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問 女媧娘娘到《紅樓夢》中來做什么

《紅樓夢》開頭兒說：“原來，當年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于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jīng)十二丈、方經(jīng)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為什么要在全書開頭就把女媧娘娘請出來？曹雪芹先生在這里莫非有什么深意？

女媧娘娘在中國大約無人不知，她老人家摶土造人，煉石補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是我們共同的母親，不僅創(chuàng)造了我們，而且在危難之時保護我們。她成為中華民族共同信仰的女神。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在我們中國信仰的眾神譜系中，有一種為正統(tǒng)儒家所崇奉的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孟，這是一個圣人系列，儒家稱為道統(tǒng)。是否可以稱神，歷來說法不一，下面我們會加以討論。有一種是道教創(chuàng)造的以三清上人為核心的眾神系列，這是一個男性神系列，在小說《西游記》中把它搞得很完善，不過看起來更像是把地上的朝廷直接搬到了天上。一種是佛教諸位佛、菩薩、羅漢系列，這是外來的信仰，除藏地密宗略有不同，也是一個以男性為主體的系列。還有就是民間信仰系列，這卻是一個女神系列，從女媧娘娘到西王母，到王母娘娘，到觀世音菩薩（觀世音菩薩初入中國本為男性，是百姓把他變?yōu)榕?，因此也可視為我們自己的?chuàng)造），到碧霞元君，三霄娘娘，直至民間宗教所創(chuàng)造的無生老母，形成一個逐步演進的過程。

西方人是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先造出男人，然后用男人的肋骨造了女人，由此可推上帝是男性，他們是男性造出來的，屬于克隆技術(shù)，具有戀父情結(jié)。我們則是女性造出來的，就生殖上講比較正宗，具有戀母情結(jié)。中國的百姓素來崇拜女神，到全國各地走一走，會有為數(shù)不少的娘娘廟，以娘娘廟為村名的也不在少數(shù)。戀父則重利益，重擴張，戀母則重人情，重和諧，這是兩種不同的民族心理潛質(zhì)。借用西方心理分析術(shù)語，可以叫作“集體無意識”吧？

《紅樓夢》是一部為女兒立傳的書，曹雪芹不僅要為我們寫出許多美麗的女性，還要為我們寫出一個嶄新的女神譜系。因而，開頭兒就把女媧娘娘請出來，從源流上論證這一個女神譜系的正統(tǒng)性，然后再讓警幻仙姑等一系列女神出場，才不致于突兀。這便可看出曹雪芹先生的心思謀略有多么大，他要再造諸神，把現(xiàn)存的所有男神請下位來，代之以女神，天上地下，全是女兒當家。這里面的形而上意味可就大了。

曾見一出土古代帛畫繪有女媧、伏羲像，都是人首蛇身，兩條蛇身子纏在一起，一個手中舉著畫圓的規(guī)，一個舉著畫方的矩。傳說女媧與伏羲是兄妹而結(jié)為夫妻，這是人類早期歷史的形象表達。重要的是他們手中舉著的那一規(guī)一矩，說明女媧娘娘不僅生了我們，保護我們，還為我們立下規(guī)矩。規(guī)矩者，準則與秩序也。成書于明代的著名小說《封神演義》的開頭兒，是說殷紂王到女媧廟里降香，見到女媧像而起淫心，惹惱了娘娘，派了千年狐貍精、九頭雉雞精、玉石琵琶精下凡去攪亂紂王的朝政，引起一場眾神大戰(zhàn)。曹雪芹很有可能是借鑒了《封神演義》這個開頭兒而請出女媧娘娘，她在這里代表秩序、正統(tǒng)、主流。一塊被她老人家棄置不用的石頭，當然不會是正統(tǒng)的、主流的，而是一塊多余的、畸零的。用現(xiàn)代語言說，是一塊邊緣化的石頭。這樣一塊石頭說出來的話，當然也不會是主流話語，而是邊緣化的，甚至是反主流的話語。曹雪芹先生在一開頭兒就把這部小說的反主流性質(zhì)端了出來，可謂獨具深心。起碼他在這里告訴我們一個很重要的事情，就是在創(chuàng)造女神系列的時候，也沒有照搬傳統(tǒng)的民間信仰模式，而是下了改造的功夫。他的女神系列在傳統(tǒng)民間女神系列中也不是正統(tǒng)。傳統(tǒng)女神信仰的對象是能夠養(yǎng)育保護孩子的女人，崇奉的側(cè)重在“慈愛”。曹雪芹筆下則是清純無瑕的女兒，是純情的化身，崇奉的側(cè)重在“情愛”。什么規(guī)矩、準則、秩序，他一股腦兒都打破了，他只認一個“情”字，而這一個“情”字則是原有的規(guī)矩、秩序最為害怕的東西。這就難怪石頭會被拋棄：一塊被主流拋棄的石頭，一塊邊緣化的石頭，自然有它被拋棄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