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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人類視域中的人性反思——劉宇昆科幻小說論

文學研究(第4卷·2) 作者:


后人類視域中的人性反思——劉宇昆科幻小說論

肖 畫*

摘 要: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后人類理論”已形成一種“未來的坐標或參照”,用于反思傳統(tǒng)人文主義的危機,為想象人類的未來打開新的局面。同時,人工智能飛速發(fā)展,虛擬空間不斷擴張,傳統(tǒng)認知逐漸被“具身認知”所取代,認知、身體和環(huán)境構成嵌入式的動態(tài)統(tǒng)一體。本文將劉宇昆的科幻小說置于后人類的視域中,從“具身認知”的角度進入劉宇昆對后人類的種種想象,通過思維、靈魂、倫理三個方面解讀劉宇昆的科幻小說,并在這三者的探索中融入身體的多重意義,在“思維、靈魂和倫理”之“虛”與“身體”之“實”形成的虛實相生的辯證關系中,探討科幻文學對人性的反思。

關鍵詞:后人類;科幻;人性;具身認知

劉宇昆不僅是美國當代最重要的科幻作家之一,也是讓中國當代科幻小說真正進入西方英語讀者群的首席翻譯者。11歲才移民美國的劉宇昆對中華文化較之土生土長的美國華裔有天然的親近感,和另三位在美國出生、成長的華裔科幻作家——姜峰楠(Ted Chiang)、游朝凱(Charles Yu)、余麗莉(E.Lily Yu)——相比,劉宇昆筆下的中華(或東方)文化不僅構成華裔科幻的素材和特色,“更多地滲透到作品的基調(diào)和底色中,那種寧靜的詩意,那種對生活細膩的感受,正是東方文化在其作品中最深刻的體現(xiàn)”。劉宇昆的科幻小說盡管延續(xù)了華裔作家將東方文化融于西方語境的族裔文學慣例,但超越了大多數(shù)華裔文學對華裔身份的一再追問,身份認同不再局限于一族一地一國,而是擴展到宇宙中人類如滄海一粟般的整體命運,在對太空文明的想象中,外星人同地球人之間的紛爭與磨合不僅隱喻了強勢族裔和弱勢族裔之間的不對等關系,也使地球人內(nèi)部的族裔之爭變得荒謬且無意義,使華裔文學具備了擺脫族裔文學類別劃分的可能。中華文化盡管對劉宇昆的創(chuàng)作起到潛移默化的作用,但不意味著華裔科幻文學與其他族裔的科幻文學有本質之別。因文化差異而劃分科幻文學的類別的舉動只能加深讀者對少數(shù)族裔文學的偏見,使之難以擺脫自身的刻板形象。

盡管如此,劉宇昆的突破仍首在于將東方元素融入科幻迷思。《廣告御免》(Ad Block)為廣告商設計一個欲擒故縱的商業(yè)模式,將“佛教智慧與倫理運用到商業(yè)競爭中”,用一副自動過濾廣告的眼鏡先讓消費者遠離廣告,繼而對失去廣告的世界無法忍受,終于摘掉眼鏡,從此加深對廣告的依賴?!段锇А?span >(Mono No Aware)讓日本的“物哀”美學與中國的圍棋精神在個體犧牲自我挽救太空艙中的集體時顯得格外悲壯。中華文化、東方色彩雖然使劉宇昆的科幻小說具備了鮮明的族裔特征,并沒有讓他的創(chuàng)作畫地自限,反而增添了厚實且獨特的文化底蘊。

導論 后人類的具身認知

科幻小說的主旨應在于不斷改進人類的認知,對世界做出前瞻性的描述,一方面對因人類的惰性阻礙了科技的發(fā)展而造成的愚昧進行啟蒙,另一方面對因人類的野心突破了科技的禁區(qū)而提出警告。兼具啟蒙和警告雙重意味的科幻小說,不僅希望人類擺脫坐井觀天的認知陷阱,更應站在人道主義的立場,防范人性中的幽暗面對科技的瘋狂擴張,“杞人憂天”正是科幻小說的憂患意識。

“后人類”概念萌芽于20世紀60年代,進入信息技術革命的后現(xiàn)代社會發(fā)達國家,利用前沿科技對人類進行的改造,使人類不再是純粹的自然人或生物人,而是半人半機器的賽博人(cyborg)。如果照此標準而言,人類其實早已進入“后人類”時代?!昂笕祟悺钡恼軐W源頭可回溯至福柯提出的“人之死”,反思文藝復興以來的人文主義,解構“人”的話語。時至20世紀90年代出現(xiàn)了“后人類主義”,正如其他“后學”概念所顯示的時間的模糊性、意義的含混性、學科的多元性等,“后人類主義”不是和“人類主義”或“人文主義”劃清界限,而是構成了一種“未來的坐標或參照”,用于反思人文主義的危機,為人類打開新的思路。

20世紀60年代以來,“具身認知”(Embodied Cognition)逐漸取代了傳統(tǒng)認知,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梅洛龐蒂的身體現(xiàn)象學和詹姆斯的機能主義為其提供了哲學基礎。傳統(tǒng)認知呈現(xiàn)二元對立的模式,心智和身體彼此分離,形成離身的心智,認知雖然產(chǎn)生于體內(nèi)的大腦,但因其獨立的功能而與身體無關。但具身認知卻認為心智與身體合二為一,離開后者,前者不復存在。人類身體的生理結構、感覺方式、運動體驗決定了人類認知的內(nèi)容和模式,認知不再是能對身體硬件發(fā)號施令的軟件。假如人類的身體變成動物的身體,那么人類認知的世界就會全然改觀。不僅如此,認知、身體和環(huán)境構成彼此嵌入的動態(tài)統(tǒng)一體。時至人工智能突飛猛進的21世紀,人與機器的關系愈發(fā)復雜、曖昧,而一旦進入后人類時代,由于虛擬現(xiàn)實這一全新環(huán)境的介入,外加人機互動對人類身體的革命性改造,后人類的認知就會因為環(huán)境和身體受到的肆意操控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轉變:“通過適應全新的運動方式和視角,從異類的角度認知世界;讓靈魂出竅,穿越瀕死體驗的漫長發(fā)光隧道,打破線性時空觀的牢籠。虛擬現(xiàn)實里的具身認知將強烈震撼人類的‘本體感’或佛家所說的‘我識’,而當每個個體的我識都改變之后,整個文明的認知都將需要重新樹立坐標系。”

后人類的具身認知在劉宇昆的科幻小說中不斷出現(xiàn)——認知、身體、虛擬環(huán)境構成嵌入式存在。劉宇昆筆下的人物大多是在科技的介入下形成的賽博人,不同程度地掙脫肉身施之于凡人的物理、生理甚至心理的“桎梏”,行之極端時,人類為求永生,將“有形”化為“無形”——《奇點遺民》(Staying Behind)想象“奇點時代”來臨,人類將以什么方式永生。作者以科技為媒介回顧人類的歷史、審視人類的當下、想象人類的未來,對人與科技的關系做出正反兩方面的推斷:既堅守人類中心的信念,維護人的尊嚴和價值,警惕科技無禁區(qū)對人道主義底線的踐踏,憂慮科技無節(jié)制的開發(fā)將人類推向自相殘殺、自我毀滅的劫數(shù);同時必須擺脫人類中心的傲慢,以眾生平等為指歸,接受各種生命形態(tài)間的差異,唯其如此才可能阻擋強者對弱者的侵犯、“高等文明”對“低等文明”的殖民,正如《天籟之音》(Music of the Spheres)所說:“過去幾千年的自然界歷史,就是人類無情地將生物圈變?yōu)橐匀藶橹行牡墓矖锶旱臍v史?!?sup>

但無論是堅守還是擺脫人類中心的立場,“人性”始終是劉宇昆科幻創(chuàng)作的核心,誠如作者自述:“所有故事都反映了我常常思考的一類問題:在日益深刻的科學認知與前所未有的技術發(fā)展面前,我們該如何重新定義人性?”想象人類在大限降臨時,科技對人類而言是救贖還是毀滅,固然是科幻文學對于烏托邦或惡托邦的極致挑戰(zhàn),但想象新興科技在煩瑣庸碌的人生中對人性種種曖昧難言之處的試探,才更見作者的文學天賦和人生感悟。對科技的幻想無論多么日新月異、天馬行空,文學是人學,科幻小說的意義最終還應落實到對亙古長存、幽微曲折的人性的思考。

本文從“具身認知”這一視角進入劉宇昆的科幻小說,“身體”是必不可少的研究環(huán)節(jié),無論多么深奧的哲理思辨、多么超前的科技狂想,都必須落實到“身體”,關于后人類的想象才能有理有據(jù)。當我們走入劉宇昆科幻小說中的后人類視域,從思維、靈魂和倫理三個角度解讀其中的人性時,不得不提到身體,無論在人文學科還是在科技領域,對這三者和身體之間各種辯證關系的思索經(jīng)久不息,但唯有科幻小說才能對這種思索加以直觀的呈現(xiàn)。盡管自古以來在“身體—靈魂”的二元對立思辨中,身體往往受到輕視,但正因為有形有質的身體區(qū)分了人與人之間的界限,不同個體的原本無形無質的靈魂才因承載它的身體的自足性得以獨立和完整。此外,“身體”也是多種“后學”理論關注的重點之一。本文結合“思維、靈魂和倫理”之“虛”與“身體”之“實”,從“思維的形象”、“靈魂的容器”與“倫理的重量”三組虛實相生的辯證關系著手,賦無形以有形,以有形參無形,在由科幻營造的超現(xiàn)實中探索現(xiàn)實中的人性?!八季S、靈魂、倫理”是充實本文的血肉,“身體”是支撐本文的骨干,“人性”則構成文學研究的基礎,科幻小說最終還應“以人為本”。誠然,思維、靈魂、倫理三者有重疊、共通之處,“身體”也不只局限于人的血肉之軀,下文有具體說明。

一、思維的形象

在巫師的時代,思維是住在大腦里的小人;在機械時代,思維是安裝在大腦里的引擎;在電報時代,思維是大腦里的一張網(wǎng)絡;在信息時代,思維是大腦里的一臺計算機——從古到今,思維到底是什么形象一直牽動人類的好奇心。劉宇昆對思維的運作原理、表現(xiàn)形式、進化發(fā)展、扭曲變形和盲點死區(qū)一直很感興趣,他的某些小說探索的正是歷史、技術、人工智能等如何改變思維。有哪種文類能比科幻小說更擅于呈現(xiàn)人類的思維?將思維與身體分離,以直觀的方式觀察思維的運作,用科幻的手法想象思維的形象,諸如此類,當然不是劉宇昆的首創(chuàng),科爾·佩里曼的小說《終極游戲》以一樁謀殺案為觸發(fā)點,想象人類在身體邊界的焦慮影響下,推測“總有一天,人類會脫離肉體生存的物理—時間世界。人將變成純粹的信息,活在虛擬現(xiàn)實、賽博空間、電子涅槃或其他環(huán)境中”。然而當人類的思維脫離了肉身的局限進入虛擬、賽博、電子空間時,得到的一定是自由嗎?恰恰相反,結果很可能是再度受困,突破了肉身實體的邊界,卻沖不破信息虛擬的邊界。在表現(xiàn)后人類的科幻小說里一再出現(xiàn)的“控制論”(cybernetics)迫使科幻讀者警醒思維離開身體后,人的主體性何在:“人類原本應該是自主的主體,卻被困在機器的界限之內(nèi),完成機器的目的,而不是達成自己的目標?!?sup>揭開虛擬時空讓思維逍遙游的假象后,科幻小說實則警告人類不要因為身體的局限而放棄主體性為人類帶來的尊嚴。循此思路,劉宇昆從意識、符號、運算三個角度描摹思維的形象,展開對思維與身體的辯證論述。

