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問 天香樓發(fā)生了什么事

天香樓是寧府花園中一座樓，本是宴飲之所，第十一回鳳姐打發(fā)走賈瑞，就來到天香樓與眾女眷看戲飲酒。秦可卿死后，賈珍特地在天香樓安排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業(yè)醮。這原也沒有什么?？墒羌仔绫局?，在此回的開頭有脂硯的回前批謂：“（隱）去天香樓一節(jié)，是不忍下筆也?！痹谖闹小疤煜銟恰比峙赃呌信Z曰：“刪——卻是未刪之筆?！碑攲懙娇汕涞难诀呷鹬橛|柱而亡時，也有批語：“補天香樓未刪之文?！痹诨啬┯忻寂骸按嘶刂皇摚騽h去天香樓一節(jié)，少卻四五頁也。”最讓人不解的是在回后，還有一段較長的批語：“‘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p>

從這些批語我們可以知道，此一回原來的回目是“秦可卿淫喪天香樓”，是寫秦可卿到天香樓上搞那風月勾當，死在那里。怎么死的？我們看第五回太虛幻境秦可卿的判詞：“后面又畫著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梁自縊。其判云：情天情?；们樯睿榧认喾瓯刂饕?。謾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卑阎幣Z與這個判詞對照，我們就可明白，秦可卿是因淫亂之事在天香樓上吊死的?？墒沁€有疑問，淫亂與自縊弄不到一起去，她既去會情人，為什么還要上吊自盡？我們再來看書中所寫，可卿死后，丫頭瑞珠觸柱而亡，寶珠甘為可卿義女，任那摔喪駕靈之事。由這可以推斷，可卿之幽會可能是讓丫頭撞上，羞愧而亡，兩個丫頭也怕遭到迫害，所以一個自殺，一個認為義女。那么可卿與誰幽會？從可卿死后賈珍的表現(xiàn)聯(lián)想之前焦大之罵，誰都可以想見，必是賈珍無疑。于是這一個沒有寫出來的故事就逐漸清晰了，是賈珍與可卿到天香樓幽會被丫頭撞上，可卿羞愧難當，上吊身亡。脂硯因為可卿死后魂托鳳姐，表現(xiàn)了一種罕見的遠見卓識和維護家族整體利益的大局思想，因此命曹雪芹把這一段正面描寫刪去了。所謂“史筆”，不過是為尊者諱，為親者諱那一套而已。

好，一個秦可卿故事的大致輪廓與曹雪芹增刪《紅樓夢》的具體細節(jié)完全浮現(xiàn)出來，多虧脂硯的提示，我們才能夠如此詳明地知道秦可卿死亡的原因、方式、地點，我們怎么能夠不拍案叫絕？于是這又啟發(fā)了許多人的想象，去猜測故事的更具體的細節(jié)，天香樓便艷名遠播，秦可卿亦成懸疑故事的主角。

可是這里面也有矛盾。

矛盾之一：臘月初二鳳姐去探視可卿，她已經病得“臉上身上的肉都瘦干了”，飲食也不思，只有賈母賞的那棗泥餡的山藥糕還克化得動，王熙鳳也徑直要尤氏預備后事了。在這樣的情況下，秦氏還能夠跑到天香樓去與賈珍幽會？別的不說，她的體力受得了？

矛盾之二：大凡金閨女子有那幽會之事，沒有丫頭的配合是根本不行的，最著名的就是《西廂記》中的紅娘?？汕溆c賈珍相會，起碼去的時候要靠丫頭扶持，幽會的過程中也需丫頭望風，怎么會被丫頭撞見就要自殺？

矛盾之三：賈珍干什么去了？即使丫頭撞見，憑賈珍一家之主的地位，無論采取威嚇還是安撫的方法，都可以輕而易舉地鎮(zhèn)住兩個丫頭，至于鬧到可卿自殺？而且自殺的地點就在幽會的地點，莫非賈珍當場跑了不成？

矛盾之四：賈珍那樣大張旗鼓地辦喪事，哭得淚人一般也不避諱人，甚至“恨不得代秦氏之死”，他怎么這個時候反而不怕了？

因為可卿的故事有許多疑問，所以又有許多其他故事版本出現(xiàn)，可說愈出愈奇，以致出現(xiàn)了“秦學”這個稱謂。我無意猜測可卿故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只想貢獻幾點疑問。

其一，如果曹雪芹果真寫了天香樓故事，他就不該刪去。刪去，造成故事不完整，情節(jié)中斷，是《紅樓夢》一書最大的敗筆。我們承認《紅樓夢》偉大，曹雪芹偉大，可是我們也毋庸諱言，這里面也有敗筆存在，可卿故事就是顯例。曹雪芹在這里完全把史書與小說的不同體裁不同路數(shù)弄混淆了。可是我們知道，曹雪芹作為中華歷史上最偉大的作家，有著明確的小說主體意識，他會出此下策？

其二，我們知道天香樓中有故事，完全由于脂硯齋的批語。歷史上一些為小說做批的人，比如金圣嘆批《水滸傳》，毛宗崗批《三國演義》，張竹坡批《金瓶梅》，都是在已刊書稿上加批，批語與小說情節(jié)是兩回事。脂硯批《紅樓夢》卻是在稿本上批，這個稿本又是一個未定本，尚在修改當中，脂硯完全介入了小說創(chuàng)作過程，他的批語也可以看作情節(jié)的延伸與補充，是“不寫之寫”，天香樓故事就是最顯著的例子。這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是沒有先例的。如果說一部作品最后完成于閱讀的過程，有賴于讀者的參與，那么可卿故事就創(chuàng)造了一個極好的范例。為一部作品設計幾個結局，讓讀者去選擇，這在現(xiàn)代日本作家中有成功范例，可是沒有想到二百年前我們的曹雪芹已經這樣做了，他是通過批語與正文的結合造成了這種效果。這究竟是曹雪芹天才的創(chuàng)造，還是文人狡獪之筆？脂硯批語究竟出于誰手？

在可卿故事中，最讓我感到興趣的倒是脂硯之批。這里面的故事比可卿故事更引人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