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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陀思妥耶夫斯基與別林斯基小組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家與他的時代 作者:(美)約瑟夫·弗蘭克 著,(美)瑪麗·彼得魯塞維茨 編


第8章
陀思妥耶夫斯基與別林斯基小組

別林斯基對《窮人》手稿的贊美立即讓陀思妥耶夫斯基成了他圈子里的熱門詞匯,使得這位青年作家的名聲在作品于1846年1月正式出版之前,就享譽文學界。同樣贊賞并立即開始模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帕納耶夫在若干年之后寫道:“我們用胳膊夾著他招搖過市,向公眾展示他,大聲叫喊:‘這位小天才剛剛降生,很快他的作品就將擊敗一切過去和當下的文學。鞠躬吧!鞠躬!’我們到處歌頌他的名字,在大街上,在沙龍里。”[1]這一反諷式的音調反映了別林斯基小組后來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態(tài)度,也證實了他在第一部小說《窮人》出版后在《彼得堡年鑒》(Petersburg Almanac)中所獲得的巨大聲譽,這部自然派文集由涅克拉索夫編纂。

別林斯基性格急躁并富于激情,他很快就將陀思妥耶夫斯基視為自己的親近人,并帶著不可遏制的熱愛向別人介紹他?!啊牵蹌e林斯基]驕傲地說,”屠格涅夫回憶道,“盡管他有極高的成就,‘是的,我親愛的朋友,讓我告訴你吧,這個人是一只小鳥,’他將把手放到離地板一尺處,告訴你它有多小,‘但它有鋒利的爪?!瓌e林斯基用他充滿父愛的柔情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的天才,視如己出,當成自己的‘小家伙’?!?sup>[2]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時間成了彼得堡上層社會的文學新寵,新的榮譽、來自各方的贊美,就是性格正常的人也會受不了。這一切沖昏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頭腦,虛榮心如洪水開閘般涌來。他的信件中充滿了自負與傲慢,針對當時的環(huán)境,這是可以理解的?!暗教?,”他給米哈伊爾寫道,“對我難以置信的尊重和熱切的好奇……所有人都把我當成一個神童。不一遍遍聽他們說陀思妥耶夫斯基說過這,陀思妥耶夫斯基想過那,我都張不開嘴……真的,兄弟,如果我開始詳述我的成功,紙都不夠……我直言不諱地說,我已經(jīng)沉醉于我的榮耀了?!?sup>[3]

他告訴米哈伊爾,兩位貴族文學家(littérateurs)奧多耶夫斯基伯爵和索洛古勃伯爵(Count Odoevsky and Count Sollogub)甚至都打聽過他,《祖國紀事》的所有人卡拉耶夫斯基直接告訴索洛古勃,“陀思妥耶夫斯基才不會屈尊去陪伴你呢”?!斑@千真萬確,現(xiàn)在這位小貴族想要騎著他的大馬,高傲地踏扁我?!?sup>[4]可有一天,陀思妥耶夫斯基撞見索洛古勃伯爵,他表現(xiàn)得緊張、困惑、害怕。

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來說,比巧遇那樣一位社會名流更重要的,是被富有魅力的別林斯基小組最內部的圈子接納。對這位離群寡居,除了施德洛夫斯基和哥哥米哈伊爾外,沒有過什么朋友的人來說,圈子里的一切都很親切。“最近詩人屠格涅夫從巴黎回來了,”他告訴米哈伊爾,“初見我時,他帶著一種,別林斯基認為是愛上我了的表情!這是怎樣一個人啊!哥哥!我已經(jīng)愛上他了。詩人、貴族,才華橫溢、光彩照人、聰明過人、彬彬有禮的25歲的青年。一句話,是個高貴的人,坦誠直接、有教養(yǎng)。我在《祖國紀事》上讀過他的短篇小說《安德烈·科洛索夫》(Andrey Kolosov)。這就是他自己,雖然他沒說要寫自傳?!?sup>[5]這篇文章中充滿了虛榮,但也有一種感人的真誠和明顯的對真摯友誼的渴求,它讓陀思妥耶夫斯基誤解了屠格涅夫出了名的隨性和和藹,將其當作真誠的傾心。

