作家批評。下面所說《北西廂》即指王實甫的雜劇《西廂記》。

〔2〕弋陽、四平:弋陽腔、四平腔乃當時地方戲曲聲腔,粗獷清越,但不被文人重視。

〔3〕昆調(diào):即昆山腔,或稱昆曲,明末清初流行于江浙一帶的曲種。今仍存在,并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4〕隸:附屬。

〔5〕不浹(ji?。翰恢苋?。浹,周全,濕透。

〔6〕過文:過渡性的文字。

〔7〕祝融:傳說中的火神。

〔8〕續(xù)《西廂》者:或曰王《西廂》只有四本,第五本乃關漢卿續(xù)。此說不可靠。

〔9〕間:距離,差別。

〔10〕家尸戶祝:家家戶戶祭拜。尸,祭祀時代表死者受祭的人。祝,司祭禮的人。

〔11〕當行:內(nèi)行,合乎要求。臧懋循《〈元曲選〉序二》:“故稱曲上乘者首曰當行?!?/p>

〔12〕玷(diàn):白玉上面的污點。

【譯文】

詞曲中音律之壞,壞在《南西廂》。所有作者,應當以此為戒,不應當取以為法。不只是音律,文藝也如此。請允許我詳細說說。填詞除去雜劇不論,只說全本,其文字之佳,音律之妙,沒有超過《北西廂》的。自從南本一出,于是變極佳者為極不佳,極妙者為極不妙。推測其初意,也情有可原,不過是因為北本的詞曲之豪,人人贊羨,只可配上管弦清唱,不便于場上演出,只宜于弋陽、四平等世俗優(yōu)伶,不便于勉強用于昆曲,因為它是北曲而不是南曲。這里請允許我先說說個中緣故。北曲一折,只付與一人演唱,雖然有數(shù)人在場,其曲只出一人之口,從沒有互歌迭詠之事。弋陽、四平等唱腔,字多音少,一泄而盡,又有一人開口,數(shù)人接腔,名義上是一個人,實際上出之眾口,所以演《北西廂》很容易。昆曲腔調(diào)悠長,一字可抵得上數(shù)字,每唱一曲,又必定由一人開始,一人終結(jié),沒有別人可助一臂,如長江大河那樣長的全曲,而??恳蝗搜莩?,即使有銅喉鐵齒,他能勝此重任嗎?這就是說,北本雖佳,昆曲不能演奏。作《南西廂》的人,意在彌補這個缺陷,于是割裂其唱詞,增添其賓白,易北曲為南曲,撰成此劇,也可說是善用古人,好傳佳事了。然而在我看來,這個人作為戲曲作家,可說是功之首而罪之魁。所謂功之首,若沒有這個人,則俗常優(yōu)伶競相扮演,高雅之調(diào)默默無聞,作者的苦心,雖傳下來了實際上等于沒有流傳。所謂罪之魁者,千金之貴的狐腋,剪作細碎的鴻毛,一片精金,點成頑鐵。這像什么呢?可以說他有學習采用古人傳統(tǒng)之心而沒有恰切的工具。今天觀演這部戲的人,只知其關目動人,詞曲悅耳,但是,他曾經(jīng)細細品嘗其味,深深捉摸它的文詞嗎?假使有善于讀書、善于學習傳統(tǒng)的人,拿來《西廂》南本一閱,考察其句其字一比較,沒有不廢卷掩鼻,而怪它穢氣熏人的。若有人說:詞曲情文不周全,將它依照北本增刪,割取那里湊在這里,自然難以貼合,雖有才力也沒有施展的地方。但是,賓白的文詞,都由自己所作,并未依傍原本,為什么有才不用,有力不施,而作那些俗口鄙惡的言談,以污穢聽者之耳呢?況且曲文之中,很多是不依照原本進行增刪,或者自填一折以補原本之缺略,自撰一曲以作諸曲之過渡的,這里沒有人為的束縛,全由自己操縱,為什么有才不用,有力不施,也作勉強支吾的詞句,以混淆觀者之耳目呢?假使王實甫復生,看演此劇,不是狂叫怒罵,索取改本而付之一炬,就是痛哭流涕,面對原本而悲其不幸了。嘻!續(xù)《西廂》者之才,離作《西廂》者,只差一步之遙,觀者群起而非議,說《驚夢》以后諸曲,猶如狗尾續(xù)貂。以他的才能,比起《南西廂》作者,兩相對照豈止是奴婢之于郎主,簡直是帝王之視乞丐!而今天的觀者,對別的施以許多責備,而對此卻如此包容,已經(jīng)令人不可理解;而且還使它得到家家戶戶祭拜,居然跟著《琵琶》一起受到崇拜,這不只讓王實甫呼冤,且使高則誠叫屈了!我生平最討厭弋陽、四平等劇,一見就逃離避開,但聽到以它搬演《西廂》,則爭先恐后、高高興興去看。為什么?因為它的腔調(diào)雖然不好,但曲文未改,仍然是完整無缺的《西廂》,而不是改頭換面、缺胳膊少腿的《西廂》。而南本《西廂》,則聾瞽、喑啞、馱背、折腰種種惡狀,沒有一樣不現(xiàn)于其身。這里只是指出其文詞的毛病,沒有考究它的音律。從來詞曲的要旨,首先嚴審其宮調(diào),其次涉及聲音,再次涉及字格。九宮十三調(diào),是南曲的門戶。小出可以不予約束,而它的成套大曲,則分門別戶,各有依歸,不但彼此不可通融,其先后順序也不能紊亂。這部劇只因改《北西廂》為《南西廂》,于是變盡詞場格局:或者因為前曲與前曲字句相同,后曲與后曲體段不合,就向別宮別調(diào)隨意取一曲以將它們聯(lián)絡起來,這是宮調(diào)之不能完全切合;或者因為那支曲與這支曲牌名巧湊,其中但凡有一二句字數(shù)不符,如它可增可減,就增之減之,否則,任其字數(shù)多寡,以解除補湊不來的困難,這是字格之不能完全相符;至于平仄陰陽與逐句所葉之韻,比起剛才說的這兩點困難十倍,誅之將不勝誅,這是聲音之不能完全相葉。詞家所重在這三者,而三者之弊病,未曾缺一,卻能使天下相傳,久而不廢,豈不是咄咄怪事嗎?更奇怪的是,近日詞人既熟習梨園的口吻,又熟習觀眾的眼光,還說這部《南西廂》為第一當行,可以取法,可以用作曲譜;所填之詞,凡有不合成律的,他人若加以質(zhì)問,就說:“我用《南西廂》某折作對子,哪里會錯!”唉,玷污《西廂》名目者是此人,毀壞詞場矩度者是此人,誤天下后世之蒼生者,也是此人。這樣的弊病,我若不趕快指出來,則《南西廂》之流毒,當至何年何代而止呢!

向在都門,魏貞庵相國取崔鄭合葬墓志銘示予〔1〕,命予作《北西廂》翻本,以正從前之謬。予謝不敏〔2〕,謂天下已傳之書,無論是非可否,悉宜聽之,不當奮其死力與較短長。較之而非,舉世起而非我;即較之而是,舉世亦起而非我。何也?貴遠賤近,慕古薄今,天下之通情也。誰肯以千古不朽之名人,抑之使出時流下?彼文足以傳世,業(yè)有明征;我力足以降人,尚無實據(jù)。以無據(jù)敵有征,其敗可立見也。時龔芝麓先生亦在座〔3〕,與貞庵相國均以予言為然。向有一人欲改《北西廂》,又有一人欲續(xù)《水滸傳》,同商于予。予曰:“《西廂》非不可改,《水滸》非不可續(xù),然無奈二書已傳,萬口交贊,其高踞詞壇之座位,業(yè)如泰山之穩(wěn)、磐石之固,欲遽叱之使起而讓席于予,此萬不可得之數(shù)也。無論所改之《西廂》,所續(xù)之《水滸》,未必可繼后塵,即使高出前人數(shù)倍,吾知舉世之人不約而同,皆以‘續(xù)貂蛇足’四字,為新作之定評矣?!倍宋ㄎǘ?。此予由衷之言,向以誡人,而今不以之繩己,動數(shù)前人之過者,其意何居?曰:存其是也。放鄭聲者〔4〕,非仇鄭聲,存雅樂也;辟異端者,非仇異端,存正道也;予之力斥《南西廂》,非仇《南西廂》,欲存《北西廂》之本來面目也。若謂前人盡不可議,前書盡不可毀,則楊朱、墨翟亦是前人〔5〕,鄭聲未必無底本,有之亦是前書,何以古圣賢放之辟之,不遺余力哉?予又謂《北西廂》不可改,《南西廂》則不可不翻。何也?世人喜觀此劇,非故嗜痂〔6〕,因此劇之外別無善本,欲睹崔張舊事,舍此無由。地乏朱砂,赤土為佳,《南西廂》之得以浪傳,職是故也。使得一人焉,起而痛反其失,別出新裁,創(chuàng)為南本,師實甫之意,而不必更襲其詞,祖漢卿之心,而不獨僅續(xù)其后,若與《北西廂》角勝爭雄,則可謂難之又難。若止與《南西廂》賭長較短,則猶恐屑而不屑。予雖乏才,請當斯任,救饑有暇,當即拈毫。

