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死亡協(xié)約

V.S.奈保爾:信徒的國度 作者:(英)V.S.奈保爾 著; 秦於理 譯


一 死亡協(xié)約

薩德克原本應(yīng)該跟我一起從德黑蘭出發(fā),南下一百英里,前往圣城庫姆。我從未當(dāng)面見過薩德克,一切安排都是在電話里敲定的。我需要一個伊朗翻譯隨行,大使館里有人跟我提起薩德克的名字。

薩德克整天都有空,因為自從革命之后,他跟許多人一樣,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失業(yè)了。他有一輛車。我們在電話里交談時,他說,要去庫姆,我們最好開他的車,伊朗的公交車糟糕透頂,車速快得嚇人,司機開車根本不在乎安全。

我們談妥了價錢,包括使用他的車、他做司機兼翻譯,而他的開價也相當(dāng)合理。他說,我們第二天早晨應(yīng)該盡早動身,好避開炎熱的八月天。他會先載他太太去上班——她的工作保住了,接著就直接開車到賓館接我。我應(yīng)該在七點三十分之前準備就緒。

他到的時候,已經(jīng)快八點。他年近三十,個頭矮小,穿著搭配頗為細心,英俊,一頭悉心修剪的頭發(fā)。我不喜歡他。我看他只是個出身不高、略略受過幾年教育的人,卻帶著某種冷嘲熱諷的驕傲,表面上畢恭畢敬,內(nèi)心卻憤憤不平,不喜歡自己現(xiàn)在正在做的事情。就是像他這樣的人,毫無政治信念、只有滿心忿怨的人,才搞出伊朗革命。跟他聊上一兩個小時,可能還有點意思;要跟他朝夕相處幾天,就沒那么容易了,可是木已成舟,我也只有繼續(xù)跟他耗下去了。

他面露微笑,帶了一個壞消息給我。他認為,開他的車恐怕到不了庫姆。

我不相信。我想,他不過是臨時改變主意罷了。

我說:“開車是你的主意。我本來也只想搭公交車去庫姆的。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嗎?”

“車拋錨了?!?/p>

“你出門之前為什么不打個電話給我呢?假如你先打過電話給我,我們還可以改搭八點鐘出發(fā)的公交車?,F(xiàn)在,我們連那班車也趕不上了?!?/p>

“我送我太太上班之后,車就拋錨了。你今天真的想去庫姆嗎?”

“車出了什么毛???”

“要是你真的想去庫姆,我們可以開車碰碰運氣。我的車只要能發(fā)動就可以走,問題就在于怎么發(fā)動它?!?/p>

我們過去察看那輛車。他的車好端端地停在路旁,離賓館大門不遠,讓我懷疑究竟有沒有拋錨。薩德克坐上駕駛座。他探頭喊住一個路人,一個德黑蘭街頭游手好閑的工人,我和那人在后面開始推車。一個拎著公文包的年輕男人,可能是個坐辦公室的,正在上班途中,也自告奮勇地過來幫忙。馬路開挖施工,塵土飛揚,車子同樣也灰撲撲的。天氣炎熱,一旁來往的汽車與卡車排出的廢氣更是火上澆油。我們一會兒順著車輛流動的方向推,一會兒逆著推,這期間,薩德克一直氣定神閑地坐在方向盤后面。

人行道上陸續(xù)有人過來幫忙一陣子,接著就回頭辦自己的正事去。我突然想起來,是啊,我也該回頭辦自己的正事去,像這樣前前后后地幫薩德克推車,是到不了庫姆的。好的開始,才是成功的一半,開頭如果這么暗淡,后面怎么會有好結(jié)果呢?于是,我沒跟任何人打招呼,事后也沒有一言半語,我離開了薩德克和他的車,還有那群自動幫忙推車的路人,自個兒回賓館了。

我打了個電話給貝赫扎德。當(dāng)時,也有人向我推薦貝赫扎德當(dāng)我的翻譯??墒锹?lián)絡(luò)他真費了我一番功夫:他還是個學(xué)生,在德黑蘭這個大城市里,沒有固定的落腳之處。而前一天晚上,在他來電之前,我已經(jīng)選擇雇請薩德克了。我告訴貝赫扎德,我的計劃是如何泡湯的,他也沒有推三阻四的拒絕,這一點我很欣賞。他說他還是有空,而且,他會在一個小時之內(nèi)跟我會合。

