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論嘉靖壬午本《三國志通俗演義》

沈伯俊論三國(全2冊) 作者:沈伯俊


論嘉靖壬午本《三國志通俗演義》

在中國小說史上,古典名著《三國演義》擁有六個第一:①它問世已經(jīng)六百多年,是學界公認的我國第一部成熟的長篇小說;②它總共寫了一千二百多個人物,其中有名有姓的大約一千余人,這在所有古典小說中位居第一;③根據(jù)它改編的文藝作品門類之廣,數(shù)量之多,在所有小說中肯定第一;④與它有關(guān)的名勝古跡分布于全國二十多個省、市、自治區(qū),總數(shù)多達數(shù)百處,其他作品簡直無法望其項背,這又是第一;⑤與它有關(guān)的傳說故事數(shù)量之多,流傳之廣,在古典文學名著中同樣是第一;⑥論對中華民族的精神生活和民族性格的影響之廣泛與深遠,它無疑也是第一。它不僅在我國家喻戶曉,而且在亞洲各國和其他地區(qū)廣泛傳播,在世界文學名著之林中也占有重要的地位。

由于《三國演義》深受社會各階層的廣泛歡迎,其傳世版本數(shù)量之多,遠遠超過其他古代小說。不過,自清代康熙初期以來的三百多年間,流傳最廣,最為人熟知的版本,乃是毛綸、毛宗崗父子評改的《四大奇書第一種》(通稱“毛本《三國》”)。其實,在現(xiàn)存的大約三十種明代版本中,有幾種非常值得重視,其中,歷來最受關(guān)注的便是現(xiàn)存最早的版本——嘉靖壬午(嘉靖元年,1522)刊本《三國志通俗演義》。

長期以來,學術(shù)界習慣于把嘉靖壬午本《三國志通俗演義》簡稱為“嘉靖本”。然而,今存的嘉靖年間刻本還有一種嘉靖二十七年(1548)建陽葉逢春刊本《三國志傳》(簡稱“葉逢春本”),也可稱為“嘉靖本”。為了更加嚴謹準確,便于區(qū)分,前者宜簡稱為“嘉靖壬午本”或“嘉靖元年本”。

嘉靖壬午本正文卷首題署為:“晉平陽侯陳壽史傳,后學羅本貫中編次?!边@里的“晉平陽侯”并非陳壽的封爵,而是漏了一個字,當作“晉平陽侯相”,即平陽侯國的相(相當于縣令)。這一題署,反映了《三國演義》作者羅貫中或傳抄刊刻者對史書《三國志》作者陳壽的敬重和在“崇史”心理下抬高小說地位的愿望,并非說羅貫中真的就是直接依據(jù)史書《三國志》來“編次”小說《三國演義》。我曾經(jīng)撰文指出:

對《三國演義》成書有直接影響的史書,主要有《三國志》(包括裴松之注)、《后漢書》《資治通鑒》《通鑒綱目》?!谶@些史書中,《三國志》(包括裴注)乃是《三國演義》最重要的史料來源。

盡管《三國志》(包括裴注)為《三國演義》提供了最基本的史料,但作為一部紀傳體的史書,它以人物傳記為主,重在記敘各種有代表性的人物的生平業(yè)績,而表現(xiàn)歷史的總體面貌和各個局部的互動關(guān)系則非其所長,同一事件往往分散記于多篇紀傳中,其前因后果往往不夠明晰,有時甚至互相抵牾。因此,它沒有也不可能為小說《三國演義》提供一個比較完整的敘事框架。承擔這一任務的,主要是編年體史書《資治通鑒》。

《三國演義》固然以史書《三國志》為主要的史料來源,但同時也大量承襲了民間三國故事和三國戲的內(nèi)容;就褒貶傾向、主線設(shè)置、敘事時空處理等方面而言,后者的影響可能更大?!C觀整部小說,是在史傳文學與通俗文藝這兩大系統(tǒng)長期互相影響、互相滲透的雙向建構(gòu)的基礎(chǔ)上,通過作家天才的創(chuàng)造,才成就了這部煌煌巨著。