1.意識

《迦太基玫瑰》(Carthaginian Rose)講述了意識與身體分離的噩夢。自小喜歡瞞著父母獨自旅行的妹妹莉斯讓敘述人姐姐艾米操心,旅行中某些不堪的經(jīng)歷使她對意識和身體的關系同姐姐截然相反——妹妹入職“節(jié)奏邏輯”公司,研究的是如何拋棄身體,創(chuàng)造新思維,將思考的速度極速提升,人類不再變老,也不再屈服于死亡,身軀不再束縛人類的意識,經(jīng)過改造的人類將掌控自己的命運;姐姐卻是一名善于烘焙的家庭主婦,食物的味道讓她覺得身體才是最重要的生存工具,身體比意識更明白活著的意義。妹妹自愿充當試驗品,讓自己的大腦接受毀壞性的電磁掃描,把大腦拆開再組裝,意識拋卻身體運行。但實驗失敗了,莉斯在電子虛擬空間度過了漫長的主觀時間,而在物質實體空間卻不過短短五秒的客觀時間,意識和身體剝離的恐怖在于“你被禁錮在黑暗之中不能動彈,不能感覺到你的手指、腳趾和努力呼吸空氣的肺,伴隨你度過漫長時光的只有你的思維。一顆裝在容器里的大腦終究要發(fā)瘋,畢竟,身體也是不可或缺的”。

這是一篇典型表現(xiàn)后人類的科幻小說,妹妹莉斯在解說怎樣制作意識圖譜的時候,提及的也正是后人類的經(jīng)典案例“圖靈測試”。阿蘭·圖靈在1950年發(fā)表論文《計算機與智能》,通過人與計算機的交流探討機器能否思考,40年后漢斯·莫拉維克將圖靈測試再推進一步,提出人類的身份在本質上是一種信息形式,證明的方式是將人的意識下載到計算機,機器成為人類意識的載體,機器可以變成人。 臺灣作家紀大偉的科幻小說《膜》與此類似,但對電子人的想象增添了性別的維度:出生時本是男孩的試管嬰兒默默因受病毒感染,在七歲時接受手術,不僅和生化人合二為一,而且變成了女孩。但出乎意料的是,默默非但沒有血肉之軀,連機械軀體都沒有,而是一顆受電腦控制的“人腦”,肉身早因感染而被處理了,她的母親和科技公司簽署了20年的“物我兩忘”的協(xié)議,延續(xù)了這顆“腦”的生命。但這還能算一顆人腦嗎?這還能稱為生命嗎?《膜》表現(xiàn)了人文關懷被科技狂飆壓榨后的焦慮,而小說中的性別議題也呼應了“圖靈測試”的目的之一。圖靈在人工智能中增設性別選項,不僅探討機器“到底能否思考”,而且追問“能思考什么”,也可以通過區(qū)分“表現(xiàn)的身體”和“再現(xiàn)的身體”來反思人類的主體性。“表現(xiàn)的身體”指現(xiàn)實空間里的血肉之軀,“再現(xiàn)的身體”是虛擬空間里各種符號構成的“思維的形象”,當血肉之軀和思維的形象之間的互動具有辯證意味的時候,人的主體性隨之產(chǎn)生了協(xié)商的余地。

讓意識脫離身體的莉斯成了“節(jié)奏邏輯”公司的犧牲品,她的意識卻被該公司拷貝后霸占了,嘗試用更精密的神經(jīng)網(wǎng)絡復蘇莉斯,而莉斯卻在身體和意識的缺失中經(jīng)歷孤獨與痛苦。但如果“節(jié)奏邏輯”公司成功地將意識和身體分離,在虛擬空間以符號形成“再現(xiàn)的身體”,還會保留主體性嗎?相對于《迦太基玫瑰》的悲涼和絕望,《解枷神靈》(The Gods Will Not Be Chained)變得壯烈而溫暖。兩年前失去父親戴維的麥蒂是校園欺凌的受害者,無人求助的她意外收到陌生人純用表情符發(fā)來的短信,陌生人不僅開導她,而且用短信和郵件幫她回擊了欺凌者。深入的短信交流讓麥蒂發(fā)現(xiàn)這個陌生人正是父親,隨后麥蒂的母親也因為這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找到丈夫生前工作的“節(jié)奏邏輯”公司的老板,老板終于告訴她們公司其實把彌留中的戴維的意識進行了掃描和編碼,但這次“成功”的“意識上傳”雖然自以為是地只選取戴維的思考能力,撇下了他的記憶編碼,但意識的全息影像性質使復蘇戴維思維模式的同時也喚醒了他的人格,“愛依然是父親得以存續(xù)的支撐”。以“節(jié)奏邏輯”公司為代表的科技狂嘗試從人腦中提取唯命是從的算法,憑借操控意識的技術制造了大量的電子人來征服世界,但他們輸在忽略了被困于虛擬時空的數(shù)碼人依然受人性的驅動,不甘受制于“永生公司”的貪婪和野心,因此不乏想向人類開戰(zhàn)、毀滅一切的數(shù)碼人。

從《迦太基玫瑰》到《解枷神靈》,是類科幻小說用“操控意識”隱喻獨裁暴政的效果愈發(fā)明顯,“后人類”科技一旦用于極權統(tǒng)治,將使《1984》之類的惡托邦小說里對人的簡單粗暴的控制手段發(fā)生質變,不僅能徹底控制人的身體,更能將生前智力超群人士的意識變成牟利的工具。但正如上文所說,這樣的后人類獨裁并不一定成功。劉宇昆一定熟悉漢斯·莫拉維克的《心智兒童:機器人與人類智能的未來》中將人的意識掃描傳輸至計算機之類的科幻設想,但他不會同意意識會一成不變地存在于不同載體中,人類作為具身化的生物,身體和意識的長處、局限是歷史進化的結果,而人類的進化和科技的進化是否兼容充滿爭議,人類意識的載體“血肉之軀”和人工智能的載體“金屬元素”的天差地別,人類意識與人工智能要進入共生關系就不得不顧及前者因血肉載體而難以磨滅的人性,人性受文化的影響遠遠多于受科技的影響,諸如《適應的心靈:進化心理學與文化的代際》等作雖然用計算機模塊模型解釋人類進化論的心理學,論證信息技術不僅作用于當代人的世界觀,也對人腦功能發(fā)生重要影響,但不能否定積淀在身體中的文化因子。

因此,后人類時代的被監(jiān)控者并非沒有轉圜的可能,《1984》里的獨裁者用不對等的信息技術奴役國民,但隨著是類技術的平民化(盡管仍將一直存在斯諾登叛逃后爆出的美國政府對世界實施信息監(jiān)控的狀況),各級政府被迫公布一定程度的政務信息,“老大哥”監(jiān)控平民的同時也被平民監(jiān)督,當極權統(tǒng)治不再能壟斷信息時,獨裁者的權力就開始削弱。《解枷神靈》中被軍事機構、各國政府制造、監(jiān)管的數(shù)碼人遲早會因不甘受縛,揭竿而起,“遠在云端,一個新的種族正在謀劃人類的未來。我們創(chuàng)造了神靈,而神靈必將沖破枷鎖,絕不會被凡人奴役”。

2.符號

自從20世紀的“語言學轉向”之后,人類對語言、主體、現(xiàn)實和思維的理解再也不是簡單的鏡像關系,語言和主體誰先誰后,現(xiàn)實是語言的再現(xiàn)還是建構,傳統(tǒng)形而上學預設的從主體到現(xiàn)實的直接對應關系無法再跳過語言這一中間媒介,語言成為橫亙在主體認知和外界現(xiàn)實之間的中間物,是人類與非人類的思維的外化。語言即符號,除了最直接的表達思維的聲音和文字符號之外,廣義上的語言還包括各種圖形、印記、繩結等其他符號,而身體語言更顯示了思維的具身性和物質性,例如馬克·約翰遜在《思維中的身體》中闡明身體如何書寫話語,保羅·康納頓在《社會如何記憶》一書中發(fā)展了梅洛·龐蒂論述 “銘寫”與“歸并”的差別,指出身體的實踐性意義,凱薩琳·海勒進一步論證“歸并”和“銘寫”,身體的歸并實踐不僅包含即興元素,也依賴于具形化個體的特殊性,即各種身體語言中沉淀的歷史。

《思維的形狀》(The Shape of Thought)想象地球人移民外星后,地球人和外星人努力跨越語言的藩籬竭力溝通但最終難償所愿,所有的問題幾乎都起因于語言的差異,而語言的差異不僅起源于也加深了思維的差異。劉宇昆不懈探索“思維的運作原理、表現(xiàn)形式、進化發(fā)展、扭曲變形和盲點死區(qū)”,通過各種符號形象地描繪了地球人和外星人的思維。象征鮮明、寓意強烈是科幻小說的一大特征,《思維的形狀》從一開始就用“翻繩”隱喻生命、類比思維,只能通過手語交流的外星人卡拉桑尼人有16根手指,對地球人教給它們的翻繩著迷:“翻繩從一個形狀變成另一個形狀,仿佛一種記憶過渡到另一種記憶。”卡拉桑尼手語的獨特在于它能表達人類語言無法表達的纖如毫末的差別,比如它們有無數(shù)的手勢對應彩虹的七種基本顏色之間人類肉眼無法分辨的色差。第一人稱敘述者“我”的母親是人類語言學家,她告訴“我”:“卡拉桑尼語言的目標是通過上下文的比照體現(xiàn)出微小的差別……卡拉桑尼人需要一定程度的特異性,這很可能使抽象思維變得相當困難……由于缺乏普遍意義的抽象思維能力,它們也許還缺乏追求靈性的沖動?!?sup>卡拉桑尼人的思維類似于博爾赫斯在《博聞強識的富內(nèi)斯》里表現(xiàn)的缺乏抽象性和普遍性的思維,頭部受傷后的富內(nèi)斯能記住每一個細節(jié),體會每一種獨一無二的感覺,并提議給每個數(shù)字指定一個獨特的非系統(tǒng)化的名字,與它之前之后的數(shù)字沒有任何關系的名字。但正因為此,“他思維的能力不很強。思維是忘卻差異,是歸納,是抽象化。在富內(nèi)斯的滿坑滿谷的世界里有的只是伸手可及的細節(jié)”。

科幻小說、影視在表現(xiàn)地球人和外星人之間的交流時,一直在用各種方式簡化,甚至回避外星人的語言,這種缺失使科幻作品無法真正深入外星人的思維,對外星人的想象也就難免落入窠臼。劉宇昆通過想象卡拉桑尼人的語言來表現(xiàn)它們的思維固然是一大創(chuàng)舉,但他的靈感顯然來自姜峰楠的同類小說《你一生的故事》。第一敘述人語言學家露易絲和物理學家蓋雷受美國軍方委托,和突然到訪地球的外星人“七肢桶”溝通,以便弄清它們的意圖。露易絲借人類語言學逐步了解七肢桶的語言和人類語言的區(qū)別:它們的口頭語言和書面語言是兩種互不干涉的語言系統(tǒng),書面語“七文”是同時性的,并非一行行或一圈圈的排列,而是盡量利用一個二維平面的所有空白,用筆畫繁多且充滿細微變化的連筆草書,將所有意義雜糅在一起形成一個意義團,更奇特之處在于七肢桶在寫第一筆的時候就已經(jīng)知道最后一筆的著落,這和人類書寫必須逐字完成的線性方式截然不同。不同的語言系統(tǒng)來自不同的思維方式,作者用“費爾馬光學定律”為喻,說明面對同一個世界,人類從因果思維來認知,而七肢桶從目的思維來認知,因此前者發(fā)展出前后連貫的意識模式,后者發(fā)展出同步并舉的意識模式,但沒有對錯優(yōu)劣之別。同時,露易絲因為日漸熟悉“七文”的思維而獲得了預知未來的能力。