他認為,我們不該自己開車去庫姆。公交車比較便宜,我也可以順便多多見識伊朗人民的生活起居。他還說,我們出發(fā)之前應(yīng)該先將肚子填飽?,F(xiàn)在正值齋月,這個月里,從日出到日落,穆斯林都要封齋;而在像庫姆這樣一個到處都是毛拉[1]和阿亞圖拉[2]的城市,更不可能找到供應(yīng)飲食的店家。在這個普遍洋溢著宗教激情的伊斯蘭國度的某些地方,還有人因為封齋破戒而遭到鞭刑。

貝赫扎德的言談方式,即使只是電話交談,都與薩德克不同。薩德克只是個社會地位逐漸上升的小頭銳面之人,說不定只比貧農(nóng)階級高出那么一兩級,卻費心裝出比一般伊朗群眾都高明的樣子??墒?,他沒比別人好到哪里去,真的。他那雙笑瞇瞇的眼睛里,深鎖著不少伊朗式的歇斯底里與困惑。貝赫扎德卻能說明自己的國家,好壞和盤托出,語氣也還是盡量保持客觀。

而當(dāng)他依照自己約定的時間,準時跟我在賓館大廳碰面時,我一看到他,就覺得寬心自在。他比薩德克年輕,個子更高,膚色較黑,教育程度也高出不少,舉手投足不見一絲花哨,絲毫沒有薩德克的緊張與露骨的驕矜。

我們搭乘定線出租車——德黑蘭市里行駛固定路線的出租車,前往德黑蘭南區(qū)的汽車總站。德黑蘭北區(qū)——延伸至一片棕色山丘上,山丘輪廓隱沒在薄霧里——是這個城市比較典雅的地區(qū),公園綠地與花園多半集中在此,遍植懸鈴木的通衢大道縱橫貫穿,還有昂貴的公寓建筑、賓館與飯店。德黑蘭南區(qū)則還是個東方城區(qū),居民稠密,空間狹窄,更像個市集,擠滿了遠從鄉(xiāng)間遷入的人。民眾聚集在總站前塵沙遍布、垃圾滿地的廣場上,就像一群鄉(xiāng)下來的烏合之眾。

車站內(nèi)一間污穢的辦公室里,有人跟貝赫扎德說,半個小時以后,就有一班車開往庫姆。那輛大巴就停在大太陽下面,車上空空如也。車頂上沒有行李與包裹,車廂外沒有耐心十足的農(nóng)民在一旁守候,或是坐進車里忍受蒸烤。這輛車看來要在廣場上停上一整天。我不相信它會在半個小時之后出發(fā);貝赫扎德也不敢相信。德黑蘭還有另外一處汽車站,那里提供空調(diào)車廂,還可以預(yù)訂座位。貝赫扎德找到一個電話,摸出幾枚硬幣,撥了電話,無人應(yīng)答。八月驕陽益發(fā)熾烈,空氣中的灰塵更重了。

一輛定線出租車將我們載到另外一處汽車站,位于德黑蘭中區(qū)。一列長長的柜臺上方,一塊告示板上寫著一連串偏遠的伊朗城鎮(zhèn)名字。這里甚至每天發(fā)一班車,經(jīng)土耳其前往歐洲。可是,早上開往庫姆的車已經(jīng)走了,下一班車還要再等上好幾個鐘頭?,F(xiàn)在時間將近中午。我們一籌莫展,只有先回賓館,再想想看下一步該怎么辦。

我們徒步前行,因為定線出租車一車難求。交通擁擠。德黑蘭,自從革命以后,就不再稱得上是個運作有效的都市了,只不過居民有車可以代步罷了,而這座怠惰的城市——許多計劃突然中止,一些興建到一半的建筑物頂上停駐著一動不動的吊車,給人一種窮忙瞎攪和的絕望印象。