可以說,《三國演義》站在特定的歷史高度,博采傳統(tǒng)文化的多種養(yǎng)分,融會宋元以來的社會心理和道德觀念,“演”的是中華民族精神、中華民族文化之“義”,而不僅僅是史書《三國志》之“義”。

1929年,著名的前輩學者鄭振鐸先生發(fā)表《三國志演義的演化》一文,認為:“這一部嘉靖壬午本的《三國志通俗演義》也許竟是羅氏此書的第一個刻本吧”“這許多(明代)刊本必定是都出于一個來源,都是以嘉靖本為底本的。其與嘉靖本大不同的地方,大都僅在表面上及不關(guān)緊要處,而不在正文?!贝苏f影響很大,成為此后數(shù)十年的主流觀點,以致形成這樣幾點普遍的認識:①嘉靖壬午本《三國志通俗演義》是最接近羅貫中原作的版本,或者就是羅氏原作;②《三國演義》只有由嘉靖壬午本派生的一個版本系統(tǒng);③在眾多的《三國》版本中,最值得重視的只有嘉靖壬午本(一些人徑直稱之為“羅本”)和毛本《三國》兩種。

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起,日本著名學者小川環(huán)樹博士、澳大利亞著名華裔學者柳存仁教授等先后對《三國》版本源流問題提出了重要的新見。八十年代以來,特別是1987年1月中國《三國演義》學會在昆明舉行首屆《三國演義》版本研討會以來,中國學者對《三國》版本的整理和研究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國外一些學者也做了比較深入的研究。經(jīng)過多年的努力,人們對《三國演義》版本的研究取得了明顯的進展。對于嘉靖壬午本,形成了兩種觀點:一種觀點堅持認為它是反映了《三國演義》原本面貌,或更接近原作面貌的版本;另一種觀點則認為,盡管嘉靖壬午本是現(xiàn)存最早的《三國》版本,卻是一個經(jīng)過較多潤飾和加工的整理本,它并非其他明代版本的來源,它與主要面向下層讀者的《三國志傳》乃是由羅貫中原作演變出來的并列的分支。這兩種觀點,目前仍在深入探討之中。

盡管認識有所不同,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嘉靖壬午本《三國志通俗演義》是最值得重視的一種明代《三國》版本。

嘉靖壬午本《三國志通俗演義》全書二十四卷,每卷十段,共計二百四十段。這里所說的“段”,以往學術(shù)界習稱為“則”;本書則依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之例,稱為“回”。全書二百四十回,每兩回相當于毛本《三國演義》的一回。

與人們熟悉的毛本相比,嘉靖壬午本《三國志通俗演義》具有非常突出的特色。

1.為研究《三國演義》的成書年代提供了重要依據(jù)。

長期以來,人們習稱《三國演義》“成書于元末明初”,但“元末明初”畢竟是一個籠統(tǒng)的時限,是在資料不足的情況下給出的一個模糊的時間定位。“元末”至少可以包含二三十年,“明初”也長達數(shù)十年,將二者合在一起,實在是一種不得已的做法;而《演義》的具體成書年代,則是一個至今尚未完全解決的“世紀課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多位學者在探討這一問題時,都不約而同地從嘉靖壬午本中尋找“內(nèi)證”。概括言之,這主要包括以下三個方面。①書中保留的若干元代語匯,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作品的時代特色。②書中共引用330余首詩來品評人物,收束情節(jié),這與宋元間的平話是很近似的。書中所引詩詞,不署姓名的泛稱,多用“后人”“史官”。其中,“唐賢”一詞用了一次,“宋賢”一詞用過十多次,卻不見“元賢”一類字眼。這可以視為元人的口吻,表明作者為元人。③書中小字注所提到的“今地名”,也可作為判斷《演義》成書年代的依據(jù)。盡管學者們對嘉靖壬午本是否為最接近羅貫中原作的版本,書中小字注是否都出自作者本人之手,還持有不同意見,對這些內(nèi)證的詮釋也有所不同,但它們畢竟具有不可忽視的價值。

