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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jié) 古淡、平和的琴聲

宋元文藝思想史 作者:張毅 著


第一節(jié) 古淡、平和的琴聲

受中國禮樂文化的影響,琴在諸藝中被視為最接近道的樂器,與修身治國關(guān)系密切,因此自古就有“士無故不撤琴瑟”(《禮記·曲禮下》)的說法,[1]形成源遠流長的文人琴傳統(tǒng)。雖說“琴棋書畫”并稱唐代就已出現(xiàn),[2]但真正將彈琴、弈棋、書法和繪畫作為“游于藝”的主要內(nèi)容付諸實踐,成為文人雅士休閑生活的共同愛好和精神寄托,以至琴詩、論書詩、題畫詩和書畫題跋的大量產(chǎn)生,是到了宋代才普及的文藝現(xiàn)象。古琴位列琴棋書畫“四藝”之首,向來分為“藝人琴”與“文人琴”兩個序列,文人琴于宋代不只是在文士大夫階層流行,還為許多山林隱士和僧人喜愛,產(chǎn)生不少已士大夫化了的琴僧,留下了許多詠琴的詩歌。琴詩中有對古淡樂音的細膩體會,對自身命運的感慨抒懷,對清幽韻味和深邃意境的心領(lǐng)神會。琴道的承傳、琴心的感應(yīng),以及琴意的發(fā)明,都在“古淡”平和的琴聲中展開。

中國文人喜好的琴又稱古琴,是一種古已有之的彈撥弦樂,因最能表現(xiàn)文人情操和文藝素養(yǎng),被視為展示君子學養(yǎng)和人格的雅正之音。宋人朱長文說:“善治樂者,猶治詩也。亦以意逆志,則得之矣。夫八音之中,惟絲聲于人情易見,而絲之器,莫賢于琴?!w雅琴之音,以導養(yǎng)神氣、調(diào)和情志、攄發(fā)憂憤、感動善心,而人之聽之者,亦皆然也?!?sup>[3]“文人琴”在宋代不僅流行于士大夫文人階層,更盛行于隱士和僧人中間,成為象征隱逸文化的音樂道器。士人和琴僧彈琴時并不在意技法是否純熟,而傾心于音樂意境的深遠,他們重視的不是“藝”而是“道”。調(diào)清、聲直、韻疏遲的古琴,不僅可以用來修身,培養(yǎng)高尚的情操,還可以自娛或交流思想感情,以至于用它來參禪悟道。

與宋初詩壇流行“白體”詩相一致,對宋代“文人琴”發(fā)展影響最直接的是白居易。宋初的“白體”詩人在采用元白詩的唱和方式時,不僅繼承了白居易“閑適詩”的內(nèi)容和“中隱”觀念,也對其寫作的琴詩別有會心。如李昉在《更述荒蕪自詠閑適》里說:“滿架詩書滿炷香,琴棋為樂是尋常。誠知老去唯宜靜,自笑閑中亦有忙?!?sup>[4]在“白體”詩人看來,古淡的琴聲更能使人感受閑適的樂趣。李昉《依韻奉和見貽之什且以答來章而歌盛美也》說:“逢丘深靜養(yǎng)疏慵,角枕斜欹數(shù)過鴻。萬事不關(guān)思想內(nèi),一心長在詠歌中。昂藏鶴貌無凡態(tài),冷淡琴聲有古風?!?sup>[5]李昉等人曾想效法白居易的洛陽“九老會”舉行文人雅集,因條件不具備而未能實現(xiàn)。宋人喜靜不喜動的內(nèi)斂心態(tài),使他們對古琴疏越的散音和清淡的泛音感到親切,如宋徽宗在《聽琴圖》里所描繪的那樣,全盤接受了白居易晚年“愛詠閑詩好聽琴”的生活態(tài)度。

這種心態(tài)在當時的士大夫文人中很有代表性。宋白《宮詞》云:“殿角風琴細韻移,燭臺春幸翰林時。三更向盡諸宮閉,猶在金鑾夜賦詩?!?sup>[6]田錫《秋聲有懷寄副翰宋白舍人》說:“秋聲蕭瑟北山椒,賴有琴樽遣寂寥。書幌靜憐斜月鑒,窗燈寒帶落花挑?!?sup>[7]他有一首詠琴的古詩,敘述了儒家琴道思想的主要內(nèi)容:

嶧陽生孤桐,擢干八尺高。風雨萌枝葉,鸞皇棲羽毛。天質(zhì)自含響,眾木非其曹。斫為綠綺琴,古人貞金刀。所制有法象,不敢差厘毫。重詳舊譜錄,試撫觀均調(diào)。其聲清以廉,聞?wù)卟回濛?。其音安以樂,令人消郁陶。彈宮聽于君,君德如軒堯。彈商聽于臣,臣道如夔皋。不覺起蹈舞,形逸同翔翱。愿以七寶妝,薦之于天朝。玉軫朱絲弦,輝華近赭袍。一彈《南薰》曲,解慍成歌謠。[8]

在古代,琴的制作多用桐木,相傳嶧山之陽所產(chǎn)的桐木為制琴的上等材料,所以“嶧陽”指精美絕倫的琴?!熬G綺”代指名琴,西晉傅玄《琴賦序》說:“齊桓公有鳴琴曰號鐘,楚莊有鳴琴曰繞梁。中世司馬相如有綠綺,蔡邕有焦尾,皆名琴也?!?sup>[9]琴樂是與天文歷法相關(guān)的天地和聲,其聲音的“清以廉”和“安以樂”,既可以禁淫邪,去掉人的貪婪之心,也能使聽者心境趨于平和,消除郁悶不快。據(jù)說古琴的這種情感教化作用,有利于恢復上古三代那種上下有序、尊卑有別的禮樂文化傳統(tǒng),達到天下大治的目的。所謂“南薰曲”指儒家講的上古圣人虞舜彈唱《南風》詩的故事。陸賈《新語·無為》說:“昔虞舜治天下,彈五弦之琴,歌《南風》之詩,寂若無治國之意,漠若無憂民之心,然天下治?!?sup>[10]聲與政通,琴聲與道德教化和政治禮法的關(guān)系,是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士大夫文人不會忘記的。

