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難忘的旅程

我的山鄉(xiāng)情 作者:葉辛


最難忘的旅程

正因為在砂鍋寨上過的是清貧的日子,經(jīng)常隨便吃點東西就打發(fā)一頓飯,不注意營養(yǎng),我很快得到了報應(yīng),也引發(fā)了我這一輩子里最難忘的一段旅程。

記得,那回我是進(jìn)省城貴陽去看牙。連續(xù)幾個月的農(nóng)忙勞動,插秧、挑糞、犁田、耙田、鏟護(hù)田埂、下煤洞挖煤拖煤、上磚窯出磚踩煤巴、開引水溝,所有的活都是重體力勞動,每天收工回到集體戶的茅草屋里,吃飯、洗腳一類事都不想做了,最大的愿望就是到床上睡覺。和我同一知青點的一位男生,幾乎天天一收工,就拿一干凈毛巾裹住腳,倒在床上就睡。如此繁重的勞動,對于我這個頭一年下鄉(xiāng)的上海青年來說,實在有點兒吃不消。但為了接受再教育,我還是堅持下來了。連續(xù)幾個月的連軸干,又加上吃得比較簡單,牙痛病就犯了。在這之前我從未患過牙痛,頭一回嘗到這滋味,痛得我整夜整夜地睡不著。晚上睡不好,白天干體力活一點沒精神,農(nóng)民們就會覺得我的勞動態(tài)度不好,心里一急,牙痛就更劇烈。在村寨上找了一些偏方來治,毫無效果;去衛(wèi)生院看醫(yī)生,衛(wèi)生院沒牙醫(yī)。拖一段日子,我終于下決心到省城里去看牙。出發(fā)前一天,公社衛(wèi)生院給我開了一張證明。

從開始似乎就注定了這是一次艱難的旅程。動亂的年頭,省城里面到處都在打派仗。長途客車開往省城的公路邊,每走一程就要遇上卡子,查看隨身帶的證明。車子開進(jìn)省城三橋時,駕駛員和售票員突然驚慌地大叫:“趴下,快趴下!”

話音剛落,“砰砰砰”傳來了一陣槍聲。一車的人嚇得都縮到車窗下面不敢抬頭。我長到十八九歲還是第一回聽到真正交戰(zhàn)中的槍聲,可能是年少氣盛吧,反而踮起腳跟往窗外望。瞅了一陣,才看清楚是盤踞在相對兩座高樓上的“文攻武衛(wèi)”戰(zhàn)士們在對打。

當(dāng)晚,借宿在省城市郊一座工廠的單身宿舍里,我那位同學(xué)的哥哥在這座內(nèi)遷廠里當(dāng)工人,他怕我這個外來者在混亂中出什么事情,第二天一清早,給我找了一點止痛藥,說:城里都在武斗,商店紛紛閉門謝客,很多單位都不上班了,估計去了醫(yī)院也看不成牙,還是回到偏僻的鄉(xiāng)下安全。他勸我趁早離開這是非之地。我知道他是一番好意,匆匆吃過早點,顧不上進(jìn)城去看牙,就往廠區(qū)開往省城的公共汽車站趕。到了車站,才知道因為武斗,所有的公交車都停了。從廠區(qū)到城里有12里路,步行大約一個小時,在鄉(xiāng)間已經(jīng)走慣了,我提著包往城里走去。一路走一路遇到各種各樣盤查的卡子,對每一個行人都要查看證明,稍看不上眼就要拳打腳踢。我干脆把證明拿在手里,省了拿出拿進(jìn)的麻煩。

這么查查走走,兩個多小時才進(jìn)入省城。一進(jìn)城我就感到氣氛駭人,馬路兩邊所有的鋪子都關(guān)著門,不高的樓層頂上都搭著臨時工事,還有人頭和黑洞洞的槍管子對著馬路。我小心地繞著七彎八拐的小馬路走了約莫40分鐘,終于來到了長途客車站,只見站上大門緊閉,所有的售票窗口全關(guān)上了,周圍一個人也沒有,連可以問個口訊的人都找不到。我東張西望地走出一截路,好不容易在一個院子里看到一個老人,進(jìn)去問他。他對我打量半天,大約認(rèn)定了我不是壞人,才對我說:客車站成了戰(zhàn)場,車子全開出去打派仗了,十天半個月都不可能恢復(fù)。我怔住了,在省城除了那個同學(xué)的哥哥,我什么人都不認(rèn)識,可以說是舉目無親。我該如何回到自己插隊的那個名叫砂鍋寨的小村莊去呢?