【注釋】

〔1〕魏貞庵:即魏裔介(1616—1686),號貞庵,清順治進士,官至保和殿大學士,清直隸柏鄉(xiāng)(今屬河北)人。

〔2〕不敏:不聰明。多為謙稱?!睹献印ち夯萃跎稀罚骸拔译m不敏,請嘗試之?!?/p>

〔3〕龔芝麓:即龔鼎孳(1615—1673),字孝升,號芝麓,合肥(今屬安徽)人。歷官刑、兵、禮部尚書,善詩文,與李漁有交往。

〔4〕放鄭聲:孔子認為鄭聲“淫”(淫靡,過分),故“放”之?!墩撜Z·衛(wèi)靈公》:“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狈?,逐。鄭聲,春秋時鄭國的音樂。

〔5〕楊朱、墨翟:戰(zhàn)國時的思想家。孟子視之為“異端”,主張“距楊墨”。

〔6〕嗜痂:一種怪癖。南朝劉邕喜吃病人身上的瘡痂,人稱“嗜痂”。

【譯文】

過去在京城時,魏貞庵相國拿崔鄭合葬墓志銘給我看,希望我作《北西廂》翻本,以糾正從前之謬誤。我謝絕了,理由是天下已經(jīng)流傳之書,無論是非可否,都應聽其便,不應拼命與它比較短長。比較之后而我不是,舉世起來非難我;即使比較之后我有理,舉世也起來非難我。為什么?貴遠賤近,慕古薄今,這是天下的通情。誰肯將千古不朽的名人,貶抑得連時下之流都不如?他的文章足以傳世,這已有明證;我的能力足以降人,還沒有實據(jù)。以我之無據(jù)敵他之有證,其失敗可以立即見到。當時龔芝麓先生也在座,與貞庵相國都說我言之有理。過去曾有一個人想改《北西廂》,又有一個人要續(xù)《水滸傳》,同我商量。我說:“《西廂》不是不可改,《水滸》不是不可續(xù),然而無奈這兩部書已經(jīng)流傳,萬口交贊,它們高踞詞壇之座位,就已經(jīng)如同泰山之穩(wěn)、磐石之固,要想很快趕它們出去讓座位給我,這是萬萬不可預期的事情。無論所改之《西廂》,所續(xù)之《水滸》,未必可以繼其后塵而傳,即使你高出前人數(shù)倍,我預期舉世之人不約而同,都會以‘續(xù)貂蛇足’四字,作為你新作的定評。”二人連稱是是而去。這是我的由衷之言,向來以它告誡別人,而今不以它衡量自己,老是看前人之過失,居意何在?我是這樣認為的:保存其間的道理而已??鬃铀^“放鄭聲”,不是仇視鄭聲,目的在于要保存雅樂;所謂“辟異端”,不是仇視異端,目的在于要保存正道;我之所以力斥《南西廂》,不是仇視《南西廂》,而是要保存《北西廂》的本來面目。若說前人完全不可非議,前書完全不可攻毀,那么楊朱、墨翟也是前人,鄭聲未必沒有底本,若有也是前書,為什么古代圣賢要“放”之“辟”之,而且不遺余力呢?我又說《北西廂》不可改,而《南西廂》則不可不予翻訂。為什么?世人喜歡看這部劇,不是故意嗜痂,因為除此劇之外別無善本,要了解崔鶯鶯、張君瑞舊事,除了它別無路由。一個地方若缺乏朱砂,赤土也就被當成好東西,《南西廂》之得以浪傳,就是這個緣故。假使有一個人出來,痛擊其失,別出新裁,創(chuàng)造一個南本,師從王實甫之意,而不必更襲其詞,祖述關漢卿之心,而不只是為其后續(xù),想與《北西廂》角勝爭雄,那可稱得上難之又難。若只是與《南西廂》賭長較短,則恐怕十分不屑。我雖乏才,請求擔當此任,如果溫飽有保障而有時間,可以馬上動筆。

《南西廂》翻本既不可無,予又因此及彼,而有志于《北琵琶》一劇。蔡中郎夫婦之傳,既以《琵琶》得名,則“琵琶”二字乃一篇之主,而當年作者何以僅標其名,不見拈弄其實?使趙五娘描容之后,果然身背琵琶,往別張大公,彈出北曲哀聲一大套,使觀者聽者涕泗橫流,豈非《琵琶記》中一大暢事?而當年見不及此者,豈元人各有所長,工南詞者不善制北曲耶?使王實甫作《琵琶》,吾知與千載后之李笠翁必有同心矣。予雖乏才,亦不敢不當斯任。向填一折付優(yōu)人,補則誠原本之不逮,茲已附入四卷之末〔1〕,尚思擴為全本,以備詞人采擇,如其可用,譜為弦索新聲。若是,則《南西廂》、《北琵琶》二書可以并行。雖不敢望追蹤前哲,并轡時賢,但能保與自手所填諸曲(如已經(jīng)行世之前后八種,及已填未刻之內(nèi)外八種)合而較之,必有淺深疏密之分矣。然著此二書,必須杜門累月,竊恐饑來驅(qū)人,勢不由我。安得雨珠雨粟之天,為數(shù)十口家人籌生計乎?傷哉!貧也。

【注釋】

〔1〕四卷之末:指《閑情偶寄》翼圣堂十六卷本卷四“演習部”之末,芥子園六卷本則在卷二《變舊為新》之后。

【譯文】

《南西廂》翻本既然不可無,我又由此及彼,而有志于關注《北琵琶》一劇。蔡中郎夫婦的傳奇故事,既然以《琵琶》得名,那么“琵琶”二字即是一篇之主,為何當年作者僅標其名,不見他把“琵琶”二字的實在內(nèi)容展現(xiàn)出來?假使趙五娘描容之后,果然身背琵琶,去同張大公告別,彈出北曲哀聲一大套,使得觀者聽者涕泗橫流,難道不是《琵琶記》中一大暢事?而當年并沒有見到這種場面,豈不是元人各有所長,工南詞者不善制北曲嗎?假使王實甫作《琵琶》,我知道他與千載之后的李笠翁一定有同心。我雖乏才,也不敢不擔當此任。以前我填過一折交給演員去演,以彌補高則誠原本之不足,現(xiàn)在已經(jīng)附入四卷之末,還要考慮擴為全本,以備詞人采擇,如果它可用,就請譜為弦索新聲。若是這樣,那么《南西廂》、《北琵琶》二書可以同時行于世。雖然不敢奢望追蹤前哲,與時賢并轡而行,只要能夠保證與我自己親手所填諸曲(如已經(jīng)行世的前后八種,及已填未刻的內(nèi)外八種)放在一起,會有淺深疏密之分就可以了。然而要撰寫這兩部書,必須關起門來好幾個月,我恐怕為饑食所驅(qū),情勢由不得我。哪里能得雨珠雨粟之天,為我數(shù)十口家人籌劃生計呢?傷感啊!都是貧窮的原因。

恪守詞韻

【題解】

《音律第三》中有五款是談音韻的,即“恪守詞韻”、“魚模當分”、“廉監(jiān)宜避”、“合韻易重”、“少用入韻”。若仍然借用“戴著鐐銬跳舞”的比喻,那么音韻就是一種“腳鐐”。因為中國的詩詞歌賦曲文押韻,極少句首或句中押韻,而主要是句末押韻,即押腳韻,故可稱之為“腳鐐”?!按髦備D跳舞”,是十分別扭的事,但又是必需的事,跳得好,即表現(xiàn)了藝術(shù)的高超。

“恪守詞韻”強調(diào)制曲應依《中原音韻》用韻,他批評一些傳奇作家不守規(guī)則,“一折之中,定有一二出韻之字,非曰明知故犯,以偶得好句不在韻中,而又不肯割愛,故勉強入之,以快一時之目者也”,結(jié)果,“致使佳調(diào)不傳,殊可痛惜”。

一出用一韻到底,半字不容出入,此為定格。舊曲韻雜出入無常者,因其法制未備,原無成格可守,不足怪也。既有《中原音韻》一書〔1〕,則猶畛域畫定〔2〕,寸步不容越矣。常見文人制曲,一折之中,定有一二出韻之字,非曰明知故犯,以偶得好句不在韻中,而又不肯割愛,故勉強入之,以快一時之目者也。杭有才人沈孚中者〔3〕,所制《綰春園》、《息宰河》二劇〔4〕,不施浮采,純用白描,大是元人后勁。予初閱時,不忍釋卷,及考其聲韻,則一無定軌,不惟偶犯數(shù)字,竟以寒山、桓歡二韻,合為一處用之,又有以支思、齊微、魚模三韻并用者,甚至以真文、庚青、侵尋三韻,不論開口閉口,同作一韻用者。長于用才而短于擇術(shù),致使佳調(diào)不傳,殊可痛惜!夫作詩填詞同一理也。未有沈休文詩韻以前〔5〕,大同小異之韻,或可葉入詩中。既有此書,即三百篇之風人復作〔6〕,亦當俯就范圍。李白詩仙,杜甫詩圣,其才豈出沈約下?未聞以才思縱橫而躍出韻外,況其他乎!設有一詩于此,言言中的,字字驚人,而以一東、二冬并葉,或三江、七陽互施,吾知司選政者,必加擯黜,豈有以才高句美而破格收之者乎?詞家繩墨,只在《譜》、《韻》二書〔7〕,合譜合韻,方可言才,不則八斗難克升合,五車不敵片紙,雖多雖富,亦奚以為?

