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結局

我把剛剛聽到的克勞斯指揮的理查·施特勞斯的四張唱片看做是作曲家和闡釋者之間傳奇關系的“完美的結局”，在任何時代，這四張唱片都是理解理查·施特勞斯作品的最重要參照物。

如果問20世紀上半葉歐洲最有影響力的音樂家是誰，我想，提出“理查·施特勞斯”的名字是不會有爭議的。他不僅是一位最重要的歌劇與交響樂的作曲家，而且還是一位權傾一時的指揮家，甚至一度成為納粹第三帝國的音樂總監(jiān)。他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德奧音樂生活的主宰者，是現代薩爾茨堡藝術節(jié)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因為他富有，因為他講求生活的質量，因為他是一位堪與莫扎特媲美的天才，所以他的朋友無數，崇拜者無數，追隨者無數。

理查·施特勞斯是一位渴望生活在過去年代的貴族，他親眼目睹和經歷戰(zhàn)爭對人類文明的破壞，這對他的長壽是一種折磨，卻激發(fā)他寫出20世紀最動人心魄的挽歌—《變形曲》和《四首最后的歌》。

20世紀下半葉，音樂界都是在理查·施特勞斯巨大的身影下度過，他成為被演出和錄音最多的浪漫主義以后的作曲家，開此潮流之先的便是他視同己出的忘年摯友克萊門斯·克勞斯?？藙谒共粌H于1952年在薩爾茨堡指揮了理查·施特勞斯歌劇《達尼埃的愛情》遲到八年的首演，而且還指揮維也納愛樂樂團將理查·施特勞斯最重要的管弦樂在三年之內錄成一大批唱片，在1940年代施特勞斯本人指揮的版本之外，又公布了一個“欽定版本”。

克勞斯比施特勞斯小二十九歲，比卡爾·伯姆大一歲，后者是施特勞斯的另一位追隨者，他和克勞斯幾乎包辦了1930年代以后的施特勞斯的新作歌劇首演，只是當戰(zhàn)爭爆發(fā)以后，他沒有像克勞斯那樣與理查·施特勞斯走得更近而已。

克勞斯是作曲家晚年最可靠的朋友，他甚至為作曲家提出創(chuàng)作的題目，包括親自撰寫劇本，制訂推廣計劃。作曲家的身邊一直離不開這樣的合作者，以前是霍夫曼施塔爾，后來曾經試過茨威格，還為此得罪了希特勒，現在他找到了最理想的人選，克勞斯就像是上帝賜予他的最好的禮物。

理查·施特勞斯去世后，克勞斯也被“非納粹行動組織”取消禁令，重新活躍于德奧音樂舞臺。他在生命的最后階段，不遺余力地傳播理查·施特勞斯的歌劇與交響樂，在擔任維也納國家歌劇院院長期間，不僅重排理查·施特勞斯的重要劇目，而且親自指揮維也納愛樂樂團演出和錄制包括《家庭交響曲》、《英雄的生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唐璜》、《堂吉訶德》、《貴人迷》在內的代表性管弦樂作品。這些錄音在1950年代初由DECCA唱片公司發(fā)行時并未引起多少反響，甚至有可能遭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忽略。

2000年，以出版歷史錄音檔案為特色的英國TESTAMENT唱片公司從DECCA獲得版權，將克勞斯指揮演奏的理查·施特勞斯的樂隊作品輯成四張CD重版發(fā)行，頓時有音樂世界的大門重新開啟的感覺。

也許是巧合，立體聲錄音正好誕生于克勞斯去世的1954年，那一年錄制的第一張立體聲唱片正好是萊納指揮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和《英雄的生涯》。從此，理查·施特勞斯的音樂便與高保真“發(fā)燒”錄音結下不解之緣，聽理查·施特勞斯必須是好錄音這已經是最基本的要求，于是，一代一代的指揮家越來越強調力量的演進和動態(tài)的對比，錄音時的平衡調控也越來也夸張加料。

在我的印象中，大多數收藏施特勞斯唱片的愛樂者也好，發(fā)燒友也好，都很少有耐心把一部作品從頭聽到完的，無論是《阿爾卑斯山交響曲》和《家庭交響曲》，還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和《英雄的生涯》，總是在聽其中那幾個“發(fā)燒”“爆棚”的片段，所謂的版本比較也是在考較這幾處的“動態(tài)”、“音場”和“聚焦”的指數。將近半個世紀了，理查·施特勞斯就這樣被遮蔽在音響的迷霧中，對他的音樂的評價也因此受到連累，內在的深層的東西看不到也聽不到，作品的完整性也受到影響。

就在新的錄音還在被不厭其煩地陸續(xù)推出之際，克勞斯的版本就像出土文物一樣被發(fā)現了。其實最近十年他正逐漸引起關注，權威的《企鵝唱片指南》和《日本唱片藝術》都把他指揮的約翰·施特勞斯舞曲和1953年的拜羅伊特版《指環(huán)》評為該曲目的最佳版本，但為什么對他最權威解讀的理查·施特勞斯置之不問呢？我想一個根本的原因就是它的音響效果不過關，正像同樣被視為此道權威的伯姆只在他的歌劇錄音方面飽受贊譽，其管弦樂作品因是單聲道時代的產物而基本不受重視一樣。

我把剛剛聽到的克勞斯指揮的理查·施特勞斯的四張唱片看做是作曲家和闡釋者之間傳奇關系的“完美的結局”，在任何時代，這四張唱片都是理解理查·施特勞斯作品的最重要參照物。克勞斯青年時代即追隨理查·施特勞斯，是他的孩子、摯友、合作者、闡釋者、批評者和研究者，他在理查·施特勞斯去世后只多活了五年，這五年他完完全全地奉獻給理查·施特勞斯的事業(yè)，留下這四張唱片，它們在那個時代可不止四張，因為總時間超過三百分鐘。因為有這三百分鐘的演繹見證，最近半個世紀對理查·施特勞斯的篡改與不敬將無所遁形，無論怎樣的輪回，它都要重新回到起點，回到理查·施特勞斯與克勞斯規(guī)定的起點，那同樣是音樂的黃金年代，甚至是最燦爛輝煌的年代。那通過逼仄的單聲道重放出來的聲音可一點不缺少層次感，而其中洋溢的人性與美感在任何時候聆聽都是迷人而且感人的。克勞斯，這個在德奧音樂界有著崇高聲望、至老都不減童稚氣的“連出身都倍感神秘的大男孩”，以他的才華與忠誠，書寫出一個他與他的偶像之間關系的最完美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