“砰砰!”遠(yuǎn)處的高樓上又在響槍。形勢和時間都不允許我細(xì)加思索,我整了整提包帶子,決定盡快離開省城,走回山鄉(xiāng)去。

說走就走,我不敢耽擱時間。前頭一二十里路,我走得非常輕松自在。除了出城的時候遇到一個卡子,再沒其他人來盤問過我。路過一個叫作沙子哨的鎮(zhèn)子,我還停下來興味濃郁地趕了一會兒場(在當(dāng)?shù)胤Q鄉(xiāng)場),買了點東西吃。走出三四十里路,腳下就感到沉重起來。先是覺得太陽曬得頭昏眼花,我把這歸罪于昨天一整日的奔波和夜里聽到槍聲沒睡好覺,太疲倦了。繼而邁步就有些費勁了,直想坐下休息,但我又想起慣于走長路的農(nóng)民說的,在遠(yuǎn)行中盡可能不要坐下,一坐下再走更支撐不住。無奈,中午時分的太陽大,在認(rèn)準(zhǔn)走出了40里路之后,我坐到路邊的幾棵大樹底下休息起來。開頭只想休息個10分鐘,哪曉得坐下以后就不想動,眼皮也沉重地耷拉下來,干脆躺倒在地上打瞌睡。剛躺下去的5分鐘,只覺得渾身舒展,真是一種享受??珊仙狭搜劬?,卻又睡不著,想到還有漫長的70里路在等著我,哪里還能安心睡下去。半個小時之后,我下了最大的決心站起來,繼續(xù)我的旅程。開頭走的那幾步腳軟綿綿的,有一股頭重腳輕之感,堅持走出了幾十步,就好受一些了。但我一邊走一邊懷疑自己,能不能走完余下的70里路。我開始有些盼望,聽到一些聲音就環(huán)顧張望,巴望著身后會開來一輛汽車,好心的司機(jī)會允許我搭車??晌乙淮我淮蔚厥恕4蠹s因為城里在武斗,沒一輛車開出來,我整整走了四五個小時,身后也沒有開來過一輛車子。我已經(jīng)感覺到自己比上半天明顯地放慢了速度,一個小時再不可能走到十里路了。但我仍堅持走著,再不敢坐下休息。這樣,拖著兩條灌滿了鉛似的腿,我又走出了30多里路。這時候已是傍晚的5點來鐘,離我插隊的寨子還有40里左右,要在天黑前趕到公社是不可能的了,但我至少可以趕到扎佐。這地方是黔北的重鎮(zhèn),離砂鍋寨還有30里。而這30里路,是我在這幾個月里走過幾回的,即使走夜路也不可怕。正這么自我安慰時,一場瓢潑大雨嘩然而下,逼得我趕緊跑到路邊的一幢茅草屋前去躲雨。

這戶農(nóng)家和貴州山鄉(xiāng)的大多數(shù)農(nóng)戶一樣,顯然很窮,但主人聽我說了遭遇,還是沏了苦丁茶要我喝。當(dāng)?shù)氐霓r(nóng)諺說:四川的太陽云南的風(fēng),貴州落雨當(dāng)過冬。雖然是夏天,雨一落下來,我還是覺得冷,坐在農(nóng)家的板凳上,真不想站起來走了??蓵r間不等人,雨下小了,烏云籠罩山頭,天眼看著就黑了。真走回寨子,恐怕要半夜了!正在這么想著的時候,我看到公路上開過去一輛煤車,哦,這是扎佐煤礦的車,省城里在武斗,可鄉(xiāng)間的煤礦仍在生產(chǎn)。我連忙放下杯子,向主人道了謝,直接走到公路上,一邊慢慢往前走,一邊期待著后面還有車子開來。一輛煤車開過去了,我向著車子招手,司機(jī)不理我。第二輛還是如此,以后的每一輛幾乎都是如此。是啊,他們怎可能曉得我是一個快要走不動了的路人呢!我失望了,慢吞吞地往前走去,心里說,管他呢,就這樣走吧,總能走到的。就在我已徹底失望的時候,我看到前面路邊停著一輛煤車,我驚喜地跑過去,司機(jī)正在路邊的小鋪子里吃面條。我向他道出了自己的原委,并且打聽明白他去的正是我插隊的久長方向。于是我要求搭車,他向著我把手一揮,就同意了!30里路,煤車只用了20分鐘。我在久長下車的時候,下著霏霏小雨的天還沒全黑呢!我從隨身帶的包里掏出一只碩大的毛主席像章,送給這個好心的司機(jī)。他笑了,向我連連點頭。在那個年頭,這是我能拿出的最好的禮品了。

這就是我的一段旅程,最難忘的一段經(jīng)歷。朋友,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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