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論怕老婆

世界最好的雜文 作者:文真明 編


論怕老婆

聶紺弩

作者簡介

聶紺弩(1903—1986)作家。1924年考入黃埔軍校,參加東征。1934年加入中國共產黨??箲?zhàn)時期,輾轉延安、桂林等地,從事抗日文藝活動,并寫了大量雜文。曾任香港《文匯報》總主筆和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輯。著有《聶紺弩雜文集》、《聶紺弩詩全編》、《中國古典小說論集》、《腳印》等。

一、問題的提起

孤陋寡聞得很!比如胡適吧,只知道他發(fā)表過“善未易明,理未易察”論,學生應“多做夢”論,“五四不是政治運動”論,“三無”論等。豈知翻翻北平的報紙,他還發(fā)表過:“老婆的故事多,則容易民主”論!

據說,他曾對學生這樣說過:

一個國家,怕老婆的故事多,則容易民主;反之則否。德國文學極少有怕老婆的故事,故不易民主;中國怕老婆的故事特多,故將來必能民主。

這段話,自然是一種玩笑性質。作為大學校長的他,正如談“五四”時所說:“認識了青年學生的力量”,自己又毫無辦法,除了勸做夢和三無之外,就只好嬉皮笑臉油腔滑調地胡說一番,企圖以玩笑來解消學生們對嚴肅工作的情緒了。但無論他自己怎樣玩笑,學生們總是以嚴肅的心情聽的。那么,他的話對不對,似乎也不妨檢討一下。同時,也不妨把一般的對于怕老婆問題的看法檢討一下。

二、怕老婆者怕老公之反?,F(xiàn)象也

在過去,一個女人,在三從四德賢妻良母主義之類的教育或熏陶中長大,和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訂婚,然后離開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像關云長單刀赴會一樣,像郭子儀單騎見回紇一樣,像陳麗卿空手斗白刃一樣,嫁到一個陌生的人家,以別人的父母為父母,以別人的兄弟姊妹為兄弟姊妹,這空氣首先就令人窒息。如果母家沒有勢力,隨身沒有妝奩,自己沒有姿色,婚后沒有兒女,往往上受公婆折磨,下受小姑刁唆,中受老公嫌棄,一家人站在一條線上與自己為敵,自己的父母兄弟不能幫助,鄉(xiāng)黨鄰里不能干涉,無異陷身人間地獄,任有天大本事,也離不開,拔不出,擺不脫,丟不掉!這種場合,怕老公還來不及,怕老公一家人還來不及,怎談得上使老公怕呢?

這種老婆,真所謂“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可是沒有一個人指出她怕老公呀!為什么呢?人們以為這現(xiàn)象是應當的、合理的、必然的、正常的。一個人經濟權掌在自己手里,老婆關在自己家里,家里的父母兄弟姐妹,全是自己的人,體力比老婆壯,知識通常也比老婆高,活動范圍比老婆大,如果還不能制服自己的老婆,那還是什么男子漢大丈夫呢?老婆什么的,不教她有點懼怕,自由自在,無法無天,那還成什么世界呢?詩云:“刑于寡妻”;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尼采說:“到女人那里去,切莫忘記帶鞭子!”這真是萬眾感佩的至理名言,難怪他們會成為圣哲的!

女人的命運就這樣被注定了。如果萬一有靠了自己的智慧、才能、姿色、妝奩、母家的后援,加上翁姑的賢明,老公的良善,得到老公略假辭色,稍給發(fā)言權,似乎就為天地所不容,神人所共嫉了,馬上物議紛騰,不可終日,而且物議的戰(zhàn)術巧妙之極,不直接向老婆進攻,歷數老婆之罪,也不明說老公不該縱容老婆,卻向老公用一種嘲笑的口吻,大驚小怪地說:“啊啊,你怕老婆呀!”或向別人說:“某某怕老婆呀!”好像怕老婆真是一件可恥可笑可悲可憐的事!阮玲玉說:“人言可畏!”輿論的威力,誰敢不怕?多少老公就因此而收回那詞色和發(fā)言權,即使不立刻就拿起鞭子!“你為什么要這樣呢?”“他們說我怕老婆呀!”

