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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第一次受騙

生命就是不斷受傷,不斷復原 作者:曾穎


人生第一次受騙

據說人們對童年的清晰記憶,多為五歲之后。五歲之前的記憶,則是混沌一片,全靠父母和長輩們偶爾打趣聊天提起或生兒育女之后,從蹣跚的孩子們身上去重新喚起。老天爺讓我們當父母,大致也是這個道理。

我六歲以前的記憶,幾乎是一片空白,雖然在母親和姨媽們多年來重復講過的童年趣事中,我是那么聰明伶俐討人憐愛。什么出生三天洗澡時就能抓住盆沿把盆子帶起,三歲就能唱整段的李鐵梅,我都完全沒有印象。唯有一點記憶的是四歲那年我弟弟出生,大人們把我?guī)У奖=≌镜男∷暮显豪?,我看到一個皮膚紅紅的小家伙睡在媽媽的旁邊,那本應是我的位置,我內心充滿不平和憤怒。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讓我記憶深刻,每每想起,都像剛發(fā)生不久一樣,我甚至能回憶起那個燥熱的下午的每一個細節(jié)。這件事的主角不是我的親戚和長輩,而是我童年時代噩夢一樣的存在——媽媽所在的街道卷煙廠負責人劉胖子。

作為一個管理著百十來號婆婆大娘的企業(yè)負責人,劉胖子在我和小伙伴心目中是個了不起的“大首長”。這個印象,首先來自于我們的媽媽們,這些在我們面前“強硬兇悍”的女人,說起劉胖子時都敬懼有加,她們的生計和生活質量,完全取決于劉胖子的一句話。開除誰不開除誰,誰做輕活誰做重活,全憑她的心情。因為有這般權力,劉胖子變得更兇悍更跋扈,時常像周星馳電影中的包租婆那樣無事生非,把手中的那點小權,耍得跟金箍棒似的,以便從人們謙卑和隱忍的表情中,找到存在感和優(yōu)越感。

那個時候,卷煙廠辦了一個幼兒園,這是我整個童年時代唯一上過的幼兒園。這個所謂的幼兒園,只不過是找了一間閑置的庫房安了幾張閑置的桌子,又找了兩個不太做得動活兒的老阿姨,把平時跟媽媽來上班的散亂孩子們歸置到一起,以免影響生產。在那個沒什么玩具也沒什么書的幼兒園里,我最喜歡干的事就是掃地,因為每次掃完地,老阿姨就會把印著“值日生”三個字的紅袖箍戴到我的手臂上,像榮譽獎章一樣,而且允許我?guī)Щ丶乙粋€晚上。這是我的幼兒園與別人的幼兒園唯一相同的地方。我戴著紅袖箍,像穿上新衣一樣高興,恨不能將它頂在頭上,讓路上所有的人都看到。這點小小的榮譽感,讓我從小養(yǎng)成了熱愛勞動的習慣。一直到初中,每當學期結束,老師寫總結時,若實在想不出我有什么優(yōu)點,總能靈光一現地想到——熱愛勞動!

一個燥熱的下午,我和小伙伴們正爬上跳下地表演樣板戲中的飛跳場面。一胖一瘦兩位老阿姨捏著蒲扇鬧中取靜地睡著覺。這個時候,劉胖子來了,一臉稀有的笑容,眉眼彎彎像熊家婆似的。她舉手示意大家別吵,事實上,這個動作純屬多余,因為她一來,整個房間的人都像玩木頭人一樣,都定在那兒了。可見,這些孩子中,少不了從小就被媽媽用“劉胖子”嚇大的。夜哭或不聽話,說一聲“劉胖子”比喊“狼來了”還管用。

劉胖子對自己在我們面前的威力很滿意,得意地向我們宣布,廠子后院里,拖拉機拉來了幾車磚,這些磚,是用來修幼兒園的,所以,小朋友們也要出點力,要盡義務把磚搬回來。這是個光榮的任務,大家一定要認真完成。