古琴音色以疏越、淡柔為主,主要由在低音部共鳴的散音、節(jié)奏輕盈的泛音和滑動細膩柔和的按音組成,適宜靜夜獨奏,或是作為一唱三嘆的伴奏?!捌胶汀钡那俾暎丝梢詽M足士人修身治國平天下的愿望外,更多的時候可用來消愁解悶,特別是在仕途不順利的時候。如白居易《夜琴》詩所說:“蜀桐木性實,楚絲音韻清。調(diào)慢彈且緩,夜深十數(shù)聲。入耳淡無味,愜心潛有情。自弄還自罷,亦不要人聽。”[11]早年也是“白體”詩人的王禹偁,步入仕途后三次遭貶謫,對白居易琴詩所言感同身受。他在《仲咸以予編成商于唱和集以二十韻詩相贈依韻和之》里說:“夜閣調(diào)琴月,秋堂煮茗煙。淡交輕勢利,孤達鄙榮遷。媚挹懷珠水,幽聽噴玉泉。謫居叨屬和,都志命迍邅?!?sup>[12]以為彈琴可化解心中不平。其《月波樓詠懷》云:

棋枰留客座,琴調(diào)待僧抽。橘苞鄰藥鼎,詩筆間茶甌。平生性幽獨,寂寞誰獻酬。官常已三黜,懷抱罹百憂。[13]

彈琴、聽琴是愛好,更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月夜弄琴,可以借琴聲抒發(fā)幽獨孤高的情懷。王禹偁在《官舍竹》里說:“誰種蕭蕭數(shù)百竿,伴吟偏稱作閑官。不隨夭艷爭春色,獨守孤貞待歲寒。聲拂琴床生雅趣,影侵棋局助清歡?!?sup>[14]其《閑居》詩又說:“何必問生涯,幽閑度歲華。有琴方是樂,無竹不成家。吟里銷春色,眠中見曙霞?!?sup>[15]在孤獨寂寞中與琴樂相伴,讓王禹偁進一步想到“吏隱”和“歸隱”的問題。他在《寧陵寄陳長官》中說:“吏隠寧陵縣,琴堂枕古河。家山隔江遠,風雨過船多。假日親尋藥,公庭自種莎?!?sup>[16]攜琴到偏僻的地方任職如同隱居,故以“琴堂”指縣衙。其《遣興》詩云:“百年身世片時間,況是多愁鬢早斑。貧有琴書聊自藥,貴無功業(yè)未如閑。波平南浦堪垂釣,日滿東窗尚掩關(guān)。只為慈親憶歸去,商山不隱隱何山?!?sup>[17]仕與隱一直是古代士人面臨的兩難抉擇,特別是在仕途遇到坎坷的時候。

曾自許“本以樂天為后進”的王禹偁,在詩里多次提到的“吏隱”,其實就是白居易所說的“中隱”。所謂“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復似處,非忙亦非閑。不勞心與力,又免饑與寒。終歲無公事,隨月有俸錢?!松幰皇?,其道難兩全。賤即苦凍餒,貴則多憂患。唯此中隱士,致身吉且安。窮通與豐約,正在四者間?!?sup>[18]話說得很直白,“中隱”即亦官亦隱,兩頭的好處都占著,不太在意官位,也不必真的去隱居山林,身居廟堂而心存江湖山林之志即可。這種思想在“西昆體”詩人群里也存在,如楊億的《冬夜》詩:

露井銀床霜氣冷,瑣窗珠網(wǎng)月華侵。初沉遠籟聞疏漏,旋拂流塵撫素琴。坐久星河漸傾沒,蕭蕭朔吹度平林。[19]

月夜彈琴而心意浩渺,思緒超然物外,如同隱逸之士一般。楊億在《大理徐寺丞元榆知越州諸暨縣》里說:“謝塘春晝偏多思,潘鬢秋風苦未凋。種秫公田供酩酊,彈琴官舍助逍遙。去程千里隨賓雁,宿館三更聽落潮。聞道臨安有仙穴,莫拋印綬采芝苗。”[20]他有多首寫給僧人的詩,如《別聰?shù)廊藲w縉云》:“搗藥幾憐春漏永,調(diào)琴長待夜蟾生。心猿已伏都無念,海鳥相逢自不驚。送別秋郊豈成恨,白云青嶂是歸程?!?sup>[21]再如《送僧之大名府謁長城侍郎》:“琴曲誰知流水意,詩篇自占碧云才。廬峰已結(jié)白蓮社,鄴下暫尋銅雀臺。仙殿主人偏好事,春風鈴閣且徘徊?!?sup>[22]用《高山流水》嘆知音的琴曲,表達與方外之士的情誼和志在山林的雅趣。

宋初的“西昆體”詩人多為身居館閣的朝臣,參與“西昆”酬唱的崔遵度,曾事宋太宗為右史十多年,著有《琴箋》,以為“天地之和莫先于樂,究樂之趣莫近于琴”。他平時喜讀《周易》,又善鼓琴,深諳琴道,“意有疑,則彈琴辨其數(shù),筮《易》觀其象,無不究也”。以為“作《易》者,考天地之象也,作琴者,考天地之聲也”。有感于“往者藏聲而未談,來者專聲而忘理”,崔遵度從《易》學出發(fā),探討十三徽的產(chǎn)生,琴徽與天地自然的關(guān)系。他在《琴箋》里說:

琴之畫也,偶六而根一,一鐘者,道之所生也。在數(shù)為一,在律為黃,在音為宮,在木為根,在四體為心,眾徽由之而生。雖曰十三,及其節(jié)也,止三而已矣?!热逯^八音以絲為君,絲以琴為君。愚謂琴以中徽為君,盡矣。夫徽十三者,蓋盡昭昭可聞?wù)咭?。茍盡弦而考之,乃總有二十三徽焉,是一氣也。丈弦具之,尺弦亦具之,豈有長短大小之限哉!是則萬物本于天地,天地本于太極,太極之外以至萬物;圣人本于道,道本于自然,自然之外以至于無為;樂本于琴,琴本于中徽,中徽之外以至于無聲。[23]

崔遵度對琴的樂理、聲情進行了精當?shù)恼f明,以為古琴琴面上有十三個指示音節(jié)的標志,稱為“徽”,“平和”的琴聲出自“中徽”,也就是“中聲”。表達天地和氣的“中徽”,是音高和節(jié)奏變化有節(jié)合度的樂音,涉及十三徽在古琴上的演奏技法、和弦調(diào)配以及心靈感應(yīng)等。曾向崔遵度學習過古琴的范仲淹說:“皇宋文明之運,宜建大雅,東宮故諭德崔公其人也。得琴之道,志于斯,樂于斯,垂五十年,清靜平和,性與琴會,著《琴箋》而自然之義在矣。某嘗游于門下,一日請曰:‘琴何為是?’公曰:‘清厲而靜,和潤而遠?!嘲荻?,思而釋曰:清厲而弗靜,其失也躁;和潤而弗遠,其失也佞。弗躁弗佞,然后君子,其中和之道歟?!?sup>[24]儒家琴道遵循無過與不及的“中和”之道,清靜和潤的“中聲”,能除去浮躁佞戾之氣,達到心平氣和的境界。如果片面追求琴聲的清麗和潤,而忽視表現(xiàn)性情的靜遠之趣,則將有違琴樂“本于中徽”的特質(zhì)。