2.較好地保存了羅貫中本人的思想傾向。

眾所周知,《三國演義》具有“尊劉貶曹”的傾向,有人還把這稱為“封建正統(tǒng)思想”。事實上,“尊劉貶曹”的思想傾向,早在宋代就已成為有關(guān)三國的各種文藝作品的基調(diào),羅貫中只是順應廣大民眾的意愿,繼承了這種傾向。它主要反映了廣大民眾按照“撫我則后,虐我則仇”的標準對封建政治和封建政治家的選擇,具有歷史的合理性。羅貫中在表現(xiàn)這種傾向時,并未簡單化,而是以大開大闔的筆觸,藝術(shù)化地展現(xiàn)了曹操在漢末群雄中脫穎而出,逐步戰(zhàn)勝眾多對手的豪邁歷程,突出地表現(xiàn)了曹操過人的膽略和非凡的才能,又不時地揭露曹操奸詐的作風、殘忍的性格和惡劣的情欲;而在曹操與劉備、諸葛亮的對比中,則更多地鞭笞和嘲笑其惡德劣行。這樣,就兼顧到曹操性格的各個側(cè)面,表現(xiàn)了一個杰出藝術(shù)家對歷史的尊重,對人物性格豐富性的追求。在這方面,嘉靖壬午本比毛本做得更好。

其一,書中第一次寫曹操出場就用了濃墨重彩,寫得有聲有色:“為首閃出一個好英雄:身長七尺,細眼長髯。膽量過人,機謀出眾;笑齊桓、晉文無匡扶之才,論趙高、王莽少縱橫之策。用兵仿佛孫、吳,胸內(nèi)熟諳韜略?!保ǖ?回。下引此書,只注回次。)緊接著又介紹了許劭給予他“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的評語和他初任洛陽北部尉即敢于棒責權(quán)貴的果毅行為。這就收到了先聲奪人的效果,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試比較第1回中劉備的出場:“時榜文到涿縣張掛去,涿縣樓桑村引出一個英雄。那人平生不甚樂讀書,喜犬馬,愛音樂,美衣服。少言語,禮下于人,喜怒不形于色。好交游天下豪杰,素有大志?!笨梢哉f,兩者的形象都本于歷史事實,而對曹操的描繪顯然更為引人注目。

其二,在嘉靖壬午本《三國志通俗演義》塑造的幾十個主要人物中,只有關(guān)羽被稱為“關(guān)公”,曹操被稱為“曹公”。這說明羅貫中盡管有“尊劉貶曹”的思想傾向,卻仍然盡量忠實于歷史,把曹操看作高人一籌的人物。

其三,羅貫中為了突出曹操的政治軍事才干,除了根據(jù)史實描寫曹操先后破李傕和郭汜,擊袁術(shù)、殺呂布、破袁紹、征烏桓、降劉琮、敗馬超、收張魯,逐步統(tǒng)一北方等重大事功以外,還虛構(gòu)了一些故事情節(jié)。例如,虛構(gòu)曹操借刀刺董卓的情節(jié)(第8回),以表現(xiàn)他的膽識和機敏;虛構(gòu)曹操矯詔起兵,召集十八路兵馬共討董卓的情節(jié)(第9回),以表現(xiàn)他的慷慨不群,敢作敢為。這些情節(jié),在《三國演義》有關(guān)曹操的篇幅中占了相當大的比重。

