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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親

我的山鄉(xiāng)情 作者:葉辛


探親

插隊落戶干革命,扎根農(nóng)村一輩子的上山下鄉(xiāng)知青,從一開始就明確說明,這是與傳統(tǒng)觀念決裂,要革命到底志不移,是沒有探親假的。換一句話說,知青離開農(nóng)村回到他原先的城市去,不給報銷差旅費。

后來幾年,插隊的知青多了,紛紛反映,說插隊知青和去國營農(nóng)場、軍墾農(nóng)場的知青一樣,都是聽毛主席的話,為什么農(nóng)場知青年年有探親假,而插隊知青反而沒有。況且,插隊知青一插到底,苦多了!

可能是這樣的反映又多又強烈,各地的知青辦也認同這樣的說法,為了以后更好地動員畢業(yè)生插隊落戶,他們也不斷地把插隊知青的呼聲反映上去。終于,好消息傳來了,一個插隊落戶知青,一輩子可以享受兩次探親假期,由政府報銷差旅費。由此決定也可以看出,當(dāng)時的各級革命委員會確實希望知青們永遠待在農(nóng)村扎根的。

我這里寫到的探親,是發(fā)生在1969年冬天,插隊落戶的第一年,上面還沒有宣布可以報銷差旅費呢!

收了莊稼,冬翻了田土,砂鍋寨上進入了農(nóng)閑時節(jié)。周圍大隊、公社不時地傳來知青們回上海探親的消息。公社也放了話,知青們要回去探親,讓他們走。省得他們整天閑著,鬧出點什么事兒來。

想到母親一個人在上海的家里,我問妹妹:你回去嗎?她說不回,她的一幫女同學(xué)都說離開上海不到一年,今年不回去了,但我想念上海,想念母親。

于是就這么決定了,我要回上海探親。消息傳開,老鄉(xiāng)們都擁來了,有的讓我?guī)Ш;⒔q帽子,有的要我?guī)Щㄊ峙痢⒂袡C玻璃扣子,有的要我?guī)О雽?dǎo)體收音機,還有要我?guī)е虚L纖維料子的……男女知青們也讓我往家里傳口信,順便帶回去一包瓜子、一袋洋芋粉、兩斤黃豆的。臨到我出發(fā),已經(jīng)滿滿裝了一只小箱子、兩只帆布旅行袋。我盤算著,右手提著小箱子,左肩上搭背兩只旅行袋,重是重一點,走不長的路還能應(yīng)付。從砂鍋寨到久長街上,請馬車順道把行李捎到長途汽車站,長途客車來了,有妹妹和其他知青送上車。長途客車到了貴陽頭橋客車站,出得站來就有公共汽車直達火車站。上了火車,我就放心了。到了上海,出站時付一角錢,就有平板車幫你把行李送到站口。最主要的是,我已打聽清楚,貴陽實行了軍管,秩序得到恢復(fù),公交車運行了,夏天那種可怕的武斗已徹底平息,我可以放心大膽地走。村寨上還紛紛傳言,到貴陽來的兩廣兵,騎著白馬齊刷刷地進城,威風(fēng)凜凜的,街道也整潔多了。連進城去賣洋芋、雞蛋,設(shè)個攤都要管。

動身那天,一切都如我盤算的那樣,臨近黃昏時,我已安然坐在貴陽客車站的候車室內(nèi),恰好遇到三個在關(guān)嶺縣插隊的上海長寧區(qū)知青,我們輪流著看行李,到馬路對面的飯館里吃了碗面條,算是對付了晚餐。

