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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命

石頭和星宿:譯文集 作者:吳興華 著


運命

人家都說歷史常前后重復(fù),可是很少人能活到那么長,而注意到這種事。至于礦工風(fēng)潮等,那當(dāng)然又當(dāng)別論了。但話說回來,不管誰只要天天記日記,就會留心到天氣也常常重復(fù)。就拿受難節(jié)來說吧,那天陽光多好,我們大家也都很高興,那就跟差不多十二年前的一個受難節(jié)完全一模一樣,那時我正和幾個友人在蘇利打點過節(jié),住的是那種半以木砌的新式房子,位置在萊斯山上。

草地網(wǎng)球那時還沒有設(shè)備,同時因為復(fù)活節(jié)還早,而且天氣很好,我們吃完午飯后,就有人建議閑步到冷港那邊,“瞧瞧那些女孩子?!?/p>

“你一定很喜歡吧,”女房東對我說:“是不是?”

我答道:“是”,純粹是友誼上的,為了順從她的心意,其實那幾個女孩子是誰,我也不知道。

等達(dá)到那小村的時候,我們看見有一個園子直接通到大路,所謂“女孩子”者,是兩個繪畫學(xué)生,在這兒住家。她們都很好玩,而且穿著藍(lán)襯衫,顯得很漂亮。特別是那個長頭發(fā)的,我很喜歡。

跟她們一塊吃過茶后,那長發(fā)的,走到門旁望著道上那些因為好天氣和假日出來散步的游人,忽然說道:“我們要能在這兒豎起一個‘有茶供客’的牌子。那夠多好玩?這些可憐的人準(zhǔn)想喝茶極了,而且,”她玩笑而渴望的加上一句,“那也許能幫我們給房錢?!?/p>

“當(dāng)然行,”我說道,“只要一個貼條的木板就得了。”于是大家都立刻忙亂起來。女孩子們把最大的壺放在火上,還有人幫著切面包,抹黃油;另外還有些人被派到鄰家再多要點牛奶和黃油,果醬從碗櫥里拿出全打開了;我的責(zé)任則是把那板安置在一個易惹人注意的地方。

這玩意兒簡直比魔術(shù)還靈。我剛安完那塊板回來,頭一批顧客就來了。

接著顧客越來越多,把東西全給吃了,我們也得到不少錢,可是大家也都厭倦了。這次試驗真是個大成功,所有的顧客都表示滿意,而且決意哪天再來,且把這地方介紹給他們的朋友。

可是,“得了,不干了,”那些女孩子望著空的伙食房說。完全空了,只好我們把她們帶回去到我們那里吃晚飯。

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十年吧,頂少。在這期間我不但一個也沒瞧見她們,簡直就很難得想到她們。

這次復(fù)活節(jié)我不能再那樣玩了,因為我住在城里??墒且驗樵绱赫墒鞘箓惗睾蛣e處一樣好的時節(jié),我并不想抱怨;受難節(jié)那天下午當(dāng)我穿過肯興敦公園時,我之高興而且欣悅于來臨的豐富的夏天,毫不下于任何在鄉(xiāng)野的人。已經(jīng)有好些樹都蒙上新綠了;還有些遲遲不發(fā)的,烏鴉叫著。人人都因假日而快樂。再過不幾天,那兩個板球場也快開門了。

圓池旁邊,我呆立了一會,看人們作潛水游戲,當(dāng)時我注意到一個小男孩,背后跟著一個西利漢種犬,在池邊玩。他手里拿著一根棍,等著他那走錯了路的船重新入港下錨。我之所以特別留神看這個小孩,是因為他那種熱心等待的樣子和那似乎是從他平滑的皮膚和閃亮的卷發(fā)中流出的光彩。他簡直像在幫助增加這天的光明快樂,沒準(zhǔn)真這樣也說不定。他穿的衣裳就是現(xiàn)在孩子們在街上跑來跑去穿的那種,羊毛織成的,顏色是一種深紅,介乎鮮血和漠頓屋的紅磚之間的一種顏色??偠灾?,他讓人看了很喜歡。

好半天,那船不再繞圈亂走了,慢慢的靠近了岸,這時那孩子的母親也來了。她是個很高很美的女人,總有二十來歲吧,那樣子是我明明在哪里見過的,可是一時想不起來,她們預(yù)備走了。走過我身旁時,她看見我突然認(rèn)識我似的一笑,立刻我記起她是誰來了。就是那兩個女孩子中的一個,那時在萊斯山那邊住,在受難節(jié)時,她最先主張賣茶給游人。

當(dāng)我伴著她向坎敦山走去時,我們都想起那事來了。

“你還記得不記得我們頭一批顧客是誰了?”她問我道。我回答我忘了。

“怎么你忘了!”她說,“一個老人跟他的在大學(xué)念書的兒子。”

“噢,對了,”我說,“穿黑呢褲子,那兒子有點神經(jīng)質(zhì),老像怕羞似的?!?/p>

她笑了。

“你看得出他和我這個小孩有什么相像之點么?”她問道。

“怎么?”我喊道,“難道你……這簡直……可是這真是命中注定了,如果你不反對的話。這豈不是跟叫他來一樣?!?/p>

“對了,”她答道,“可不是嗎?我們就是那年夏天訂婚的?!?/p>

(原載《輔仁文苑》,第2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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