信中還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一次造訪帕納耶夫沙龍,這里是別林斯基小組最喜歡的聚會場所。意志薄弱、內心善良、沉迷酒色、善作描寫彼得堡風尚生活的幽默諷刺特寫的帕納耶夫是所有人的朋友。他的妻子阿芙多嘉(Avdotya)不僅美貌,而且還是當時最著名的會附庸風雅的女人,被人當作小說家。她當時已經(jīng),或者是后來,成了涅克拉索夫的情婦(他和帕納耶夫家和平安靜地度過了10年的三人家庭生活[ménage à trois]),她是19世紀中期俄國文學生活的中心,她的《回憶錄》(Memoirs)是那個時代最好的背景描寫。“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一次來我們這里是和涅克拉索夫和格里戈羅維奇一起,”她寫道,“他的文學生涯剛開始。一眼就能看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個極為緊張和敏感的人。他又瘦又矮,淡色頭發(fā),面色饑黃;他灰色的小眼睛投射的目光從一處移到另一處,他蒼白的嘴唇緊張地打彎。他已經(jīng)認識了這里所有的客人,但是顯然,他驚慌失措,融不進談話。大家試圖將他拉進來,幫他克服羞怯,盡量讓他覺得他是團體的一員?!?sup>[6]

當陀思妥耶夫斯基擺脫了他的自卑,他就開始在公眾面前表現(xiàn)出自己在信中那種無法控制的虛榮心。“由于年輕和緊張,”帕納耶娃(Mme Panaev)說,“他不知道怎么控制自己,他太清晰地表達了他作為作家的自負和對自己文學才能的高度評價。他被自己初出茅廬就獲得的巨大成功驚住,到處是夠格的文學批評家的贊美,作為一個敏感的人,他無法在面對其他處女作默默無聞的青年作家時,掩飾自己的驕傲。其他青年作家很可能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敏感性格和傲慢的口吻理解為,他認為自己的才華高人一等?!?sup>[7]

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樣的表現(xiàn)在圣人的團體里都會帶來麻煩,更不用說這一群年齡不算年輕,仍要通過競爭獲取公眾關注的,同樣有自己的虛榮心需要滿足的作家們。結果,不出所料,大家開始展開針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迫害。更痛苦的是,其首領,就是被陀思妥耶夫斯基當作真心朋友的屠格涅夫?!八麄冮_始指摘他,”帕納耶娃說,“在談話中不斷刺激他的驕傲;屠格涅夫是這個方面的大師,他特意將陀思妥耶夫斯基拖入爭論,讓他很快達到惱怒的邊緣。陀思妥耶夫斯基倚著墻,有時靠著激情在捍衛(wèi)那些荒誕至極的觀點,那些他在熱烈的討論中隨口說出,那些屠格涅夫緊緊抓住并嘲笑的觀點?!?sup>[8]

對帕納耶娃這樣一個真心為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到難過的旁觀者來說,顯然,他的性格是極為容易受到外界影響的,他的易怒和多疑是某種疾病的癥狀,應予忽視。這顯然也是別林斯基的看法。當屠格涅夫興奮地把陀思妥耶夫斯基近來的惡行告訴別林斯基的時候,他的回答是:“哦,你是好樣的!你理解了這個病態(tài)的人,你在激怒他,好像你不知道你什么時候惹火了他似的,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9]這樣的情形都是拜格里戈羅維奇所賜,他是臭名昭著的愛嚼舌頭的人,他背著陀思妥耶夫斯基將他一切所作所為告訴大家,所以,當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現(xiàn)的時候,人們已經(jīng)對他生氣了。

