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馮延巳(903—960)

婉約詞 作者:妙歡 著


馮延巳(903—960)

又名延嗣,字正中。南唐烈祖李昪時期,任秘書郎,與太子李璟游處。李璟登基后四年,即保大四年,奉為宰相。后因福州兵敗,引咎辭職,罷為太子太傅,直至保大十年再登相位。陳橋兵變之年,馮延巳病逝,趙匡胤建立北宋王朝。而其人在詞壇,與韋莊、溫庭筠齊名,成鼎立之勢。詞作多寫閑情逸致、離愁別恨,詞風承五代詞格,開北宋風氣,對后世的晏殊、歐陽修詞頗有影響。北宋陳世修輯其詞為《陽春集》,存詞一百一十九首。清末王鵬運刻本,補輯七首。

鵲踏枝

誰道閑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

【詞譯】

誰說那難以名狀的閑情已被拋擲得久了?誰說那郁結于心的閑愁就不會再來了?每每春至,喚起我心中的惆悵,永遠依舊。日日在花前買醉,以致帶病而飲,不顧惜身體,也不恐懼鏡子里的容顏憔悴。這種種作為,都只是為了消泯內心的凄苦。

河畔邊青草正蕃,堤岸上楊柳垂幕,如此良辰美景,為何我卻年年都新添一層愁情呢?佇立在空無一人的小橋上,任過往的東風灌滿我的衣袖。匆匆行人都已歸家,唯有那遠處原野上升起的一輪鉤月,與我遙遙相望。

【評析】

這首《鵲踏枝》寫詞人心中的一種閑情閑愁,這里所指的“閑情”并不是普通尋花賞月的閑情逸致,而是一種不知從何而起,又不知因何而散的愁悶,同時詞人又因獨自承受這種無法可想的心緒,而越顯孤寂惆悵。

上片開門見山,“誰道閑情拋棄久”,將縈繞在詞人心頭的“閑情”首先點明。而這種“閑情”根據詞人后來描繪,可以說是苦不堪言。世人常說,解鈴還須系鈴人。但詞人內心的愁悶就這么幽幽地到來,全然不知誰才是所謂的“系鈴人”,因而也就只能承受,無法排遣?!罢l道”二字言下之意是詞人原以為這種莫須有的感受,可以被長久地擱置拋卻,甚至有過一次之后便不會再經歷第二回。反問的語氣,意味著這種想法的落空?!皰仐壘谩笨梢钥闯鲞@迷惘朦朧的情緒,不僅不知從何而來,更是不知何時會來,平添幾許撲朔迷離、若隱若現之感。將心中情感的難以捕捉、難以名狀,用這七字,迂回婉轉地道出,十分了得。

既說了此情之迷惘無奈,下文便開始詳細訴說詞人為排遣之,而所做的努力。另一方面詞人越是需要極力尋求釋懷,也越是表明這種情緒之折磨與痛苦。“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本句中的“每”與“還依舊”都與前文的“誰道”照應,上文是暗示此情不可拋,寫到這里便是明言其之永存與循環(huán)往復??梢娫~人受此煎熬已不是第一次了,雖不是第一次,卻仍舊惆悵,仍舊買醉,并沒有比以前輕松一點,可見此情之深極。但詞人沒有說“愁”,而是用了“惆悵”二字,相較之下,后者更為虛無縹緲一點,不像是事出有因,更像是憑空飛來。

“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這兩句的大意有幾分《離騷》中“雖九死其猶未悔”的韻味,也有柳永《蝶戀花》中“衣帶漸寬終不悔”的執(zhí)意。既然此情無法拋卻,詞人便日日對花飲酒,即使到了病酒的地步,即使鏡中面色蒼白憔悴,也決意要承擔這種情思。“不辭”二字在這里的感情體現最為強烈,詞人并不因自己的所作所為而感到懊惱悔恨,反而是仍要繼續(xù)下去,不計代價地繼續(xù)下去。

下片寫景抒情,“河畔青蕪堤上柳”,正是芳草萋萋綠柳成蔭之景。每到春天,“閑情”又起,而芳草與綠柳也又一次繁茂。所以這個情緒仿佛就與這種景象串聯了起來,見景情生,情生景現。而“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的景致,也帶給人綿延之感,仿佛詞人的惆悵輕柔卻無盡。