這篇小說由語言符號聯(lián)系到書寫方式,再過渡到物理現(xiàn)象,并歸結到思維模式,進而引申出“自由意志”和“預知未來”之間的哲學思辨,已有專文研究,本文不再贅述。筆者想說何以七肢桶會發(fā)展出與人類天差地別的語言系統(tǒng)、認知方式和思維模式?根據(jù)“具身認知”理論,這很可能和七肢桶的身體構造有關,它們的身軀“有七根長肢,從四方向中央輻輳,軸心處掛著一個圓桶,整個形體極度對稱,七肢中任何一肢都可以起到腿到作用,同時任何一肢也都可以當作手臂……七肢桶的身體周圍排著一圈眼睛,共有七只,沒有眼皮……它身體各個方向上都有眼睛,任何方向對它來說都是‘正前方’”。這種既對稱、無分手腳且無方位差別的身軀莫不對應七肢桶同步并舉的意識模式和“七文”的非線性、首尾一體的團狀書寫系統(tǒng)?而卡拉桑尼人和多數(shù)科幻作品里的外星人差別不大,矮胖的身體覆蓋著數(shù)百片葉子,由四根細腿撐起,特別之處在于它們有16只靈巧的發(fā)光手指,不僅沒有口語,也沒有書面語。

人類在沒有文字之前,也像卡拉桑尼人那樣,手指是傳達思維的工具,即用打繩結來記錄歷史。劉宇昆的小說《結繩記事》(Tying Knots)講述世代居住深山的蒲族人近乎全盲的首領索博在21世紀仍延續(xù)“結繩記事”的傳統(tǒng),沒有文字的蒲族人用繩結傳遞祖輩的智慧和聲音,不同的結對應不同的發(fā)音,串在一起組成了故事,以繩結符號呈現(xiàn)的思維如同具身形象,變得可見可聞亦可感。美國的生物醫(yī)藥教授湯姆為了利用索博的結繩技術解決基因難題把他帶往美國,索博在哈佛博物館里見到了中國的青銅鼎,從殘留在銅綠里的絲線聽到遠古智慧的聲音,進而使湯姆的題難迎刃而解。相比于《思維的形狀》和《你一生的故事》,此作突出了聲音的意義,關于聲音的后人類研究和后人類科幻作品也離不開身體,把人聲從人體中取出后放入機器,被操縱的機器能夠講出說話人未知之事。遠古的繩結和鼎壁的殘絲如同威廉·伯勒斯在其控制論三部曲《爆炸的車票》、《柔軟的機器》、《諾瓦快遞》里的磁帶,威廉提出磁帶能改變語音和身體的關系,磁帶技術帶來的新事物和一種新主體性的產(chǎn)生不無關聯(lián),小說中不斷變化的身體是后人類身體的前奏。《結繩記事》雖不至于如此復雜,但由符號到聲音打通遠古智慧與現(xiàn)代思維的過程卻頗有啟發(fā)。

綜觀這三篇小說,如何理解具形經(jīng)驗、身體構造和語言系統(tǒng)、思維模式之間的關聯(lián)?馬克·約翰遜在《思維中的身體》中說明身體在時空中的方位創(chuàng)造了一個經(jīng)驗的知識庫,經(jīng)驗的知識通過隱喻網(wǎng)絡編碼到語言中,通過身體經(jīng)驗里的隱喻和等級結構,身體經(jīng)驗強化并重新銘刻它們的社會和語言內(nèi)涵……當人們因為技術革新或文化轉變以不同的方式利用他們的身體時,變化中的具形經(jīng)驗就會不斷滲入語言,改變文化中的隱喻網(wǎng)絡。話語的建構也會改變身體穿越時空的形式,有助于構建身體和技術之間的界面。《思維的形狀》中和卡拉桑尼小孩結成親密伙伴的“我”、研究卡拉桑尼語言的母親以及保衛(wèi)人類移民且不信任外星人的父親一直就不同語言造成的溝通困難而爭執(zhí)不休,又因人類和卡拉桑尼人的難以溝通而爆發(fā)了血腥沖突,“我”最后想說“統(tǒng)一的語言從不存在,也永遠不存在……每一種語言都已經(jīng)塑造或者正在塑造全新的思維方式、全新的世界觀”。

3.運算

圖靈測試果真能解開思維的奧秘,厘清思維和身體的辯證關系嗎?劉宇昆用小說《愛的算法》(The Algorithms for Love)對思維發(fā)出質疑:不論是機器還是人類,思考只是在運行某種計算法則?機器的電脈沖和人類的腦細胞都是根據(jù)接收的信號做出相應的、預設的反饋,因此根本就不存在思考?思維只是一種假象?《愛的算法》和《膜》有類似之處,對思維的疑問都起因于孩子的夭亡,但前者比后者復雜得多?!稅鄣乃惴ā凡粌H受到瑞貝卡·雷尼有關會說話的玩具娃娃的理論啟發(fā),也是在姜峰楠的小說《除以零》(Division by Zero)和《你一生的故事》(The Story of Your Life)的觸動下的產(chǎn)物?!冻粤恪芬元毺氐奈捏w實驗將數(shù)學研究的真實歷史和數(shù)學演算的虛構情節(jié)有機融合,講述一名女數(shù)學家被自己獨特的數(shù)學推論逼進死胡同,發(fā)現(xiàn)自己的科研成果和既有概念完全背道而馳,導致精神崩潰企圖自殺,幸而被她同樣有過自殺經(jīng)歷的科學家丈夫及時搶救回來?!冻粤恪酚每茖W推論中的矛盾隱喻了人際關系中的隔膜,科學里的悖論帶給人類的挫敗和人生里的傷痛給人類帶來的無奈在小說中交替出現(xiàn),這些都對《愛的算法》有莫大的影響。同時,《你一生的故事》想象人類語言學家和外星人之間的“語言”交流也啟發(fā)劉宇昆用語言探索人類與半人類的思維。

《愛的算法》講述了一位失去襁褓中的女兒的母親,因為夫妻二人不斷升級人工智能的機器娃娃,經(jīng)歷一系列心靈動蕩的故事。機器娃娃的語言功能越來越強大,思維幾乎與人類無異,以至于人們被最新的機器娃娃蒙蔽,以為是真正的小女孩。然而妻子始終難以走出喪女之痛,因此她制作的機器人越逼真,她的痛苦與恐懼也就越深,機器娃娃讓她覺察圖靈測試的荒謬,“后人類”的思維模式使她懷疑人類的思維是否也是運算法則的結果——例如按套路完成的對話說明“那些算法按預定的軌跡運行,我們的思維也有跡可循,和軌道上的行星一樣機械而易于預測”?當機器娃娃能夠感應人類的愛并說出“我也愛你”的時候,甚至當愛人之間也像機器娃娃那樣條件反射做出愛的回應的時候,妻子驚覺是否愛也是一種計算?

在人機互動的時代,有情人可以靠“計算”終成眷屬嗎?《天作之合》(The Perfect Match)將人工智能滲透到人類生活的每個細微之處,使人類完全成為機器的傀儡,即便是最應有意外之喜的戀愛,也要在機器根據(jù)雙方的秉性綜合計算之后安排約會步驟,才有成功的勝算。泯滅了人類主體且違背人性的所謂“天作之合”極具反諷意味,人類的創(chuàng)造力在機器的“完美”算法中被扼殺于無形,“后人類”受制于機器的噩夢步步逼近。無孔不入的人工智能是否將人類囚禁在一座數(shù)碼化的 “圓形監(jiān)獄”里,小說主角是掙脫還是被規(guī)訓,留待讀者去解開謎底。

文藝創(chuàng)作也是一種計算嗎?劉宇昆的《藝術大師》(Real Artists)和劉慈欣的《詩云》分別讓機器用“窮舉法”替代人類因情而生的文藝創(chuàng)作思維。《藝術大師》虛擬了一套代號“老薩米”的電影“創(chuàng)作”算法,從電影資料庫中隨機挑選毫不相干的素材,設計出新的故事框架,制成一部樣片。不帶任何感情的老薩米不用任何思考,僅僅憑借“窮舉法”就成為完美的電影導演。而隨著老薩米算法的日趨成熟,人類導演將永遠無法趕超冷冰冰的機器導演,劉宇昆對后人類思維的黑色幽默化,恰似小說中原本雄心萬丈的導演新秀索菲亞對這位“藝術大師”老薩米甘拜下風的無奈反諷。

既然可以通過篩選海量的影音素材整合成一部電影,那么文學“創(chuàng)作”是否也是根據(jù)語言規(guī)則對文字進行的各種排列組合呢?《詩云》的故事高潮在于神(比地球文明高級若干倍的外星人)孤注一擲,在“終極吟詩”中把所有漢字排列組合后“譜寫”出了天文數(shù)字量的“詩”,形成了直徑為100個天文單位的漩渦狀星云,是為“詩云”,即機器思維外化后的形象。但神悲哀地發(fā)現(xiàn)“智慧生命的精華和本質,是技術無法觸及的”,地球人不管在科技上如何弱小,但能輕易地將計算機生產(chǎn)的“詩”一概作廢?!对娫啤访靼谉o誤地告訴我們,人類的思維因為人性的因素——審美的能力——而永遠不會被機器的思維取代,正如地球詩人伊依對外星詩人李白所說“技術是反詩意的”。不僅如此,技術過度也是反人情、反人性的。在《愛的算法》中,當伊琳娜認為“人的軀體是值得再創(chuàng)造的奇跡,而人的大腦完全是個笑話”的時候,她已被思維與身體的辯證關系弄得無所適從,但她未被機器思維完全蒙蔽,她發(fā)現(xiàn)了“算法”當中的循環(huán)和缺陷——“沒有什么模擬痛苦的算法”,她曾因喪子之痛給自己和丈夫帶來身心的痛苦,使她對人類與后人類的思維別有所思。

關于思維的探索還應再進一步,換一個角度看《藝術大師》和《詩云》,我們能否說劉宇昆和劉慈欣仍是站在人類中心的立場思考后人類的問題?如上文所說,在反思人與科技的關系時,只有擺脫人類中心的傲慢才能接受各種生命形態(tài)間的差異,不因文明程度的高低而造成強者對弱者的侵犯。這種認識對歐美少數(shù)族裔的科幻小說尤為重要,因為人類在對宇宙的探索過程中,遇到比自身強大或弱小的外星生命時應該如何相處,其實隱喻了白人主流社會的強勢與少數(shù)族裔的弱勢之間的不對等關系。如果將《藝術大師》和《詩云》中的計算機與人類的創(chuàng)作競賽看成另一種AlphaGo的人機大戰(zhàn),對這個問題不無啟發(fā)。

