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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講 我們從孤獨開始

文學體驗三十講 作者:苗煒 著


第一講
我們從孤獨開始

我們今天聊一聊《心是孤獨的獵手》,美國作家麥卡勒斯十九歲開始構思、二十三歲時寫出來的作品。麥卡勒斯原來也想學鋼琴,上音樂學院,但她最后選擇了寫作。她的好幾本小說,寫的都是同一個主題:孤獨。

“鎮(zhèn)上有兩個啞巴,他們總是在一起。每天清早,他們從住所出來,手挽手地走在去上班的路上?!?/p>

這是小說《心是孤獨的獵手》開頭的第一句話。兩個啞巴,走在街上,他們去上班:走在前面的那個啞巴叫安東尼帕羅斯,是個胖子,在果品店工作,經常把一點糖果、香腸帶回家;走在后面的那個啞巴叫辛格,在珠寶店工作,銀器雕刻工,很安靜的一份工作。兩個啞巴沒什么朋友,他們住在一起,白天工作,晚上弄點兒吃的,就這樣過了十年。

假設你是小鎮(zhèn)上的一個居民,每天都能看到這兩個啞巴去上班,你會作何感想?他們好像跟正常人沒什么不同;但他們是殘疾人,這又是他們和正常人最大的不同。

伍迪·艾倫的電影里有一段非常著名的臺詞,是說,人的命運分成兩種,一種是可怕的,一種是悲慘的。那些殘疾人,瞎子和瘸子,他們的命運是可怕的;我們這些人是悲慘的。我們熬過艱難的一生,到壽終正寢的那一天,該感到欣慰,因為我們的命運只是悲慘的,而不是可怕的。能這樣想的人,其實并不多,很多人都會覺得,我們的命運還可以,不好不壞吧。想一想,我們是這個小鎮(zhèn)上的居民,經常看到這兩個啞巴,忽然那個胖子安東尼,好像不太正常了,總是在公眾場合撒尿,總是橫沖直撞地冒犯別人。他無法控制自己,他被警察拘留過——很顯然,他精神出問題了,變成了鎮(zhèn)子上的一個危險因素。那該怎么辦?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吧。他本來就是一個邊緣人,現在把他徹底排除在外吧。胖子安東尼被送走了,啞巴辛格留在了鎮(zhèn)子上。這是《心是孤獨的獵手》開頭第一節(jié)交代的內容。

啞巴辛格孤獨一人,住在小鎮(zhèn)上。人們發(fā)現,這個啞巴挺好相處,于是有幾個人總來找啞巴聊天,其中一個是年輕工人。年輕工人想聊什么呢?他要說的事情很簡單:那些擁有工廠的百萬富翁都是狗雜種,那些工人忙死忙活卻吃不飽飯,這種不公平的現象要改變。他跟工友說這些話,別人就當笑話聽。你想搞工人運動嗎?你想怎么著?為了吃口飽飯,不就該拼死拼活嗎?年輕工人看過馬克思的一些書,他想讓工友們明白事理,起碼對自身的處境有所認識,知道自己是被剝削的,但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工友們沒工夫關心這些,關心自己所處的困局。他們會接受已成定局的命運,然后不再關心。所以,年輕工人會找啞巴來訴說心中的苦悶。

還有一個黑人醫(yī)生也會來找啞巴辛格聊天。黑人醫(yī)生有好幾個孩子,但他們都不跟他住在一起,兒子跟他很疏遠,閨女還時不時來看他,但是父女倆也沒什么話說。他們保持沉默,其實也是在爭吵,家里兩個人,一言不發(fā)地坐著,其實就是在為某些事無聲地爭吵著。黑人醫(yī)生認為,黑人目前的生活狀態(tài)是不足取的,黑人應該少生孩子,應該更重視教育,還應該減少仇恨。黑人醫(yī)生的主張沒什么錯,但他為什么不能跟兒女和諧相處呢?他每年都搞一個圣誕聚會,請一大堆黑人來聽他的演講,但人們聽不懂他在講什么,更關心自己會收到什么樣的禮物。