因此,怕老婆者,一般的即是怕老公的反?,F(xiàn)象也。也許包括真怕老婆者在內,主要的只是指未叫老婆怕而已。而人們喜歡把這術語對于某一特定人物說來說去,用意蓋在于叫他們夫婦之間,恢復怕老公的常態(tài)云。

三、怕老婆不一定是真怕老婆

何以說怕老婆這術語的含義只是指未叫老婆怕呢?

第一,有以敬愛老婆為怕老婆的。人沒有結婚,或結了婚老婆不過也算是老婆而已,那沒有什么可說,否則,他應該明白,老婆實有各種各樣的可敬愛之處。除了模樣好,會撒嬌弄癡的以外,有的德行好,能吃苦耐勞,毫無怨色,如孟光;有的有見解,能知人論事,如鄧曼、無鹽;有的有學問,能吟詩作賦,如蔡文姬、謝道韞(yun)、李易安;有的有眼力,先為老公的風塵知己,后又為賢內外助,如梁紅玉;有的對于某一種學問有天才,有毅力,如居里夫人……所有這些好處,可能一人而兼?zhèn)鋷追N,因為社交不公開,別人不得而知,可以信口雌黃:“唯女子……謀及婦人……”做老公的卻不能不知道,也就不能不敬愛。其實于怕無涉,但一般人都謂之為怕。提到居里夫人,我想特別向居里先生表示一點敬意。我們常見老婆犧牲,完成老公;少見老公犧牲,完成老婆。最理想的當然是各完成各的,互不妨礙,互不犧牲。若在必須犧牲一邊的場合,而老婆的才能又真在老公之上,成就會大得多,老公為什么不應該犧牲自己,完成老婆呢?因此,我覺得《居里夫人》影片中的居里,那種一切為完成老婆而努力的精神,著實可佩。

第二,有以失掉眠花宿柳、偷情納寵的“自由”為怕老婆的。試舉關于納寵的二事為例:北周靜帝后殺死了一個嬖人,帝憤而出走。群臣追返,他哭說:朕貴為天子,乃不自由如此!謝安要納妾,老婆反對,他叫子侄們去勸,說是《禮》所容許的。老婆問:《禮》是誰作的?子侄們答:周公。她說:周公作的,當然如此;如果是周婆作的,一定不容許這樣。千古傳為笑談。這也通常被認為怕老婆。對這種事,書上也有歸咎于老婆的,說她“妒”,翻譯成口語,即好吃醋!關于這,還有幾句話想說說:女人不是人,在母家是女兒,嫁后是老婆,有了兒女是母親。舊說為三從,從父、從夫、從子。從,不是依從之從,倒音是主從之從,以父、夫、子為主而己為從也。專說做老婆的階段吧,如前所說,經濟權操縱在老公手里,住在老公家里,姓老公的姓,生的兒子接的老公家的禋祀,她什么都沒有,只有一點點可憐的幾乎是滑稽的地位,即她是老婆,也就是老公的性的對象。老公如要眠花宿柳,偷情納妾,她就連這一點點可憐地位,也發(fā)生問題了。她還是什么呢?吃醋,不必說別的道理,只說為了自衛(wèi),也無可非議。

第三,有以不屑與老婆計較為怕老婆的。有的老婆,固然像前面說過的有許多可敬愛之處,卻也有毫無可敬可愛,反而愚頑無知、不可理喻,卻又喜歡惹是生非的。舊社會中,婚姻不由自主,結婚了又不能離婚,碰到這種老婆,為了減少麻煩,老公只好讓步。