這種絕望也體現(xiàn)在伊朗人開車的瘋勁兒上面。他們開車的樣子就像是從來沒見過機動車輛。他們開車就像他們走路一樣,德黑蘭的車流因人人突如其來地停車、轉(zhuǎn)向而抽搐無律,車輛不見明顯分道,有如人行道上一群推推搡搡、挨挨蹭蹭的步行民眾。如此駕駛風(fēng)格,不見得就有德黑蘭特殊的運氣保佑。每兩輛車中就有一輛車的車門或擋泥板被撞凹了,或是撞凹后被修復(fù)過。當(dāng)?shù)貓蠹垼w咎于伊朗國王不曾為德黑蘭建設(shè)較為現(xiàn)代化的道路系統(tǒng))上有一篇報道指出,車禍是德黑蘭最嚴重的死因,每個月都有兩千人因車禍喪生或受傷。

我們來到一處十字路口,我就是在那里跟貝赫扎德走失的。我一心想等到車流稍止再走??墒秦惡赵聸]有等我。他只是自顧自地過馬路,分別依序處理每一輛即將迫近的汽車,腳步有時停下,有時加快,偶爾打個手勢指明他行進的方向,就像個踩著一根細長的樹干通過一道森林峽谷的人一樣,他決不回頭。一直到他通過馬路安全抵達對面,才回過頭來找我。他揮手要我過去,只是,我動彈不得,手足無措。紅綠燈已經(jīng)停止運作,車輛川流不息。

他了解我的困惑無助,又重新穿越車陣,回到馬路這一邊接我。就像只母紅松雞領(lǐng)著小雞涉水渡過湍急的溪流一樣,他帶著我通過一個又一個仿佛隨時可以將我席卷而去的險惡激流。他牽著我的手帶我過街,就像母雞走在小雞身旁靠近下游的一側(cè),抵擋隨時可以將那些小東西卷走的流水沖力,就這樣,貝赫扎德讓我跟在他身側(cè),走在比我稍前一步的距離,稍稍錯開行進方向,如此,即使有人飛車奔來,先撞上的也是他。

而當(dāng)我們終于過了街之后,他說:“你一定要讓我牽著你的手走路?!?/p>

其實,我早就這么做了。要是沒有貝赫扎德,沒有他給予我的語言協(xié)助的話,我在德黑蘭只是個半瞎的盲人。置身這些街道上,聽不懂人家的語言,尤其令我深感挫折,街上處處飛舞著五彩繽紛的波斯文字標語,你涂鴉過來,我涂鴉過去,墻上還貼著革命海報與嗜血的漫畫?,F(xiàn)在,多虧了貝赫扎德,路邊墻壁開口說話了,其他許多事物也多了一份意義,這個都市改變了。


剛開始,貝赫扎德的評論還算中立,我還自忖這是他的正確考慮,謹守本分,不愿逾越他身為翻譯者的責(zé)任??墒?,貝赫扎德之所以中立,是因為他自己也困惑不解。他也是個革命分子,他樂見伊朗國王垮臺;可是,席卷伊朗的宗教革命不是貝赫扎德想要的革命。貝赫扎德是個沒有宗教信仰的人。

這怎么可能呢?出生在伊朗這樣的國度,又在地方城鎮(zhèn)長大,他是怎么擺脫宗教束縛的呢?貝赫扎德說,簡單得很。他的父母從來不以宗教來教養(yǎng)他,他也從來沒被家人送進清真寺過。伊斯蘭教是個復(fù)雜的宗教。既無哲學(xué)屬性,也不是純玄想的。伊斯蘭教是經(jīng)過真主啟示的宗教,有先知以及一整套規(guī)矩。真要虔信伊斯蘭教,一定要廣泛知悉這個宗教的阿拉伯起源,然后還要徹底了解這項知識。

然而伊斯蘭教在伊朗就更復(fù)雜了。伊朗的伊斯蘭教是伊斯蘭信仰的一個分支,如此分歧肇因于先知在公元六三二年去世之時,因為繼任人選而引發(fā)的政治及種族糾紛。伊斯蘭,幾乎從立教之始,就不只是一種宗教,它還是種擴張,伊斯蘭教的早期歷史與羅馬帝國史驚人的相似,幾乎就是后者的快速放映版,同樣都是從城邦國家興起,擴大為雄踞半島的霸主,再進一步演變?yōu)榈蹏?,彼此在每個階段都出現(xiàn)過相當(dāng)緊張的情勢。