事情在1846年秋的一天發(fā)展到極致,屠格涅夫玩笑開得過分了。帕納耶娃這樣記錄這一幕:“有一次,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場,屠格涅夫說,他曾在外省碰到一個自以為是天才的人,并用非常大師的風格描繪了這個人有多么的可笑。陀思妥耶夫斯基臉白如紙,從頭到腳都在顫抖,沒聽完屠格涅夫余下的故事就跑開了。我對他們說:‘誰把陀思妥耶夫斯基嚇走了?’屠格涅夫當時正在興頭上,同別人交談,所以沒人注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突然離開……從那晚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再也不來我們這里了,甚至回避在街頭碰見小組的成員……只有[格里戈羅維奇]見過他,他說陀思妥耶夫斯基大罵我們……說他不再喜歡我們所有人,[我們]都是嫉妒、沒心肝、沒用的人?!?sup>[10]1846年11月,陀思妥耶夫斯基給米哈伊爾寫道:“他們這群無賴都被嫉妒心吃了?!?sup>[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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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林斯基小組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迫害后來演化為激烈的折磨。他的身體和精神已經(jīng)顯示出脆弱的跡象,并被新的壓力繃得緊緊的。1846年春天,陀思妥耶夫斯基患上了“全神經(jīng)系統(tǒng)重度紊亂”[12]。根據(jù)當時的診斷,這是由于過度的血液涌向心臟,導致該器官功能失常;檢驗和治療方法是水蛭和兩次放血。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治療后脫離生命危險,但須嚴格控制飲食,避免強烈情感,過有秩序的正常生活。對他來說,這樣的建議說說容易,做起來難。當年晚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朋友瓦列里安·邁科夫(Valerian Maikov)建議他去找斯捷潘·揚諾夫斯基(Dr.Stepan Yanovsky)求醫(yī),這是位剛剛開始從醫(yī)的年輕醫(yī)師。由于對文學有著強烈的興趣,揚諾夫斯基同陀思妥耶夫斯基成了終生至交。他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在19世紀40年代中葉的回憶包括了很多健康狀況的細節(jié),雖然如此,揚諾夫斯基只提到了一種,他花了幾個月才醫(yī)好的“小病”。[13](這樣小心的表述讓人猜測,這個小病很有可能是性病。)

圖5 1847年的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

幾周之后,兩位青年成了好朋友,陀思妥耶夫斯基繼續(xù)向揚諾夫斯基求教影響他生活的精神紊亂的問題。近來他越來越感到晚上身邊有人打鼾,現(xiàn)在這種確實存在的“幻覺”讓他感到他可能要患上“kondrashka”(中風)了,這會讓他突然暈倒。盡管揚諾夫斯基安慰陀思妥耶夫斯基說,你的“幻覺”是因為你太緊張了,他還是在1847年夏記錄了一次“中風”發(fā)作。

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幻覺”,我們只能在揚諾夫斯基的記錄中搜尋到一筆關于這件事存在的報告。但是看起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被侮辱與被損害的》(The Insulted and Injured,1861年),這部充滿了19世紀40年代自傳細節(jié)的小說中,提到了中風。敘述者,一位貧困潦倒的青年作家寫道:“我逐步進入了一種消沉的狀態(tài),這種病態(tài)在夜晚很常見,我管他叫神秘的恐懼。這是一種壓迫人的,痛苦的恐懼狀態(tài),我不知道該如何定義,一種無法理解超越自然規(guī)律之外的東西,但是一切在這一刻成形,成為一種對理性結論的嘲諷,作為無法否定的事實站在我面前,它丑陋、可怕、殘酷……盡管我用一切頭腦的理性去抵御……我的頭腦還是失去了一切抵抗的能力。這一切發(fā)生得不聲不響,它不再起作用了,這種內化的分類加強了懸念的痛苦。在我看來,這種痛苦好像人對死亡的恐懼。”(3:208)