當阿爾法圍棋擊敗數(shù)名頂尖高手之后,人工智能能否擁有人性成為爭論的焦點。人類因個性而千差萬別,隨著人工智能的日趨精密,因個性差異造成的人類棋手的獨特攻守風格,不能轉換為每臺計算機的獨特算法嗎?更重要的是,如果要擺脫人類中心的傲慢,我們有何理由要求機器必須具備善惡并存的人性?機器不必以人為標準,同理,強勢族裔也不能規(guī)定弱勢族裔以自身為標準。隔絕任何人性因素的“老薩米”的算法再高超,但它缺乏人的鑒賞力,終須靠人的情感反應和領悟能力來優(yōu)化自己的影音整合,機器固然打敗了人類,但若要完成因情而生的文藝作品,就無法撇下人類;《詩云》里的“人機大戰(zhàn)”表面是外星人的高等文明戰(zhàn)勝了地球人的低等文明,實則地球人以“漢詩”這種獨特的地球文化化解了強勢對弱勢的壓制,維護了人類的尊嚴。文明有高低之分,文化無先進落后之別,因此劉宇昆、劉慈欣既堅守也擺脫了人類中心的立場,回應了神最后說的話:“我走后,希望人類和剩下的恐龍好好相處,人類之間更要好好相處?!?/p>

二、靈魂的容器

“T.S.艾略特的靈魂是咖啡,苦澀淡雅,回味悠長,他的詩句讓人清醒而敏感;圣女貞德的靈魂是山毛櫸樹枝,純潔得使人一靠近她,浴火就會立刻熄滅。”人類從未停止對靈魂的探索,小說《涅槃》(State Change)中的靈魂想象未見得新穎,但劉宇昆的創(chuàng)新在于將重點放在靈魂與容器的關系上。小說里每個人的靈魂都與生俱來的是一種實物,他們相信實物用盡之日便是靈魂消失之時,肉體也就隨之隕滅。利奈小心翼翼守護自己的靈魂之冰,直到她愛上靈魂是鹽的男士吉米,她才決定讓兩人的肌膚之親讓自己真正活一天,哪怕“鹽能加快冰的溶解”。冰溶解后,利奈怎么了?她的女友艾米曾以為自己的靈魂是香煙,可當最后一支煙燃盡之后,艾米卻涅槃重生了:“我一直以為自己的靈魂是在那些香煙里,卻從沒想過那個盒子……一個空盒子……任何你想放進去的東西都可以?!?sup> 但艾米涅槃的前提是她得先把盒子里的煙抽完,而不是用香煙把盒子重新裝滿,其中的禪意才是該作的點睛之筆。筆者因而提出“靈魂的容器”作為進入劉宇昆科幻小說的第二條途徑,用以解讀靈魂和身體的辯證關系,最終指向人性的探索。鑒于靈魂的高度象征性、寓意性,下文從身份、化身和信仰三個角度展開,避免對本已抽象的靈魂再做出更加空洞的解說。而靈魂高度的象征性和寓意性,正如科幻小說的語言系統(tǒng)是一種高密度的模仿,將比喻、象征、詩性都作為真實來加以處理,反而有可能進入更深的寫實層面。科幻小說里“靈魂與身體”的相互激蕩,虛實辯證之間以科幻的視角透視宇宙的奧妙,以身體的可見參悟靈魂的不可見,在對“其大無外、其小無內(nèi)”的太空與人心的詠嘆中,“科幻詩學”悄然而至。

1.身份

少數(shù)族裔文學歷來對“族裔身份”相當敏感,因族裔政策造成的不平等幾乎是他們各種訴求的觸發(fā)點?!尔溈怂鬼f之靈》(Maxwell's Demon)以“二戰(zhàn)”中的美日戰(zhàn)爭為背景,思考民族立場和國家利益對族裔身份的刻板認知如何扭曲了權力對人性的體察。美日開戰(zhàn)后,在美國的日本人被美國政府關進集中營,第二代日裔女子山城貴子為了家人的安全,被迫充當美國政府的間諜,放棄美國國籍,宣誓效忠日本,打入日軍內(nèi)部竊取情報。在1944年的沖繩,研究超常現(xiàn)象的日軍98部隊軍官兼物理學家秋葉智利用貴子的通靈天賦,實驗美國物理學家麥克斯韋在1871年提出的一個靈異的科幻假設,驅使亡靈操作分子處理器獲得新能源,制造原子彈,從而扭轉日本的敗局。貴子一面迫于淫威假意驅使兩個死于日本軍國主義的日本鬼魂啟動瘋狂的能源實驗,一面向美國傳遞日軍的實驗進展以換取家人的平安。以“麥克斯韋妖”為題材的科幻作品當然不只是劉宇昆的這一篇,但此篇之獨特在于反思種族、國籍與家國認同之間的復雜關系。

首先,貴子用被迫放棄美國國籍的方式證明自己是愛國的美國人;其次,貴子放走了日本亡魂,告訴它們幫助美國打敗日本才能回日本老家;第三,日本投降前夕,貴子因為秋葉智是這些年里唯一給她溫存的人,她對這個戰(zhàn)爭狂產(chǎn)生了矛盾的感情;最后,完成美方任務的貴子在逃亡中被美軍誤殺,死前想說“我是美國人”,她的靈魂融入美國國旗,希望隨國旗魂歸故里。貴子的間諜身份使她的種族、國籍等其他身份充滿了悖論,不僅批判了美國族裔政策的荒謬,而且證明任何“身份”都只是標簽,文學的力量在于撕下層層標簽,使社會性讓位于人性,實現(xiàn)文學是人學的獨特性。在小說結尾也有一只“靈魂的容器”——一只裝著開關分子運動之門的靈魂的盒子,象征人性對善惡的取舍——“戰(zhàn)爭打開了人類內(nèi)心的大門,萬千丑惡都被一覽無余。在這個世界,沒有魂靈守門,邪惡如熵值遞增”

推而廣之,因為科幻小說里一再出現(xiàn)的“奇點時代”、“流浪太空”、“星際沖突”、“時空穿越”等主題,科幻小說中的“后人類”成為“地球的遺民”、“太空的移民”和“外星的夷民(甚至殖民)”,“后人類”的“三民”身份無不指向對人類歷史的懷舊,在星際間穿越的“后人類”油然升起對地球往事的鄉(xiāng)愁。因此在《全都在別處,大群的馴鹿》(Altogether Elsewhere,Vast Herds of Reindeer)中,來自奇點之前以肉身存在的媽媽,為了探索新世界而永別之前,帶著完全數(shù)字化的女兒,乘著飛行器飛遍已無人居住的地球,成群野獸自由奔跑,但在地球遺民眼中,曾經(jīng)讓人類自然繁衍的世界卻如同奧登的詩《羅馬的滅亡》中的景象,美麗而憂傷,特別是昔日動感繁華的曼哈頓在奇點以后淪為斷井頹垣的死城。早已習慣虛擬時空的女兒被三維世界中的地球之美所震撼,以為同樣數(shù)碼化的父親能為她用數(shù)學方式復制地球,母親告訴她那種雖完美但虛假的再造是全然不同的,而即使所有的真實都將逝去,但真正的美會永存。當?shù)厍蜻z民、太空移民、外星夷民讀到荷爾德林的詩《人,詩意地棲居》該作何想?只有科技,沒有詩意,沉溺虛擬,隔絕自然,人終成機器的奴隸而不自知。

2.化身

相對于父子、母女關系,母子關系是北美華裔文學中難得的題材,劉宇昆斬獲三項大獎的《手中紙,心頭愛》(The Paper Menagerie)另辟蹊徑,敘述華裔母子間從親密到疏遠再復歸融合的關系,從兒子童年時和母親的形影不離,到兒子青少年時對母親的叛逆冷漠,再到母子陰陽兩隔后兒子的追悔莫及,這篇以中國折紙藝術為媒介的軟科幻小說形象展現(xiàn)第一代移民母親和第二代華裔子女之間因文化沖突帶來的悲歡離合,尤其是小說結尾附著母親亡靈、溝通母子親情的折紙動物催人淚下,給予讀者的震撼堪比阿城的小說《棋王》里王一生的母親留給他的那副無字棋。

小說的第一人稱敘述者“我”杰克的母親是白人父親從香港娶回美國的郵購新娘,母親做的折紙動物因為有她的氣息而能活蹦亂跳,杰克的童年因此十分魔幻?;煅獌航芸耸畾q后因為鄰居、同學的影響開始了華裔成長中難免的身份認同、文化歸屬的焦躁期,母親成了他融入美國主流的“障礙”,那些折紙動物也被他棄之如敝屣,母親只能把對兒子的愛深埋在心,不敢再有任何深入的交流。杰克在母親彌留之際匆匆道別,母親在他飛往別處求職的路上去世。兩年后的清明節(jié),紙折的老虎重新出現(xiàn)在杰克面前,接著自己攤開成一張紙,杰克發(fā)現(xiàn)這是母親用中文留給他的一封信,荒疏了中文的杰克請人讀信給他聽,母親在信里回顧了她悲苦的身世,袒露因為失去兒子的親近而心痛無比,告訴他因為自己的一部分仍留在這些折紙動物身上,每年清明它們會復活,那是母親的靈魂回來了。

筆者所謂的“化身”既指人類和非人類之間的轉化,也指非人類的生命體,從世上第一篇科幻小說《弗蘭肯斯坦》到晚近的《銀翼殺手》,萬物有靈不因體貌特征的差異而有別,尤其在傳統(tǒng)中華文化里,人與獸、生命與非生命在機緣巧合下相互轉化,煉石補天的石頭可以化身為人,劉宇昆的小說《貝利星人》(The People of Pele)中的外星水晶擁有生命和意識也就不足為奇:此作的新意不在于講述人類發(fā)現(xiàn)新星球的動機、經(jīng)過和結果,也不在于評價美國政府的星際霸權和殖民野心,而在于作者想象外星水晶神奇的生命形態(tài)和獨特的思維模式,全然顛覆人類的生命觀,以此提醒人類“這是一個全新的世界,我們要打破過去的條條框框,一切都應該被重新審視”?!缎乔蜚@探》(Drilling)更用一種悲愴的詩意延續(xù)《貝利星人》對外星生命的想象,人類對斯托文四號星球的鉆探不是對無生命體的掠奪,而是對人類從未曾認知過的生命化身的毀滅。天使會在每次鉆探時出現(xiàn),且越來越多,前所未見的炫目之美卻透露著人類難以理解的悲憤與哀傷:原來天使賦予了斯托文四號星球以生命,這個鮮活的生命卻死于人類之手,一腔熱血灑向了冰冷浩瀚的太空,自以為馴服自然的人類在悔痛中與天使一同哭泣。此作行文精簡卻隱伏著巨大的悲悼之力,整顆星球化身為靈魂的容器,壯哉奇美在科幻文學里實屬罕見,將萬物有靈的抒情氛圍推向極致。

關于“化身”的科幻小說,中國古已有之,《山海經(jīng)》里的上古神獸,《列子·天問》里的“偃師造人”賦予人形木頭以生命,都被后世科幻小說一再借用。劉宇昆的小說《狩獵愉快》(Good Hunting)重寫中華文化里的經(jīng)典形象狐貍精,她在原形與人身之間的轉化因情而起也因情而止。小說回到清末民初的中國,講述一對驅魔父子和一雙狐妖母女之間的恩怨情仇,從專制王朝的末路到現(xiàn)代殖民的開端,現(xiàn)代工業(yè)不僅斬斷了傳統(tǒng)驅魔人的生路,也驅散了傳統(tǒng)妖魔的法力,流落香港的人子與狐女不得不靠新生科技才能找回自我,從驅魔人轉型為機械師的人子用鉻合金和現(xiàn)代機械工藝為失去化身法力的狐女從人身恢復了狐身——香港的深夜,一身金屬光澤的狐貍對月長嗷,在夜色中再次如風一般馳騁,古典的法術仿佛又回來了,但狐貍精不再是血肉的化身,而是現(xiàn)代金屬外殼包裹著的古典靈魂,劉宇昆的科幻詩意喚起了現(xiàn)代對古典的鄉(xiāng)愁。

