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家宴

說到元宵佳節(jié)，這里另列一個題目來說。這是很古老的風俗了。關(guān)于元宵，古人有個現(xiàn)成的成語，叫作“金吾不禁”，出自《西都雜記》。文云：

西都京市街衢，有金吾曉暝傳呼，以禁夜行。惟正月十五日夜，敕許金吾弛禁，前后各一日。

這是很古老的記載，“執(zhí)金吾”是漢武帝太初年間官名。正月十五前后各一日，包括十四和十六，即后代所說的燈節(jié)三天。太初元年是公元前一〇四年，距今足有兩千八十多年了。那時正月十五就弛禁三天，讓人們自由地歡樂，大有西方“狂歡節(jié)”的味道?？梢娬率遄鳛橐粋€歡樂的節(jié)日，多么源遠流長了。當然，漢代“金吾不禁”時，是否也“調(diào)龍燈、耍十五”，等等，那就不得其詳了。想來一定也是很熱鬧的，不然皇帝又何必敕令“金吾弛禁”呢？

正因為在我國風俗史中，這個歡樂的節(jié)日是十分古老的，所以在歷代的詩文、戲劇、小說等文學作品中，寫到元宵的作品也特別多，內(nèi)容也特別豐富?！都t樓夢》這樣一部包羅萬象的書，自然也要用重彩描繪元宵氣氛了。這就是五十三回和五十四回所寫的豐富內(nèi)容，這兩回書寫寧、榮二府過年的全過程，但從文字比重上來講，寫過年只占了半回書，而寫元宵則占了一回半書。從氣氛上講，正掌握了恰到好處的尺度。寫過年，重在禮儀，各項禮數(shù)，頭頭是道；寫元宵，重在歡樂，各種歡樂，盡量發(fā)揮，繪聲繪影。

不過《紅樓夢》所寫元宵，與歷代數(shù)不清的文學作品中所寫元宵，有一個極大的不同，即別的文學作品中，寫到元宵，不外是燈市、鰲山、天街、明月等等，都是街上的熱鬧，出游看燈的熱鬧。宋代著名“元宵詞”中所寫：如“月滿蓬壺燦爛燈，與郎攜手至端門。貪看鶴陣笙歌舉，不覺鴛鴦失卻群……”又如“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以及易安居士名句：“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撚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彼枥L的都是盛裝燈市夜游的歡樂。而《紅樓夢》卻別樹一幟，不寫天街燈市的火樹銀花、摩肩接轂；專寫榮國府中元宵夜宴，花團錦繡，歡歌笑語。這自然有其特殊的風格和原因，這正因為榮國府這樣的豪門貴戚之家，還不同于一般的官宦富有之家。它本身是特殊的。況且曹雪芹還有意專寫府內(nèi)、園內(nèi)，而避免寫府外、園外街市社會上的種種情況，偶然帶到，也只略寫，簡單幾筆，交待過去便算了，這種意圖，看得很明顯。因此寫元宵也是如此。這令人想起明代劉士驥的《元宵行》，其中有幾句道：

長安城頭明月吐，長安城里喧簫鼓。正是太平全盛時，共欣佳節(jié)逢三五。三五良辰春色濃，金吾不禁九關(guān)通?！M路肩摩人似蟻，交衢轂擊馬如龍。肩摩轂擊爭馳驟，一天煙霧沾雙袖。梵宇鯨鐘響未殘，酒壚鴛盞香初透。此日嬉游卸玉鞍，此時談笑催銀漏。談笑嬉游樂事頻，千門兒女鬧芳辰。何處不歌落梅曲，何家不賽紫姑神？別有豪華五侯宅，鏘玉鏗金開綺席。絳蠟輝連十二欄，瑤尊香撲三千客。座上蒙茸集翠裘，燈前宛轉(zhuǎn)涂黃額?！?/p>

《紅樓夢》所寫，就是詩中所說的“別有豪華五侯宅”。社會上節(jié)日氣氛再濃，再熱鬧，那還只是一般人的歡樂，而“別有”則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場面。

《紅樓夢》第五十三回中有幾句道：

賈赦到家中，和眾門客賞燈吃酒，笙歌聒耳，錦繡盈眸，其取樂與這里不同。

曹雪芹寫《榮國府元宵開夜宴》，一上來先提綱挈領(lǐng)寫道：“早又元宵將近，寧榮二府皆張燈結(jié)彩?！苯又闶恰爸潦暹@一晚上，賈母便在大花廳上命擺幾席酒，定一班小戲，滿掛各色花燈，帶領(lǐng)榮寧二府各子侄孫男孫媳等家宴”。然后按照陳設(shè)、席位、燈彩等寫下去，結(jié)一句“當下人雖不全，在家庭小宴，也算熱鬧的”。