其四,嘉靖壬午本在寫到曹操病死以后,引了后人的詩、論、贊共七段(第156回)。其中,前面四段都是對曹操大加褒獎的。第一段(“后史官有詩曰”)熱烈贊頌了曹操芟刈群雄之功,起句便是:“雄哉魏太祖,天下掃狼煙。”結(jié)句則是:“豪杰同時起,誰人敢贈鞭?”簡直把曹操的軍功說成了天下第一。第二段(“史官擬《曹操行狀》云”)則依據(jù)《三國志·武帝紀》注引《魏書》中對曹操的頌揚改寫而成,全面地肯定了曹操的政治、軍事、文學才能和執(zhí)法嚴峻、生活節(jié)儉等品質(zhì)。第三段即系陳壽在《三國志·武帝紀》中的評語,對曹操的評價也是很高的。第四段(“宋賢贊曹操功德詩曰”)指出曹操“雖秉權(quán)衡欺弱主,尚有禮義效周文。當時若使無公在,未必山河幾處分?!睂τ诓懿佟皰短熳右粤钪T侯”持明確的肯定態(tài)度。第六段(“唐太宗祭魏太祖曰”)說曹操“一將之智有余,萬乘之才不足”,這雖說不上是怎樣的褒,也說不上是怎樣的貶。實際上,唐太宗認為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并不是什么過錯(李淵李世民父子在隋末天下大亂時立代王楊侑為帝,同樣也是“挾天子以令諸侯”),而是惋惜他就此止步,安于當周文王,不肯痛痛快快地取漢獻帝而代之,所以說他“萬乘之才不足”。只有第五段(“前賢又貶曹操詩曰”)和第七段(“宋鄴郡太守晁堯臣登銅雀臺,有詩嘆曰”)才是貶抑曹操的。很明顯,羅貫中把這七段有褒有貶、褒勝于貶的詩、論、贊放在一起,表現(xiàn)出一種比較客觀的態(tài)度。

綜上所述,我們完全可以說,嘉靖壬午本對于曹操的描寫,總的是做到了把藝術(shù)真實建立在歷史真實的基礎(chǔ)之上。它寫出了曹操性格的各個側(cè)面,豐滿生動,真實可信,某些細部比毛本正確:或更符合史實,或更合乎情理,或沒有某些形誤和缺漏。

毛本經(jīng)過精雕細刻,總體藝術(shù)質(zhì)量超過了明代版本,這是它成為三百余年來最流行的《三國》版本的根本原因。然而,毛本自身也存在一些不足之處:在某些局部,毛本誤,嘉靖壬午本卻不誤。例如,毛本第1回說張飛“字翼德”,是一個流傳很廣的錯誤;據(jù)《三國志·蜀書·張飛傳》,當作“字益德”,而嘉靖壬午本第1回正作“字益德”。又如,毛本第24回說董貴妃(當作“董貴人”)“乃董承之妹”,大誤;據(jù)《后漢書·后紀》,董貴人乃董承之女。這是因為毛宗崗誤解了《三國志·蜀書·先主傳》中“獻帝舅車騎將軍董承”一語,以為“舅”即后世所謂“舅子”(妻子的兄弟)。其實,裴松之特地為此加了一句按語:“董承,漢靈帝母董太后之侄,于獻帝為丈人。蓋古無丈人之名,故謂之舅也。”話說得非常明白:董承乃漢獻帝的丈人(岳父)。這與《后漢書·后紀》關(guān)于董貴人系董承之女的記載完全一致。嘉靖壬午本第47回正作“乃董承親女”。再如,毛本第60回詩贊張松,第二句是“清高體貌疏”?!绑w貌疏”意不通,系因“體”“禮”二字之繁體形近而誤。而嘉靖壬午本第119回作“清高禮貌疏”,就文從字順,毫無問題。另如,毛本第82回寫夷陵之戰(zhàn)前期,孫權(quán)“封孫桓為左都督,朱然為右都督”,然后敘述“孫桓引二萬五千軍馬,屯于宜都界口”,卻未敘述朱然駐扎何處,造成明顯的遺漏。嘉靖壬午本第164回則寫道:“朱然引二萬五千水軍,于大江之中結(jié)營;孫桓引二萬五千馬軍,于宜都界口結(jié)營?!本蛿⑹鐾暾?,針線細密。這些地方,均可根據(jù)嘉靖壬午本來校正毛本之誤。

4.附錄文獻也具有重要價值。

嘉靖壬午本正文前附有兩篇重要文獻:一是庸愚子(蔣大器)的《三國志通俗演義序》,一是修髯子(張尚德)的《三國志通俗演義引》,均為中國古代長篇小說特別是歷史演義小說發(fā)展史上最早的理論批評篇章。