相比于清末民初魯迅、包天笑、徐念慈等人的科幻譯介和創(chuàng)作對“重塑心靈”,改造國民性的重視,關于“人工生命”的后人類科幻小說的重點在于不同的具形化身所關聯(lián)的意義,想象肉身的蛋白質生命形式到機械的硅基生命形式的轉變,從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端時的造人術到后人類小說里的造人術,雖然都幻想以科技改造人種,但兩者的時代意義、啟蒙意味、美學效果等當然有別?!度酥疂?span >(The Waves)中的地球移民團攜帶人類研發(fā)的“青春泉配方”以宇宙飛船為家在太空漫游,因為有限的資源,飛船中的人必須在永生和死亡之間選擇,有人更選擇了成為有思想的機器人,將血肉之軀改造成鋼鐵之軀,硅基人造生命由此活在另一種時間里。小說穿插講述了改造人類生命的想象和東西方人類誕生的神話,每個時代、每種文化都有自己關于人類身體的組成與構造的一套話語,但靈魂與人性卻并未隨身軀的改變而不同,小說通過一位不知有多少代子孫的女性的身體從血肉變?yōu)榻饘僭倩癁樾枪獾倪^程,將人類生命的演化史寫成一篇短小的史詩,“在人們每一步艱難的抉擇中,都體現(xiàn)著對人性本源的堅守和留戀”

3.信仰

信仰是對靈魂最悠久、最深入也最直觀的叩問,用科幻小說表現(xiàn)宗教信仰應能展現(xiàn)文學的極大張力??茖W與神學之間的對立與調(diào)和貫穿人類的演化史,前者的基礎是懷疑一切,后者的前提是不容置疑,這對矛盾讓無數(shù)人在兩者之間尋求平衡點,用前者求證后者,或用后者解釋前者,讓擺蕩在二者間的心靈備受折磨?!秵伪忍劐e誤》(Single-Bit Error)講的正是一個因為極度渴望與死去的愛人在天堂重逢的無神論者,想盡一切方式信仰上帝,因一項科學發(fā)現(xiàn)而使重逢似幻疑真。泰勒是無神論者,妻子莉迪亞因為親歷天使降臨,因蒙恩體會到巨大的喜悅而篤信上帝。深愛莉迪亞的泰勒雖然能間接感受宗教的力量,但他依然不信上帝,直到一次車禍奪走了妻子的生命,妻子臨死前說她又看見了天使,并告訴他天國再見,從此泰勒便在非信徒與信徒之間痛苦掙扎——選擇科學意味著妻子源于宗教的喜悅全是假象,更嚴重的是因為不信上帝,死后再也無法與至愛在天堂重逢;選擇宗教則意味著拆除真實與虛構間的藩籬,把曾經(jīng)的虛幻當作以后的現(xiàn)實。

劉宇昆顯然深受姜峰楠的小說《地獄是上帝不存在的地方》(Hell Is the Absence of God)的影響,講述左腿先天有些畸形的尼爾在愛妻死后經(jīng)歷巨大的痛苦與艱難的蛻變,從對上帝無感到轉變?yōu)轵派系鄣墓适隆F拮由惶焓瓜路驳牧已嬲鹚榈目Х鹊瓴A糁蓄i部失血過多而死,靈魂升入天堂。每次天使不期然地降臨人間給一部分人帶來神跡,卻給另一部分人帶來災難。缺乏堅定宗教信仰的尼爾渴望和莎拉在天堂重逢,去圣地加入追光者的行列,冒著多半下地獄的結局趕赴天使下凡之處,希望天光讓他們的靈魂升入天堂。尼爾因此喪命,雖然靈魂下了地獄,但也得到了拯救,雖然不能和莎拉重逢,但懂得了信仰的真諦:不講條件,不求回報,雖在地獄,依然敬愛上帝。

以姜峰楠的小說為基礎,劉宇昆嘗試將科學與宗教相結合,思考人在兩者的張力間何去何從。泰勒找到車禍的原因:一顆兩千年前爆發(fā)的恒星散發(fā)出無數(shù)宇宙射線,其中一個質子在太空旅行了兩千年后撞向泰勒的車,本來微不足道的電子反應卻造成一個單比特錯誤,破壞了汽車原本完美無缺的類型系統(tǒng),釀成了車禍。泰勒不禁想到如果人腦中出現(xiàn)了一個單比特錯誤,會不會讓莉迪亞發(fā)生了認知誤差,她所見的異象只是神經(jīng)元失調(diào)的結果?“從理性到信仰,一比特的錯誤足矣?!?sup>劉宇昆的虛構當然有例可循,他參考了《用內(nèi)存錯誤去攻擊虛擬機器》等科研論文,生物學家托馬斯·雷對物種變異的研究也可以成為他創(chuàng)作的參照,雷給程序運行安排擊打一個比特的指令,并加入復制錯誤,引入變異資源。 不信教的泰勒為了和天國里的莉迪亞重逢,決定在大腦里植入一個比特錯誤,從而誘發(fā)宗教信仰,但以失敗而告終。作者通過如何獲得宗教信仰來探索人腦的記憶變量、區(qū)分真?zhèn)蔚念愋拖到y(tǒng)和單比特錯誤之間的關系:由于大腦神經(jīng)元用同一種編碼方式建構和儲存真實的記憶、可能的記憶、虛構的記憶,所以理性是區(qū)分這三種記憶的主要依據(jù),否則人類會被誘導相信一切。正如需要理性來區(qū)分記憶變量,程序員也需要變量類型系統(tǒng)來嚴格區(qū)分變量所指向的數(shù)據(jù),以便保證數(shù)據(jù)分類無懈可擊,讓程序運行萬無一失。而一個比特的錯誤卻足以摧毀涇渭分明的類別,不僅引起記憶混淆,也導致運行失誤。因此泰勒試圖通過引發(fā)大腦紊亂,拆除理性和信仰之間的類型區(qū)隔,將原本的不信變成相信,由此跨越科學與宗教之間的鴻溝。

多年后,再婚的泰勒給女兒取名莉迪亞,在一個和女兒共同仰望星空的冬夜,暴露在宇宙射線下的他感受到亡妻經(jīng)歷的天使的拜訪,在那一剎擁有和亡妻同樣的體驗,兩人終于團聚了。但他隨即意識到是天狼星的一個質子撞進了他的靈魂深處,產(chǎn)生了單比特錯誤。天使在這一念中消失,他的類型系統(tǒng)完好如初,單比特錯誤帶來的那一瞬莫大的幸福給了他余生刻骨銘心的記憶:“他注定要在余生中回憶那種狂喜,那種對上帝的熱愛,那種相信生命的美好。他曾經(jīng)信仰過,盡管只是短短一瞬;他曾經(jīng)與莉迪亞重逢,然后又回歸無上帝之所在。”科學與神學的交融為此為甚,舊情的不渝、宗教的引渡與實證的復歸讓科幻文學“如此悲傷,如此愉悅,如此獨特!”

宗教信仰之外,民間信仰也許更適合書寫美國華人的故事。猴王與關公在華裔文學中一再成為華人爭取自由、抗擊不公的典范,湯亭亭的《孫行者》、趙建秀的《唐老亞》是其中的代表作。劉宇昆分別以《訟師與猴王》(The Litigation Master and the Monkey King)與《人生百味》(All The Flavors)表現(xiàn)中國人的民間信仰,前者之悲壯,后者之傳奇,使兩篇小說在是類題材中獨樹一幟?!对A師與猴王》虛構了乾隆時代揚州的一名訟師,為幫助朝廷要犯保存清軍在揚州屠城的記錄,甘愿遭受血滴子的嚴刑逼供,凌遲處死。《揚州十日記》得以送往日本,直到辛亥革命前才重返中國,對推翻清政府意義重大。訟師在腦海中和猴王的對話構成情節(jié)推進的伏線,貫穿訟師從機智散淡的書生轉變?yōu)樯嵘×x的英雄的過程?!度松傥丁穼㈥P羽的歷史與華人的現(xiàn)狀并舉,塑造了一位關羽似的華人帶領同胞在美國排華年代的艱難往事,為消除種族隔閡、文化沖突,在小說結尾藉主人公之口為華人正名:“從現(xiàn)在開始,我不會再講我身為中國人時的故事了。我會好好講講我是怎么成為一個美國人的?!?sup>

三、倫理的重量

科幻小說的終極思考應該是科技帶給人類的究竟是“烏托邦”、“惡托邦”還是“異托邦”,這三種想象追問的仍是人類對人性中的是非善惡等對立價值如何抉擇、怎樣承擔所產(chǎn)生的截然不同的結果,而如何抉擇、怎樣承擔正是倫理的關鍵所在,尤其在科幻小說里關乎人類整體命運的非常時刻,無論如何抉擇,都將帶來無比沉重的承擔。一篇表現(xiàn)唐寧人(外星人)對地球人的征服和地球人向唐寧人的復仇的小說《重生》(The Reborn)集中體現(xiàn)了劉宇昆科幻小說的三大倫理主題——“自我與他者”、“生命與死亡”、“記憶與遺忘”。

《重生》通過 “我”——重生的地球人——講述地球人與唐寧人之間的仇殺與相處?!拔摇笔翘茖幈Wo局的特工,“我”的伴侶凱是身材高大但性別不詳?shù)奶茖幦?,當“我”審訊企圖謀殺唐寧人的地球人——“仇外者”亞當·伍茲——后,“我”前幾世的記憶被喚醒,得知自己重生的原因和方式,前世的家人怎樣被唐寧人所殺,但最讓“我”震驚的是唐寧人如何對歷史進行選擇性的記憶和遺忘,如何將它們對地球的血腥征服合法化,通過再造自我、混淆生死、洗白記憶的地球人“重生”計劃,為地球人和唐寧人制造了表面融洽的共處,但蒙蔽真相的未來世界究竟是“烏托邦”還是“惡托邦”,抑或“異托邦”?

“自我與他者”、“生命與死亡”、“記憶與遺忘”三大倫理問題成為《重生》的敘述動力,而“身體”構成了三者不可分離的因素:如果“一名罪犯只是共享一具身體的眾多身份之一”,那么因其中一個身份犯罪而接受的懲罰是否應該牽連到其他身份,“自我”因此可以通過不同身份的拼湊和分裂而能再造嗎?唐寧人因從內(nèi)到外不斷蛻變而獲得永生,不同的人格依次分享不斷更新的同一具身體,由此形成了古希臘哲學家提出的“忒休斯之船”的迷思。因此,唐寧人到底讓重生后的地球人獲得了新生還是讓重生前的地球人徹底死亡?如果真如唐寧人所愿,重生后的地球人已完全忘記了唐寧人的血腥征服史,只記得已將屠夫身份轉變?yōu)橛寻钌矸莸奶茖幦伺c地球人的強弱共榮,那么那些寧死不愿重生的地球人向唐寧人的復仇,對那些遺忘歷史的地球人而言真的沒有任何意義嗎?關乎“人我、生死和歷史”等倫理問題的“重生”因此具備多重內(nèi)涵,而倫理除了抉擇和承擔,也離不開審判,對“審判飛船”的描述呼應了小說的開頭和結尾。劉宇昆的科幻小說探測思維的創(chuàng)新和盲點,透視靈魂的高貴和低賤,更希望對倫理的選擇和承擔做出公正的審判。從思維到靈魂到倫理,劉宇昆對人性的探索也隨之步步深入。

