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譯文

石頭和星宿:譯文集 作者:吳興華 著


城市里的一周

也奇怪,一周有那么多天,可是我們光有這么一個形容詞“禮拜一式的”;其實并不光禮拜一有一種正面的特性。干嗎不說“禮拜二式的”或者“禮拜三式的”呢?這兩個,哪個對我都有同樣多的含意,特別是“禮拜二式的”,原因是禮拜一最主要的應受斥責的缺點就是:因了它一周的忙碌才開始,可是要拿這個跟禮拜二絕對的平淡無奇比較起來,我覺得禮拜一這缺點簡直還可以算一種美德。開始一個新周本身并不是什么壞事,雖然傳統(tǒng)思想一向認為它是。開始原來是一種高尚的工作;但是挺沒意思地接下去,人家鼓勇開始了一件事業(yè),你在后頭老老實實地跟著——這個,要是你愿意的話,真可以說是可恨了。

禮拜一也可能是很平淡無奇的,可是那種平淡跟禮拜二不同。禮拜一的平淡是因為一個人凈開逛了,也許是凈像百合花似的,不知不覺地吸收著生命的要素;因為又得等那么好幾天一周才能完;因為昨天已經(jīng)是過去不再來了。而禮拜二呢,它那種平淡才是真真正正的,一無所有的平淡;禮拜二什么都沒有。你要是想知道它什么都沒有到何種程度,可以到,比方說吧,布萊登隨便哪個周末的旅館里,一直等到那些禮拜六到禮拜一的居民完全沒影兒了。到禮拜二你可就到底兒了。菜單也到底兒了——沒有侍役頭兒愿意給一個禮拜二來的客人賣命。禮拜二這個字Tuesday又很難拼,好些從其他各方面說起來都可以算是受過高深教育的女子一拼起來老把e寫在u前頭:為什么這樣就不可以呢?有什么特殊理由可以叫我們贊成Tuesday呢?

不管禮拜一有多少缺點,它也還有一個正面的特性,禮拜一帶來一種反抗的感覺;可是禮拜二呢,這個下流的懦夫,它又讓我們跟這傀儡生活講和了。我并不奇怪為什么美國最近那些提倡重振宗教者從來不在禮拜一開會。這正是他們一種詭詐的表現(xiàn);他們知道不等他們的磁性開始起作用時,光是死乞白賴地想克服大部分聽眾的禮拜一感覺已經(jīng)夠把他們累死的了;同時他們還得碰見另外一個同樣頑強的困難,因為剩下那點時候,大家都感覺很無趣地想道:明天又該是禮拜二了。就是這種厭倦的征兆把禮拜一晚上的“閃亮的星兒”全給奪走了。但是既然最適宜于一個平淡的日子的事就是叫它快死,那么,禮拜二晚上的“閃亮的星光”(這是華茲華斯的詩句)可以算是最明亮的——因為這討厭的日子不是快完了嗎?還有明天不就是溫柔的禮拜三了嗎?

到了禮拜三,這一周才活動一點,翻過身來,開始要醒了。禮拜三常有音樂會;而一些比較值得一讀的周刊也是得每到禮拜三才出版。就是禮拜三本身這個字也有一種怪好的、誠實而惹人喜歡的味——Wednesday。特別的事啦,險遇啦,很自然的會在禮拜三發(fā)生。可是對于禮拜二絕不會發(fā)生什么事這個信條,我早已就堅信無疑了。夏天里勞德棒球場在禮拜三常有很熱鬧的決賽,同時禮拜三又是你準可以找著你的朋友們的一天。禮拜一他們沒準到鄉(xiāng)下去還沒回來;禮拜五他們又出城了;就是禮拜三他們準在這兒,在家——絲毫不會錯。我敢說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天。

(就拿政治家來說罷,普通生命比較和善,比較富于同情的一方面他們老是認識得挺慢的,可是他們一連好幾年都知道每逢禮拜三他們干那苛酷的活兒絕不能過一點鐘左右。上屆政府之所以失敗,大部分的原因都可以推到他們的無神論上去,因為他們決定不紀念禮拜三,也不以它為一個圣潔的日子。)