年輕工人和黑人醫(yī)生,可以說,都是“理念人”,他們對如何生活、如何實現一種更公正的生活,有自己的理念,甚至還有自己的行動綱領,他們想講給別人聽,但沒人聽。這是一種痛苦:他們覺得自己明白了一件事,可是他們無法讓其他人明白。他們只能跟啞巴嘮嗑兒,啞巴其實也聽不懂誰是馬克思,但啞巴有耐心,能聽他們講下去。啞巴會拿出酒和吃的來招待客人。啞巴還會寫字,會寫一個小紙條,提出自己的問題。如果跟一些“理念人”聊過天,我們可能會有一個感受:他整天講大道理,是一件很煩的事,他說什么人類命運、資本主義、生產資料這些大詞,別人聽一會兒就會煩躁。

來找啞巴聊天的還有一個叫米克的小姑娘,十三四歲。她平常要上學,要在家里照顧弟弟妹妹。她喜歡音樂,想彈鋼琴,還想著自己寫一首歌。她把自己的生活做了一個劃分:“外屋”和“里屋”。她要應付的諸多瑣事是“外屋”,她內心回蕩的音樂、她跟啞巴辛格所說的話,是“里屋”。只要“外屋”的東西不干擾“里屋”,生活就還可以應付。這個所謂的“里屋”,我們稱之為內心世界或精神生活,一個人要有點兒精神生活才能對付這個殘酷的世界。小說中讓人心酸的不是年輕工人和黑人醫(yī)生,讓人心酸的是這個少女“里屋”的塌陷:米克家里發(fā)生了變故,欠房屋貸款,欠雜貨店的錢,她要出去掙錢了,一個星期掙十塊錢,十塊錢可以買十五只炸雞,或者五雙鞋,或者五條裙子。小姑娘發(fā)現自己的“里屋”要塌陷,就拼命地數數兒,墻紙上有幾朵玫瑰,后院里有多少草葉。她要讓數字占據自己的腦子,才不會去悲悼“里屋”的塌陷。然后她去工作,吃早飯,上班,回家,吃晚飯,睡覺,她沒時間再去寫歌。她想待在“里屋”,但這個“里屋”被鎖在了一個很遠的地方。

少女米克“里屋”的塌陷,是這本小說里最讓我心酸的部分。年輕工人和黑人醫(yī)生,想把這個世界變得好一點兒,但沒人關心工人運動和平權思想。同樣,也沒人關心一個少女的內心,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她該去掙錢養(yǎng)家了。少女米克以后能不能買鋼琴,能不能擁有自己的精神生活,誰也說不準。但是我們習慣于內心的坍塌,許多人的內心是荒蕪的,應付眼前的生活就需要我們拼盡全力,在這樣的情景下,很難保證我們有一個豐富的內心世界。哲學家克爾凱郭爾說:“失去自我,能夠非常安靜地在這個世界上發(fā)生,仿佛它什么也不是,沒有什么失落能如此安靜地發(fā)生。每一種其他失落,失去手臂,失去腿,失去五塊錢,失去妻子,都會被感覺到?!?/p>

啞巴辛格每隔幾個月就去精神病院看那個胖子啞巴安東尼帕羅斯。有評論說,《心是孤獨的獵手》是一本同性戀小說,這兩個啞巴是同性戀關系。這兩個人是不是同性戀,我看不出來,但能看出來,這兩個人是相互支撐的關系,就像字母A一樣,兩邊相互支撐著,才能在世間立足。胖啞巴在精神病院里住了一段時間,死了,這一下,啞巴辛格完全喪失了活下去的動力,他自殺了。小鎮(zhèn)上找他聊天的人,瞬間都失去了傾訴的對象。他們要孤獨下去了。