文人琴在宋初“晚唐體”詩人群中也極為流行,這個群體里有士大夫文人,但更多的是號稱“處士”或“山人”的隱逸之士,還有被稱為“上人”的詩僧和琴僧。他們創(chuàng)作的琴詩以文人琴為主要吟詠對象,詩里所描寫琴樂的調(diào)古聲淡,除了能“載道”而引發(fā)向往“三代之治”的思古之幽情,還可領(lǐng)會甘于寂寞、回歸自然的道骨仙風。調(diào)古而情幽,聲淡而心靜,在得意忘形的琴心感應(yīng)中,不乏淡泊名利、消除煩惱的閑情逸志,還有明心見性的空靜禪意。

宋代以山人自居的隱士喜以琴鶴相隨,一些隱居山林的文人處士也有這種雅好。如宋初晚唐體詩人潘閬在《寄會稽仲休山人》里說:“近攜琴鶴游東越,曾接談諧氣味深。佛意已知師達了,儒書卻為俗披尋?;接醒┖牵b水無風冷徹心。別后相思向誰說,只應(yīng)霜鬢暗相侵?!?sup>[25]以古琴傳達超然物外的情懷,在琴聲中透露出古淡自然的韻味,展示隱逸之士超凡脫俗的仙風道骨。魏野在《和宗人見寄》里說:“兀坐幾忘形,柴門夜不扃。稔憐丞相雨,瑞愛老人星。妻識琴材料,童諳鶴性靈。”[26]寫的是晚唐體詩,受老莊道家思想的影響比較深,于琴樂的古淡有自己獨特的理解。魏野《留題浐川姚氏鳴琴泉》云:

琴里休夸石上泉,爭如此處聽潺湲。愛于琴里無他意,落砌聲聲是自然。[27]

以清澈的泉水跌落山澗,形容琴聲的自然高妙,與《老子》“道法自然”的思想相通。老子崇尚自然美,用“大音希聲”來形容“道”,又說“道之出口,淡兮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足既”(《老子·第三十五章》)。老子講的“希聲”出有入無,通于杳窈渺邈之境,有至淡的韻味。莊子繼承了老子的思想,用“天籟”形容“吹萬不同”的自然之音。欲聞“天籟”之音,須“游心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莊子·應(yīng)帝王》)。也就是說,要用“虛而待物”的心靈去感受和想象,以達到物我冥合而與自然融為一體的境界。莊子說:“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莊子·齊物論》)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不鼓琴的無聲之樂,超越了人為的聲音限制,具樸素永恒的自然之美。

受老莊思想影響的方外之士的文人琴,追求音樂的弦外之韻,以及淡而會心的精神體驗。莊子有“鼓琴足以自娛”(《莊子·應(yīng)帝王》)的說法,他所倡導的“逍遙游”,指超越六合之表的精神自由。他常用“游心”一詞來加以形容,如“乘物以游心”(《莊子·人間世》),“游心乎德之和”(《莊子·德充符》),“游心于堅白同異之間”(《莊子·駢拇》),“游心于物之初”(《莊子·田子方》),“游心于無窮”(《莊子·則陽》),“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莊子·齊物論》)。莊子“無所謂”的“游心”觀念,可作為孔子“游于藝”的補充,讓人在文藝鑒賞中達到超越世俗的無功利境界,一種淡泊名利、超然物外的審美境界。老子說:“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sup>[28]以為君子的人生道路有兩條,要么出仕做官,要么歸隱山林。隱居不仕說起來簡單,但做起來比較難,除了寂寞難耐,還有具體的生存問題,活著并不容易。莊子提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他說:“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是陸沉者也?!?《莊子·則陽》)莊子說的“陸沉”,是把人的形體和心靈分開,形體必須生活在世俗社會中,心靈卻可以自由翱翔于山林,所謂“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倪于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莊子·天下》)。這種思想消除了入世與出世的對立,進一步發(fā)展,便可將仕與隱統(tǒng)一起來,身在朝市而胸有丘壑,甚至以為心隱比身隱重要。

隱逸之風在宋代實現(xiàn)由表彰“身隱”到重在“心隱”的轉(zhuǎn)向,形成了與以往不同的新型隱逸文化。深受白居易閑適詩影響的士大夫文人,將“吏隱”和“心隱”視為中隱和大隱,而真正身隱的隱士和僧人,反而只能自謙為山林“小隱”。趙抃《次韻何若谷中隱堂觀棋》說:“豈知中隱士,心不掛纖毫?!?sup>[29]其《題中隱堂二首》云:“憑山倚市何須問,不隱形骸只隱中?!?sup>[30]隱中是說只要心里解決問題就行,其實就是“心隱”。楊杰《留題張尉隱齋》詩云:“小隱隱林藪,大隱隱朝市。市朝心隱不隱身,山林未必忘名利?!灰娒犯T魑臼瞎?,莊周亦為漆園吏?!?sup>[31]以為身隱山林不如心隱朝市。以琴樂自娛是古代士人隱居生活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疏越清淡的琴聲近于天籟,能使聽琴者心境平和而感到愉悅。魏野《閑居書事》云:“無才動圣君,養(yǎng)拙住山村。臨事知閑貴,澄心覺道尊。成家書滿屋,添口鶴生孫?!?sup>[32]他在《寄唐異山人》中說:“不見琴詩友,相思二十秋。能消幾度別,便是一生休。未得云迎步,還應(yīng)雪滿頭?!?sup>[33]唐異因琴藝高超受到過崔遵度的稱贊,他還精于詩文和書法,其書藝據(jù)說可與宋初書法名家李建中的字相媲美。唐異在《閑居書事》里說:“幽居經(jīng)宿雨,屐齒遍林塘。一境無過客,千山自夕陽。晝禽多獨語,夏木有余涼。招隱詩慵寄,時清誰肯忘?!?sup>[34]詩境清幽恬淡,寄情高遠,完全是“晚唐體”的格調(diào)。

由于向往隱逸的生活情調(diào)和恬淡心態(tài)相近,宋代的文人處士、山人與號稱“上人”的詩僧、琴僧關(guān)系十分親密,思想上也相互影響。魏野《贈惠崇上人》說:“張籍眼昏心不昧,崇師耳聵性還聰。是非言語徒喧世,贏得長如在定中?!?sup>[35]表示不喜歡世俗的熱鬧,而欣賞僧人明心見性的禪定工夫。與魏野關(guān)系最密切的僧人是晦上人,魏野在《宿王辟宅與王專洎用晦上人因成聯(lián)句》里說:

夜深月未生,春寒雪猶在。吳僧攜古琴,來與山人會。詩心有是非,禪話無慷慨。高鴻自冥冥,弋者復何害。[36]

晦上人是能作詩的琴僧,而魏野以山人自居,其《寄用晦上人》云:“帝里如何忘舊山,卻因知己得名賢。司倉道合唯無可,吏部交游只大顛。紫色袈裟無蕙帶,清齋施櫬有苔錢。詩中琴里偏相憶,用晦還應(yīng)信仲先?!?sup>[37]可知兩人常用詩琴來交流情感和思想。魏野在《宿晦上人房》里說:“野客訪琴僧,夜午月又午。為我彈《薰風》,似聽重華語。”[38]琴僧乃方外之士,所彈《薰風》為反映虞舜治天下的琴曲,是儒家“音與政通”意識的體現(xiàn),這是很耐人尋味的。

僧人的士大夫化在宋代表現(xiàn)得非常突出,涌現(xiàn)出成批的詩僧、琴僧,當時屬于“晚唐體”派的“九僧詩”群體里,不乏愛好琴藝的詩人。如釋惟鳳《留題河中柴給事望云亭》云:“棋窗寒日短,琴幌夜燈幽。”[39]釋惠崇《贈文兆》說:“偶依京寺住,誰復得相尋。獨鶴窺朝講,鄰僧聽夜琴?!?sup>[40]他們中的釋宇昭是一位古琴高手,釋行肇在《聽宇昭師琴》里說:

遙空雨初霽,深徑蟬未鳴。忽品文王弦,若聽宣尼聲。月色半峰出,秋光四檐清。韻斷意轉(zhuǎn)冥,塵心若為情。[41]

所謂“文王弦”,指的是琴曲《文王操》,聽琴僧宇昭彈古琴,伴隨著秋天夜晚月色如瀉的清輝,腦海里會浮現(xiàn)周文王和孔子的音樂形象。《孔子世家》言:“夫子(孔子)學鼓琴師襄子……曰:‘丘得其為人,黯然而黑,幾然而長,眼如望羊,如王四國,非文王其誰能為此也?!瘞熛遄颖芟侔菰唬骸畮熒w云《文王操》也?!?sup>[42]在琴詩里用此典故,足以表明宋初琴僧傳習的是文人琴序列的琴曲,審美趣味和文化素養(yǎng)不僅與隱居山林的處士、山人相同,與士大夫文人也是心意相通的。他們彼此間常有文藝雅集活動,如釋智圓《松石琴薦》詩云:“松石為琴薦,鱗皴狀頗奇。補天雖變質(zhì),映澗尚含滋。靜砌和煙立,虛堂帶蘚移。最宜彈別鶴,況有舊棲枝?!彼谠娗暗男蛘Z里說:“有客示吾西臺御史集仙公李建中靜居分題者,集仙得松石琴薦,河南法掾鮑當?shù)密蜍呷?,青城僧惟鳳得遞詩筒,巨鹿魏野得文石酒杯。率皆彩筆奇絕,理旨峭拔。而使并驅(qū)于賦詠之涂,爭雄于文翰之域者,未見其后先勝負矣?!?sup>[43]從智圓的敘述中可知,參加這次雅集活動分題賦詠的有文士大夫李建中,“九僧”里的詩僧惟鳳,亦儒亦道的山人魏野,儒、道、釋都有了。

釋智圓是宋初士大夫文人氣味最重的僧人,與林逋是好友,他對儒家詩教思想的堅持很突出,甚至認為僧人作詩也要符合《詩經(jīng)》的雅正傳統(tǒng)。其《贈詩僧保暹師》云:“吟檻漾寒水,平湖煙景閑。無人識高趣,盡日對空山。晚樹春禽語,晴窗夜月還。新編皆雅正,不待仲尼刪?!?sup>[44]在宋初“白體”詩人效摹白居易的閑適詩之時,他推崇白居易的諷喻詩《秦中吟》,其《讀白樂天集》說:“句句歸勸誡,首首成規(guī)箴。謇諤賀雨詩,激切《秦中吟》?!稑犯肺迨拢H諫何幽深。美哉詩人作,展矣君子心?!?sup>[45]思想上的信奉儒教之深,在他寫的琴詩里也有反映,其《古琴詩》云:

良工采嶧桐,斫為綠綺琴。一奏還淳風,再奏和人心。君子不暫去,所貴禁奢淫。后世惑鄭聲,此道遂陸沉。朱絲鼠潛嚙,金徽塵暗侵。冷落橫閑窗,棄置歲已深。安得師襄彈,重聞大古音。[46]

他贊賞古琴的理由,在于“大古音”能調(diào)和人心,移風易俗而使天下治。釋智圓很重視琴的政治教化作用,視古淡的琴樂為華夏正聲,要因此而去鄭聲。他在《聽琴》詩中說:“自得《南風》旨,虛堂此夕彈。正聲傳不易,俗耳聽終難。峭壁蟲音絕,喬枝鶴夢殘。坐來消萬慮,斜月上危欄?!?sup>[47]對世俗的鄭衛(wèi)之音不屑一顧,但也承認古淡的“正聲”傳之不易。智圓推拜的儒家圣人孔子,在《莊子·大宗師》里被稱為“游方之內(nèi)者”,后來繼承孔子思想而以兼濟天下為己任的士大夫文人,也被視為“方內(nèi)之人”;淡泊名利、超然物外的道釋一流的人物,則被認為是“游方之外者”。釋智圓的思想雖已士大夫化了,但就其生活本質(zhì)和心態(tài)而言,依然屬于方外之人。

作為詩僧,釋智圓在琴鶴相隨的詩歌吟詠里,更多地體現(xiàn)了淡泊名利、超然物外的思想,以及類似寂靜參禪時的心靈感悟。他在《幽居》里說:“塵跡不能到,衡門蘚色侵。古杉秋韻冷,幽徑月華深。窗靜猿窺硯,軒閑鶴聽琴。東鄰有真隱,荷策夜相尋?!?sup>[48]仙鶴相伴時聽琴的感覺,常令人于恬靜月色中有超然物外之思。智圓在《春晚言懷寄聰上人》中說:“晚樹歸禽亂,翛然古院空。清談遠君子,幽興寄絲桐。短髪全成雪,殘花半逐風。終期結(jié)真?zhèn)H,歸老亂云中?!?sup>[49]其《酬正言上人》云:

旅雁聲孤過舊林,相懷無處共論心。眠云未負他年約,看雪難忘盡日吟。江上信稀寒浪闊,竹邊房掩夕陽深。寂寥閑坐西窗下,空把余情寄玉琴。[50]

道家視古琴為澡雪精神之器、養(yǎng)生的工具,佛家則將聽琴作為超脫塵世的方式,兩家均強調(diào)心領(lǐng)神會、自我體驗的重要。智圓《次韻酬聞聰上人春日書懷見寄》說:“景色融融萬卉新,潛知青帝又東巡。陰崖竹樹猶欹雪,暖砌鶯花已覺春。吟苦漸驚華髪亂,身閑終忌俗流親。寥寥此意將誰說,回首禪門有故人?!?sup>[51]古琴聲適于表現(xiàn)清幽的意境,琴人也多與山水林藪有緣,在寂靜的山林里參禪是僧人的本分。釋智圓《寄題聰上人房庭竹》云:“結(jié)根依靜砌,蕭灑映禪房。高節(jié)欺群木,青陰過短墻。夜聲喧夢枕,秋露滴琴床。遙想添吟思,閑觀到夕陽。”[52]寄情于無聲的古琴,注重心的澄靜與解脫,既有體現(xiàn)方外之思的隱逸情調(diào),也有清和的禪門意趣。

在宋初隱者和僧人所寫的“晚唐體”詩中,可以看到他們在承傳文人琴道的同時,以佛道的出世態(tài)度“游于藝”,其恬淡、平和的琴聲里蘊含淡泊名利與超然物外的思想。再進一步的發(fā)展,就是主張以古琴表現(xiàn)自然和人心的清凈本性,于參禪悟道中回歸自然。宋初雪竇重顯的《贈琴僧》云:“太古清音發(fā)指端,月當松頂夜堂寒。悲風流水多嗚咽,不聽希聲不用彈。”[53]用月夜林間的“清音”形容古琴聲,但又想到自然界“大音希聲”的無聲之樂,琴是彈還是不用彈,這里面究竟蘊含著什么樣的禪機?重顯在《送文政禪者》里說:

古有焦桐音,聽寡不在彈。古有陽春曲,和寡不在言。言兮牙齒寒,未極離微根。彈兮歲月闌,未盡升沉源。少林幾坐花木落,庾嶺獨行天地寬。因笑仲尼溫伯雪,傾蓋同途不同轍。麟兮鳳兮安可論,許兮巢兮復何說。秋光澄澄蟾印水,秋風蕭蕭葉初墜。送君高蹈誰不知,如曰不知則為貴。[54]

釋重顯出生于四川遂州,自幼穎悟過人,他志在丘壑而夙結(jié)佛緣,于宋仁宗天圣年間入浙江四明雪竇山的雪竇寺任住持,使一度消沉的云門宗重現(xiàn)活潑生機。重顯這首琴詩中的“和寡不在言”,指出了語言文字功能的有限性,“安可論”、“復何說”,強調(diào)言論的不可靠性。他以為琴聲作為音樂語言應(yīng)回歸自然,以表現(xiàn)自然與人心的清凈本性為宗趣,在性情和心意的傳達方面,音樂和禪實現(xiàn)了對一般語言的超越,但又需要用詩的語言來形容。禪宗以“不立文字”的教外別傳為中國特色,可禪師在開悟后學時又會用到文字,禪宗的公案語錄多詩化的文學語言。究竟立文字還是不立文字,如同有琴聲好聽還是無琴聲更妙一樣,是很難取舍決定的。

作為雪竇禪宗風的開創(chuàng)者,釋重顯影響最大的作品是《頌古一百則》。所謂“頌古”,是以詩的語言形式對以往的禪門公案予以頌贊并加以提示,而“公案”是禪師以機緣開悟后學的文字記錄。如禪門有“三界無法,何處求心”的著名古公案語,重顯《頌古一百則》第三十八則的頌云:

三界無法,何處求心。白云為蓋,流泉作琴。一曲兩曲無人會,雨過夜堂秋水深。[55]

禪門多唯心之論,強調(diào)超越語言文字的心靈感悟。由重顯所作的頌語“白云為蓋,流泉作琴”,表明他更傾向于“聽寡不在彈”的天籟之音,并以極富詩意的語言對“何處求心”作了提示。禪者看重的是心靈的澄明與解脫,用古淡的琴聲凈心,以彈琴的方式悟道,對眼耳等感官接觸聲色現(xiàn)象持否定態(tài)度。聽琴過程中心靈被觸動的剎那,極似禪的頓悟。有這樣一則禪宗公案:“南泉指庭前花召大夫云:‘時人見此一株花,如夢相似?!贬屩仫@《頌一百則》第四十一則說:

聞見覺知非一一,山河不在鏡中觀。霜天月落夜將半,誰共澄潭照影寒。[56]

詩意盎然,禪意幽然。佛教有“心鏡”說,“澄潭”是心鏡的像喻,心底如潭水一樣空明,才能容納夢幻般的世間萬象。在涉及人生盲、聾、啞的云門公案時,《頌古一百則》的第九十二則頌云:“盲聾音啞,杳絕機宜。天上天下,堪笑堪悲。離朱不辨正色,師曠豈識玄絲。爭如獨坐虛窗下,葉落花開自有時。”[57]禪有如一枝花,而花在山谷自開自落畢竟成空??纯章暽嵌U者的自然觀和般若智,覺悟者由參禪洞悉性空和寂滅,可以達到忘卻世俗煩擾的悟道境界。

琴僧彈琴意不在聲音而在心性,彈琴時意比聲重要,聽琴時心比耳重要,得意忘言,才能欣賞古琴聲樂的神韻。如禪宗公案:“舉僧問智門,如何是般若體。門云:‘蚌含明月。’僧云:‘如何是般若用?!T云:‘兔子懷胎?!睂τ谶@樁公案,釋重顯《頌一百則》第九十四則說:“一片虛凝絕謂情,天人從此見空生。蚌含玄兔深深意,曾與禪家作戰(zhàn)爭?!?sup>[58]由于用的是詩的語言形式,借用描寫自然山水的景語,興象鮮明而旨意含蓄,但其般若空觀的思想是明確的。琴僧彈琴是澄凈心境的體現(xiàn),更是一種般若空觀的詩意表達;那調(diào)古聲淡的古琴聲,極易將人引入清幽的禪境。