【注釋】

〔1〕《中原音韻》:我國第一部專講戲曲音韻的著作,元周德清撰。

〔2〕畛(zhěn)域:界限。畛,田地里的小路。

〔3〕沈孚中:即沈嵊(?—1645),字孚中,一字唵(ǎn)庵,錢塘(今屬浙江)人,明末戲曲作家。

〔4〕《綰春園》:傳奇,有《古本戲曲叢刊本》?!断⒃缀印罚簜髌妫嫒f歷間且居刊本。

〔5〕沈休文:即沈約(441—513),字休文,南朝宋詩人,創(chuàng)“四聲八病”之說。

〔6〕三百篇:指《詩經(jīng)》,收三百零五篇,后人稱之為“三百篇”。風人:即詩人,因《詩經(jīng)》中有“國風”。

〔7〕《譜》:即沈約《四聲韻譜》?!俄崱罚杭粗艿虑濉吨性繇崱?。

【譯文】

一出戲用一韻到底,半個字不容許有出入,這是定格。舊曲之所以用韻雜亂出入無常,是因為其法制尚未完備,本來沒有成格可守,這不足怪。已經(jīng)有了《中原音韻》一書,那就好像把地界劃定了,寸步不容許超越。常見文人寫作傳奇,一折之中,必定有一二個出韻之字,并非明知故犯,而是因為偶然得一好句不在韻中,而又不肯割愛,所以勉強寫下來,以快一時之目。杭州有位才人沈孚中,所作《綰春園》、《息宰河》二劇,不加浮華采繪,純用白描,真是元人后勁。我最初閱讀時,不忍放下手稍息,等到考察它的聲韻,卻發(fā)現(xiàn)它一無定軌,不僅偶然違犯數(shù)字,竟然把“寒山”、“桓歡”二韻,合為一處使用,還有的地方把“支思”、“齊微”、“魚?!比嵓右圆⒂?,甚至還把“真文”、“庚青”、“侵尋”三韻,不論開口閉口,都作一韻使用。他的長處是才氣橫溢,但在用韻這些小地方卻不精細,以至于使得他那么好的曲子得不到流傳,真可痛惜!作詩填詞是同一個道理。在沒有沈約詩韻以前,大同小異之韻,或者可以葉入詩中。既有這部書,即使《詩經(jīng)》的作者們重新作詩,也應當遵循規(guī)范。李白乃詩仙,杜甫乃詩圣,他們的才華難道在沈約之下?但沒有聽說以其才思縱橫而躍出韻外,何況其他人呢!假設這里有一首詩,每句詩意都寫得很準確,每個字都能打動人,卻以“一東”、“二冬”并葉,或者“三江”、“七陽”互換用韻,我想選詩的人,一定棄之不用,豈能因其才高句美而破格收入集子里面去?詞家的規(guī)矩,只在沈約《四聲韻譜》和周德清《中原音韻》二書,合譜合韻,才說得上有才能,不然八斗之才難以勝過升合之能,五車之富不敵片紙之微,即使又多又富,又有什么用?

凜遵曲譜

【題解】

“凜遵曲譜”、“拗句難好”、“慎用上聲”三款是談曲律的。曲律是在長期藝術(shù)實踐中形成的模式,凝聚為“曲譜”,李漁所謂“凜遵曲譜”,即嚴格遵循曲譜。誠如李漁所說:“束縛文人而使有才不得自展者,曲譜是也;私厚詞人而使有才得以獨展者,亦曲譜是也?!本唧w講,曲律是許多因素包括音、律、宮、調(diào)、平、仄等等的有序組合模式。那么,何謂音、律、宮、調(diào)、平、仄?曲學大師吳梅先生《詞學通論》論之甚詳。其第四章《論音律》云:“音者何?宮、商、角、徵、羽、變宮、變徵七音也。律者何?黃鐘、大呂、太簇、夾鐘、姑洗、中呂、蕤賓、林鐘、夷則、南呂、無射、應鐘之十二律也。以七音乘十二律,則得八十四音。此八十四音,不名曰音,別名曰宮調(diào)。何謂宮調(diào)?以宮音乘十二律,名曰宮。以商、角、徵、羽、變宮、變徵乘十二律,名曰調(diào)。故宮有十二,調(diào)有七十二。”其第二章《論平仄四聲》中,把漢語四聲平、上、去、入,分為“兩平”(陰平、陽平)、“三仄”(上、去、入)。黃九煙論曲的詩句云:“三仄應須分上去,兩平還要辨陰陽”。實際上,“平仄之道,僅止兩途”,即四聲只是平、仄而已。各種曲牌、詞調(diào),就是上述諸種因素的不同組合。

李漁在“凜遵曲譜”中說:“曲譜者,填詞之粉本,猶婦人刺繡之花樣也,描一朵,刺一朵,畫一葉,繡一葉,拙者不可稍減,巧者亦不能略增?!庇终f:“曲譜則愈舊愈佳,稍稍趨新,則以毫厘之差而成千里之謬?!边@里他說得太絕對。曲譜一般說應該遵循,但為了內(nèi)容的需要,破“規(guī)”也是常有的事,絕對不破“規(guī)”是很難做到的事情。

曲譜者〔1〕,填詞之粉本,猶婦人刺繡之花樣也,描一朵,刺一朵,畫一葉,繡一葉,拙者不可稍減,巧者亦不能略增。然花樣無定式,盡可日異月新;曲譜則愈舊愈佳,稍稍趨新,則以毫厘之差而成千里之謬。情事新奇百出,文章變化無窮,總不出譜內(nèi)刊成之定格。是束縛文人而使有才不得自展者,曲譜是也;私厚詞人而使有才得以獨展者,亦曲譜是也。使曲無定譜,亦可日異月新,則凡屬淹通文藝者,皆可填詞,何元人、我輩之足重哉?“依樣畫葫蘆”一語,竟似為填詞而發(fā)。妙在依樣之中,別出好歹,稍有一線之出入,則葫蘆體樣不圓,非近于方,則類乎扁矣。葫蘆豈易畫者哉!明朝三百年,善畫葫蘆者,止有湯臨川一人,而猶有病其聲韻偶乖、字句多寡之不合者。甚矣,畫葫蘆之難,而一定之成樣不可擅改也。

【注釋】

〔1〕曲譜:指規(guī)定曲子字數(shù)、句數(shù)、四聲、協(xié)韻的《嘯余》、《九宮》等譜。

【譯文】

所謂曲譜,乃是填詞的粉本,就像是婦人刺繡的花樣,描一朵,刺一朵,畫一葉,繡一葉,笨拙的不可稍減,靈巧的也不能略增。然而花樣雖無定式,卻完全可以日異月新;而曲譜卻是愈舊愈好,稍稍趨新,就會因毫厘之差而造成千里之謬。世上的事情新奇百出,世上的文章變化無窮,總歸不出譜內(nèi)寫成的定格。這樣,束縛文人而使他有才不得自展的,是曲譜;授惠于詞人而使他有才得以獨展的,也是曲譜。假使曲無定譜,也可日異月新,那么凡屬稍通文藝的人,都可填詞,還有什么元人、我輩之足以重視的呢?“依樣畫葫蘆”這句話,竟好像為填詞而說的。妙在依樣之中,應分出好歹,稍有一星半點兒的出入,就會使葫蘆的體樣不圓,不是近于方,就是類乎扁了。葫蘆哪里是容易畫的呢!明朝三百年,善畫葫蘆的,只有湯顯祖一個人,尚且還有人挑他聲韻偶爾乖離、字句多寡不合的毛病。太難了,畫葫蘆之難,因為一定之成樣不可擅自改動。