元宵風俗首先重在燈，重在煙火，宴席是尋歡作樂必備者，沒有餓著肚子單玩不吃的道理。不過任何游樂歡會，都離不開吃的。所以說“開家宴”目的還不在吃，而只在節(jié)日的游樂。宴席之外，是戲，按照舊時的說法，是堂會戲。而堂會戲過生日、祝嘏稱觴照樣也唱，所以也非元宵特有。因之《紅樓夢》所寫榮國府元宵夜宴，從風俗上講，燈和煙火是特定的，同樣過元宵、同樣擺酒席，風光便各不同?！皠e有豪華五侯宅”的豪門貴戚之家，便不同于一般富有人家宴席。作者先在“每席傍邊一幾，幾上設(shè)爐瓶三事”等等文字中細寫陳設(shè)，來顯示其豪華氣派。

“爐瓶三事”是北京當年特定術(shù)語，指香爐、香盒、箸瓶。細說甚繁，見趙汝珍《古玩指南》。這里特別顯示歲時風光的，不是焚燒御賜百合官香的全套工具，而是各色舊窯小瓶中插瓶的“歲寒三友”和“玉堂富貴”等鮮花。“歲寒三友”是松枝、竹枝、折枝梅花，“玉堂富貴”是折枝牡丹或芍藥。這是最能顯示豪富貴戚之家歲朝氣氛的清供。松枝、竹枝、梅花等一般人尚能想象，也容易辦到。元宵看牡丹則是一般人難以想象的。不過這是真實的。劉同人《帝京景物略》記云：

草橋惟冬花支盡三季之種，坯土窯藏之，蘊火坑晅之，十月中旬，牡丹已進御矣。

康熙時汪由敦《松泉詩文集》詩注中說：“京師燈市已有牡丹?！鼻迥豆饩w順天府志》云：

今京師唐花有牡丹，歲籥將新，取以進御，士大夫或取飾庭中。及相饋送，有不惜費中人之產(chǎn)者。

由明末經(jīng)康熙，直到光緒年間，在北京宮廷之內(nèi)，貴戚之家，都能在歲朝之際，以牡丹為清供，這自然可以把《紅樓夢》時代包括在內(nèi)了。那么為什么說“玉堂富貴”就是牡丹花呢？這本是舊時代很普通的吉慶辭令，現(xiàn)在則也要稍作解釋。“玉堂”一指皇宮內(nèi)苑，宋玉《風賦》：“徜徉乎中庭，北上玉堂?！倍负擦衷汗偈稹！坝裉酶毁F”用前義，如“玉堂清品”，便用后義了?！案毁F”是富貴花，宋代周敦頤的《愛蓮說》：“自李唐以來，世人甚愛牡丹……牡丹，花之富貴者也。”因此說明：“玉堂富貴”就是牡丹花。不說松、竹、梅，而說“歲寒三友”，不說折枝牡丹，而說“玉堂富貴”，一是為討歲時吉慶的口彩，二是入譜、入品。不是隨意插上一枝花點綴一下。

“又有紫檀雕嵌的大紗透繡花草詩字的纓絡(luò)”；后面又有一句：“設(shè)著高架纓絡(luò)?！鼻懊嬉痪洌爸尽弊鳎骸耙簧允亲咸赐傅?，嵌著大紅紗透繡花卉并草字詩詞的瓔珞?！卑?，“瓔珞”也作“纓珞”，是一種特殊的裝飾品。本來自印度，梵文音“枳由羅”，是佛教中佛像或蓮座上的裝飾品。一是掛在項頸上的，由珠玉寶石連綴而成；一是掛在佛教蓮座上的，由彩繡錦鍛、流蘇連綴而成。如《法華經(jīng)普門品》云：“解頸眾寶珠瓔珞，價值百千兩金而以與之?！绷汉單牡邸镀刑針漤灐吩疲骸笆Юt絡(luò)，懸空下垂?！鼻罢呤钦f解下項頸的珠寶瓔珞給人，后者則是稱頌菩提樹下垂的美麗樣子，釋迦在菩提樹下成佛，因而佛座上也以絲繡之聯(lián)綴下垂纓絡(luò)以示華瞻莊嚴。其制其義，均如華鬘。進而作為華貴陳設(shè)的裝飾品?！都t樓夢》中所說的，是在雕鏤的紫檀架上懸掛的絲繡纓絡(luò)，一般似應(yīng)寫作“纟”字旁，而不作“玉”字旁。是擺在幾案上的類似小插屏的裝飾工藝品。按，朱啟鈐《絲繡筆記》所引清代《東朝崇養(yǎng)錄》載乾隆時宮中部分繡品，有刺繡花燈、圍屏、插冊、插屏、屏、繡墩、坐褥、袍褂等等，而無纓絡(luò)、荷包等。載有“紫垣拱瑞紫檀繡花卉寶座一張、璇極順和紫檀繡花卉寶座一張”，以上二樣，或者是類似的東西，或者是一物二名。現(xiàn)在參觀故宮博物院，這種紫檀架瓔珞實物，還能見到。

寫元宵家宴，先寫花廳上陳設(shè)，顯示了氣派，烘托出氣氛，這是活用了“笙歌歸別院，燈火下樓臺”的手法。在這回書后，“有正本”有總批云：

敘元宵一宴，卻不敘酒何以清，菜何以馨，客何以盛，令何以行，先于香茗古玩上煊染，幾榻坐次上鋪敘，隱隱為下回張本，有無限含蓄，超邁獺祭者百倍。

這評語是十分中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