宋初的太宗朝和真宗朝涌現(xiàn)出為數(shù)眾多的琴僧,除屬于琴待詔朱文濟一系的夷中、知白和義海之外,還有重喜、演化、懷月、真上人、若訥上人等。他們在與士大夫文人交往酬唱時常演奏古琴曲,既能彈出蘊含詩之興象的古淡琴聲,也在清和的音樂風格中透露出空靈的禪意、禪趣。文字禪的興盛,以詩意盎然的語言方式加深了士人對琴樂的理解,用清凈心聆聽古琴的弦外之音,在看空聲色的同時看淡人生。

當時士大夫文人與琴僧交往所寫的琴詩,大多數(shù)是聽琴詩,他們以知音自許,用得意忘言的詩歌欣賞方式聽琴,重在琴意的心領(lǐng)神會。如蘇舜欽在《演化琴德素高昔嘗供奉先帝聞予所藏寶琴求而揮弄不忍去因為作歌以寫其意云》中說:

雙塔老師古突兀,索我瑤琴一揮拂,風吹仙籟下虛空,滿坐沉沉竦毛骨。按抑不知聲在指,指自不知心所起,節(jié)奏可盡韻可收,時于疏澹之中寄深意,意深味薄我獨知,陶然直到羲皇世。[59]

以為琴僧演化的古琴演奏,聲不在指而在心,節(jié)奏疏淡而意趣深遠。蘇舜欽在《懷月來求聽琴詩因作六韻》里說:“正聲今遁矣,古道此焉存。商緩知臣僭,風薰見帝尊。雄豪尚余勇,淡泊忽忘言。繁極殊無間,來長若有源。已能通變化,直可探胚渾。此理師應(yīng)得,西風獨掩門。”[60]古琴的朱弦而疏越、一唱而三嘆,除有利于文治的載道教化作用外,還具有淡泊心境的空靈禪趣。再如趙抃一生愛琴,喜與隱士、琴僧交往;他入蜀做轉(zhuǎn)運使時,單人獨騎,僅攜一琴一鶴赴任,成就一段饒有文人趣味的清廉佳話。他在《次韻僧重喜聞琴歌》里說:

我昔所寶真雷琴,弦絲軫玉徽黃金。晝橫膝上夕抱寢,平生與我為知音。一朝如扇逢秋舍,而今只有無弦者。無情曲調(diào)無情聞,浩浩之中都奏雅。我默彈兮師寂聽,清風之前明月下。子期有耳何處聽,自笑家風太瀟灑。[61]

用“無弦”形容意不在弦,“無情”指音調(diào)和心境淡泊。明心是手段,見性才是目的。趙抃在《次韻程給事寄法云禪師重喜》里說:“法云嘗負沒弦琴,有曲古名清夜吟。心指寂寥誰肯顧,遇公傾耳作知音?!?sup>[62]清和是禪門心要,通過聽琴參禪悟道,需要特定的自然環(huán)境和孤寂平靜心態(tài)。月光下默彈寂聽,萬籟寂靜,才能透過琴聲領(lǐng)悟人生的真諦,熱鬧紛擾全是浮云,一切都將歸于澄明空靜的心境。

士大夫文人對琴聲所含意韻的領(lǐng)會,受其處世心態(tài)及文藝素養(yǎng)的影響很大。范仲淹在《岳陽樓記》里說:“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乎!”[63]按照這種說法,士人無論出仕而居廟堂高位,還是在山野而身處江湖,都要具有以天下為己任的擔當精神和憂患意識。即使是聽琴僧彈琴,范仲淹于琴聲中體會到的也是有關(guān)國計民生的治道。他在《聽真上人琴歌》里說:

銀潢耿耿霜稜稜,西軒月色寒如冰。上人一叩朱絲繩,萬籟不起秋光凝。伏羲歸天忽千古,我聞遺音淚如雨。嗟嗟不及鄭衛(wèi)兒,北里南鄰競歌舞。競歌舞,何時休,師襄堂上心悠悠。擊浮金,戛鳴玉,老龍秋啼滄海底,幼猿暮嘯寒山曲。隴頭瑟瑟咽流泉,洞庭蕭蕭落寒木。此聲感物何太靈,十二銜珠下仙鵠。為予再奏《南風》詩,神人和暢舜無為。為余試彈《廣陵散》,鬼物悲哀晉方亂。乃知圣人情慮深,將治四海先治琴。興亡哀樂不我遁,坐中可見天下心。感公遺我正始音,何以報之千黃金。[64]

范仲淹的這首琴詩作于宋仁宗天圣九年(1031),他因政見不合離開京師出任地方官,在陳州通判任上。但此時他依然心在廟堂而“憂其君”,想的是天下的興亡,聽到反映上古三代之治的古琴聲,不由得淚流滿面。他以為琴聲近道而不止于藝,能反映世道的變化,聽圣人治天下的《南風》詩,與聽晉亂將起的琴曲《廣陵散》,感受完全不一樣。范仲淹在《與唐處士書》里說:“蓋聞圣人之作琴也,鼓天地之和而和天下,琴之道大乎哉!秦作之后,禮樂失馭,于嗟乎!琴散久矣。后之傳者,妙指美聲,巧以相尚,喪其大,矜其細,人以藝觀焉?!?sup>[65]范仲淹強調(diào)琴道以和天下為要務(wù),不能只求演奏時的指妙聲美。其《和楊畋孤琴詠》云:“愛此千里器,如見古人面。欲彈換朱絲,明月當秋漢。我愿宮商弦,相應(yīng)聲無間。自然召《南風》,莫起孤琴嘆?!?sup>[66]借聽琴發(fā)思古之幽情,尚友古人,表明崇圣希賢的心境。其《明月謠》云:“奏以堯舜音,此音天與稀。明月或可聞,顧我亦依依。月有萬古光,人有萬古心。此心良可歌,憑月為知音?!?sup>[67]古淡的琴聲令人思古,還可以解憂,范仲淹自己彈琴不求悅?cè)耍粸樘找鼻椴俸托奚眇B(yǎng)性。陸游《老學庵筆記》記載:“范文正公喜彈琴,然平日止彈《履霜》一操,時人謂之范履霜?!?sup>[68]履霜而知堅冰至,范仲淹常彈《履霜》,意在提醒自己執(zhí)政要如履薄冰。朱長文《琴史》云:“公之好琴如此,蓋君子之于琴也,發(fā)于中以形于聲,聽其聲以復其性,如斯可矣。非必如工人務(wù)多趣巧,以悅他人也。故文正公所彈雖少,而其得趣蓋深矣。道直才周,為本朝全德大老。”[69]士大夫文人聽琴或彈琴,志于道而不在乎技藝,其意韻常得之于聲外。士大夫文人聽琴或彈琴,志于道而不在乎藝,其意思常得之于弦外之音。