曲譜無新,曲牌名有新。蓋詞人好奇嗜巧,而又不得展其伎倆,無可奈何,故以二曲三曲合為一曲,熔鑄成名,如【金索掛梧桐】、【傾杯賞芙蓉】、【倚馬待風云】之類是也。此皆老于詞學、文人善歌者能之;不則上調(diào)不接下調(diào),徒受歌者揶揄。然音調(diào)雖協(xié),亦須文理貫通,始可串離使合。如【金絡索】、【梧桐樹】是兩曲,串為一曲,而名曰【金索掛梧桐】,以金索掛樹,是情理所有之事也。【傾杯序】、【玉芙蓉】是兩曲,串為一曲,而名曰【傾杯賞芙蓉】,傾杯酒而賞芙蓉,雖系捏成,猶口頭語也?!抉v馬聽】、【一江風】、【駐云飛】是三曲,串為一曲,而名曰【倚馬待風云】,倚馬而待風云之會,此語即入詩文中,亦自成句。凡此皆系有倫有脊之言〔1〕,雖巧而不厭其巧。竟有只顧串合,不詢文義之通塞,事理之有無,生扭數(shù)字作曲名者,殊失顧名思義之體〔2〕,反不若前人不列名目,只以“犯”字加之。如本曲【江兒水】而串入二別曲,則曰【二犯江兒水】;本曲【集賢賓】而串入三別曲,則曰【三犯集賢賓】。又有以“攤破”二字概之者,如本曲【簇御林】、本曲【地錦花】而串入別曲,則曰【攤破簇御林】、【攤破地錦花】之類,何等渾然,何等藏拙。更有以十數(shù)曲串為一曲而標以總名,如【六犯清音】、【七賢過關】、【九回腸】、【十二峰】之類,更覺渾雅。予謂串舊作新,終是填詞末著。只求文字好,音律正,即牌名舊殺,終覺新奇可喜。如以極新極美之名,而填以庸腐乖張之曲,誰其好之?善惡在實,不在名也。

【注釋】

〔1〕有倫有脊:意思是有根有據(jù)、有模有樣?!对娊?jīng)·小雅·正月》:“維號斯言,有倫有脊?!泵珎鳎骸皞?,道;脊,理也?!?/p>

〔2〕殊:很,極。

【譯文】

曲譜沒有新的,曲牌名則有新的。這是因為詞人好奇嗜巧,而又不得施展他的伎倆,無可奈何,因此以二曲三曲合為一曲,熔鑄成名,如【金索掛梧桐】、【傾杯賞芙蓉】、【倚馬待風云】之類就是如此。這都是那些老于詞學、文人善歌者能夠如此;不然上調(diào)不接下調(diào),白受歌者嘲笑。然而音調(diào)雖協(xié),也須文理貫通,這才能夠?qū)⑹闺x者串合在一起。如【金絡索】、【梧桐樹】是兩曲,串為一曲,而名曰【金索掛梧桐】,因為金索掛樹,是情理之中應有之事?!緝A杯序】、【玉芙蓉】是兩曲,串為一曲,而名曰【傾杯賞芙蓉】,傾杯酒而賞芙蓉,雖系捏合而成,還是口頭語啊?!抉v馬聽】、【一江風】、【駐云飛】是三曲,串為一曲,而名曰【倚馬待風云】,倚馬而待風云之會,這話就是入于詩文之中,也自成句。這些都是有根有據(jù)之言,雖巧而不厭其巧。竟然有只顧串合,不問文義是否通順,也不管是否合于事理,生硬地扭合幾個字作為曲名的,這實在有失顧名思義之體,反而不如前人不列名目,只加上一個“犯”字。如本曲【江兒水】而串入兩個別的曲子,就叫【二犯江兒水】;本曲【集賢賓】而串入三個別的曲子,就叫【三犯集賢賓】。又有以“攤破”二字概括的,如本曲【簇御林】、本曲【地錦花】而串入別的曲子,就叫【攤破簇御林】、【攤破地錦花】之類,何等渾然,何等藏拙。更有用十幾個曲串為一曲而標以總名,如【六犯清音】、【七賢過關】、【九回腸】、【十二峰】之類,更令人覺得渾雅。我說串舊作新,終究是填詞的末著。只求文字好,音律正,即使牌名非常舊,終會覺得新奇可喜。如果以極新極美之名,而填上庸腐乖張之曲,誰能喜歡它?善惡在實,而不在名啊。

魚模當分

【題解】

“魚模當分”說的是“魚”韻與“?!表?,不能合而為一,應該斷然分別為二。李漁認為周德清《中原音韻》把“魚”與“?!焙蠟槭豁?,是個失誤,因為“魚”之與“?!?,相去甚遠;若將二韻合而為一,“無論一曲數(shù)音,聽到歇腳處,覺其散漫無歸,即我輩置之案頭,自作文字讀,亦覺字句聱牙,聲韻逆耳”。所以,李漁堅決主張“魚”自“魚”而“?!弊浴澳!?,兩不相混,這才妥當。退一步,若不能整出戲都將“魚”“?!狈值们宄敲春啽憧尚械霓k法是,每一曲各為一韻,即:假如前曲用“魚”,則用“魚”韻到底,后曲用“?!?,則用“?!表嵉降住?/p>

詞曲韻書,止靠《中原音韻》一種,此系北韻,非南韻也。十年之前,武林陳次升先生欲補此缺陷〔1〕,作《南詞音韻》一書,工垂成而復輟,殊為可惜。予謂南韻深渺,卒難成書。填詞之家即將《中原音韻》一書,就平上去三音之中,抽出入聲字,另為一聲,私置案頭,亦可暫備南詞之用。然此猶可緩。更有急于此者,則魚模一韻,斷宜分別為二。魚之與模,相去甚遠,不知周德清當日何故比而同之,豈仿沈休文詩韻之例,以元、繁、孫三韻,合為十三元之一韻〔2〕,必欲于純中示雜,以存“大音希聲”之一線耶〔3〕?無論一曲數(shù)音,聽到歇腳處,覺其散漫無歸,即我輩置之案頭,自作文字讀,亦覺字句聱牙,聲韻逆耳。倘有詞學專家,欲其文字與聲音媲美者,當令魚自魚而模自模,兩不相混,斯為極妥。即不能全出皆分,或每曲各為一韻,如前曲用魚,則用魚韻到底,后曲用模,則用模韻到底,猶之一詩一韻,后不同前,亦簡便可行之法也。自愚見推之,作詩用韻,亦當仿此。另鈔元字一韻,區(qū)別為三,拈得十三元者,首句用元,則用元韻到底,凡涉繁、孫二韻者勿用。拈得繁、孫者亦然。出韻則犯詩家之忌,未有以用韻太嚴而反來指謫者也。

【注釋】

〔1〕武林陳次升:武林,指今浙江杭州。陳次升,清初詞曲論家。梁廷枏《曲話》說:“順治末,武林陳次升作《南曲詞韻》,欲與周韻并行,緣事中輟?!?/p>

〔2〕十三元:有人認為十三元即十三韻轍。元代周德清《中原音韻》分“東鐘”、“江陽”、“支思”、“齊微”、“魚?!薄鹊仁彭嵽H。到明末,音韻又有些變化,逐漸形成十三韻轍,文人們進行詩詞曲賦的創(chuàng)作,大體上按十三韻轍也即李漁所說十三元押韻。但是對“十三元”之意,有不同看法,需進一步討論。

〔3〕大音希聲:最大最美的聲音是一種無聲無音。出自《老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

【譯文】

詞曲的韻書,只靠《中原音韻》一種。這是北韻,而非南韻。十年之前,武林陳次升先生想彌補這個缺陷,作《南詞音韻》一書,差不多完成的時候而又停了下來,實在可惜。我認為南韻很深渺,終究難以成書。填詞之家就把《中原音韻》一書,在平上去三音之中,抽出入聲字,另外作為一聲,置之案頭,也可暫且當作南詞之用。但這還可以緩一緩。還有比它更急的,就是“魚模”一韻,斷然應該分別為二。“魚”之與“?!?,相去甚遠,不知周德清當日為什么將它們混同在一起,難道說是仿照沈約詩韻之例,以“元”、“繁”、“孫”三韻,合為十三元之一韻,想必是要在純中見雜,以保存“大音希聲”之一線遺留?不論一曲多少個音,聽到歇腳的地方,總覺得它散漫無歸,即使我們將它放在案頭,自作文字閱讀,也覺得字句聱牙,聲韻逆耳。倘若有詞學專家,想讓文字與聲音相媲美,就應當使“魚”自“魚”而“模”自“?!保瑑刹幌嗷?,這才極妥。即使不能全部分清,或可使每曲各為一韻,如果前曲用“魚”,那就用“魚”韻到底,后曲用“模”,則用“?!表嵉降?,就像一詩一韻,后不同前,也是簡便可行的辦法。依我的這個看法推想,作詩用韻,也應仿此而行。另舉出“元”字一韻,將其區(qū)別為三,拈得十三元者,首句用“元”,則用“元”韻到底,凡是涉及“繁”、“孫”二韻的,不要用。拈得“繁”、“孫”的,也如此。出韻,就犯了詩家的忌諱,沒有因用韻太嚴反而招來指摘的。

