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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慈母

假如給我三天光明:海倫·凱勒自傳 作者:(美)海倫·凱勒


懷念慈母

該說說我的母親了。

在我的一生當中,要說最哀傷的一刻,莫過于在一次演出前,突然傳來母親逝世的噩耗。那時我和老師正在洛杉磯的某處演出。父親去世時我才十六歲,還不太了解生離死別的滋味,因此也就沒有像這次這般悲痛欲絕。當然,也許是因為我與母親相處的時日較久,感情較深,有更多的難舍情愫。凱勒上尉曾在克利夫蘭總統(tǒng)執(zhí)政時擔任北亞拉巴馬州的軍事統(tǒng)帥;凱特·亞當斯出身望族,是美國艾弗雷特家族的后裔。

對我來說,在老師來到之前,有關母親的記憶是一片空白,只知道母親后來常說:“當你生下來時,我覺得既驕傲又快樂。”母親的話一定不假,因為她把我患病之前十九個月中的大小事情都記得一清二楚,常常如數(shù)家珍般地說給我聽:“你學會走路以后,最喜歡到院子里去追逐花叢中的蝴蝶,而且膽子比男孩子還大,一點都不怕雞啊、狗啊這些動物,還常用肥嘟嘟的小手去抱它們。那時,你的眼睛比誰都尖,連一般人不易看到的針、小紐扣等都可以很快找出來,因此是我縫紐扣時的小幫手。”好多事情母親百說不厭,她還說起某次她正在編一個有三只腳的竹籠子,籠子四周留了許多小洞,牙牙學語的我既好奇又興奮,總是爬到母親膝上,用不流利的話語一遍遍地問道:“還要做多久?還要做多久?”

母親說我小時候很愛幻想,最喜歡壁爐中跳躍的火花,晚上經(jīng)常不肯上床睡覺,望著燃燒著的木材上的火舌發(fā)呆。尤其喜歡看火舌由煙囪里躥出的樣子。

母親在回憶之后,總會滿足地嘆口氣而下此結論:“唉,那時候我們一家人是多么的快樂呀!”

當我患上那場大病變成又盲又聾時,母親才二十三歲。年輕的她從此生活在悲痛的辛苦歲月中。母親天生性格內向、謹慎、不太開朗,這樣的個性使她很少有知心朋友。遭此不幸,她的心情更落寞了。長大以后,我盡量學習獨立,希望不使母親操心。母親與我一起出外旅行或來與我同住時,也許會感到欣慰,但是更多時候,她必然為我這個殘疾女兒而暗自飲泣。我似乎可以隱隱感覺出母親在最后幾年變得越來越沉默了。

母親自己就曾經(jīng)說過,她常常一早醒來,腦海中第一個閃出的念頭就是海倫的問題,晚上臨睡前,也經(jīng)常為此擔心。母親的手患有關節(jié)炎,寫起信來很吃力,可是為了我,還是常常很費勁地用盲文寫信給我。

后來,母親又生下個妹妹,五年后家里又多了弟弟菲利浦,他們兩人的出生多少為母親帶來了一些安慰。

父親去世后,母親獨立擔負起養(yǎng)育弟妹的重擔,日子過得很艱苦。好不容易妹妹長大了,嫁給了亞拉巴馬州的昆西先生,母親才算松了一口氣。她輪流到妹妹家或我這里走動,探望她摯愛的孩子們。

老實說,年輕時候母親對女紅和家務事都不太感興趣,出嫁以后,卻不得不挑起家庭中一半的重擔。不但要監(jiān)督工人做工,又要幫著種菜、喂家畜,還要自己做各種食物,如火腿、熏肉等,孩子的衣服也得自己動手剪裁;此外,還得應付父親每天帶回家的一些客人。反正,屬于南方家庭那些繁雜的家務,母親都得一手包辦。

母親做的火腿與腌黃瓜遠近聞名,吃過的人都贊不絕口,附近的人總是向母親要一些帶回去。當時我年紀小,一點都不懂得母親的忙碌與辛勞,總是拉著她的裙擺,跟前跟后,母親從不嫌煩,默默地承擔著一切。

像母親這樣一位感觸敏銳、神經(jīng)脆弱的弱女子,真難想象她是怎樣承受那么多瑣碎而繁重的家務的。老師就常常因對此表示不可思議而夸贊母親。更令人佩服的是,我們從沒有聽到母親抱怨過,她總是默默地做著,好像除了做事就沒別的了,只要一直做下去就是。

