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雪茄為什么讓我飽含淚水?

生命就是不斷受傷,不斷復原 作者:曾穎


雪茄為什么讓我飽含淚水?

度過了四十八年人生的我,宛如風中的野草,卑微而不執(zhí)著,總覺得老天爺讓我遇到的人和東西,都有他的道理,故而,總是以一種隨遇而安的心態(tài),聽之任之。無論好的壞的,接受它到來的合理性,并相信終究會過去,故而,對任何東西,我都沒有特別的抵觸。好的如此,壞的亦如此。

但唯有一樣,我是堅決拒斥的,那就是抽煙。

我對煙的不接受,并非出于健康原因,更不是為了省錢,而是一種本能的拒絕,像有的人抗拒蔥,有的人討厭蒜,有人天然不喜歡雞蛋或羊肉甚至雞鴨魚,就仿佛血液中天然的有某種抗拒因子。

我的這份抗拒因子,來自母親的一段人生經歷。

我的老家四川什邡,是著名的曬煙產地。自清初從外地遷來的人們將煙種帶來,發(fā)現(xiàn)此地水土和氣候適合種植,并逐漸摸索出用糊米加工煙葉的技術,什邡的煙葉及用其加工的雪茄,便已銷行天下,名聲在外。

作為一項重要產業(yè),許多什邡人的生計,便圍繞它展開——種煙、運煙、澆糊米、理皮、切皮、卷煙、打包等。鼎盛時期幾乎每一個家庭,都會有一個人的工作大致與此行業(yè)有關。甚至整個小城,都充盈著一股淡淡的煙氣,就像隔壁的綿竹縣,四時都有一股幽幽的酒香。本地人習以為常,而初來的外地人,必為之一震,將其作為地方的一大特色而驚訝并牢記。

我的外婆、媽媽和姨媽們,都陸續(xù)加入過這個產業(yè),有人理過皮子,有人卷過煙,有人炒過糊米。那時,各個居委會似乎都有一個規(guī)模不算大的“裹煙組”,弄一兩間空房,搭幾塊門板,就能解決幾十個家庭婦女的生計問題。

媽媽是家族中與煙打交道最久的人。從我記事開始,她把一皮煙葉挽在手上,麻利地撕去筋桿,用手撫平,然后用兩塊油光錚亮的石頭壓住,壘成一個高高的月牙形,然后捆扎起來的場景,就是我生活的主畫面。我最喜歡看她捆煙的動作——并不是這個動作有多美,而是這個動作之后,她就下班了。雖然這時天已經黑了,但我們可以手拉手,穿過長長的沒有路燈的老街回家。如果那天她心情好,口袋中恰好又有一毛二分錢,我們就會在小城唯一一家開夜堂的國營小吃店要上一碗雞湯面,我吃面,她喝湯。那所謂的雞湯面,不過就是雞“洗過澡”的味精水加了幾粒鹽和蔥花。而對于餓了八九個小時的我們來說,這已經是人間美味了。

但這樣的場景并不多,所以才是彌足珍貴的記憶。更多的時候,當我們母子從黑暗的街道上穿過時,媽媽像所有年輕母親一樣,搜腸刮肚地把自以為有用的話向我念叨;而我則像所有孩子一樣,心里只關注自己想要的東西。而這東西如果得不到,內心就會有崩潰和絕望感。

所謂境由心生,當想念面條而不得的時候,我就顧不得母親為轉移自己的愧疚和我對面的注意力而刻意講起的故事。黑暗中,我只感覺自己像是被一團難聞的氣味裹挾著的無助羔羊,被妖怪帶到一個沒有雞湯面的令人絕望的地方。

那地方就是還要等媽媽做一個小時飯的家。

那氣味就是媽媽身上的煙味。

媽媽身上的煙味,是四時不散的,只是季節(jié)不同,濃淡有所差異。夏天洗澡方便,味道會稍淡一些;冬天洗澡不便,則味道更濃。那種濃烈到透人骨髓的味道,于我而言,總與各種不爽連接在一起。除想吃面而不得之外,還有夏天悶熱的工作間里如轟炸機般嚎叫的工業(yè)用電風扇及它卷起的嗆人煙塵末,冬天結冰的煙葉和糨糊,以及媽媽們端著冰冷飯盅吃得清鼻涕長流的身影。而這之中,最讓我難受的,是她與煙葉打交道的手。