到禮拜四,這一周又有點退后;禮拜三的活氣也給忘了;好像又要回到手不做事的期間似的。我真不知道禮拜四是不是已經(jīng)真正變成安息日了。我們最多只能說它是一個良好的誠實的日子。反正它絕不再是什么Thor的日子了——要是我對于這個鐵匠神的名字的推測是對的話。它絲毫沒有什么堅強、憨直和優(yōu)美的樣子。要拿它跟禮拜二的小啤酒來比較,禮拜四大概可以說是香檳了;可是,不管怎么罷,它們彼此總是有聯(lián)系的。我們可以把它們合在一起說。要是我是個做買賣的,我敢說我準會在禮拜一賣東西賠本,在禮拜三和禮拜五呢,賺一點兒,可是在禮拜二跟禮拜四,我準就照我原來的價錢賣,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我把禮拜五跟禮拜三合在一起算是可以跟我有交情的日子,可是它其實沒有禮拜三那些優(yōu)點。禮拜三是沉靜的、使人放心的、和藹的;禮拜五可就稍微像是太激動興奮的樣子。禮拜三是屹然獨立的;禮拜五則多少有點跟禮拜六共存共亡的態(tài)度。禮拜五叫人太忙了。新聞紙出版得太多了,要收拾的手提箱也太多了,這全是在禮拜五??墒钱斎贿@里面也可以找出它幾種美德來;它是終結(jié)的起始,禮拜六跟禮拜日的先驅(qū)者。如果照道德家所說的話:預期比真正實現(xiàn)還好,那么禮拜五也許可以算是一周中最好的一天,因為人把這一天大部分的時候都花費在想念第二天以及它要帶來的好處了。禮拜五最大的價值多半就是在它給禮拜六跟息工先鋪好了路。至于什么它是一個不幸的日子的鬼話,我是不肯相信的。

這么著我們可就到了禮拜六跟禮拜日了??墒窃谶@地方,分析家的能力就不能不有點搖動,因為禮拜六跟禮拜日已經(jīng)是不屬于那些可以解釋的日子的范圍之內(nèi)了。禮拜一跟禮拜二,禮拜三跟禮拜四跟禮拜五,這些天多半都有一個確定的特性,對大家都是一樣的??墒嵌Y拜六跟禮拜日呢,我們個人愿意怎么想它們都可以。在一家里它們好像是友人或同伴似的;在另外一家那關系的惡劣就好像是蘇格拉底和朁提披一樣。就我們大部分人說,禮拜六根本就不能算是一天,它不過是一大堆好動的時候,一半工作,一半游戲結(jié)合在一起了。那又是我們老預先定好計劃要工作什么的一天,因此結(jié)果老是失敗的。我個人對禮拜六也沒有什么分明不變的印象,除了我知道那天火車老是挺滿的,開得又很晚,同時鋪子關門都關得早極了。

禮拜日比禮拜六因人而異的程度還要厲害。對于那些虔誠敬神的人們,那是充滿了低緩的聲音的一天,每一分鐘走過時都是模糊不清的;對于那些虔誠敬神的人們的孩子,那就是永恒。對于那些不虔誠不敬神的人們,那天老是瀕于危境的,因為他對氣壓計的觀察是太熱心了。對甲說禮拜日會將好好的一周給弄亂了;對乙說它就是一周的本身,其他的日子不過都是在為它作準備。禮拜六跟禮拜日是不能分析的。

可是禮拜一?啊,我們又有了堅實的立足地了。禮拜一——可是我早已就討論過禮拜一了:說起來這就是它主要的特點之一,它總是繞圈兒回來假裝作新的樣子。其實它一點都沒有繞過。

(原載《西洋文學》1940年,第3期)

  1. 以下四篇均譯自E.V.盧卡斯(E.V.Lucas)的文章?!幷咦?/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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