廉監(jiān)宜避

【題解】

“廉監(jiān)宜避”說的是“監(jiān)咸”、“廉纖”韻腳的用法。他認為“監(jiān)咸、廉纖二韻”這類“閉口韻”,在某種情況下如何避免使用,即“以作急板小曲則可,若填悠揚大套之詞,則宜避之”,因為這是“險僻艱生”之韻,若誤用此韻,可能導致全篇無有好句;甚至做不到終篇,不得不另用他韻,所以初學作曲者應該慎用。

侵尋、監(jiān)咸、廉纖三韻〔1〕,同屬閉口之音,而侵尋一韻,較之監(jiān)咸、廉纖,獨覺稍異。每至收音處,侵尋閉口,而其音猶帶清亮,至監(jiān)咸、廉纖二韻,則微有不同。此二韻者,以作急板小曲則可,若填悠揚大套之詞〔2〕,則宜避之。《西廂》“不念《法華經(jīng)》,不理《梁王懺》”一折用之者〔3〕,以出惠明口中,聲口恰相合耳。此二韻宜避者,不止單為聲音,以其一韻之中,可用者不過數(shù)字,余皆險僻艱生,備而不用者也。若惠明曲中之“揝”字、“攙”字、“燂”字、“alt”字、“餡”字、“蘸”字、“alt”字,惟惠明可用,亦惟才大如天之王實甫能用,以第二人作《西廂》,即不敢用此險韻矣。初學填詞者不知,每于一折開手處,誤用此韻,致累全篇無好句;又有作不終篇,棄去此韻而另作者,失計妨時。故用韻不可不擇。

【注釋】

〔1〕侵尋、監(jiān)咸、廉纖:這三個當屬所謂“十三元”中的韻轍,周德清《中原音韻》稱它們?yōu)殚]口韻,李漁認為是險韻。尤其是監(jiān)咸,應該避免使用。

〔2〕急板小曲、悠揚大套:小曲與大套都是昆曲中的曲調(diào),前者急促短小,有板無眼或一板一眼,后者則舒緩悠長。

〔3〕“《西廂》不念”以下二句:此段是《西廂記》第二本“惠明下書”中惠明的一段唱。后面所舉惠明唱詞中的韻腳,都是李漁所謂“監(jiān)咸”險韻。不理《梁王懺》,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西廂記》作“不禮《梁皇懺》”。

【譯文】

侵尋、監(jiān)咸、廉纖三韻,都屬于閉口之音,而唯獨“侵尋”一韻,比起“監(jiān)咸”、“廉纖”,覺得稍微不同。每到收音的地方,“侵尋”閉口,而它的音還帶著清亮,至于“監(jiān)咸”、“廉纖”二韻,則小有差別。這兩個韻,用作急板小曲可以,倘若填悠揚大套之詞,則應該避開?!段鲙贰安荒睢斗ㄈA經(jīng)》,不理《梁王懺》”一折用它,因為出自惠明口中,聲口恰相切合。之所以說這兩個韻應該避開,不僅僅因為聲音,而且因為一韻之中,可用的不過數(shù)字,其余都是屬于險僻艱生、備而不用的。譬如惠明曲中之“揝”字、“攙”字、“燂”字、“alt”字、“餡”字、“蘸”字、“alt”字,只有惠明可用,也只有才大如天的王實甫能用,假如第二人作《西廂》,就不敢用這種險韻了。初學填詞的人不知此情,每在一折開手處,誤用這個韻,以至拖累得全篇沒有好句;還有的人不能終篇,丟開這個韻而另作別的,以至失計妨時。所以用韻不可不選擇。

拗句難好

【題解】

“拗句難好”亦談曲律。所謂“拗句”,或稱拗體,指不合平仄格律的句子。李漁認為,那些“倔強聱牙之句”,因為拗口,難以達到令人滿意的效果。李漁舉出一些常常拗口的詞牌,以自己填詞的經(jīng)驗,傳授處理之法:“凡作倔強聱牙之句,不合自造新言,只當引用成語。成語在人口頭,即稍更數(shù)字,略變聲音,念來亦覺順口?!?/p>

音律之難,不難于鏗鏘順口之文,而難于倔強聱牙之句。鏗鏘順口者,如此字聲韻不合,隨取一字換之,縱橫順逆,皆可成文,何難一時數(shù)曲。至于倔強聱牙之句,即不拘音律,任意揮寫,尚難見才,況有清濁陰陽,及明用韻,暗用韻〔1〕,又斷斷不宜用韻之成格,死死限在其中乎?詞名之最易填者,如【皂羅袍】、【醉扶歸】、【解三酲】、【步步嬌】、【園林好】、【江兒水】等曲,韻腳雖多,字句雖有長短,然讀者順口,作者自能隨筆。即有一二句宜作拗體,亦如詩內(nèi)之古風〔2〕,無才者處此,亦能勉力見才。至如【小桃紅】、【下山虎】等曲,則有最難下筆之句矣?!队拈|記》【小桃紅】之中段云〔3〕:“輕輕將袖兒掀,露春纖,盞兒拈,低嬌面也。”每句只三字,末字葉韻〔4〕;而每句之第二字,又斷該用平,不可犯仄。此等處,似難而尚未盡難。其【下山虎】云:“大人家體面,委實多般,有眼何曾見!懶能向前,弄盞傳杯,恁般靦腆。這里新人忒殺虔,待推怎地展?主婚人,不見憐,配合夫妻,事事非偶然。好惡姻緣總在天?!敝豁殹皯心芟蚯啊?、“待推怎地展”、“事非偶然”之三句,便能攪斷詞腸。“懶能向前”、“事非偶然”二句,每句四字,兩平兩仄,末字葉韻。“待推怎地展”一句五字,末字葉韻,五字之中,平居其一,仄居其四。此等拗句,如何措手?南曲中此類極多,其難有十倍于此者,若逐個牌名援引,則不勝其繁,而觀者厭矣;不引一二處定其難易,人又未必盡曉;茲只隨拈舊詩一句,顛倒聲韻以喻之。如“云淡風輕近午天”,此等句法自然容易見好,若變?yōu)椤帮L輕云淡近午天”,則雖有好句,不奪目矣。況“風輕云淡近午天”七字之中,未必言言合律,或是陰陽相左,或是平仄尚乖,必須再易數(shù)字,始能合拍?;蚋臑椤帮L輕云淡午近天”,或又改為“風輕午近云淡天”,此等句法,揆之音律則或諧矣,若以文理繩之,尚得名為詞曲乎?海內(nèi)觀者,肯曰此句為音律所限,自難求工,姑為體貼人情之善念而恕之乎?曰:不能也。既曰不能,則作者將刪去此句而不作乎?抑自創(chuàng)一格而暢我所欲言乎?曰:亦不能也。然則攻此道者,亦甚難矣!變難成易,其道何居?曰:有一方便法門,詞人或有行之者,未必盡有知之者。行之者偶然合拍,如路逢故人,出之不意,非我知其在路而往投之也。凡作倔強聱牙之句,不合自造新言,只當引用成語。成語在人口頭,即稍更數(shù)字,略變聲音,念來亦覺順口。新造之句,一字聱牙,非止念不順口,且令人不解其意。今亦隨拈一二句試之。如“柴米油鹽醬醋茶”,口頭語也,試變?yōu)椤坝望}柴米醬醋茶”,或再變?yōu)椤搬u醋油鹽柴米茶”,未有不明其義、不辨其聲者。“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口頭語也,試將上句變?yōu)椤叭粘鰱|邊西邊雨”,下句變?yōu)椤暗朗怯星閰s無情”,亦未有不明其義、不辨其聲音。若使新造之言而作此等拗句,則幾與海外方言無別,必經(jīng)重譯而后知之矣。即取前引《幽閨》之二句,定其工拙。“懶能向前”、“事非偶然”二句,皆拗體也?!皯心芟蚯啊币痪?,系作者新構(gòu),此句便覺生澀,讀不順口;“事非偶然”一句,系家常俗語,此句便覺自然,讀之溜亮。豈非用成語易工、作新句難好之驗乎?予作傳奇數(shù)十種,所謂“三折肱為良醫(yī)”〔5〕,此折肱語也。因覓知音,盡傾肝膈。孔子云:“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6〕多聞,吾不敢居,謹自呼為直諒。

【注釋】

〔1〕暗用韻:一般押韻是在句末,但有時也在句中押韻,即李漁所謂“暗用韻”。

〔2〕古風:形成于六朝時期,相對比較自由的一種詩體形式。如李白之《古風》(“大雅久不作”等五十九首)、《蜀道難》,杜甫之《兵車行》等等。

〔3〕《幽閨記》【小桃紅】:查今汲古閣本《幽閨記》,未見此曲。

〔4〕末字:各本皆作“未句”,依文意應為“末字”。

〔5〕三折肱為良醫(yī):實踐出真知、出技能。肱,由肘至肩的臂骨,若折斷三次,自己就會得到醫(yī)治的經(jīng)驗了。語出《左傳·定公十三年》:“二子將伐公,齊高強曰:‘三折肱知為良醫(yī)。唯伐君為不可,民弗與也。我以伐君在此矣。三家未睦,可盡克也。克之,君將誰與?若先伐君,是使睦也。’弗聽,遂伐公。國人助公,二子敗,從而伐之?!?/p>