以上三種,其實都不能算是怕老婆。

四、真怕老婆在老公是天公地道,在老婆是遇人不淑

有沒有真怕老婆的呢?當然有。但說起來卻是老婆的悲劇?!傲既苏咚鐾K身也”,女人都希望嫁一個有聲望、有地位、有丈夫氣概、知識能力都在自己之上的老公,走出去,旁人看見了,即使口里不說,眼光卻關不住:“這位是某夫人!”這樣她就遍體光輝,連自己也覺得自己年輕了二十年,漂亮了一百倍。回到家來,鋪床疊被,殷勤體貼,縱然挨老公幾聲責罵乃至責罵以上,也都忍氣吞聲,心甘情愿。若是嫁了一個無志無能、庸懦愚昧、奇形怪狀、誰也看不起的老公,自己又并不那么無德無知無才無貌,那就連旁人也會憤憤不平:“一朵好鮮花……”,“癡漢常騎駿馬走……”,自己又怎能不“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呢?眼看見別人的才貌不過和自己相仿,有的甚至在自己之下,誰不是郎才女貌,洋洋自得?獨有自己的,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車不轉,撥不亮,叫不應,趕不走,真叫人越看越氣,越想越恨,這一股子怨氣,不發(fā)在他身上還發(fā)在誰身上?老公方面,大概也自慚形穢,自知非分,只好俯首帖耳,唯命是從了!

舉例來說,像朱淑貞、雙卿那種才德俱全的女性且不談,就談潘金蓮吧,難道嫁給“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郎,別的道理不講,單就模樣,智能方面,可算匹配得當么?試問武大郎怕老婆,是不是天公地道?潘金蓮嫁給他,是不是“遇人不淑”呢?這自然是一種極端的例子,但真怕老婆的人,恐怕多少都具有武大郎或者別種缺點。所以女人絕不愿老公怕自己,怕老婆的人不但為老婆所不喜,也被別的女人所嘲弄。這也許是習慣的成見,但如果是根本看不起無用的男人,則她們并沒有錯。

另外也還有真怕老婆的人:一種是仗老婆的勢而升官發(fā)財的,如從前的駙馬都尉之類的官以及各樣的豪門贅婿。他們有老婆就有一切,沒有老婆就沒有一切,老婆是金枝玉葉,他不過是服侍金枝玉葉的面首,怎敢不怕呢?另一種雖非駙馬都尉,也定是同等闊人或更闊的人。這種人,盡管有秘書老爺替他們說:“霖雨蒼生”、“膏澤下民”,其實倒總是從“蒼生”“下民”那里吸收點“膏澤”乃至“霖雨”去的。而且還必須有一些另外的蠅營狗茍,才能有今日,維現(xiàn)狀,圖發(fā)展。這一切,也許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老婆;有些事還真要老婆出面,自己才好裝得像煞有介事;至于獻美人計,拉裙帶關系,更非老婆不行。一經這樣,如果再加上惹草拈花,對不起老婆,老婆大人虎威一發(fā),一切都可能完蛋,那就只好怕老婆了!不過這是闊人們的事,我們知道得太少,還是不談吧!

五、怕老婆故事未必多更未必好

現(xiàn)在,接觸到胡適的論點吧!他似乎只注意在怕老婆的故事,而不在怕老婆本身。我們就談故事。

怕老婆是一回事,怕老婆的故事是另一回事。表面上看,怕老婆故事多,似乎就是怕老婆的人多,其實剛剛相反。正因為怕老婆的人少,怕老婆的事才被認為稀奇,不正常,可恥可笑,才被編成故事,傳播開來。如果怕老婆的人多,怕老婆的事,大家司空見慣,習以為常,誰能覺察得出?縱然覺察,也都彼此彼此,心照不宣,又怎會傳為故事呢?新聞記者們有言“狗咬人不算新聞,人咬狗才算新聞”,就是這意思。不然,前面說過,怕老公的事,真是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何以沒有一個故事稱之曰:“怕老公”,而且連“怕老公”這術語都沒有呢?