陀思妥耶夫斯基后來在同著名歷史小說家維謝沃洛德·索洛維約夫(Vsevolod Solovyev)的談話中再一次談到了這種癥狀。“去西伯利亞的兩年前,”他說,“在我陷于各種文學的困難和爭吵時,我遭遇一種奇怪的無法忍受的精神折磨。我無法說出這種丑陋的感覺從哪里來,但是我清楚地記得它們,我感覺我要死了,真相是,死亡真的來了,然后又走了?!?sup>[14]他的幻覺打破了心理平衡,讓他無法在面對質疑和敵意時控制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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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關于可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謠言和傳說開始在彼得堡的文學圈子里傳開。1846年末曾有過一首屠格涅夫和涅克拉索夫寫作的諷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詩,以手抄的形式在流傳。這首詩叫作“愁容騎士”,將陀思妥耶夫斯基描寫為俄國文學的“膿瘡”,諷刺他高估自己的文學才華和在貴族團體點名要見《窮人》的作者時暈倒這件事。[15]這一侮辱發(fā)生在維爾戈爾斯基伯爵(Count Vielgorsky)1846年初舉辦的舞會上。

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表現(xiàn)出了描寫猜疑、迫害和憤怒到歇斯底里的程度的感受和狀態(tài)的能力,如果他有一種發(fā)現(xiàn)心理斗爭的人性關聯(lián)的癖好,原因則一定是他的心靈對這些現(xiàn)象再熟悉不過。過分的自負和虛榮同他常描寫的對接納和愛的渴望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一切看似不相容的事,都明明白白地表現(xiàn)于他同小組的關系中。

這些不愉快的事很快導致了關鍵的自我反省。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封寫給哥哥的辛酸的信中表達了對在拉威爾(Revel)那里失態(tài)的歉意,同時也揭示了一種他多數(shù)人物都具備的無能,用外在的表現(xiàn)來修正內心的真正的感情?!拔矣浀媚愀嬖V我,”他寫道,“我的行為排除了相互平等。我的兄弟。這完全是不公平的。但是我現(xiàn)在是個糟糕的、易怒的形象……我已經(jīng)準備將我的生命先給你和你們,但有時,當我的心中充滿愛,你卻不能對我說一句好話。我的神經(jīng)有時不聽我使喚。我很可笑,讓人作嘔,我總是承受著不公平的評價。人們說我很冒失,沒心肝?!铱梢越o你們看,我是個有心有愛的人,但只是這樣的外在環(huán)境,總能將我最惡心的一面逼出來。所以我就令人作嘔。我把這種無能看作一種病?!?sup>[16]這樣的自我分析對解釋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他人物的愛恨交織的矛盾心理描寫的天賦,以及他對目的和真實行為之間深不可測的鴻溝的無以復加的寬容,大有裨益。

圖6 費奧多爾的哥哥,米哈伊爾·米哈伊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1847年

涅克拉索夫在彼得堡各種各樣的公開集會上朗誦諷刺他的詩這件事,引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涅克拉索夫的激烈爭吵,并演化為他同整個小組關系的徹底僵化。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后對19世紀40年代一代的俄國文學界的觀點,都受到他同別林斯基小組的過節(jié)的影響。他從未諷刺過那這一代文學家的道德失節(jié)和生活的墮落。然而如果他感到自己尤其有資格去揭露他們的虛偽和狡詐,那是因為他總能從他聰穎過人的毀滅性的公眾亮相中找到慘痛的回憶。

[1] 轉引自DZhP,121。

[2] Ivan Turgenev. Literary Reminiscences,trans. David Magarshack(New York,1958),148.

[3] Pis’ma,1:84—85;1845年11月16日。

[4] Ibid.

[5] Ibid.,84.

[6] DVS,1:140.

[7] Ibid.,141.

[8] Ibid.

[9] Ibid.,142.

[10] Ibid.,142—143.

[11] Pis’ma,1:102;1846年11月26日。

[12] Ibid.,90;1846年4月26日。

[13] DVS,1:154—157.

[14] DVS,2:191.

[15] 重印于DZhP,121—122。

[16] Pis’ma,1:107—108;1847年1月到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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