年年草木蕃,年年新愁生。一說年年,一說新愁,實際上也并不矛盾。首先“閑情拋擲久”,即是沉寂了一段時日后,又重頭再來的愁緒,此一新也;其次今年的愁必定與去歲不同,正若上句中的青蕪與柳,常盛常新。對于愁,詞人一年有一年的體驗,而且是越來越深刻的體味,此二新也?!盀閱栃鲁?,何事年年有”,這一設問,語氣強烈。詞人自身也不知緣故,所以更加為其所困擾。

末句卻出人意料地沒有解答新愁年年有的原因,反而宕開一筆,以景結尾。人獨立,風滿袖,怎一幅凄涼景象,且孤且寒,心中蕭瑟?!蔼毩⑿蝻L滿袖”的一個“滿”字,一來寫出在寒風中詞人無所蔭蔽,就像對于年年升起的惆悵一樣,無處可逃。二來也顯示出詞人無意躲藏,正若前言之“不辭鏡里朱顏瘦”,更何況是迎風獨立?!捌搅中略氯藲w后”,夜深人靜,孤影對月,長久佇立,詞人心事足以想見。若唐圭璋所言:“末兩句,只寫一美境,而愁自寓焉?!?/p>

鵲踏枝

幾日行云何處去?忘卻歸來,不道春將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

淚眼倚樓頻獨語。雙燕來時,陌上相逢否?撩亂春愁如柳絮,悠悠夢里無尋處。

【詞譯】

他就像那天邊飄忽不定的浮云,不知近日又去向了何處?總之應是樂不思蜀,連還家也不記得了,更無暇顧及這暖春將盡。我望著院外那草長鶯飛花團錦簇的道路,望著那因寒食節(jié)而來往不絕的踏春客們,心里卻只想知道他的車馬不知又系在了誰家娘子的樹上?

望得累了,便不由得倚著樓柱空自垂淚,如癡如傻,自說自話。一雙燕子歸來,我也忍不住向它們詢問他的消息。雙燕無言,而我心中的愁悶恍若在東風中繚亂紛飛的柳絮,渾噩一片。他離開得如此徹底,即使在夢中,我也難以尋得他的蹤跡。

【評析】

這首閨情詞,通過描寫一位思婦對其游冶不歸的丈夫的埋怨與牽掛,表達出感情中常見卻深刻的既愛又恨、雖怨不舍的纏綿悱惻。表面上看是一個深閨寂寞的女人的個體經歷,但實際上卻又有著更為普遍的情感體驗。因愛而怨,雖是怨恨愁苦,卻終究舍不下這段情緣,依舊牽腸掛肚,難免激發(fā)“問世間情為何物”的感慨。

“幾日行云何處去”,以行云比喻久不歸家的男子,這一詰問與后面的“不道”二字,都暗含著責備埋怨的意思。春天都要完盡了,還不歸來,還要去往哪里呢?這里的“春將暮”,既說時間已來到了寒食節(jié)氣,又言思婦自己的青春年華也不多時矣。而男子因游玩得高興,春與人都已顧及不上?!靶性啤闭Z出宋玉《高唐賦序》:“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贝四顺逋鯄羯衽?,神女自己的說辭,后詩詞中常以“行云”喻出沒無蹤的美人。本詞以此暗喻遠游的丈夫,自有巧妙之處,不僅寫出他的行蹤不定,她毫無線索之感,再聯系詞末“悠悠夢里無尋處”的言語,更顯失落。畢竟巫山神女雖莫測,楚襄王仍能與之夢會,而思婦竟連夢里也不得見愛人一面,甚是可嘆。

“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前句點明時節(jié),也承接上文“春將暮”。然而將暮未暮時的景致,卻是如此豐盈美好。草木繁茂、百花齊放,又因寒食節(jié)游人如織,不負春景。但與之形成對比的是思婦的心里,卻想著那在外的丈夫不知又將車停在了誰家門前。由此,前句的“百草千花”便又成了丈夫在外不歸的理由之一,暗示著數不清的風塵女子。思婦之怨,在上闋里已寫到高潮,下闋的情思比之怨,更多的就是苦了。

“淚眼倚樓頻獨語”,為情而苦,是真癡情人也。思婦獨自哭泣,又因痛心疾首而顯得軟弱無力,只得倚樓而望,更復頻頻自說自話,愁煞人也。而一旦見到歸來的雙飛燕,竟又止不住問“陌上相逢否”,此女為愛之似傻如狂可見一斑。愁無處訴,便說給自己聽;情無處問,竟去問那匆匆而過的雙燕??上а嚯p人獨,更顯凄涼。