母親還是個愛花的人,她知道如何插苗播種,也知道怎樣照顧那些花草樹木。雖然澆水除草等工作很是累人,但是她卻樂此不疲。對花草的極端迷戀也可以說明她的心思優(yōu)雅細致。有一年的早春,她移植了一株薔薇,不料幾天后遇上寒流來襲,新栽的薔薇禁不住霜寒被凍死了,母親在給我的信上十分悲痛地表示:“我就像喪子的大衛(wèi)王一樣,忍不住大聲痛哭起來?!?/p>

母親非常喜愛鳥類。她每次到我這里來以后,總愛到附近的森林中去散步,隨身還攜帶些食物去喂鳥。當她看到母鳥在教小鳥飛翔的情景時尤其感興趣,有時一看就是幾小時,自己卻渾然不覺。

母親的興趣很廣泛,十分關心時政問題,還經(jīng)常閱讀書報。她憎恨偽善和庸俗的人——當然指的是那些政治舞臺上的人,常用諷刺的語言批評那些心懷不軌的議員和政客們。

她最欣賞那些頭腦敏銳,能機智地評論政事的評論家,例如湯瑪斯夫人就是其中之一,她倆還曾通過信。在作家中,母親偏愛惠特曼、巴爾扎克等,他們的作品母親總是一讀再讀,幾乎可以背下來。

有一年夏季,我們到帕蒙特湖畔的小木屋中去避暑,那里有我們深愛的碧綠的湖水、林木及清幽的羊腸小徑。一天黃昏,我們坐在湖畔的石椅上,母親眺望著在湖上劃獨木舟嬉戲的年輕人,突然間,心有所感,那股莫名的情緒低潮,我當時根本無法體會。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母親不再提有關戰(zhàn)爭的事情。后來母親有一次在外面見到一大群青年在野外搭帳篷露營,禁不住感慨道:“唉,真可憐!這些活潑可愛的年輕人眼看就要被送到戰(zhàn)場上去了。有什么方法可以不讓他們去呢?”說著說著,竟黯然淚下。再就是聽到俄國提出和平條件時,母親說:“有勇氣說出‘戰(zhàn)爭是人類的罪惡’這句話的國家真是太了不起了!雖然隔著偌大的海洋,可是我真想伸手去擁抱它?!?/p>

母親以前就說過,希望在將來年老的時候,不會去麻煩其他人,寧可自己靜靜地離開這個世界。母親去世時住在妹妹那里,她安詳平靜地告別人世,沒有驚動任何人,是死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的。我在臨上臺表演前兩小時聽到了母親去世的噩耗,在此之前,我不曾得到任何有關母親生病的消息,因此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聽到這個噩耗的一剎那我覺得自己也要死了。這種時候,我還要上臺表演嗎?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肉幾乎都想痛哭出聲。可是,我竟然表現(xiàn)得很堅強,當我在臺上表演時,沒有一個觀眾知道我剛聽到如此不幸的消息,這點令莎莉文老師和我都感到很安慰。

我還記得很清楚,那天有位觀眾問我:“你今年多大年齡了?”

“我到底多大了呢?”我沒有正面答復這個問題,只是反問道:“依你看,我多大年齡呢?”觀眾席上爆出一陣笑聲。

后來又有人問我:“你幸福嗎?”

我聽了這個問題,眼淚幾乎奪眶而出,可我還是強忍住了,盡量平靜地回答:“是的!我很幸福,因為我相信上帝?!?/p>

這一天的問答大致就是如此。

在臺上保持平靜的我,一回到后臺內心的悲慟就再也無法壓抑,一下子全爆發(fā)了出來。我無法思想,無法動作。雖然,我知道在不久的將來,在“永恒的國度”里,總有一天我還可以見到母親;可是眼前呢?眼前這個沒有母親的世界是多么的寂寞??!不論何時何地,每一件事物都會喚起我對母親的回憶,我在內心里低聲呼喊:“啊,如果我能再次收到母親寄來的盲文家書該有多么好??!”

我一直不能真正地相信母親確實離開了我,直到第二年四月,我到亞拉巴馬的妹妹家里后,我才終于不得不承認母親真的已經(jīng)死了!

母親,親愛的母親?。∧鸀槲彝纯嗔艘簧?,現(xiàn)在您去了天堂,應該可以達觀些了吧!因為您該明白我之所以會變成這樣,完全是上帝的旨意,您的心應該得到平靜了。這是我最為感到安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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