年輕工人、黑人醫(yī)生、少女米克,他們都找啞巴辛格聊天。小說里還寫到一個酒吧老板,他覺得找辛格聊天的人,把辛格當成神了??尚粮癫皇巧?。他是心理醫(yī)生嗎?他能聽懂嗎?他是啞巴,讀唇語,總會盯著你的臉。他也能給出一些反饋,但他并沒有什么共情能力。他更像是一個機器人,被設定了程序,知道什么時候該傾聽,什么時候該做出一些反應。

我們來看看科學家是怎么設定聊天程序的。一九七五年,就有科學家做過試驗,讓那些焦慮癥患者跟一個會聊天的程序說話。專家發(fā)現,只要有人聽他說話,焦慮癥患者就覺得精神狀態(tài)好點兒了。科學家設定聊天程序有一個竅門,叫“關鍵詞重復”,我們看下面這段對話——

A說:“我最近一段時間很不開心?!?/p>

B說:“聽到你不開心,我很難過。”

A說:“我真的不開心?!?/p>

B說:“做點兒什么能讓你開心呢?”

A說:“我也許該和我老婆談談?!?/p>

B說:“來,給我講講你的家庭?!?/p>

在這段對話里,B其實在重復A談話中的關鍵詞:不開心。A說到老婆的時候,B能展開聯(lián)想,說,來談談你的家庭??茖W家在一九七五年寫論文說,隨著人工智能的進步,也許某一天,電腦能承擔心理咨詢的任務。人們花幾塊錢打電話過去,和一個電腦程序聊十幾分鐘,就能感到自己被治愈了。

年輕工人和黑人醫(yī)生都找啞巴聊天,那為什么這兩個人不一起聊聊呢?他們兩個人都喜歡讀馬克思的書,都覺得社會不公平,那他們兩個聊聊不就好了嗎?在小說里,年輕工人和黑人醫(yī)生見面了,聊了,交換看法,但最終年輕工人覺得黑人醫(yī)生是個傻子,是目光短淺的死腦筋,黑人醫(yī)生覺得年輕工人是瘋狂的惡魔。兩個人談不攏。

我們知道人工智能領域有一個圖靈測試,就是想辦法讓電腦表現得像一個人。怎么才能像一個人呢?不是智力,也不是知識,科學家認為,與電腦相比,人更為情緒化、更為敏感,非常容易互相討厭。我們是人,說話的時候會情緒化,還很敏感,我們能預判對方會說什么,知道對話中的停頓意味著什么,懂得交流中的節(jié)奏感,這是我們優(yōu)于電腦的地方,但我們的問題是,誰跟誰都談不來,要找到交流默契還能支撐彼此的人,難。我們是非常孤獨的,外界會摧毀我們的“里屋”,如果僥幸保留了一點兒內心世界,我們也很可能把這個“里屋”鎖起來,自我封閉。

美國有一個文學教授叫萊昂內爾·特里林,他說現代文學比起以前的文學,有一個特點就是個人化。現代文學會向你提出一些問題,這些問題在一個文明社會里是被壓抑的,不太好擺在光天化日之下談論,也比較不容易說實話?!八鼏栁覀兪欠駶M意我們的婚姻,是否滿意我們的家庭生活,是否滿意我們的職業(yè)生活,以及是否滿意我們的朋友?!边@些問題都是關于我們個人的,如果你滿意自己的婚姻,滿意自己的父母,滿意自己的家庭生活,滿意自己的職業(yè),滿意自己的朋友,恭喜你,你不太需要文學,你只需要讀一點兒消遣類的小說就好了。如果你覺得這些問題難以回答,很難說滿意,也不能說不滿意,那你可能需要文學了:跟書中的人物談一談,能幫助我們更好地面對孤獨。

好,今天就聊到這兒。你孤獨嗎?你孤獨的時候會干什么?

人是很孤獨的,再深切的愛也難以改變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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