“撩亂春愁如柳絮”,前番種種情景終于讓思婦內心的難受疊加到極致,一言訴之,一顆癡心已如柳絮般凌亂。一問“行云何處去”;再問“香車系誰家”;終問“陌上相逢否”,思婦的心情正是如此一點一滴走入絕境之中,既見得其癡情,又顯出她的愁怨,情思婉轉,耐人尋味。直至最終,“悠悠夢里無尋處”,一往情深,卻又苦不堪言。

謁金門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閑引鴛鴦香徑里,手挼紅杏蕊。

斗鴨闌干獨倚,碧玉搔頭斜墜。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

【詞譯】

突然風起,一汪春水波紋蕩漾,被吹得褶皺起伏,就好像那望水人的心,無法平靜。她仿佛也被這春風撩撥了一般,揪心過后,便棄了這一池的不安與波動,往那幽靜小徑中去逗引鴛鴦。怎奈鴛鴦成雙,也觸了她的傷心事,隨手摘了一撮杏花蕊,摘下,又揉碎。

獨自倚欄看斗鴨,卻仍覺沒甚意思,只是單純的打發(fā)時間,直看到頭上的碧玉簪子也斜斜地偏向一邊。她的心不在這里,而是在那隔著一層又一層雕欄畫棟的遠方——她思念的人還不回來。正覺悲從中來時,忽聞枝上喜鵲啼鳴。

【評析】

這首《謁金門》首兩句歷來最為人所稱道,“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此乃雙關語,一說池水漣漪泛起,一說詞中女子內心波瀾不平。一“乍”一“皺”,非常具有動感。不期而至的春風將滿池的春水吹皺,水波蕩漾不絕,以此來暗喻思婦的心理恰到好處,并非因思念而斷腸,也并非面對寂寞能泰然處之,正是點點愁思在心頭、百無聊賴之感。俞陛云評之:“‘風乍起’二句破空而來,在有意無意間,如柴浮水,似沾非著,宜后主盛加稱賞?!睋鬟@兩句名詞,還曾為李璟與馮延巳兩相諧謔。賀裳《皺水軒詞筌》載:“南唐主語馮延巳曰:‘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何與卿事?!T曰:‘未若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不可使聞于鄰國。’”“小樓”一句,乃是中主李璟的傳世名句。

“閑引鴛鴦香徑,手挼紅杏蕊”,這兩句寫女子漫不經心的兩個動作,一是逗引鴛鴦,但“鴛鴦”這個意象從來指的是雙宿雙飛的有情人,如《孔雀東南飛》中“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然而女子雖引鴛鴦得趣,但同時又因之而更顯寂寞,于是便有了第二個動作,“挼杏蕊”。隨手將紅杏摘下,卻又揉了個爛碎,可見女人復雜微妙的心情。將開得正茂的花兒摧折,既恨又憐,恨她也將如此花一樣,被歲月、被等待、被寂寞一點點地碾壓,于是自憐憐花,令人不由得想起哈姆雷特的一句臺詞,“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

“斗鴨闌干獨倚,碧玉搔頭斜墜”,寫出女子因離愁別緒而百無聊賴的心情。斗鴨的博戲,相傳起于漢初?!度龂尽菚り戇d傳》載:“時建昌侯慮于堂前作斗鴨闌,頗施小巧?!标處椎酪灿性~云:“斗鴨池南夜不歸,酒闌紈扇有新詩。”在本詞中,“斗鴨”一解說是觀看斗鴨博戲,另一解則以為是說欄桿上的一種雕飾而已。無論作何解釋,女子倚欄時間之久,直至碧玉搔頭也將要掉下來了,這其中都可見其慵懶散漫的心情。

據《皺水軒詞筌》載,本詞的末句乃是詞用詩意,化用韓偓詩語,“無憑諳鵲語,猶得暫心寬”。而馮延巳“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一句,雖與之意同,但更加蘊藉。《開元天寶遺事》記載:“時人之家,聞鵲聲皆以為喜兆,故謂靈鵲報喜?!闭斉鱼皭澲H,竟聞得喜鵲報喜。但詞人寫到這里卻又猛然收筆,到底是良人歸來皆大歡喜,還是喜鵲頑皮空歡一場,為讀者留下了豐富的想象空間。沈際飛云:“聞鵲報喜,須知喜中還有疑在,無非望幸希寵之心,而語自清雋。”