〔6〕“益者三友”以下數(shù)句:出于《論語·季氏》。

【譯文】

音律之難,不是難在鏗鏘順口之文,而是難在倔強聱牙之句。鏗鏘順口的,譬如這個字聲韻不合,另取一字替換,縱橫順逆,都可成文,一時而填數(shù)曲不難。至于倔強聱牙之句,即使不拘束于音律,任意揮寫,尚且難以呈現(xiàn)其才思,何況有清濁陰陽,以及明用韻,暗用韻,還有斷斷不宜用韻之成格,死死限制在其中呢?詞名之最容易填的,如【皂羅袍】、【醉扶歸】、【解三酲】、【步步嬌】、【園林好】、【江兒水】等曲,韻腳雖多,字句雖有長短,然而讀者順口,作者自然能夠隨筆揮寫。即使有一二句宜作拗體,也像詩中的古風,沒有才氣的人遇到,也能夠勉力而表現(xiàn)出某種才氣。至于像【小桃紅】、【下山虎】等曲,就有最難下筆的句子了?!队拈|記》【小桃紅】的中段云:“輕輕將袖兒掀,露春纖,盞兒拈,低嬌面也?!泵烤渲蝗?,最后那個字葉韻;而每句的第二字,又斷該用平聲字,不可犯仄聲字。這樣的地方,似乎難而還不算十分難。其【下山虎】云:“大人家體面,委實多般,有眼何曾見!懶能向前,弄盞傳杯,恁般靦腆。這里新人忒殺虔,待推怎地展?主婚人,不見憐,配合夫妻,事事非偶然。好惡姻緣總在天?!敝豁氝@“懶能向前”、“待推怎地展”、“事非偶然”三句,就能攪斷你的詞腸?!皯心芟蚯啊?、“事非偶然”二句,每句四字,兩平兩仄,最后一字葉韻?!按圃醯卣埂币痪湮遄?,最后一字葉韻,五字之中,平聲字一個,仄聲字有四個。這樣的拗句,怎么下手?南曲中這種情況很多很多,比它還要難上十倍,倘若逐個牌名援引,則不勝其繁,而看的人也厭煩;不引出一兩個地方定其難易,人們又未必都明白;這里只隨意拈出舊詩一句,顛倒聲韻以比喻它。如“云淡風輕近午天”,這樣的句法自然容易見好,倘若變?yōu)椤帮L輕云淡近午天”,則雖有好句,不能奪人眼球。況且“風輕云淡近午天”七字之中,未必字字合律,或者是陰陽相左,或者是平仄尚乖,必須再變易幾個字,才能合拍?;蛘吒臑椤帮L輕云淡午近天”,或者又改為“風輕午近云淡天”,這樣的句法,揣摩它的音律可能諧和,假若以文理來衡量它,還能稱之為詞曲嗎?海內(nèi)觀者,肯說這個句子為音律所限,自難求工,姑且為體貼人情之善心而寬恕嗎?回答是:不能。既然不能,那么作者將刪去這個句子而不作嗎?或自創(chuàng)一格而痛痛快快說我要說的話嗎?回答是:也不能。這樣說來干這件事,也真難哪!變難成易,途徑在哪里?回答是:有一方便法門,詞人或者有那么做的,而未必盡知其理。那么做,偶然合拍,如同路上遇見老友,出于意外,不是我知道他在路上而去見他。凡作倔強聱牙之句,不應自造新言,只應引用成語。成語在人口頭,即使稍變更幾個字,略微變化聲音,念起來也覺得順口。新造的句子,一字聱牙,不僅念不順口,而且令人不解其意。現(xiàn)在也隨意拈出一二句試一下。如“柴米油鹽醬醋茶”,是句口頭語,試變?yōu)椤坝望}柴米醬醋茶”,或再變?yōu)椤搬u醋油鹽柴米茶”,沒有不明其義、不辨其聲的?!皷|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也是口頭語,試將上句變?yōu)椤叭粘鰱|邊西邊雨”,下句變?yōu)椤暗朗怯星閰s無情”,也沒有不明其義、不辨其聲音的。假使新造之言而作這樣的拗句,則差不多與海外方言一樣,必須經(jīng)過翻譯而后才能明白。即取前面所引《幽閨》的兩句,定其工拙?!皯心芟蚯啊薄ⅰ笆路桥既弧倍?,都是拗體?!皯心芟蚯啊币痪洌底髡咝略熘Z,這句就覺得生澀,讀起來不順口;“事非偶然”一句,系家常俗語,這句就覺得自然,讀起來溜亮。這不就是用成語易工、作新句難好的驗證嗎?我作了數(shù)十種傳奇,所謂“三折肱為良醫(yī)”,剛才說的就是折肱語。因?qū)ひ捴簦M傾吐肺腑之言??鬃诱f:“有益的朋友三種:與正直者交友,與誠實者交友,與博聞多見者交友?!辈┞劧嘁姡也桓乙灾跃?,謹可自稱為正直、誠實。

合韻易重

【題解】

“合韻易重”講的是“合前”的數(shù)句之韻腳容易重復,應避免之。何為“合前”?李漁解釋說:“同一牌名而為數(shù)曲者,止于首只列名其后,在南曲則曰‘前腔’,在北曲則曰‘幺篇’,猶詩題之有其二、其三、其四也。末后數(shù)語,有前后各別者,有前后相同,不復另作,名為‘合前’者?!崩顫O還詳細說明了“合前之韻”重復運用的弊病,以及避免的方法。李漁不愧制曲的行家,在這些細微處也指點得十分精到,真可謂“詞奴”也。

句末一字之當葉者,名為韻腳。一曲之中,有幾韻腳,前后各別,不可犯重。此理誰不知之?誰其犯之?所不盡知而易犯者,惟有“合前”數(shù)句。茲請先言合前之故。同一牌名而為數(shù)曲者,止于首只列名其后,在南曲則曰“前腔”,在北曲則曰“幺篇”,猶詩題之有其二、其三、其四也。末后數(shù)語,有前后各別者,有前后相同,不復另作,名為“合前”者。此雖詞人躲懶法,然付之優(yōu)人,實有二便:初學之時,少讀數(shù)句新詞,省費幾番記憶,一便也;登場之際,前曲各人分唱,合前之曲必通場合唱,既省精神,又不寂寞,二便也。然合前之韻腳最易犯重。何也?大凡作首曲,則知查韻,用過之字不肯復用,迨做到第二、三曲,則止圖省力,但做前詞,不顧后語,置合前數(shù)句于度外,謂前曲已有,不必費心,而烏知此數(shù)句之韻腳在前曲則語語各別〔1〕,湊入此曲,焉知不有偶合者乎?故作前腔之曲,而有合前之句者,必將末后數(shù)句之韻腳緊記在心,不可復用;作完之后,又必再查,始能不犯此病。此就韻腳而言也。韻腳犯重,猶是小病,更有大于此者,則在詞意與人不相合。何也?合前之曲既使同唱〔2〕,則此數(shù)句之詞意必有同情。如生旦凈丑四人在場,生旦之意如是,凈丑之意亦如是,即可謂之同情,即可使之同唱;若生旦如是,凈丑未盡如是,則兩情不一,已無同唱之理;況有生旦如是,凈丑必不如是,則豈有相反之曲而同唱者乎?此等關竅,若不經(jīng)人道破,則填詞之家既顧陰陽平仄,又調(diào)角徵宮商〔3〕,心緒萬端,豈能復籌及此?予作是編,其于詞學之精微,則萬不得一,如此等粗淺之論,則可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者矣。后來作者,當錫予一字〔4〕,命曰“詞奴”,以其為千古詞人,嘗效紀綱奔走之力也〔5〕

【注釋】

〔1〕烏知:哪里知道。烏,何,哪里?!盀踔迸c后面的“焉知”相近。

〔2〕合前之曲既使同唱:李漁強調(diào)的是,在場的演員在“合前之曲”進行“同唱”時,眾演員同唱的詞意必須相同。

〔3〕角徵宮商:中國古代音樂術(shù)語。宮商角徵羽,代表五聲音階中的五個音級,又指發(fā)音部位。

〔4〕錫(cì):賜予。

〔5〕紀綱:統(tǒng)領仆隸之人,后泛指仆人?!蹲髠鳌べ夜哪辍罚骸扒夭托l(wèi)于晉三千人,實紀綱之仆。”杜預注:“諸門戶仆隸之事,皆秦卒共之,為之紀綱?!?/p>