庸愚子的《序》,第一次對歷史演義小說作了比較全面而精煉的論述:肯定了它“事紀其實,亦庶幾乎史”的重要認識價值,指出了它“蓋欲讀誦者,人人得而知之……一開卷,千百載之事,豁然于心胸”的閱讀優(yōu)勢,概括了它“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的語言特色和雅俗共賞的接受效果。這些觀點,對后世影響很大,奠定了中國歷史演義小說理論的基礎(chǔ)。

修髯子的《引》,不僅概括了歷史演義小說“欲天下之人,入耳而通其事,因事而悟其義,因義而興乎感”的教化作用和藝術(shù)感染力,而且提出了“羽翼信史而不違”的觀點,從而成為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和評論中“羽翼信史”派的最初代表者之一。

在這兩篇重要文獻之后,還有一篇《三國志宗僚》,分別列出蜀、魏、吳的一批人物。長期以來,不少人把這篇《三國志宗僚》視為小說《三國演義》的人物表,由此得出“《三國演義》寫了400多個人物”的錯誤認識,并將這一錯誤認識寫進多種文學史、小說史,以訛傳訛,積非成是。為此,我曾特撰《〈三國志宗僚〉考辨》一文,明確指出:《三國志宗僚》決非小說《三國演義》的人物表,它大致抄錄自陳壽所著史書《三國志》的目錄(包括紀、傳和附傳),其中所列人物共計508人。因此,所謂“《三國演義》寫了400多個人物”的說法,乃是粗枝大葉的產(chǎn)物,完全是錯誤的。《三國志宗僚》不僅不是小說《三國演義》的人物表,而且在撮錄史書《三國志》的時候,還產(chǎn)生了不少錯誤。由此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三國志宗僚》肯定不是羅貫中原作所有。在《三國演義》不斷傳抄,逐步擴大影響的過程中,為了迎合尊崇史籍,“以史為鑒”的社會心理,進一步提高《三國演義》的地位,有“好事者”把史書《三國志》的紀傳目錄抄錄下來,置于《演義》卷首,使其在形式上“亦庶幾乎史”。這種做法,得到了其他傳抄者的認同和仿效,也就自然而然地被后來的刊刻者所接受。今存的多種明代《三國》版本,都有這樣一份來自史書《三國志》的人物名單,就是這個道理。

明清兩代的所有《三國》版本,都存在大量的“技術(shù)性錯誤”,嘉靖壬午本《三國志通俗演義》也不例外。

所謂“技術(shù)性錯誤”,是指那些并非出自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并非作品藝術(shù)虛構(gòu)和藝術(shù)描寫的需要,而純粹由于作者知識的局限,由于作者一時筆誤或者傳抄、刊刻之誤而造成的,屬于技術(shù)范疇的錯誤。它們與那些由于作者的世界觀、歷史觀和藝術(shù)觀而產(chǎn)生的作品內(nèi)容上的缺陷和藝術(shù)上的不足,完全是兩碼事。“技術(shù)性錯誤”可以分為五個大類:①人物錯誤,包括人名錯訛、人物字號錯訛、人物身份錯訛、人物關(guān)系錯訛、人物彼此混淆等;②地理錯誤,包括政區(qū)概念錯誤、大小地名混淆、誤用后代地名、古今地名混用、方位錯亂等;③職官錯誤,包括職官混稱、隨意杜撰、官爵文字錯訛等;④歷法錯誤,包括引用史書而錯寫日期、干支錯誤、杜撰歷史上沒有的日期等;⑤其他錯誤,包括歷史人物年齡誤差、名物描寫前后矛盾等(詳見筆者的嘉靖壬午本《三國志通俗演義》校注本的《校注說明》)。它們數(shù)量驚人,在嘉靖壬午本中,便多達一千余處。