采桑子

花前失卻游春侶,獨自尋芳。滿目悲涼,縱有笙歌亦斷腸。

林間戲蝶簾間燕,各自雙雙。忍更思量,綠樹青苔半夕陽。

【詞譯】

繁花似錦的季節(jié),我卻失去了可以相攜踏春的佳侶,只得獨自徘徊花間,而毫無興致可言。見林間蝴蝶雙飛相戲,簾間燕子你追我趕。人獨立,燕雙飛,人惆悵,蝶嬉鬧。滿目歡景都化作離恨,悲涼頓生??v然遠方有笙歌傳來,也無法安撫我困頓的心緒。愈是美,愈是腸斷。不愿深思不愿久念,但卻又如何叫人不念不想。且看那夕陽的余暉,灑滿天地,覆蓋著綠樹青苔,勾勒出將暮的陰影……

【評析】

這首詞從字面意思來看,是通過描寫一場明媚的春景,來反襯詞人失去“游春侶”后,孑然一身的孤寂。但馮延巳的詞作向來朦朧,如《鵲踏枝》中的“閑情”,“誰道閑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到底是什么“情”什么“愁”,終究沒有點明,也不會點明。因為馮延巳詞中的這種朦朧,實際上是他對具體感情的提煉,上升到了更廣泛的層次,超越了具體的某人某事,而作為一種人類都能感同身受的情感體驗來描寫。又因其說不清道不明,而更加可以與讀者個人經歷與思考相結合,從而為詞作留有余地,賦予其更大的空間與意義。

這首《采桑子》也有如此意味,雖然首句說了是“失卻游春侶”,但全詞并沒有多少對這位游春侶的追憶與思念,更多的只是嘆惋自己此時此刻的孤寂。正如俞陛云所說“通首僅寓孤悶之懷”,雖觸景傷懷,卻無法歸為懷人之作。

“花前失卻游春侶”,花前月下的良辰美景,正適合男女雙雙相攜而游,然而詞人恰逢在此時失去了能夠共同踏青之人,已是不幸。雖可以選擇就此獨自重門深鎖,索性不要前去賞春了,但詞人最終“獨自尋芳”,更可能是考慮到游春或許能稍稍緩釋一下郁悶的心情。

只可惜詞文立馬便斬斷了詞人的奢望,“滿目悲涼”,明確又殘忍地指出了一個人徘徊觀景的傷景之情。而后文多句,都在具體描寫這滿目的悲涼,描寫滿目之景若何,而此景又為何生悲?!翱v有笙歌亦斷腸”,“縱有”表明笙歌本是可喜可樂的,正如游春尋芳一樣,但在此時的詞人眼中,卻依舊是催人斷腸的什物,可見詞人確是“滿目”“滿耳”的悲涼。

下闋一來就寫了兩種成雙成對的春物,更襯孤獨之情?!傲珠g戲蝶簾間燕”,這句乃是互文,一個“戲”字與下文的“各自雙雙”,表明它們不僅雙宿雙飛,更兼歡愉美滿。如此景況,當然讓詞人更加難耐寂寞,于是“忍更思量”。

末句以景結情也是詩詞中常用的手法,尤其是當前文已將情緒渲染到蓄勢待發(fā)的程度之時,突然以一句景語結尾,便余留千般言外之意,纏綿悠長。如歐陽修的一句“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情語至此并不會因沒有再深入剖析而中斷,反而會因這宕開的一筆而遞進一層。這句“綠樹青苔半夕陽”亦復如是,在詞人感慨難忍孤獨思量之時,抬眼一望,周遭已全是暮色,心境便可想而知了。俞陛云更以此句寄慨良深,因而不得以綺語目之,認為本詞與周師南侵,朝政日非,馮延巳欲匡救卻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在詞中暗喻社稷江山的山河日下,為之揪心不已。全詞以反襯、比喻、起興的手法,以樂寫哀,寓情于景,語言風格淡雅自然,而詞韻悠長深邃,正體現了馮延巳詞作的特色所在,委實纏綿沉著。

南鄉(xiāng)子

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煙鎖鳳樓無限事,茫茫。鸞鏡鴛衾兩斷腸。

魂夢任悠揚,睡起楊花滿繡床。薄幸不來門半掩,斜陽。負你殘春淚幾行。

【詞譯】

綿綿細雨,灑落在無邊的芳草地上,在細長又飽滿的草葉上留下一條條銀輝,仿若一道道流光。那是雨水的蹤跡,也是光陰的過處。年年青草生,歲歲恨依舊。她身處的鳳樓,仿佛與世隔絕般的孤立,多少前塵往事,恍若煙云,卻都被深深鎖在了她的心里,鎖在了她的孤樓里。鏤著鸞鳥的銅鏡,繡著鴛鴦的錦被,只有它們知道她為誰斷腸。