【譯文】

句末一個字應當葉韻的,叫作韻腳。一曲之中,有幾個韻腳,前后各不一樣,不可犯重復的毛病。這個道理誰不知道?誰會違犯?那不盡知道而容易違犯的,只有“合前”數(shù)句。這里請讓我先說說“合前”的道理。同一牌名而有數(shù)曲的,只在開頭一支曲子列上名字,在南曲就叫“前腔”,在北曲則叫“幺篇”,猶如詩題之有其二、其三、其四。末后數(shù)語,有前后各有區(qū)別的,有前后相同的,不再另作,名為“合前”。這雖是詞人躲懶的方法,但交給優(yōu)人演出,實在有兩種方便:初學的時候,少讀數(shù)句新詞,省費幾番記憶,這是一便;登場之際,前曲各人分唱,“合前”之曲必須通場合唱,既省精神,又不寂寞,這是二便。但是“合前”之韻腳最易犯重復的毛病。為什么?大凡作首曲時,知道查韻,用過之字不肯再用,等做到第二、三曲,就只圖省力,光做前詞,不顧后語,置“合前”數(shù)句于考慮之外,認為前曲已有,不必費心,而哪里知道這幾句的韻腳在前曲則語語各別,湊入這支曲子,哪里知道不會有偶然合于以前的呢?所以前腔之曲而有“合前”之句的,必須把末后數(shù)句的韻腳牢牢記在心,不可重復使用;作完之后,又必須再檢查,才能不犯這種毛病。這是就韻腳而言。韻腳犯重復的毛病,還是小毛病,還有比這更大的毛病,就是詞意與人物不相合。為什么?“合前”之曲既然使各個演員同唱,那么這幾句的詞意必有同情。如生旦凈丑四人在場,生旦之意是這樣,凈丑之意也是這樣,就可說是同情,即可使他們同唱;如果生旦是這樣,凈丑未必都是這樣,那么兩情不一,已經(jīng)沒有同唱之理;況且有時生旦如此,凈丑一定不如此,那么豈有相反之曲而同唱的呢?這樣的關竅之處,假若不經(jīng)人道破,那么填詞之家既要顧及陰陽平仄,又要調(diào)和角徵宮商,心緒萬端,哪里能夠同時顧及這些?我寫這一編,對于詞學的精微之處,則是萬不得一,像這樣的粗淺之論,可以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后來的作者,應當賜給我一個字,叫作“詞奴”,因為曾經(jīng)為千古詞人效奴仆奔走之力。

慎用上聲

【題解】

“慎用上聲”是從“上聲”字的特性出發(fā),談傳奇創(chuàng)作如何慎用上聲字而使曲調(diào)和諧動聽。李漁深諳四聲,他發(fā)現(xiàn)平上去入四聲,只有“上聲”最特別:用之詞曲,它比別的音低;而用之賓白,又較他音高。傳奇作家每用此聲,更須斟酌。口說時,上聲之字出口最亮,入耳極清;唱曲時遇到上聲字,不求低而自低,不低則此字唱不出口。傳奇作家必須掌握這個特性,以使曲子聽起來悅耳。

平上去入四聲,惟上聲一音最別。用之詞曲,較他音獨低;用之賓白,又較他音獨高。填詞者每用此聲,最宜斟酌。此聲利于幽靜之詞,不利于發(fā)揚之曲;即幽靜之詞,亦宜偶用、間用,切忌一句之中連用二三四字。蓋曲到上聲字,不求低而自低,不低則此字唱不出口。如十數(shù)字高而忽有一字之低,亦覺抑揚有致;若重復數(shù)字皆低,則不特無音,且無曲矣。至于發(fā)揚之曲,每到吃緊關頭,即當用陰字〔1〕,而易以陽字尚不發(fā)調(diào)〔2〕,況為上聲之極細者乎?予嘗謂物有雌雄,字亦有雌雄。平去入三聲以及陰字,乃字與聲之雄飛者也;上聲及陽字,乃字與聲之雌伏者也。此理不明,難于制曲。初學填詞者,每犯抑揚倒置之病,其故何居?正為上聲之字入曲低,而入白反高耳。詞人之能度曲者〔3〕,世間頗少。其握管捻髭之際,大約口內(nèi)吟哦,皆同說話,每逢此字,即作高聲;且上聲之字出口最亮,入耳極清,因其高而且清,清而且亮,自然得意疾書。孰知唱曲之道與此相反,念來高者,唱出反低,此文人妙曲利于案頭,而不利于場上之通病也。非笠翁為千古癡人,不分一毫人我,不留一點渣滓者,孰肯盡出家私底蘊,以博慷慨好義之虛名乎?

【注釋】

〔1〕陰字:陰聲字,大都尾韻為元音。

〔2〕陽字:即陽聲字,大都尾韻為輔音。

〔3〕度曲:作曲,或按曲譜唱曲。

【譯文】

平上去入四聲,唯有上聲這一音最為特別。把它用之于詞曲,與其他音比起來只有它低;把它用之于賓白,又只有它比其他音高。填詞者每用上聲,最應該斟酌。上聲利于幽靜之詞,不利于發(fā)揚之曲;即使幽靜之詞,也應該偶然用、間或用,切忌一句之中連用二三四個字。原來曲唱到上聲字,不求低而自然低,若不低,那么這個字就唱不出口。如十幾個字高而忽然有一個字低,也覺得抑揚有致;假若重復數(shù)字都低,那么不但沒有音,而且沒有曲了。至于發(fā)揚之曲,每到吃緊的關頭,應該用陰聲字,而換成陽聲字還不能發(fā)調(diào),何況用上聲之極細的字呢?我曾經(jīng)說物有雌雄,字也有雌雄。平去入三聲以及陰聲字,這是字與聲的雄飛者;上聲及陽聲字,這是字與聲的雌伏者。不明白這個道理,難于制曲。初學填詞的人,總是犯抑揚倒置的毛病,問題在哪里?正是因為上聲字入唱曲低,而入賓白反而高。詞人之能夠按曲譜唱曲的,世間頗少。他握筆捻髭寫作時,大約口內(nèi)吟哦,都同說話一樣,每遇到這個字,就作高聲;而且上聲字出口最亮,入耳極清,因為它高而且清,清而且亮,自然得意疾書。哪里知道唱曲之道與此相反,念起來高的,唱出來反而低,這就是文人妙曲利于案頭而不利于場上的通病。若不是我李笠翁是個千古癡人,不分一毫人我,不留一點渣滓,誰肯把自己的家私底蘊全部拿出來,以博得慷慨好義的虛名呢?

少填入韻

【題解】

“少填入韻”從南北曲發(fā)音不同的比較之中,談制南曲時入聲韻如何用才得當。李漁認為,入聲韻腳,宜于北而不宜于南。但是入聲韻腳,最易見才,而又最難藏拙。工于入韻,即是詞壇祭酒。以入韻之字,雅馴自然者少,粗俗倔強者多。填詞老手,用慣此等字樣,始能點鐵成金。

入聲韻腳,宜于北而不宜于南。以韻腳一字之音,較他字更須明亮,北曲止有三聲,有平上去而無入,用入聲字作韻腳,與用他聲無異也。南曲四聲俱備,遇入聲之字,定宜唱作入聲,稍類三音,即同北調(diào)矣。以北音唱南曲可乎?予每以入韻作南詞,隨口念來,皆似北調(diào),是以知之。若填北曲,則莫妙于此,一用入聲,即是天然北調(diào)。然入聲韻腳,最易見才,而又最難藏拙。工于入韻,即是詞壇祭酒〔1〕。以入韻之字,雅馴自然者少,粗俗倔強者多。填詞老手,用慣此等字樣,始能點鐵成金。淺乎此者,運用不來,熔鑄不出,非失之太生,則失之太鄙。但以《西廂》、《琵琶》二劇較其短長。作《西廂》者,工于北調(diào),用入韻是其所長。如《鬧會》曲中“二月春雷響殿角”〔2〕,“早成就了幽期密約”,“內(nèi)性兒聰明,冠世才學;扭捏著身子,百般做作”?!敖恰弊?,“約”字,“學”字,“作”字,何等雅馴!何等自然!《琵琶》工于南曲,用入韻是其所短。如《描容》曲中“兩處堪悲,萬愁怎摸”。愁是何物,而可摸乎?入聲韻腳宜北不宜南之論,蓋為初學者設,久于此道而得三昧者〔3〕,則左之右之,無不宜之矣。

【注釋】

〔1〕祭酒:本是祭祀或宴席舉酒祭神的人,后來指學官,即學界領袖,如六經(jīng)祭酒、博士祭酒、國子祭酒等等,隋唐稱國子監(jiān)祭酒,即國子監(jiān)的領袖,猶如現(xiàn)在的大學校長。