范仲淹曾向古琴高手崔遵度學習琴樂,明道二年(1033)他結(jié)束外放回到京師時,崔遵度已去世多年了。在《與唐處士書》里,范仲淹稱贊崔遵度性與琴會的“清靜平和”性格,并認為能達到這種人琴合一境界的,除了崔遵度也就是唐異了。他說:“皇宋處士唐異,字子正,人之秀也。之才之藝,揭乎清名,西京故留臺李公建中,時謂善畫,為士大夫之所尚,而子正之筆實左右焉。江東林君復神于墨妙,一見而嘆曰:唐公之筆,老而彌壯。東宮故諭德崔公遵度,時謂善琴,為士大夫之所重,而子正之音嘗唱和焉。高平范仲淹師其弦歌,嘗貽之書曰:崔公既沒,琴不在茲乎!”[70]他向唐異表明要學習“鼓天地之和而和天下”的琴道,希望能以樂節(jié)禮樂、樂道人之善、樂多賢友的三樂之情“以美生平”。精于琴書的處士唐異以詩集相示,范仲淹在《唐異詩序》里說:

嘻,詩之為意也,范圍乎一氣,岀入乎萬物,卷舒變化,其體甚大。故夫喜焉如春,悲焉如秋,徘徊如云,崢嶸如山,高乎如日星……而詩家者流,厥情非一。失志之人其辭苦,得意之人其辭逸,樂天之人其辭達,覯閔之人其辭怒。如孟東野之清苦,薛許昌之英逸,白樂天之明達,羅江東之憤怒,此皆與時消息,不失其正者也。五代以還,斯文大剝,悲哀為主,風流不歸?;食埮d,頌聲來復,大雅君子,當抗心于三代?!^乎處士之作也,孑然弗倫,洗然無塵,意必以淳,語必以真。樂則歌之,憂則懷之,無虛美,無茍怨。隱居求志,多優(yōu)游之詠;天下有道,無憤惋之作,雅之際,此無愧焉。[71]

與論琴樂推崇正始之音相一致,范仲淹言詩也以儒家雅頌正體為依歸,強調(diào)意清、語淳與心氣平和,詩歌的風格意境與琴樂是一樣的。他在《松風閣》詩里說:“此閣宜登臨,上有松風吟。非弦亦非匏,自起簫韶音。明月萬里時,何必開綠琴。鳳皇下云霓,鏘鏘鳴中林。淳如葛天歌,太古傳于今。潔如庖羲易,洗人平生心。安得嘉賓來,當之共披襟?!?sup>[72]詠詩與彈琴,皆回歸自然淳樸的平和心態(tài)。范仲淹欣賞唐異等處士詩樂相通的文藝作風,他在《贈余杭唐異處士》中說:“名動公卿四十秋,相逢仍作旅人游。青山欲買難開口,白發(fā)思歸易滿頭。厭入市如海燕,可堪云水屬江鷗。”[73]范仲淹曾多次去拜訪隱居杭州孤山的林逋,其《寄林處士》詩云:“片心高與月徘徊,豈為千鐘下釣臺。猶笑白云多事在,等閑為雨出山來?!?sup>[74]在與方外之士聽琴吟詩的交往中,能感受到一種超功利的自在和放松。

宋代文人透過古淡的琴聲修身養(yǎng)性、參悟人生的同時,也常在紋枰靜坐中精思入神,通過弈棋時的手談,體會棋道以靜制動的玄妙。孔子曾經(jīng)說過:“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論語·陽貨》)博弈講的是下圍棋。班固《弈旨》云:“北方之人,謂棋為弈,弘而說之,舉其大略,厥義深矣。局必方正,象地則也。道必正直,神明德也。棋有白黑,陰陽分也。駢羅列布,效天文也。四象既陳,行之在人,蓋王政也。成敗臧否,為仁由己,道之正也。”[75]與琴道的傳承一樣,弈棋亦屬于士人“游于藝”的傳統(tǒng)項目,王禹偁說:“聲拂琴床生雅趣,影侵棋局助清歡。”[76]琴棋同為士人“游藝”生活里不可或缺的娛樂。趙抃《和彥涂田曹見寄》云:“棋觀每笑機心巧,琴斷還憂曲意生?!?sup>[77]邵雍《代書寄友人》言:“棋逢敵手才堪著,琴少知音不愿彈?!?sup>[78]弈棋作為于靜中取勝的娛樂活動,被認為是與琴樂相配的怡悅情志方式,最高統(tǒng)治者里亦不乏擅長此道者。

葉夢得《石林燕語》記載:“太宗當天下無事,留意藝文,而琴棋亦皆造極品。時從臣應(yīng)制賦詩,皆用險韻,往往不能成篇;而賜兩制棋勢,亦多莫究所以,故不得已,則相率上表乞免和,訴不曉而已?!?sup>[79]宋太宗對于圍棋的愛好已近于癡迷,自創(chuàng)了許多棋勢以賜近臣。王禹偁《筵上狂歌送侍棋衣襖天使》詩云:“太宗多才復多藝,萬機余暇翻棋勢。對面千里為第一,獨飛天蛾為第二。第三海底取明珠,三陣堂堂皆御制。中使宣來示近臣,天機秘密通鬼神?!?sup>[80]上行下效,范仲淹亦常以琴棋交友。他在《依韻酬邠州通判王稷太傅》中說:“惡勸酒時圖共醉,痛贏棋處肯相饒?!?sup>[81]其《贈棋者》詩云:“何處逢神仙,傳此棋上旨。靜持生殺權(quán),密照安危理。接勝如云舒,御敵如山止。突圍秦師震,諸侯皆披靡。入險漢將危,奇兵翻背水。勢應(yīng)不可隳,關(guān)河常表里。南軒春日長,國手相得喜。泰山不礙目,疾雷不經(jīng)耳。一子貴千金,一路重千里。精思入于神,變化胡能擬。成敗系之人,吾當著棋史?!?sup>[82]方寸之間,性靜情動,無論憂樂成敗,似乎一切盡在掌握中。除了琴道承傳和以琴書自娛外,宋代士人還多喜以琴棋會友,一起聽琴、下棋而樂在其中,這種休閑生活于修身養(yǎng)性不無裨益,對文學和文藝創(chuàng)作的影響也日益顯著。

[1] 孔穎達:《禮記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259頁。

[2] 何延之《蘭亭記》說:“辨才博學工文,琴棋書畫皆得其妙?!币姀垙┻h《法書要錄》,《中國書畫全書》第一冊,盧輔圣主編,第57頁。

[3] 朱長文:《琴史》卷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 李昉:《更述荒蕪自詠閑適》,《全宋詩》第一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84頁。