她逃不出寂寞深閨,便在魂夢中信馬由韁。直到馬困人乏,驀然驚醒,只見楊花點點滴滴落滿繡床。她為他留門,但總被辜負,除了夕陽的斜暉,誰也不會來推開她半掩的門扉。

春已負,淚潸然。

【評析】

這首閨怨詞以首句最優(yōu),“細雨濕流光”,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人知和靖《點蜂唇》、圣俞《蘇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闋為詠春草絕調,不知先有正中‘細雨濕流光’五字,皆能攝春草之魂者也?!边@短短五字所給人的感覺卻是復合式的,首先是動態(tài)的,煙雨蒙蒙將草地打濕,將草色染白,光線下的水滴有著波光粼粼的質感,好像在流動一樣。其次是有聲的、可感的,雨打草莖的淅淅瀝瀝,與濕潤草葉的冰冰滑滑。最后是有情的,這里的“流光”不僅是具象的草與雨,更是詞中思婦所感覺到的時間,如李白《古風》中的一句,“逝川與流光,飄忽不相待”。而思婦空度的光陰是潮濕的、冰冷的,泛著陰陰淺淺的銀。因此,這諸多感覺組合而成的藝術效果,難以被歸為哪一類的感知,所以謂之“春草之魂”,是極恰當的。

二句將首句通感的手法徹底點明,“芳草年年與恨長”,融情于景。以草言恨,在詩詞中是常用的比喻,如李煜“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不過馮延巳此句從寫作手法上來說,倒比后主高明了一點,雖是比喻,但不言“恰如”,更巧妙地寫出了“恨”與“草”同生共長的感覺。

“煙鎖鳳樓無限事,茫?!?,這里的鳳樓與李清照的“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乃是用的同一個典故?!盁熸i”與“茫茫”相互呼應,透出一股凄迷遼遠之感,一是渲染思婦所處的妝樓偏僻孤立,二是暗示思婦其人其心都被鎖在了這棟無人問津的小樓內。“無限事”,道出思婦在深閨中的喜怒哀樂、離合聚散,都已墮于煙霧迷蒙之中,蒼茫逝去,空留人獨自哀婉,無人可說。“鸞鏡鴛衾兩斷腸”,以雙襯獨,什物的成雙成對,一來可暗示思婦曾與良人像鴛鴦鸞鳥一般,像弄玉蕭史一樣,舉案齊眉、賭書潑茶。二來亦可反襯思婦如今的孤獨寂寥,與回憶相比,何其殘酷。

“魂夢任悠揚”,宕開一筆,上文寫實景實物,下片開篇便轉入虛幻的夢境。但這夢境卻與思婦真實的處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是“鎖鳳樓”,而是“任悠揚”。既然如此,夢中之景不寫也罷,如此自由,當然便不再愁悶凄苦。所以詞人從夢,直接便跳到了夢醒,“睡起楊花滿繡床”。與蘇軾《水龍吟》中的意境相似,“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梢?,夢雖自由,卻無法長久,更無法成真??潄y的楊花,便是思婦醒來后“剪不斷、理還亂”的愁思象征,正是“撩亂春愁如柳絮”。

末三句便又回到了現實中,寫思婦為等良人歸來,日日門扉半掩,可是除卻夕陽無人問,最終也只能空罵一聲“薄幸”。如納蘭性德《木蘭詞》中指唐玄宗薄幸一樣,“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愿”。說是空罵,只因思婦既知對方薄情寡義,也無法斷絕對他的思念,放不下,又求不得,愛別離苦?!柏撃銡埓簻I幾行”,劉永濟謂之“無可奈何之詞,寫得幽怨動人”。不僅無可奈何,更復婉轉迂回。不說因負情而哭,反說因負春而哭,意味深長,詩意盎然。

  1. 病酒:因飲酒過量而抱病。
  2. 不辭:不怕、不避。
  3. 青蕪:青蔥的野草。
  4. 平林:平原上的樹林。
  5. 新月:農歷月初的彎月。
  6. 不道:這里有質問的語氣,譯為“難道不知道”更恰當。
  7. 寒食路:古代寒食有踏青、祭掃的習俗,因而路上行人眾多,車水馬龍。
  8. 乍:驟然、突然。
  9. 閑引:無聊地逗弄。
  10. 挼:搓揉。
  11. 斗鴨:指以鴨相斗,是貴族取樂的一種博戲。
  12. 碧玉搔頭:碧玉簪。
  13. 笙歌:指各種樂器演奏聲和歌聲。
  14. 忍:怎忍、怎堪。
  15. 鸞鏡:指妝鏡。
  16. 薄幸:這里指薄情、負心之人。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