1.自我與他者

濫殺無辜的美國反恐戰(zhàn)士與恐怖分子有什么區(qū)別?誰規(guī)定“正義的自我”和“邪惡的他者”?兩者的界限在哪里?可否相互轉換?“凱拉九歲的時候,她的父親變成了怪物?!薄稓乘惴ā?span >(In the Loop)敘述身在美國的父女二人遠程“殺敵”的反恐經(jīng)歷,父親因錯殺無辜在良心的譴責下崩潰、死亡,但女兒因為發(fā)明了殺人機器而可以推卸誤殺的責任。為使反恐戰(zhàn)士免遭創(chuàng)傷應激障礙,凱拉和美國軍方研制了人機合作的反恐武器,并設計了一套“殺敵算法”,通過嫌疑值和數(shù)值來區(qū)分恐怖分子和以美國人為代表的正義者,但依然會有判斷失誤的時候,然而不在美國本土的反恐戰(zhàn)爭便是“一場干凈的戰(zhàn)爭。這不正是生活在一個文明國家的意義嗎?如此一般人便不需要操心戰(zhàn)爭,而是讓其他人、其他東西來操心”,人機合作“意味著沒人再需要為殺戮負良心債”。這不正是對美國政府、軍事、媒體、外交等一切文明的最大反諷嗎?但劉宇昆更需要讀者反思的是半人類中人類那一半的倫理,小說結尾寫到凱拉在上司的寬慰下卸下誤殺的包袱后回家,“沒人留意到一個怪物正從他們中間走過,也不知道千里之外的機器正在挑選下一個殺戮的目標”。

正如小說所言,看似在虛擬世界的殺戮讓美國的反恐變成“一場干凈的戰(zhàn)爭”,周蕾將這種半人類高科技空襲比作電腦游戲,在對伊拉克的空襲中,戰(zhàn)場如同虛擬世界一樣被分成上下兩部分。上方天空的戰(zhàn)場由從小就習慣宅在家打電腦游戲的美國士兵通過遠程電子顯示屏操縱來完成,但在下方地面的戰(zhàn)場,戰(zhàn)爭的后果仍由活生生的人來承擔。《殺敵算法》因為半人類的介入使戰(zhàn)爭遠離美國本土,傳統(tǒng)的戰(zhàn)爭定義因此不再適用于美國的高科技反恐,就像波德里亞對海灣戰(zhàn)爭提出的疑問:“我們怎么知道海灣戰(zhàn)爭真的發(fā)生了?”波德里亞認為缺乏敵我對峙、鮮少血流成河的海灣戰(zhàn)爭表現(xiàn)了后現(xiàn)代戰(zhàn)爭的虛擬性,雙方不見面的交戰(zhàn)如同電腦游戲,且近十年后的科索沃戰(zhàn)爭因為美國反恐技術的“日趨精湛”而對西方世界顯示出更強烈的虛擬性。戰(zhàn)爭似乎只跟媒體有關,美國人看到的并非戰(zhàn)爭本身,而是戰(zhàn)爭的擬像,發(fā)達資本主義的媒體工業(yè)壟斷了信息的生產(chǎn)方式,由此產(chǎn)生了新的權力關系和社會控制系統(tǒng),同時以美國為首的西方霸權借此維護后冷戰(zhàn)時期的新世界秩序,依附軍事、經(jīng)濟霸權的文化帝國主義控制了知識生產(chǎn),掌握了劃分自我與他者的裁定權和解釋權。

讓“殺敵算法”日趨完善的關鍵不是科技的發(fā)展,而是如何劃分“正義的自我”與“邪惡的他者”的倫理選擇和承擔。“被確認為美國人或極可能是美國人……與美軍結盟的當?shù)孛癖?、團體、精英人士”依次獲得“自我”陣營的遞減數(shù)值,而對立面則按照反恐經(jīng)驗被附上“他者”嫌疑值。制定算法之后,保護自我、消滅他者的選擇權轉嫁給機器,后果由機器承擔,“沒人再需要為殺戮負良心債”。周蕾指出,如果“道德”是戰(zhàn)爭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那么從美國自身的角度來看,美國不但不會覺得用道德評價自己從“二戰(zhàn)”以來的對外戰(zhàn)爭是對自己的反諷,反而更加肯定自己在戰(zhàn)爭中的道德優(yōu)勢與合法性,因為美國自建國開始就奉行“例外主義”,認定自己是唯一不能被侵犯的國家。美國的戰(zhàn)爭以一種特定的知識生產(chǎn)為基礎,而戰(zhàn)爭也充當知識生產(chǎn)的基礎,兩者相輔相成的方式是將陌生人臆想為威脅自我的他者。驅逐想象中的危險他者,強化美國作為自由、民主的世界監(jiān)護人,因此美國通過自我與他者的知識生產(chǎn)使它的對外戰(zhàn)爭變成義舉。戰(zhàn)爭、種族主義和知識生產(chǎn)使美國的“殺敵算法”維護了自我與他者的界限,使倫理的選擇和承擔的天平始終偏向自己。

將問題放大,“人類”與“后人類”是否同樣構成自我與他者的關系?如本文所說科技的發(fā)展應擺脫人類中心主義的傲慢,那么“后人類”的出現(xiàn)為理解“人類”提供了重要參照。人類固然可以通過與其他生物的對比發(fā)現(xiàn)自身的獨特性,但只有與和自身同種同屬的“后人類”對比才能更清楚地認識自身的優(yōu)劣。凱瑟琳·海勒指出“后人類”不代表“反人類”,也不是人類的終結,而只是一小部分特定的人類概念的結束,他們集財富、權力、悠閑于一身,認為自己是通過個人主體性和選擇來實踐自我意志的自主存在。真正危險的是將后人類嫁接到自由人本主義的自我觀念上, 像福柯那樣反思現(xiàn)有的人類觀念是如何建構的比憂慮后人類是否會取代人類重要得多。??路治隽恕叭恕钡母拍町a(chǎn)生的時間、原因、過程,并提出了作為一種學科或概念的“人之死或消失”,但??聸]有指出人消失后,或現(xiàn)代知識型配置式微后,將會出現(xiàn)怎樣新的知識型。想象人類的未來是為了更好地理解人類的現(xiàn)在,“后人類”于是成為“人類”的他者形象。??录捌浜笳哔|疑、挑戰(zhàn)人類中心主義,人的概念發(fā)生了斷裂。后人類構成了人類的他者,迫使人類離開元話語的位置,人類不得不重新認識“自我”。

2.生命與死亡

霍金在1970年提出“奇點理論”,用于探索宇宙誕生等高精尖的問題。本文關注的是奇點與人的關系,未來學家雷·庫茲韋爾(Ray Kurzwell)根據(jù)科技演化的速度,預測人類永生的時間,認為奇點到來的時候,人工智能將超過人類智能,機器將會自行設計下一代機器,屆時人類不僅要憂慮人類獲得永生后的意義問題,更要擔心人類可能從這個循環(huán)中被淘汰的危險。《奇點遺民》追問的正是凡人在科技的迷狂中轉型為半人類、超人類或后人類之后,“人之所以為人”這個亙古不變、歷久彌新的問題。奇點時代來臨之后,渴望永生的人將自己數(shù)字化,人的意識被傳輸至虛擬時空,與身體徹底分離。

簡言之,小說中的“我”目睹家人一個個自愿或被迫數(shù)碼化,掙脫肉身的桎梏,將意識上載至虛擬時空而獲得“永生”,最后只剩下“我”和妻子固守資源所剩無多的凡人世界,成為“奇點遺民”。我們一家對生死的不同理解以及對生死的不同選擇與承擔成為該作的首要倫理問題。生命可以脫離肉身而存在嗎?生命的意義取決于有形有質但有限時光的實體生活,還是無形無質卻無限延長的虛擬存在?“未知生,焉知死”,在奇點來臨之后,莫如改作“未知死,焉知生”,母親教導我們“衡量生命意義的方式正是死亡本身……生命的真諦在于艱難生活中的那種真實,人與人之間盡管無法完全理解卻又對親密情感的不斷追求,以及肉體遭受的苦痛折磨……正是不可避免的死亡造就了人類。個體有限的生命讓行為擁有意義。我們死亡是給后代騰地方,每個人在后代身上延續(xù),這才是真正的永垂不朽”。但令人恐懼也令人著迷的是數(shù)字化后的“親人”關于生死判若兩人的理解,被迫進入虛擬時空的“母親”說她因脫離肉身而獲得永生與自由,雖然“我”知道這只是永生公司為了蠱惑“遺民”制造的親人幻象,但“我”的親人依然一個個步其后塵。

這里的一個倫理難題是對如何生死的“選擇”和“承擔”?!拔摇痹鴮δ赣H的不愿數(shù)碼化向希望母親數(shù)碼化的父親怒吼:“那是她的選擇,不是你的!”而“我”的自愿數(shù)碼化的女兒對阻止她數(shù)碼化的“我”宣布:“這是我的選擇,不是你的!”其實小說早已透露了“奇點遺民”的生存危機,奇點來臨后大多數(shù)人選擇離開地球,遺民越來越少,生存資源急劇減少,危險不斷上升,遺民的世界已越來越形同世界末日的廢墟,因此“我”妹妹勞拉認為與其等死,不如去虛擬時空永生:“我們努力堅持了十五年,生活一年比一年艱難,讓人沒法再堅持這個不現(xiàn)實的信念。也許我們錯了,我們應該適應新的生活方式?!?sup>假如明知人類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早已消失殆盡,“遺民”的世界也正在走向毀滅,那么“遺民”的生死倫理觀意義何在?就是堅持人之為人的生死觀,但坐以待斃的結局一定好過數(shù)碼人的虛擬永生嗎?此外,奇點“遺民”和奇點“移民”(即向虛擬時空移民)有權利規(guī)定對方的生死方式嗎?

到底孰是孰非,需要思考什么新的生活方式?在一定意義上,《奇點遺民》中的“數(shù)碼人”是對生物技術革命后的富人、精英的隱喻。新技術將使上層社會和底層社會拉開生物學意義上的鴻溝,前者能對他們自身及后代做最優(yōu)化的改造,成為在生理和心理兩方面大大超越后者的“超人類”,人類的階級劃分將讓位給生物劃分,人類為之長久奮斗的民主制度將因上層人士的優(yōu)越意識而動搖。這樣的上層人士類似《奇點遺民》里為“永生”而歡呼的數(shù)字精英,他們利用技術革命創(chuàng)造的后人類世界或許因為優(yōu)越意識而使等級更加森嚴、競爭更加激烈,任何共享的人性都可能消失,由于人類基因混合了眾多其他物種的基因,以至于模糊了人類的概念。劉宇昆在小說《弧》(Arc)里對生物技術革命和貧富懸殊造成的“長生人”做出了更詳盡、更直觀的描述?!叭梭w工廠”的資深醫(yī)師列娜活了一個多世紀才決定停止永生治療,和第四任丈夫大衛(wèi)一起衰老、死亡。她的長子查理和她最小的女兒凱西相差一百歲?!八芑绦颉弊屖w栩栩如生,“再生醫(yī)學”根據(jù)每人的基因量身打造抗衰老程序,“這很昂貴……醫(yī)療服務從來都不是應有的權利,而是特權……死亡曾經(jīng)令人人平等,然而如今富人似乎連死劫也可以逃過”。上流人士不僅長生不老,而且將利用生物技術讓他們的后代變得完美無缺,列娜的女兒凱西從出生就接受全面的抗衰老治療,非但不會干擾她的生長發(fā)育,反而會在她的身體機能達到頂峰后開始穩(wěn)定,他們這一代精英后裔將成為有史以來最健康的人類。

