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機

我們暢談著我們所遇到的最危險的事——那些生活富于冒險性質(zhì)所以能產(chǎn)生此類東西的人。

有一個曾被布列塔尼潮卷到里面，僅僅脫身。另外一個曾經(jīng)置身在一象背上，和一個傷虎相斗。第三個曾經(jīng)在一家失火的樓房的最上層站過。第四個在大戰(zhàn)時曾被魚雷襲擊。

“可是你們所說的，”我們團體中的一個道，“全以為危機一定是身體上的。其實精神上的危機刺激人更厲害。我一生所遇到的最大的危機就是在克列士蒂那回?！?/p>

“克列士蒂？”

“不錯，我那天正跟一個海外歸來的朋友一塊在一個圣杰姆士街的俱樂部里進餐，很不壞。吃完了，我們走過國王街時，他愣要我跟他一塊進去看看，嘿！里頭人已經(jīng)滿了。主持人正在賣巴比松的畫，價錢很高。一點小東西就賣兩千，三千——什么林景，夕暮的池沼，牧羊女等老玩意兒。沒有低到三位數(shù)的，我們看了一會，我就也跟著出價錢，完全是鬧著玩。其實我就有不多不少六十三鎊存在銀行里，至于不動產(chǎn)，抵押五百鎊都不夠，可是我還在這兒跟別人競買，像一個夸張的富豪一樣。

“‘你會糟糕的?！夷桥笥迅嬖V我。

“‘沒那回事’我說，‘我絲毫不冒險就完了?！?/p>

“老半天，我一點險都沒冒?？墒呛髞碛幸粡垐D畫剛一拿出來，就有一個戴大禮帽的紅臉矮子出價——許是個有名的買主——他已經(jīng)買了不少了，可是這回他出的價不但比哪回都高，而且是比任何已賣出的價還高。你們要知道雖然這些都以四位數(shù)的高價賣出，起頭總是五十幾尼呀，一百幾尼呀，然后慢慢地長，所以我來在中間亂喊是十分安全的。不過這時新畫一打開，他就出了一個驚人的價錢：‘四千幾尼！’

“滿屋的人都震驚了，這時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喊道：‘再加五十！’

“緊接著就是可怕的沉默。拍賣的人看看那先出價的，又看看整個的人堆?？墒鞘刮殷@訝而恐懼的就是那紅臉人絲毫不動。我這才明白——其實我早就該明白的——這家伙的把戲。

“‘已經(jīng)有人給了四千零五十幾尼了，’拍賣的一面喊，一面向屋子四面看。

“我心跳都停止了；血也凝固了。這時什么聲音都沒有，就有一種奇怪的好像窒息的笑聲從我朋友那里傳來。

“‘四千五十幾尼！沒人出比這個更多的了嗎？’得，錘子落下來了。

“這種情形真叫妙！你說我這樣一個人，世界上我就有六十三鎊錢跟不夠押五百鎊的不動產(chǎn)，居然會成了個買畫的，買的還是我不要的畫，出四千五十幾尼，一天最高的價格。沒法辦，回身我想求朋友幫幫忙，可是一看他也不見了，可是我當(dāng)時想他人卑鄙卻不對，因為后來我才知道他想找個遠點的地方，靠著墻大笑一場。

“雖然頭暈眼花，我仍竭力鎮(zhèn)定，裝出不在乎的樣子（我希望如此），把片子交給那前來打聽這百萬富翁的名姓的管事人。完了，我才坐下想想再該怎么辦。接著又有好些圖畫賣了，可是我一個都不瞧。因為我正在想我的什么叔啦、伯啦以及別人，想找他們借點，可是想不出來，又想那些整天口說：‘簽字就給’的借錢人，是否真那么辦，又覺著還是跟克列士蒂的人說出我的家況，讓他們收回再賣。也許這樣頂好——可是我空口亂漲了半天現(xiàn)在怎能開口呢？這種真純的錯誤，人家一定不準(zhǔn)。

“這時買賣也完了，我沒法辦，只好站在那圈買主的頂外面，當(dāng)他們都在書桌上開支票或囑咐伙計們怎么去拿錢。我不愿站在里頭，因為我想等到末了。就在這時候我那貴友又來了，可是沒多半天，因為他一看見我臉，就用手帕蒙著嘴又溜了。剩我一人來受這厄運。我從沒覺得自己腦子那么笨，腳那么涼。當(dāng)時真想歡迎一個明火搶劫。

“接著一個想不到的事來了，那時我才相信一個正直人所得的報酬不只是道德。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在我耳邊道：‘對不起，先生，可是你是不是買某某畫的那位？’

“我承認了。

“‘噢！就是那位出四千幾尼的想知道要是他再多出五十幾尼，您愿不愿意賣給他這畫。’

“要是神之使者也穿綠圍裙，說粗俗的英語，那就是他。我真想抱住他，因喜極而大哭。五十幾尼？老天，五十法星都成。

“可是人世的虛偽裝飾總是免不了的！‘這是他所出的最高價格了嗎？’我居然還有膽問：

“‘我可不能說，’他答道，‘可是再多要點大概也沒關(guān)系吧！’

“‘告訴他我要一百，’我說。

“我就得了一百。

“當(dāng)我找著我那朋友時，我也笑了起來，可是他一瞧支票，忽然變嚴(yán)肅了。

“‘真叫神，’他說，‘這種運氣，真叫神！’

“可是他又說：‘別忘了要不是我叫你，你還不會到克列士蒂去呢！’。

“‘忘不了，’我說，‘同時你那種該死的愛笑勁我也不會忘的。這簡直像拿火烙在我心上一樣。我頭發(fā)還沒白嗎？你看看！’”

（原載《輔仁文苑》1940年，第3輯）

1. 克列士蒂（Christic，Manson ＆ Woods）倫敦最有名的拍賣行，主要物品為書籍、家具及器皿等。（現(xiàn)通譯為佳士得——編者注）
2. 巴比松（Barbizon）法國芳丹卜羅附近之一小村。19世紀(jì)中葉，名畫家米葉（Millet）、柯勒（Corot）等在此描寫風(fēng)景，創(chuàng)清新作風(fēng)。其作品至今極為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