天黑下來,兩個第二批去吃面條回來的知青,一臉沮喪地對我們說,回來路上碰到了勒索,被敲詐了3元錢。令我吃驚的是,攔住他們倆敲詐的,也是上海知青,他們說話輕聲慢氣,文質(zhì)彬彬的,講的是一口地道的上海話,在站前的廣場上圍住了他倆,旁邊的貴陽人都以為是老鄉(xiāng)在扯閑話。我的心陡然提了起來,暗自提醒自己不要離開候車大廳。惡果顯示出來了,張春橋下令解散工讀學(xué)校,讓工讀學(xué)校的學(xué)生夾在畢業(yè)生中間一起上山下鄉(xiāng)。這撥人下鄉(xiāng)以后糾集在一起,四處亂竄作案,把知青的名聲都搞壞了。

列車晚點至下半夜,我們必須在候車大廳里多熬幾個小時。10點剛過,一批解放軍走進大廳,要求所有在大廳里過夜的人出示證明和證件。那個年頭,知青和農(nóng)民一樣,沒有任何證件,我的身上帶著一張大隊會計開給我的證明,只是這張證明上沒蓋公章,蓋的是大隊會計的私章。蓋私章的時候,大隊會計對我說,奪權(quán)以后,所有的生產(chǎn)大隊都沒有公章,私章同樣是管用的,你帶著,全省通用。我將信將疑地帶著這張證明上路,沒想到這會兒真要出示了。一個操著廣西口音的排長走到我們跟前,三個關(guān)嶺知青說,證明放在旅館里,排長叫過兩個戰(zhàn)士,把他們仨帶走了,說要跟著他們?nèi)ヂ灭^查看證明。我取出了大隊會計的證明,排長問我為什么不蓋公章,我把大隊會計的話學(xué)了一遍,他把證明還給我,讓我等著,他又去查看別的旅客了。我以為過關(guān)了,沒想到20分鐘以后,他又來到我的跟前,幫我提著箱子,讓我跟他走。

到了站前廣場上,只見一輛卡車,掀開了后篷帆布,停在那里。排長讓我上車,并把箱子先放上去。我問要去哪兒,我要趕誤了點的火車,他說你去了就知道了,會讓你回上海的。

上了卡車,車就開了。時間已是半夜,馬路上沒有啥行人,約莫開出十幾分鐘,卡車開進了一個院子,讓我和卡車上的十幾個人走進一間屋子。一個解放軍把我的證明和箱子、兩只旅行袋扣在他那里,我空手進了那間沒燈的屋子。

行李和證明被搜走了,我忐忑不安地站在水泥地上,從窗戶望出去,只看見一株樹的樹梢,不曉得這是哪里。拘留所?收容所?看守所?同在黑屋子里的人,有的坐在地上打瞌睡,有的小聲耳語,我毫無睡意,想著下半夜的火車,想著插隊知青的命,想著那三個關(guān)嶺知青,他們被關(guān)進來了嗎?

一夜沒合眼,天亮了,院子外頭傳來汽車聲,公交車的開門聲,我又冷又餓,更加焦慮地等待著。整整關(guān)了一晚上,還要把我不聞不問地關(guān)到什么時候???

開門了,小屋里的人一齊擁到門口,我站在窗口沒動。進來了一個穿便裝的中年人,叫著我的名字。我應(yīng)聲走到他跟前,他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一眼,讓我跟他走。

走出門口,我回頭望了一眼,關(guān)我們的那間屋門前有一塊小牌子:接待室。

中年人把我?guī)У介T房間,指著地上的小箱子和兩只旅行袋說:這是你的,沒錯吧?

我看了看,那三樣?xùn)|西幾乎沒動過,就點了點頭。

中年人把大隊會計那張證明遞還給我說:以后別拿出來了,沒用。你走吧,坐今晚的火車走。

我小心翼翼地揣好那張證明,先搭背起旅行袋,又提著小箱子,走出門房間。

中年人隨我走了兩步,手一指大門說:出門不遠就有公交車,直達火車站。

跨出大門,我又轉(zhuǎn)身看一眼,門口的大牌子上赫然幾個大字:貴陽警備區(qū)司令部。

哦,原來我在司令部接待室過了一夜。

如此探親經(jīng)歷,只有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才會遭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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