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問 天香樓的故事該不該刪

從脂批看，天香樓故事是曹雪芹聽了別人的話，為了維護可卿的面子而刪去的?？墒遣苎┣塾肿隽艘环N似乎很巧的處理，一是在字面上稍加逗露，比如特寫在天香樓請道士打醮洗業(yè)，寫兩個丫頭異乎尋常的舉動，寫榮府人聽到可卿死訊，“無不贊嘆”（通行本做“無不納罕”）。同時，他又通過脂硯之批，把這個事情點出來，實際是不寫之寫。應(yīng)該說這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面是一個前無古人的創(chuàng)舉，他把正文與批語有機結(jié)合起來，把批語作為小說情節(jié)的一個必要補充來處理，所謂“空谷傳音”之法。

可是，盡管這樣，也留下許多難以圓滿的破綻。首先是秦可卿在病成那樣的情況下，能否到天香樓做什么事情。其次是她在隱情曝露之后，有沒有可能自殺?？汕渑c熙鳳有同亦有異，相異之處就在于可卿比熙鳳有全局觀念，有維護整個家族的整體意識。從她魂托鳳姐一節(jié)來看，她很清醒地知道賈家覆滅是難以避免的宿命，可是她在難以避免的宿命面前，仍要想出補救辦法來為賈家茍延殘喘。從這一點來看，她不可能自殺，因為她若自殺，無異自承與賈珍確有尷尬之事，她一死或許可洗清白，賈珍可就陷入尷尬的境地，再怎么掩飾也難掩盡眾人耳目，僅從這一點來看，她也不會自殺。以她的聰明才智，會想出妥當(dāng)?shù)霓k法加以遮飾，這對于賈家整體有利，她是一個在體制之內(nèi)，在男性話語之中生活的女性。

從這點來看，曹雪芹把天香樓故事刪去很有道理，別人不勸說他也會刪去。

然而，從整個小說結(jié)構(gòu)來看，秦可卿是在元妃省親之前死的第一個十二釵中的人物，她是作為王熙鳳的參照系來處理的。曹雪芹寫人寫事喜歡兩兩相對，這與詩歌中的對仗有直接關(guān)系。秦可卿恰恰是王熙鳳的對照，就像詩歌中的出句與對句，楹聯(lián)中的上聯(lián)與下聯(lián)，兩個人的故事合成一個完整的故事。一個什么故事？一個有關(guān)男性與女性的故事。秦可卿屈從于男性話語，最終被這個話語系統(tǒng)活活殺死。王熙鳳則相反，她是男性話語系統(tǒng)的反叛，她敢于挺身而出，對男人實施報復(fù)。她才不管什么家族、整體，她是以自我為中心的典范。她和秦可卿一樣，知道賈府這條船早晚要沉沒，因此聽到可卿托夢之言便當(dāng)時感覺“心胸大快，十分敬畏”。但是秦可卿是為賈氏家族預(yù)備一條逃生的小船，她卻是為自己預(yù)備一條逃生的小船，她瘋狂一般聚斂財富，攢梯己錢，目的全在于此。她深知秦可卿是死于男人之手，因此當(dāng)賈瑞剛露端倪，她的殺心便起。整治賈瑞，不僅僅為了證實她的清白，最重要的恐怕是對全體男人實施報復(fù)，因此在整治過程當(dāng)中才那樣狠毒徹底，到最后也絲毫不手軟。她在花園里送走賈瑞之后，來到天香樓，書中有這樣一段描寫：“鳳姐兒立起身來，望樓下一看，說：‘爺們都往哪去了？’傍邊一個婆子道：‘爺們才到凝曦軒，帶了打十番的那里吃酒去了?！P姐兒說道：‘在這里不便宜，背地里又不知干什么去了！’尤氏笑道：‘那里都像你這么正經(jīng)人呢！’”這是在天香樓，鳳姐說這話就有了別種意義，她知道男人們沒有一個好東西，這更讓她堅定了報復(fù)的決心。尤氏那句話也不是尋常笑語，她知道焦大之罵把鳳姐兒捎了進去，她也許還知道其他的事情，她說鳳姐正經(jīng)，實際上是在笑嘲。她對于男人們的所做所為早已司空見慣，見怪不怪了?？墒区P姐不，她回去之后就演了一出好戲給眾人看，那就是狠狠地收拾賈瑞。當(dāng)她把賈瑞活活整死之時，與此對照，秦可卿卻是在天香樓讓男人治死了。這是一個多么好的對比，兩種女人，兩種態(tài)度，兩種結(jié)局，一目了然。

從這個角度說，天香樓的故事又不能刪。刪了，情節(jié)就不完整了，人物也不豐滿了，思想意義亦大為減弱。

總之，對于可卿之死的處理，表現(xiàn)了曹雪芹修改過程中一種猶疑、不確定的狀態(tài)，這是沒有處理完，當(dāng)然更沒有處理好的一節(jié)，是沒有打磨干凈的毛坯。由于秦可卿的故事不完整，王熙鳳作為女權(quán)運動先驅(qū)者的形象遭致淹沒，賈瑞的故事也顯出突兀、孤懸，人們只看到熙鳳的狠毒，卻看不到背后更深層次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