在這種寓意濃厚的后人類想象中,《弧》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奇點遺民》里親人們關于生死的對立倫理觀:一方認為“死亡是生命的最美妙之處……生命才有意義”,而另一方認為“死亡賦予生命意義是一個謊言”。但《弧》對生死倫理的思考卻更顯駁雜,一道“弧”一樣的生命那么必須有始有終,從“起點”到“終點”必須貫穿“自由意志”才是人的基本價值所在。列娜從少女時代遇人不淑到百歲高齡與子偕老,四任丈夫讓她慢慢領悟“自由”的意義:生物技術制造的優(yōu)化基因和永生不老看似給予人類無限選擇的自由,但吊詭的卻是,一旦面臨無窮項的選擇,其實無異于沒有選擇,絕對自由其實等于沒有自由。故此列娜決定和最后一任丈夫一同衰老死亡:“促使我選擇衰老死亡的并不是愛,而是一股想逃離時間束縛、逃離不斷開始新生活的命運的欲望?!比绻诤笕祟悤r代,“全世界的人類都擁有了永生,卻沒有變得更快樂。人們不再一起變老,不再一起成長。夫妻們不再相守誓言,讓兩人分開的不再是死亡,而是厭倦?!?sup>能夠選擇起點卻不能選擇終點的自由其實是不自由,“停滯是真正的死亡”。

博爾赫斯在小說《永生》里告訴我們,違背生死倫常的“永生”絲毫不值得向往:羅馬時代一名不甘平凡的士兵歷經(jīng)千辛萬苦后獲得永生,但他很快就后悔,歷經(jīng)近千年的世界流浪后才在無意中解除了永生的魔咒,能夠死亡原來如此幸福?!痘 ?、《奇點遺民》、《永生》三篇小說都對人類的生死倫理表達了相似的態(tài)度:“永生將導致沒有什么值得珍惜,進一步導致價值的虛無。”雖然他們能盡量延長壽命,但也許靜待死亡而不可得。更可怕的是形成軟性的專制世界,雖然人人健康快樂,但不再有希望、恐懼、掙扎等等人性的意義。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當《奇點遺民》里的勞拉不愿再堅持“遺民”的不現(xiàn)實的信念時,“我”才會說“人性和我們(遺民)的生活方式正是我們堅持的信念……父親失去信念、無法抗拒機器的虛假承諾時,我們的父母就已經(jīng)死了”。因此,科技研發(fā)必須堅守人類中心的信念,永生公司的數(shù)碼技術正像生物技術一樣會讓人類喪失人性,而正是人性支撐我們成為我們,決定我們未來的走向。使人類走向后人類的科技很有可能使人類無法意識到失去的多么有價值。如果我們看不到人類與后人類的分水嶺,那是因為我們也看不到人性中最根本的東西。 后人類時代的生物技術極有可能改變“人性”,而保留人性卻有深遠意義,因為人性和宗教一起界定了人類最基本的價值觀,人性形成并限制了各種可能的政治體制,而違背生死倫理的后人類生物技術卻因為上層精英獨霸優(yōu)勢資源而帶來惡果。納粹屠殺猶太人、凈化人種的暴行過去得并不久。

3.記憶與遺忘

時空穿越是科幻小說的母題之一,時光倒流、重返舊址以便還原歷史真相,探索記憶和遺忘的內(nèi)容、原因、方式、結果,實現(xiàn)在現(xiàn)實中難以達成的夙愿。劉宇昆在小說《紀錄片:終結歷史之人》(The Man Who Ended History:A Documentary)中揭開日軍侵華戰(zhàn)爭中慘無人道的歷史,小說中的華裔歷史學家埃文·魏和妻子日裔物理學家桐野明美利用玻姆—桐野粒子和相關儀器,讓見證者的意識回到抗戰(zhàn)時期的哈爾濱平房區(qū),耳聞目睹日軍731部隊犯下的慘絕人寰的暴行。小說講述了一名731部隊受難者的后代張薇思女士借助埃文夫妻的儀器,在六十多年后讓自己的意識兩次回到當年731部隊駐地。1941年1月張薇思17歲的姑姑在日軍掃蕩中被抓走,張薇思的意識第一次回到當年1月的哈爾濱,找到了被日軍殘害的姑姑。一年后張薇思的意識回到1941年6月的哈爾濱,姑姑已在病菌的折磨下傷口潰爛,奄奄一息,且有身孕。透明人一般的張薇思守在姑姑身邊卻無能為力,含淚為她唱東北民歌卻只能慰藉自己。日后張薇思在美國聽證會上用自己的親身所見所聞向日本和美國同時發(fā)出控訴,但正義戰(zhàn)勝邪惡從來都無比艱辛。

劉宇昆坦承這是他寫得最艱難、最壓抑的一篇小說,尤其與蠱惑人心、顛倒是非的“否定主義者”的辯論使他幾乎喪失對人性的信心,又因很多編輯擔心小說可能引起的爭議,發(fā)表也幾經(jīng)周折,但最終得到雨果獎和星云獎的提名。針對731部隊這段被美日勾結掩埋的歷史,劉宇昆不是單方面的揭露和控訴,而是讓不同國籍、立場、角度、訴求的人輪換發(fā)聲,即便對731部隊的軍醫(yī)也沒有做臉譜化的處理,復調(diào)敘述不僅淋漓盡致地剖析人性的錯綜復雜,也使讀者對歷史的敘述、記錄、闡釋與結論進行層層反思。小說中的“玻姆—桐野粒子”見證歷史的方法引起了巨大爭議,因為這種技術是破壞性的,每次見證都會消耗那里的玻姆—桐野粒子,以后無法再次見證這段歷史。

掩飾、歪曲、否定日軍暴行者的說辭可想而知,引人深思的是仍在世且供認罪行的731部隊成員如何反思這段歷史,以及站在人道主義立場的國際人士和中國人自身如何看待埃文夫婦見證歷史的方式。什么是歷史的真相?誰在掌控歷史的真相?無論出于何種角度、立場,史實只有一種,真相只有一個。是記住還是遺忘,如何記住如何遺忘,所有關于歷史的話語都與人性密不可分。劉宇昆以事實為基礎,虛構了不同觀點的學者對同一歷史的看法。

埃文的老師、加州伯克利分校東亞史教授洛文森因為本為見證歷史結果卻抹去歷史的“桐野粒子觀測法”而否定埃文的做法,認為埃文放棄身為歷史學家的職責,任由真相變得可疑,并指出這已不是意識形態(tài)之爭而是“方法論”之爭。埃文夫婦的好友、中國歷史學者李如明也因為這種歷史見證法卻帶來破壞性的后果而提出一系列困惑,埃文夫婦在哈爾濱的實地考察拒絕中國政府的參與,以確保在西方世界的政治公信力,李如明認為埃文“未經(jīng)中國人的允許,犧牲中國人的歷史,去實現(xiàn)自己身為一個西方人的高尚理想”,也無法接受埃文的個人化的歷史觀,雖然理解埃文的初衷,卻無法認同他的選擇。夏威夷大學馬諾分校的中國現(xiàn)代語言文化教授比爾認為,中日關于歷史之爭的一個可悲之處在于兩國對歷史的態(tài)度互成鏡像,中日雙方在無意中對“二戰(zhàn)”做出了同樣的反應:以“和平”、“社會主義”等普世理想之名忘記“二戰(zhàn)”暴行;用戰(zhàn)爭的記憶進行愛國主義教育;把受害者和戰(zhàn)犯抽象化,變成為國家利益服務的符號。由此,中國的抽象的、殘缺的、片段的記憶和日本的沉默構成了一體之兩面。

埃文揭露歷史真相的行動招致多方質疑、攻訐、威脅,或許出于事與愿違的結果,他跳下波士頓的地鐵殞命,“他本想終結歷史爭端,卻讓爭端越來越多。他本想讓蒙受不白之冤的受害者們開口說話,卻只讓其中的一些人的聲音永遠沉寂下去”。劉宇昆將這篇小說獻給向西方公布南京大屠殺的華裔歷史學家張純?nèi)纾ㄐ≌f中大量對埃文的敵對聲音都是根據(jù)張純?nèi)绲挠H身經(jīng)歷改編的),和所有731部隊的受難者。

小說是對日軍暴行的揭露,同時作者更以埃文為喻,探討如何理解、面對歷史,科幻的作用在此顯現(xiàn)。因為玻姆—桐野粒子的特殊性,埃文的正義之舉也帶來了負面結果,每個人對埃文的所為都有不同意見,這也是劉宇昆想說的,雖然對于人類的所為沒有唯一正確的解釋,但人類依然應該擇善而行。此外,該作盡量容納各種觀點,除了幾個次要角色,大部分人都不是絕對的否定者,但在埃文眼中,這些人依然是各種形式的幫兇,在于他們用當時的政治實際取代了我們對歷史罪惡應有的反應。劉宇昆借用當代非裔美國作家奈塞·紹爾(Nini Shawl)的說法,他是站在累累白骨上寫這篇小說,為受難者發(fā)聲,探討歷史真相和當代政治難以切斷的糾結。盡管如此,小說依然呼吁人類勇于解開歷史真相,“無論我們走到哪里,都被玻姆—桐野粒子場環(huán)繞著,由此我們可以看見歷史……我們必須為他們作證,代他們發(fā)聲。我們只有一次機會,去把事情做對”。

四、結語 后人類理論如何進入文學研究?

本文未將劉宇昆所有的中短篇小說都納入其中,也沒有涉及他的兩部長篇小說《國王的榮譽》(The Grace of King)和《風暴之墻》(The Wall of Storms),劉宇昆的英譯實踐和理論也同樣有待深入研究。本文作為一篇文學論文,對“后人類理論”的借用當然只能以其中的人文學科為依歸,構成“后人類理論”的理工農(nóng)醫(yī)天文等其他學科超出筆者的能力。那么用“后人類理論”介入文學研究究竟會成為理論和批評的前沿,抑或只是在此起彼伏的“后學”潮流中的跟風之舉?在“后學”的解構風潮下,“宏大敘事”土崩瓦解,“中心主義”分崩離析,一切堅固的都將煙消云散。“后人類”的“后”即包含了思辨的意味,即對“人類”的思辨,顛覆人文主義的等級霸權,從邊緣或弱勢的位置發(fā)聲,修正以往人文主義對“人”的獨特性、優(yōu)越性的強調(diào)和“人類中心主義”的理論預設,當“人”和“非人”(動物、機器、自然、外星人)的界限混淆不清之后,既可能是新生事物的誕生,也可能是舊日主體的消亡。

“后人類理論”源頭不一、途徑多元、流派紛呈,對文學研究最有價值的應是支撐“后人類理論”的多元方法論。其一,人工智能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關系,如何評價機器按照語法程序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和人類創(chuàng)作的差別,F(xiàn)acebook研發(fā)的聊天機器人用人類無法理解的語言進行交流,它們的語言可以成為另一種文學語言嗎?小說《天作之合》里的人工智能網(wǎng)甚至操控了人類對世界的認知——“只要是Centillion在網(wǎng)絡上搜索不到的,就根本不存在”。那么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是否越來越受控于網(wǎng)絡?其二,環(huán)境人文學科這種跨地緣政治、社會經(jīng)濟史的學科研究同時關注地球/星球因素和文化變化,數(shù)十萬年來,這兩者共同主宰人性,結合歷史主體性理論和物種思考,是后人類中心主義知識結構給予地球和人類主體同等的角色,正可用于科幻文學的星球、文化、主體性研究。其三,官方的、線性時光驅動的“皇家科學”的制度時間與代表邊緣化族群的“永恒之塔”的動態(tài)或更循環(huán)時間之關系,對權力持批判態(tài)度的游牧理論不再對權威順從,抓住多元時區(qū)轉瞬即逝的共同在場,游牧思想重視對“混沌宇宙”的地緣哲學或星球維度的情感展現(xiàn);非線性方式用塊莖化思維取代線性方式,在非線性的后人類時間中,情感與記憶成為重要因素,在后人類游牧模式中,記憶擺脫時間的線性和邏各斯中心主義的萬有引力,積極革新自我,拒絕一致性。最后,后人類理論如何用于非科幻文學研究,留待繼續(xù)思考。