像許多勤勞母親的手一樣,媽媽的手上布滿各種傷痕,有幼時煮飯時柴刺扎的,有少年時代修鐵路砸路基被榔頭敲的,還有不計其數(shù)的針扎、刀切、油燙痕跡,直觀地呈現(xiàn)了生活的艱難與辛辣。

而所有傷之中,尤以煙毒的殺傷最狠最惡。

在接觸煙不久,母親的手指上,就長出了各種細細的水泡,如針尖般大小,密密麻麻,重重疊疊,奇癢難忍。這種癢是抓心撓肺令人恨不得用酒澆、用火燙、用刀把皮削掉的那種癢。母親最難受的時候,曾經咬牙用鹽摩挲過它,足見其難受程度。煙毒宛如毒品一般,一旦沾染,自己的軀體瞬間變成自己不共戴天的敵人。

水泡破皮之后,就變成冒著黃水的坑,不停地往外浸著清汪汪的黃水。這些黃水,恐怕是媽媽的肉變來的吧。無止息浸出黃水的同時,她的手指變得一天比一天細,一天比一天爛,最嚴重時,深可見骨。

為了治傷,母親用過紫藥水、澆過曲酒、擦過碘酒,甚至抹過鹽。這些措施,除了讓她更難受之外,便再沒有別的用處。唯一有用的措施,便是不碰煙葉;但在那個不允許私人做生意,每個人都必須待在一個組織里的時代,似乎也不現(xiàn)實。一個月二三十元的收入,于我們那個小家并不是可有可無的。她如果不干,至少有十個人,會呼天搶地歡天喜地地搶著干呢。那時,媽媽和她的同伴們,最擔心的不是手爛,而是沒機會爛。為此,她們對小組長甚至拉煙的車夫,都謙恭而隱忍,極盡討好之能事。

沒法隔絕就采取半隔絕的方式。媽媽的同伴們,有人用膠帶,有人用橡皮手套,有人甚至用避孕套將手指包裹起來。那樣似乎有些效果,但架不住橡皮套的悶熱與不透氣,癢的感覺在濕熱的環(huán)境里變本加厲,隨之她們的手指腫脹變形。在癢之同時,她們在摘下手套的時候,因肉皮被撕脫,還將多一份痛。許多時候,我在睡夢中被一聲輕微的吸氣聲驚醒,即使背對著她,我也知道那是媽媽在取手上的橡皮手套……

我不知道那些帶給媽媽膿血和皮脂的雪茄,會包上怎樣花哨的外衣裝進精美的套子和盒子,在哪一間高檔的房舍里變成一縷異香。但我知道,我不喜歡煙味的根源,來自哪里,這幾乎已成為一種病,一種在某種氛圍下被視為異類的不可理喻的矯情。因為這個原因,我對雪茄充滿了拒斥和反感,并“恨屋及烏”地連香煙也一并拒絕了。

2017年5月20日,一位相交多年的摯友邀我參加一個以雪茄的名義舉辦的鄉(xiāng)村詩會。這一次,一向好說話且熱心于各種文學活動的我,出乎預料地拒絕了,這讓他很意外。事后,我一直反思,現(xiàn)在的雪茄生產工藝,早已不同于媽媽工作的那個時代了。即使手工做,也是一個個穿著唐裝或旗袍的俊男美女,在點著檀香的紅木案幾上,用銀剪金箔做修飾。雪茄已是“高大上”的時尚商品了,我們完全沒必要用過去的眼光看它。

但我最終無法說服自己,無法將那東西與媽媽的苦難剝離開來,我無法將記憶中那些刻骨銘心的畫面,都反轉過去。我無法止住那些畫面在我心中蕩起的悲傷,更無法阻止看到雪茄后眼中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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