[5] 李昉:《依韻奉和見貽之什且以答來章而歌盛美也》,《全宋詩》第一冊,第174頁。

[6] 宋白:《宮詞》其八十一,《全宋詩》第一冊,第285頁。

[7] 田錫:《秋聲有懷寄副翰宋白舍人》,《全宋詩》第一冊,第469頁。

[8] 田錫:《擬古》其十六,《全宋詩》第一冊,第477頁。

[9] 張孟陽:《擬四愁詩》注,見蕭統(tǒng)編《文選》卷三十,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437頁。

[10] 陸賈:《新語》,《諸子集成》第七冊,中華書局1954年版,第6頁。

[11] 白居易:《白居易集》,顧學頡校點,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45頁。

[12] 王禹偁:《小畜外集》卷七,四部叢刊本。

[13] 王禹偁:《小畜集》卷六,四部叢刊本。

[14] 王禹偁:《小畜集》卷九,四部叢刊本。

[15] 王禹偁:《小畜集》卷九,四部叢刊本。

[16] 王禹偁:《小畜集》卷七,四部叢刊本。

[17] 王禹偁:《小畜集》卷九,四部叢刊本。

[18] 白居易:《中隱》,《白居易集》,第490頁。

[19] 楊億:《武夷新集》卷五,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0] 楊億:《武夷新集》卷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1] 楊億:《武夷新集》卷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2] 楊億:《武夷新集》卷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3] 脫脫:《崔遵度傳》,《宋史》卷四四一,第13063頁。

[24] 范仲淹:《與唐處士書》,《范文正集》卷九,四部叢刊本。

[25] 潘閬:《寄會稽仲休山人》,《全宋詩》第一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630頁。

[26] 魏野:《東觀集》卷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7] 魏野:《東觀集》卷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8] 司馬遷:《老子韓非列傳》,《史記》卷六十三,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140頁。

[29] 趙抃:《次韻何若谷中隱堂觀棋》,《全宋詩》第六冊,第4145頁。

[30] 趙抃:《題中隱堂二首》,《全宋詩》第六冊,第4221頁。

[31] 楊杰:《留題張尉隱齋》,《全宋詩》第十二冊,第7853頁。

[32] 魏野:《東觀集》卷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3] 魏野:《東觀集》卷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4] 唐異:《閑居書事》,《全宋詩》第三冊,第1921頁。

[35] 魏野:《東觀集》卷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6] 魏野:《東觀集》卷十,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7] 魏野:《東觀集》卷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8] 魏野:《東觀集》卷十,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9] 釋惟鳳:《留題河中柴給事望云亭》,《全宋詩》第三冊,第1461頁。

[40] 釋惠崇:《贈文兆》,《全宋詩》第三冊,第1464頁。

[41] 釋行肇:《聽宇昭師琴》,《全宋詩》第三冊,第1453頁。

[42] 司馬遷:《孔子世家》,《史記》卷四十七,第1925頁。

[43] 釋智圓:《擬洛下分題并序》,《全宋詩》第三冊,第1497頁。

[44] 釋智圓:《贈詩僧保暹師》,《全宋詩》第三冊,第1527頁。

[45] 釋智圓:《讀白樂天集》,《全宋詩》第三冊,第1559頁。

[46] 釋智圓:《古琴詩》,《全宋詩》第三冊,第1502頁。

[47] 釋智圓:《聽琴》,《全宋詩》第三冊,第1576頁。

[48] 釋智圓:《幽居》,《全宋詩》第三冊,第1578頁。

[49] 釋智圓:《春晚言懷寄聰上人》,《全宋詩》第三冊,第1530頁。

[50] 釋智圓:《酬正言上人》,《全宋詩》第三冊,第1515頁。

[51] 釋智圓:《次韻酬聞聰上人春日書懷見寄》,《全宋詩》第三冊,第1513頁。

[52] 釋智圓:《寄題聰上人房庭竹》,《全宋詩》第三冊,第1565頁。

[53] 釋重顯:《贈琴僧》,《全宋詩》第三冊,第1650頁。

[54] 釋重顯:《送文政禪者》,《全宋詩》第三冊,第1634頁。

[55] 釋重顯:《頌古一百則》,《全宋詩》第三冊,第1687頁。

[56] 釋重顯:《頌古一百則》,《全宋詩》第三冊,第1687頁。

[57] 釋重顯:《頌古一百則》,《全宋詩》第三冊,第1698頁。

[58] 釋重顯:《頌古一百則》,《全宋詩》第三冊,第1698頁。

[59] 蘇舜欽:《蘇舜欽集》,沈文焯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1頁。

[60] 蘇舜欽:《蘇舜欽集》,第84頁。

[61] 趙抃:《次韻僧重喜聞琴歌》,《全宋詩》第六冊,第4133頁。

[62] 趙抃:《次韻程給事寄法云禪師重喜》,《全宋詩》第六冊,第4231頁。

[63] 范仲淹:《范文正集》卷七,四部叢刊本。

[64] 范仲淹:《范文正集》卷二,四部叢刊本。

[65] 范仲淹:《范文正集》卷九,四部叢刊本。

[66] 范仲淹:《范文正集》卷二,四部叢刊本。

[67] 范仲淹:《范文正集》卷一,四部叢刊本。

[68] 陸游:《老學庵筆記》,李劍雄、劉德權(quán)點校,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17頁。

[69] 朱長文:《琴史》卷五,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70] 范仲淹:《唐異詩序》,《范文正集》卷六,四部叢刊本。

[71] 范仲淹:《范文正集》卷六,四部叢刊本。

[72] 范仲淹:《范文正集》卷一,四部叢刊本。

[73] 范仲淹:《范文正集》卷三,四部叢刊本。

[74] 范仲淹:《范文正集》卷三,四部叢刊本。

[75] 嚴可均輯:《全后漢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版,第258頁。

[76] 王禹偁:《官舍竹》,《全宋詩》第二冊,第735頁。

[77] 趙抃:《和彥涂田曹見寄》,《全宋詩》第六冊,第4170頁。

[78] 邵雍:《代書寄友人》,《全宋詩》第七冊,第4493頁。

[79] 葉夢得:《石林燕語》,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17頁。

[80] 王禹偁:《筵上狂歌送侍棋衣襖天使》,《全宋詩》第二冊,第787頁。

[81] 范仲淹:《范文正集》卷四,四部叢刊本。

[82] 范仲淹:《范文正集》卷一,四部叢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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