中國是否怕老婆的故事特多呢?很難答復。如果不能把世界各國流行民間的同類故事全部或大部知道,誰多誰少,也很難斷定。不錯,我們知道中國的這種故事特多,那是因為我們是中國人,在中國的時間久。但除了一些小笑話以外,真正反映在文學上的故事,也并不特多。幾種文學價值較高或流行較廣的書,如《紅樓夢》、《水滸》、《金瓶梅》、《儒林外史》、《西游》、《三國》、《封神》等,或全無這種描寫,或寫得極少,極不重要?!端疂G》雖寫過怕老婆的武大郎,卻也寫了更多的殺妻的英雄——宋江、楊雄、盧俊義?!读凝S》上有幾篇:《馬介甫》、《江城》,但在三百多篇中,篇數也未免太少。不但中國,各國文學都少有這種故事。怕老婆的事實,客觀現(xiàn)實中本就少有,較深地觀察,又恐怕還可以看出和現(xiàn)象相反的東西來。大作家所樂于表現(xiàn)的女性,往往是林黛玉、安娜·卡列尼娜之類的犧牲者,因為婦女處于犧牲地位,無可爭辯。只有低級的糊涂的作者,才寫怕老婆之類的無聊故事,如《十日談》、《聊齋》、《笑林廣記》等。

所謂故事,又是一些什么東西呢?以《馬介甫》為例:怕老婆是完全沒有原因的(《江城》中的怕老婆是由于前世冤孽),不但老公怕老婆,連公公也怕兒媳婦,叔叔也怕嫂嫂,侄兒也怕伯母,甚至客人也怕主婦,怕得不近情理。中間一個插曲:異人馬介甫給那懦夫(楊萬石)吃了一種“丈夫再造散”,他一時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看見老婆就打,打得老婆反而怕他了。但等到藥力一消,他仍舊怕老婆。后來,老婆改嫁給一個屠戶,想發(fā)發(fā)舊日威風,不料屠戶不接受,把她吊起來,在她屁股上割下一塊肉,任她叫喊,頭也不回,徑自上街做生意去了。以后,老婆永遠怕這屠戶。要不怕老婆么?要做“丈夫”么?方法簡單得很:打她!割她的肉!——就是這故事的教唆。別的怕老婆故事,縱然不說得這么明顯,基本意義也離不了“切莫忘記帶鞭子”之類。如果這樣的故事一多,就容易民主,那所謂民主,恐怕也無非鞭子和屠刀的民主吧!

六、結論

男女平等,夫婦平等,才是真民主。尊重女權,尊重妻子兒女的人格和人權,才是真有民主思想的人。只有多有這種互相尊重的平等夫婦,才可以說容易民主,只有夫婦平等成為普遍現(xiàn)象,才可以說已經民主。但這樣的夫婦關系,卻與怕老婆毫無共同之點。怕老婆是老公怕老婆,它的不合理,正和怕老公一樣,都與民主無關。

胡適所說的怕老婆是真怕老婆么?則無異說多有武大郎、楊萬石之類的人或馬介甫之類的故事,就容易民主了。這玩笑未免開得太無邊際。是并非真怕老婆的那些反?,F(xiàn)象么?則不但堂堂學者,大學校長,自稱“讀書人”的讀書人,不應與—般人的見解一樣;而失掉某種胡作非為的“自由”的怕老婆者,也與民主精神大相違背。是平等夫婦么?誣平等夫婦為怕老婆,則又無異在平等夫婦的鼻子上抹—道白粉叫他們“好看”。雖說“好看”倒是胡適自己,而不是平等夫婦或者別的。

仿佛聽見了胡適的辯解:“善未易明,理未易察呀!”如果這就是一切,那真是胡說萬歲!

佳作賞析

《論怕老婆》在聶紺弩駁論性雜文中是較特別的,它不像一般駁論文章緊扣論敵謬論展開全文,而只是把后者作為引子,而把主要篇幅用來論述他對“怕老婆問題的看法”,這同胡適論點的明顯荒唐和易于反駁有關,但更主要的是作者企圖糾正社會上大多數人在這問題上的偏見,并借此表達他對舊社會婦女不幸命運的同情和建立平等夫婦關系的理想,因而就有了本文這樣的結構。本文確有婉曲有致、耐人尋味的理趣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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