我們一個個像電影里的戰(zhàn)士一般,敬軍禮,大的五六歲,小的三四歲,浩浩蕩蕩地來到后院山一樣的灰磚前。事后多年我才知道,劉胖子之所以起用我們這幫小小搬運工,是因為廠區(qū)門太小,拖拉機進不來,對方要加搬運費,劉胖子不干。讓我們的媽媽們來搬,會耽誤卷煙工期。就在她焦灼的時候,庫房幼兒園里喧天的鬧聲吸引她看到永動機一樣的我們。她腦中肯定靈機一閃,想起了螞蟻搬大象的故事。這幾十個精力過剩的小家伙,威力肯定比螞蟻大??!

小小的磚頭對我們來說是沉重的。但一想著不用再在那沒有窗的“教室”里待,我們就異常興奮。它不由得讓我想起我和媽媽無數次用羨慕的眼神看過的機關幼兒園,窗明幾凈的教室,干凈漂亮的老師和同學,有書有玩具甚至還有木馬和滑梯。我們沒進去過,但遠遠望去,宛若天堂。那是唯一一個讓我想把自己胳膊上戴著的值日生紅袖箍藏起來的地方。

但是馬上,我們就要擁有那樣的幼兒園了,我們手上的每一塊磚,都是它的一部分,那樣的幸福感與成就感,是難以用語言形容的。我用實際行動來表達對這份幸福的盼望,別人每次搬一塊或兩塊,而我搬四塊,我總覺得,每搬快一點,新幼兒園就離我更近一點。為此,肚子和手磨破皮,下巴和頭發(fā)上都沾滿灰也在所不惜。大多數小伙伴跟我一樣,有的甚至被磚夾了手,劉胖子在一旁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和“輕傷不下火線”的口號鼓勵我們,我們連眼淚都沒好意思掉,擦擦手,又重新投入搬磚的“戰(zhàn)斗”中。

我們雖然個頭小,但戰(zhàn)斗力驚人,不出三個小時,一大堆磚就成功地橫移了三百米。大家的臉曬得紅紅的,上面掛著灰和汗的痕跡,但內心卻充滿了無限的喜悅。

之后的幾天,施工隊進場,我和小伙伴們看著那一堆磚在泥瓦匠叔叔的手中飛舞著,掛上砂灰砌在一起變成墻和梁柱,又看著木頭房梁吊裝上去,檁和瓦安上去,又高大又漂亮。

因為有了關于幼兒園的念想,枯燥的建筑活兒變得像一出趣味盎然的戲劇,我們常常在不遠的砂堆上,看著工匠們勞動,那個建筑工地,成為我們去得最多的地方,它有一個名字——“我們的幼兒園”。

經過兩個多月的盼望和等待,工程終于結束了,一座補輪胎的橡膠車間骯臟而傲慢地聳立在我們面前。機械工人叮叮當當安裝機器時,我們還以為那是什么新型玩具,直至它冒著黑煙散著臭味發(fā)出可怕的噪聲,我們才確定上當了。大家都憤怒地瞪劉胖子,劉胖子忙著接待來剪彩的領導,沒空理我們。她壓根兒已經忘了這群孩子曾經搬過磚,更不要說那句隨口吐出的謊言。

這個謊言可能是劉胖子人生中無數謊言中極小的一個,但卻是我遭遇過的最大的一個。雖然之前也聽到過“你是媽媽從河里撈來的”之類謊話,但殺傷力遠沒有這么大,因為這是對我在乎的夢想撒謊,而我竟傻呵呵地深信不疑,并無限神往。

這是我童年中記憶深刻的事,它讓我過早地懂得,說的與做之間必須要有聯系才會有意義,否則就是赤裸裸的騙局。而對于那些天天拿美好藍圖來忽悠你,卻暗地里讓你吃虧的人,大到空談主義的政客,小到用情懷代替工資的商人,你都應該警惕和遠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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