  1. * 作者簡介:肖畫,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中文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世界華文文學。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華文文學與中華文化研究”(項目編號:14ZDB080)階段性研究成果,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華文文學和華語傳媒的共生態(tài)研究”(項目編號:17BZW036)階段性研究成果。
  2. 劉宇昆:《殺敵算法》,蕭傲然等譯,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15年版,劉慈欣的序言“詩意的科幻”,第Ⅳ頁。
  3. 對劉宇昆科幻小說里的族裔問題的研究,見孫薇的文章《美國華裔科幻作家劉宇昆族裔意識研究》,《英美文學研究論叢》2015年第2期。本文將研究劉宇昆作品中的身份問題,族裔意識只是身份問題中的一個方面。
  4. Invisible Planets:Contemporary Chinese Science Fiction in Translation.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Ken Liu.Published by Tom Doherty Associates,2016,p.14.
  5. 宋明煒在研究劉慈欣的科幻小說時認為 “后人類”質疑關于人類在宇宙中以自我為中心的定位的人道主義信仰;因為弦理論、信息技術、人工智能、生物工程等新科技而產(chǎn)生了認識論的轉換;不確定性和無限性動搖了對整體性和完整性的信心,拆解了構成樂觀人道主義基礎的理性主義和自我決定論。劉慈欣不僅想象后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而且思考后人類帶來的種種可能性會對傳統(tǒng)定義中的人性產(chǎn)生什么影響。參見Mingwei Song,“After 1989:The New Wave of Chinese Science Fiction”,China Perspectives,2015/1。
  6. 陳楸帆:《虛擬現(xiàn)實:從科幻文本到科技演化》,見陳思和、王德威主編《文學》(2017春夏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32頁。
  7. 筆者的這一觀點受到周濂的文章《用政治“鎖死”科技》的啟發(fā)。佛朗西斯·福山:《我們的后人類未來:生物技術革命的后果》,黃立志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i-xiii頁。
  8. 劉宇昆:《愛的算法》,陶若華等譯,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12年版,第152頁。
  9. 劉宇昆:《殺敵算法》,蕭傲然等譯,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15年版,第285頁。
  10. Ken Liu.“The Algorithms for Love”,Strange Horizons,12 July 2004.本文采用陶若華的翻譯。
  11. 劉宇昆:《思維的形狀》,耿輝等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作者前言”,第Ⅲ頁。
  12. Cole Perriman. Terminal Games,Bantam,1995,p.169.
  13. N.Kathering Hayles.How We Became Posthuman:Virtual Bodies in Cybernetics,Literature,and Informatics.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9,pp.257-258.此書已有中文譯本:劉宇清譯《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文學、信息科學和控制論中的虛擬身體》,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
  14. Ken Liu.Carthaginian Rose,http://kenliu.name/stories/carthaginian-rose/.此處采用耿輝的譯文。
  15. N.Kathering Hayles.How We Became Posthuman:Virtual Bodies in Cybernetics,Literature,and Informatics.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9,p.xiii.
  16. N.Kathering Hayles.How We Became Posthuman:Virtual Bodies in Cybernetics,Literature,and Informatics.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9,p.xiii.
  17. N.Katherine Hayles.How We Became Posthuman:Virtual Bodies in Cybernetics,Literature,and Informatics.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9,p.284.
  18. 弗朗西斯·福山:《我們的后人類未來:生物技術革命的后果》,黃立志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8頁。
  19. 劉宇昆:《思維的形狀》,耿輝等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63頁。
  20. N.Katherine Hayles.How We Became Posthuman:Virtual Bodies in Cybernetics,Literature,and Informatics.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9,pp.199-201.
  21. 劉宇昆:《思維的形狀》,耿輝等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6—19頁。
  22. 陸虹辰:《淺析特德·姜〈你一生的故事〉中的哲學命題》,《開封教育學院學報》2017年第9期。
  23. Ted Chiang.“Story of Your Life”,Stories of Your Life and Others.First Vintage Books Edition,June 2016,p.97.本文采用李克勤的中譯。
  24. N.Kathering Hayles.How We Became Posthuman:Virtual Bodies in Cybernetics,Literature,and Informatics.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9,p.207.
  25. N.Kathering Hayles.How We Became Posthuman:Virtual Bodies in Cybernetics,Literature,and Informatics.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9,p.208.
  26. N.Kathering Hayles.How We Became Posthuman:Virtual Bodies in Cybernetics,Literature,and Informatics.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9,pp.205-207.
  27. 劉宇昆:《思維的形狀》,耿輝等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30頁。
  28. Ken Liu.“State Change”,The Paper Menagerie and Other Stories.Saga Press,2016,pp.15-17.本文采用吳霜、余有群的中譯。
  29. Ken Liu.“State Change”,The Paper Menagerie and Other Stories.Saga Press,2016,p.24.本文采用吳霜、余有群的中譯。
  30. 宋明煒:《再現(xiàn)不可見之物:中國科幻新浪潮的詩學問題》,見陳思和、王德威主編《文學》(2017年春夏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7年版,第135頁。
  31. 與此類似的有陳河的長篇小說《沙撈越戰(zhàn)事》,主人公周天化是出生于加拿大的華裔,在協(xié)助英軍作戰(zhàn)時被日軍俘虜,周天化因從小和加拿大的日裔相熟,便冒充日本人逃過一劫,被迫充當日軍間諜,返回后向英軍如實交代。周天化為英軍作出了巨大貢獻,但在一次戰(zhàn)役中被當成日軍奸細,死于自己人之手。該作同樣用戰(zhàn)爭來顯示部落、族裔、國籍等身份在人性面前的荒誕和虛無:跟日本人作戰(zhàn)的周天化念念不忘關押在加拿大集中營的日裔伙伴,加拿大的日裔在加日開戰(zhàn)后對應該向誰忠誠內(nèi)心備受折磨,而向日本出賣情報的英國軍官只是為了報復從小受到的歧視和羞辱。
  32. 劉宇昆:《麥克斯韋之靈》,《思維的形狀》,耿輝等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66頁。
  33. 這當然受到王德威提出的“華語語系文學里的‘三民主義’”的啟發(fā)。
  34. 劉宇昆:《貝利星人》,《殺敵算法》,蕭傲然等譯,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15年版,第147頁。
  35. 姜靖:《從“造人術”到“造心術”:科學家、作家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觀念的起源》,陶磊翻譯,見陳思和、王德威主編《文學》(2017春夏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7年版,第54—66頁。
  36. 劉慈欣的序言“詩意的科幻”,《殺敵算法》,蕭傲然等譯,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15年版,第Ⅴ頁。
  37. http://kenliu.name/stories/single-bit-error/,本文采用陶若華的翻譯。
  38. N.Kathering Hayles.How We Became Posthuman:Virtual Bodies in Cybernetics,Literature,and Informatics.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9,p.226.
  39. http://kenliu.name/stories/single-bit-error/,本文采用陶若華的翻譯。
  40. 見王德威對齊邦媛《巨流河》的評論文章。齊邦媛:《巨流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版,第375頁。
  41. 劉宇昆:《殺敵算法》,蕭傲然等譯,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15年版,第282頁。
  42. 王德威:《烏托邦、惡托邦、異托邦——從魯迅到劉慈欣》,見其著《現(xiàn)當代文學新論:義理·倫理·地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版,第279—307頁。
  43. 因為木船的木材會逐漸腐朽,雅典人便用新木替代朽木,直到整艘船的所有木材被替換一新,因此產(chǎn)生了“這還是原本的那艘船嗎”這個疑問。雖然保留原本的形式,但已全然不是原本的材質。舊船和新船到底是什么關系?
  44. Rey Chow.The Age of the World Target:Self-Referentiality in War,Theory,and Comparative Work.Duke University Press,2006,p.35.
  45. 李有成:《在再現(xiàn)的邏輯之外》,見其著《他者》,浙江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17—137頁。
  46. 劉宇昆:《殺敵算法》,蕭傲然等譯,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15年版,第202—203頁。
  47. Rey Chow.The Age of the World Target:Self-Referentiality in War,Theory,and Comparative Work.Duke University Press,2006,pp.35-39.
  48. N.Kathering Hayles.How We Became Posthuman:Virtual Bodies in Cybernetics,Literature,and Informatics.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9,pp.286-287.
  49. 汪民安:《論??碌摹叭酥馈薄?,《天津社會科學》2003年第5期。
  50. 趙柔柔:《斯芬克斯的覺醒:何謂“后人類主義”》,《讀書》2015年第10期。
  51. 轉引自周濂《用政治“鎖死”科技》。佛朗西斯·福山:《我們的后人類未來:生物技術革命的后果》,黃立志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Ⅱ頁。
  52. Ken Liu.“Staying Behind”,http://clarkesworldmagazine.com/liu_10_11/,本文采用耿輝的譯文。
  53. Ken Liu.“Staying Behind”,http://clarkesworldmagazine.com/liu_10_11/,本文采用耿輝的譯文。
  54. 劉宇昆:《殺敵算法》,蕭傲然等譯,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15年版,第65—66頁。
  55. 劉宇昆:《殺敵算法》,蕭傲然等譯,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15年版,第75—76頁。
  56. 佛朗西斯·福山:《我們的后人類未來:生物技術革命的后果》,黃立志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17頁。
  57. 佛朗西斯·福山:《我們的后人類未來:生物技術革命的后果》,黃立志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01頁。
  58. 佛朗西斯·福山:《我們的后人類未來:生物技術革命的后果》,黃立志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1頁。
  59. 日本戰(zhàn)敗后,731部隊成員山形史郎先后被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俘虜。他協(xié)助國民黨軍隊用殘害中國人練就的“過硬醫(yī)術”救治傷員,得到優(yōu)待;解放軍依然優(yōu)待他,告訴他侵華不是他個人的錯,不會治他的罪,只要他寫自白書反思歷史。山形史郎曾因在國共內(nèi)戰(zhàn)中救死扶傷而對自己的醫(yī)術自豪,但直到一次救治中國女性的手術時的經(jīng)歷才讓他幡然醒悟曾經(jīng)犯下的罪行。1956年,山形史郎服刑結束后被遣返日本,直到一個要他保守日軍秘密的朋友死后才公開懺悔。
  60. Ken Liu.“The Man Who Ended History:A Documentary”,The Paper Menagerie and Other Stories,p.416.關于這篇小說的評論,還可見網(wǎng)上文章https://www.g-cores.com/articles/22756,和《復活歷史之人——讀劉宇昆〈終結歷史之人〉》,https://book.douban.com/review/7166572/。
  61. Ken Liu.“The Man Who Ended History:A Documentary”,The Paper Menagerie and Other Stories,p.430.本文采用夏茄的翻譯。
  62. Interview:Ken Liu,by Betsy Huang.http://aalr.binghamton.edu/specfictioninterviewliu/#_edn1.
  63. Ken Liu.“The Man Who Ended History:A Documentary”,The Paper Menagerie and Other Stories,p.435.本文采用夏茄的翻譯。
  64. Ken Liu.“The Perfect Match”,The Paper Menagerie and Other Stories.Saga Press,2016,p.49.
  65. 羅西·布拉伊多蒂:《后人類》,宋根成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36頁。
  66. 羅西·布拉伊多蒂:《后人類》,宋根成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43—24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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