〔2〕《鬧會》:《西廂記》第一本第四折,又叫《齋壇鬧會》。

〔3〕三昧:佛教用語,來自于梵文,也譯作“三摩地”、“三摩提”。后用三昧指事物之精義或秘訣。

【譯文】

入聲作韻腳,適宜于北曲而不宜于南曲。因為韻腳這一字的音,比起其他字更須明亮,北曲只有三聲,有平上去而沒有入,用入聲字作韻腳,與用其他聲沒有區(qū)別。南曲四聲俱備,遇到入聲字時,一定要唱作入聲,稍微類同其他三音,就像北調(diào)一樣了。用北音唱南曲可以嗎?我每次以入聲韻作南詞,隨口念來,都似北調(diào),因此知道。假若填北曲,則沒有比這更妙的,一用入聲,就是天然的北調(diào)。然而入聲韻腳,最容易見才,而又最難于藏拙。善于用入聲韻,就是詞壇領袖。因為入聲韻的字,雅馴自然者少,粗俗倔強者多。填詞老手,用慣了這樣的字,才能點鐵成金。對此不甚了解的人,運用不來,熔鑄不出,不是失之太生,就是失之太鄙。這里只以《西廂》、《琵琶》二劇比較其短長。作《西廂》的人,工于北調(diào),用入聲韻是其所長。如《鬧會》曲中“二月春雷響殿角”,“早成就了幽期密約”,“內(nèi)性兒聰明,冠世才學;扭捏著身子,百般做作”。“角”字,“約”字,“學”字,“作”字,何等雅馴!何等自然!《琵琶》工于南曲,用入聲韻是其所短。如《描容》曲中“兩處堪悲,萬愁怎摸”。愁是何物,而可以摸呢?入聲韻腳宜北不宜南的理論,原是為初學者而設,至于那些熟于此道而得其三昧者,則左右逢源,無不適宜。

別解務頭

【題解】

關于“務頭”之說,向來眾說紛紜。“務頭”較早見于元代周德清《中原音韻》。該書《作詞十法》之第七法即“務頭”:“要知某調(diào)、某句、某字是務頭,可施俊語于其上,后注于定格各調(diào)內(nèi)?!标P于“務頭”是什么,這里等于什么也沒說;所謂“后注于定格各調(diào)內(nèi)”,是指在《作詞十法》的第十法“定格”中,舉出四十首曲子作為例證,點出何為“務頭”。其中,有的曲子某幾句是“務頭”,有的曲子某一句是“務頭”,有的曲子某一詞或一字是“務頭”,有的曲子某一字的平仄聲調(diào)是“務頭”,等等。此后,明代程明善《嘯余譜》一書的《凡例》中也說“以平聲用陰陽各當者為務頭”。具體說,即“蓋輕清處當用陰字,重濁處當用陽字”;王驥德《曲律》之《論務頭》中認為務頭是“調(diào)中最緊要句子,凡曲遇揭起其音,而婉轉(zhuǎn)其調(diào),如俗之所謂做腔處,每調(diào)或一句、或二三句,每句或一字、或二三字,即是務頭”。但是,正如李漁所批評的,單指出某句某字為“務頭”,“俊語可施于上”云云,“囁嚅其詞,吞多吐少,何所取義而稱務頭,絕無一字之詮釋”,仍然是糊里糊涂。倒是李漁以“不解解之”的方法解說務頭,更實在。務頭是什么?就是“曲眼”。棋有“棋眼”,詩有“詩眼”,詞有“詞眼”,曲也有“曲眼”:“一曲有一曲之務頭,一句有一句之務頭。字不聱牙,音不泛調(diào),一曲中得此一句,即使全曲皆靈,一句中得此一二字,即使全句皆健者,務頭也。”換句話說,“務頭”就是曲中“警策”(陸機語)之句,句中“警策”之字;或者說是曲中發(fā)光的句子、句中發(fā)光的詞或字。但是,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務頭”絕不是可以離開整體的孤零零的發(fā)光體,而是整體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有了“務頭”,可以使“全句皆健”,“全曲皆靈”。如果作為“務頭”的某句、某字,可以離開“全曲”或“全句”而獨自發(fā)光,那就只能是孤芳自賞,那也就不是該曲或該句的“務頭”;而且,一旦離開有機整體,它自身也必然枯萎。

填詞者必講“務頭”,然“務頭”二字,千古難明。《嘯余譜》中載《務頭》一卷,前后臚列〔1〕,豈止萬言,究竟務頭二字,未經(jīng)說明,不知何物。止于卷尾開列諸舊曲,以為體樣,言某曲中第幾句是務頭,其間陰陽不可混用,去上、上去等字,不可混施。若跡此求之,則除卻此句之外,其平仄陰陽,皆可混用混施而不論矣。又云某句是務頭,可施俊語于其上。若是,則一曲之中,止該用一俊語,其余字句皆可潦草涂鴉〔2〕,而不必計其工拙矣。予謂立言之人,與當權(quán)秉軸者無異〔3〕。政令之出,關乎從違,斷斷可從,而后使民從之,稍背于此者,即在當違之列。鑿鑿能信,始可發(fā)令,措詞又須言之極明,論之極暢,使人一目了然。今單提某句為務頭,謂陰陽平仄,斷宜加嚴,俊語可施于上。此言未嘗不是,其如舉一廢百,當從者寡,當違者眾,是我欲加嚴,而天下之法律反從此而寬矣。況又囁嚅其詞〔4〕,吞多吐少,何所取義而稱為務頭,絕無一字之詮釋。然則“葫蘆提”三字〔5〕,何以服天下?吾恐狐疑者讀之,愈重其狐疑,明了者觀之,頓喪其明了,非立言之善策也。予謂“務頭”二字,既然不得其解,只當以不解解之。曲中有務頭,猶棋中有眼,有此則活,無此則死。進不可戰(zhàn),退不可守者,無眼之棋,死棋也;看不動情,唱不發(fā)調(diào)者,無務頭之曲,死曲也。一曲有一曲之務頭,一句有一句之務頭。字不聱牙,音不泛調(diào),一曲中得此一句,即使全曲皆靈,一句中得此一二字,即使全句皆健者,務頭也。由此推之,則不特曲有務頭,詩詞歌賦以及舉子業(yè),無一不有務頭矣。人亦照譜按格,發(fā)舒性靈,求為一代之傳書而已矣,豈得為謎語欺人者所惑,而阻塞詞源,使不得順流而下乎?

【注釋】

〔1〕臚(lú)列:列舉。

〔2〕涂鴉:胡亂涂寫。唐盧仝《添丁詩》:“忽賴案上翻墨汁,涂抹詩書如老鴉?!?/p>

〔3〕秉軸:掌握軸心,比喻執(zhí)政。

〔4〕囁嚅(niè rú):吞吞吐吐。

〔5〕葫蘆提:糊里糊涂。乃宋元口語。

【譯文】

填詞的人必講“務頭”,然而“務頭”二字,千古難明?!秶[余譜》中載有《務頭》一卷,前后臚列的文字,豈止萬言,然而務頭二字終究沒有闡釋明白,不知務頭為何物。只在卷尾開列出各種舊曲,作為體樣,說某曲中第幾句是務頭,其間陰陽字不可混用,去上、上去等字,不可混施。若按這說法探究,那么除了這句之外,其平仄陰陽,都可以混用混施而不論了。又說某句是務頭,可施俊語于其上。如果是這樣,那么一曲之中,只該用一句俊語,其余字句都可以潦草涂鴉,而不必計較其工拙了。我認為立言的人,與當權(quán)執(zhí)政者無異。政令的發(fā)出,關乎遵從或是違背,斷斷可以遵從,而后使民眾遵從,稍有相悖的,即在當違之列。確鑿能信,才可發(fā)令,措詞又必須言之極為明確,論之極為通暢,使人一目了然?,F(xiàn)在單提某句為務頭,說陰陽平仄,一定應該加嚴,俊語可以加在上面。這話未嘗不對,如同舉一廢百,應當是遵從者少,而違背者多,這就是我欲加嚴,而天下之法律反從此而寬了。況且言詞又吞吞吐吐,吞多吐少,到底什么可以稱為務頭,絕沒有一個字的詮釋。這樣“葫蘆提”三字,怎能服天下?我恐怕狐疑者讀了,越加重其狐疑,明了者看了,頓時喪失其明了,這不是立言的好策略。我認為“務頭”兩個字,既然不得其解,只應當用不解解之。曲中有務頭,猶如棋中有眼,有它就活,無它則死。進不可戰(zhàn),退不可守的,是無眼之棋,是死棋;看不動情,唱不發(fā)調(diào)的,是無務頭之曲,是死曲。一曲有一曲的務頭,一句有一句的務頭。字不聱牙,音不泛調(diào),一曲之中得到這一句,就使得全曲皆靈,一句之中得到這一兩個字,就使得全句皆健的,就是務頭。由此推論,那么不僅曲有務頭,詩詞歌賦以及舉子的時文,沒有哪一個沒有務頭的。人也照譜按格,抒發(fā)性靈,求為一代的流傳之書而已,豈能為謎語欺人者所迷惑,而阻塞詞源,使它不得順流而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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