自1990年以來,我曾經(jīng)多次提出以下觀點?!度龂犯鞣N版本中的“技術(shù)性錯誤”不是作者藝術(shù)構(gòu)思的產(chǎn)物,不是組織情節(jié)、塑造人物所必須;相反,從本質(zhì)上看,它們是違背作者本意的,甚至是被傳抄者、刊刻者、評點者加在作者頭上的,是不應有的差錯,不僅應該指出,而且應該糾正。在小說早已登上大雅之堂,讀者文化水準已經(jīng)大大提高的今天,人們閱讀《三國演義》,不僅是為了獲取審美的愉悅,而且是為了得到知識的滋養(yǎng)和智慧的啟迪。這樣,書中隨處可見的“技術(shù)性錯誤”,就肯定會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作品的認識價值和審美價值。同時,還要看到,對《三國演義》的改編正日益興旺,如果不糾正小說原著的“技術(shù)性錯誤”,也會給改編工作造成種種漏洞,使電影、電視、連環(huán)畫等藝術(shù)品種在表現(xiàn)上遇到不應有的困難;在《三國演義》的外文翻譯中,“技術(shù)性錯誤”也會造成許多不應有的障礙。因此,從弘揚民族文化的高度看問題,對《演義》中的“技術(shù)性錯誤”就是要認真校正。這是有功于羅貫中、有益于廣大讀者的大好事。

過去,嘉靖壬午本《三國志通俗演義》從未經(jīng)過認真的校理。198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嘉靖壬午本的排印本,卷首有章培恒、馬美信先生撰寫的《前言》,產(chǎn)生過相當大的影響。然而,此本正文則是民國初期汪原放的標點本,既無校記,也無注釋,還不能算是真正的整理本。1993年5月,花山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我校注的嘉靖壬午本《三國志通俗演義》,出校記大約兩千條,加注釋將近兩千條,可以說是嘉靖壬午本的第一個系統(tǒng)的整理本,也是迄今唯一的整理本。此本曾經(jīng)兩次再版,受到國內(nèi)外同行的好評。

轉(zhuǎn)眼又是十幾年了,“花山本”早已售罄,而對嘉靖壬午本整理本的需求仍相當旺盛。有鑒于此,在文匯出版社的大力支持下,我在“花山本”的基礎(chǔ)上,再次進行校注。在“?!钡姆矫妫瑓⒖剂烁嗟拿鞔姹?,特別是與以前無法看到、刊刻時間僅次于嘉靖壬午本的葉逢春本詳加對照,使得校改依據(jù)更加堅實有力;在此過程中,修訂了部分校記,并新增一些校記。在“注”的方面,我對全部注釋逐條檢查,修訂了部分注釋,并新增少量注釋,意在為讀者提供更多的幫助。因此,這次的校注本,整體質(zhì)量又有所提高。

十八年來,我整理出版了多種《三國》版本,受到國內(nèi)外學術(shù)界同行的高度評價和廣大讀者的歡迎。在我二十六年來研究《三國》的全部成果中,應該說耗費心血最多、學術(shù)價值最高的成果,便是對這些版本的整理。盡管我在傳統(tǒng)的古籍整理方法的基礎(chǔ)上,采取了盡可能穩(wěn)妥的做法,積累了一些經(jīng)驗,但這畢竟是一項開拓性相當強的工作,不當之處難以完全避免。衷心希望學界同行和廣大讀者不吝賜教,以便今后做得更加完善。

2007年7月于錦里誠恒齋(原載《廣東技術(shù)師范學院學報》2009年第1期)

  1. 沈伯?。骸丁慈龂尽蹬c〈三國演義〉關(guān)系三論》,載《福州大學學報》2003年第3期。
  2. 原載《小說月報》二十卷十號,先后收入鄭氏論文集《中國文學研究》(作家出版社1957年出版)、《鄭振鐸文集》第五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出版)。
  3. 參見拙作《〈三國演義〉版本研究的新進展》,載《社會科學研究》2004年第5期。
  4. 參見本書前揭文《世紀課題:關(guān)于〈三國演義〉的成書年代》。
  5. 原載《文學遺產(chǎn)》1999年第5期,收入拙著《三國演義新探》。
  6. 參見拙作《重新校理〈三國演義〉的幾個問題》(原載《社會科學研究》1990年第6期)、《再談重新校理〈三國演義〉的幾個問題》(原載日本《中國古典小說研究》第二號,1996年7月)。兩文均收入拙著《三國演義新探》,亦收入本書上卷。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