伊朗與伊斯蘭主流信仰的分歧后來轉(zhuǎn)為教條性的差異,分歧之中又見分歧。伊朗人認定了一條繼承先知地位的特殊譜系。可是,這條伊朗譜系的第四順位者,第四伊瑪目[3],有一群忠實的擁護者,他們公開宣布與主流信仰分道揚鑣。另外一群信徒卻對第七順位者情有獨鐘。伊朗境內(nèi)只有一位伊瑪目,第八順位者(與第四順位者一樣,遭人下毒謀殺)死后厚葬在本地,他的圣地就設(shè)在馬什哈德,距離蘇聯(lián)邊境不遠,也是個朝圣的圣地。

貝赫扎德說:“那些人很多都被殺了,或是慘遭毒斃?!狈路鹪谡f明他缺乏信仰的緣故。

伊朗的伊斯蘭教——什葉派伊斯蘭教,十分錯綜復(fù)雜。要為遠古以來的仇恨注入活水,要堅持復(fù)仇的意念,即使事隔千年,還要擬出一紙?zhí)厥饷麊?,一一列舉英雄與殉教烈士及惡棍壞人等,茲事體大,只有加強教諭,才能畢其功。而貝赫扎德不曾領(lǐng)受過如此教誨,他只是躲得遠遠的。他充其量也只受過他父親不信教的教誨罷了。他父親是個共產(chǎn)黨,談窮人多,提圣人少。貝赫扎德誠惶誠恐永記在心的回憶,便是他父親首次跟他講到貧窮的那一天:他自己的貧窮,以及他人的貧窮。


土耳其大使館外人行道上,兩個裹著頭巾、皮膚曬得黝黑的巫醫(yī),席地而坐,展售他們?nèi)玖松氐乃幏?、樹根與礦物石塊。我在德黑蘭曾經(jīng)看到過其他的巫醫(yī),以為他們不過就等同于印度的順勢療法巫醫(yī)??墒?,這些巫醫(yī)卻自稱繼承了幾個赫赫有名的醫(yī)療權(quán)威名號——貝赫扎德在聽過他們對一群農(nóng)民發(fā)表的促銷演說之后告訴我——他們竟然可以跟阿維森納[4]、蓋倫[5]與希波克拉底[6]扯上關(guān)系。

阿維森納!對我而言,只是個名字而已,一個中世紀的歐洲人:我從來沒想到,他竟然是個波斯人。這條灰撲撲的人行道上的藥草攤子,竟然還延續(xù)著千年以前的阿拉伯榮耀,當(dāng)阿拉伯的信仰糅雜了波斯、印度以及其統(tǒng)馭的殘余的古典世界,伊斯蘭文明就成為西方世界的中心文明。

貝赫扎德的反應(yīng)不像我這般敬畏有加。伊斯蘭光榮的過去,他根本就不在乎,他也壓根不信這種地攤醫(yī)學(xué)。伊朗國王的建筑,他同樣不放在眼里:伊朗中央銀行古色古香的波斯圖案,還有伊朗自稱早于伊斯蘭文化之前的雅利安榮光,等等。在貝赫扎德看來,波斯街道上的古跡,以及君主國的古跡,都不過是伊朗國王虛妄夸飾的一部分。

他望著中央銀行,望著建筑上的青銅與大理石,毫無熱情地說道:“那些東西對我一點意義也沒有。”

他完全破除神像崇拜與迷信了嗎?如果滌卻了對伊朗人民的熱愛,他渾身上下還有什么地方屬于波斯和伊朗嗎?難道他的政治信仰已經(jīng)將他徹底洗腦了嗎?

他的政治信仰未竟全功。德黑蘭經(jīng)歷過一番革命。不過,尋常生活卻頗為離奇地照常運作,人行道上,置身于強烈要求以血還血的標語與海報之間,販賣圖畫的小販安之若素。他們販賣放大了的瑞士湖泊或者德國森林的彩色照片、河川林木交織的夢幻風(fēng)景,還有兒童與美女的畫像。只是畫中的女人在啜泣,孩童也止不住淚水,大滴凝膠狀的眼淚直直垂落,淌下臉頰。

貝赫扎德,他的父親是位波斯文學(xué)教師,他說:“波斯詩歌里面充滿了哀愁。”

我說:“可是,只為了流淚而流淚,貝赫扎德……”

他仿佛根本無意討論眼前擺明了的事實,也無意傾聽任何有關(guān)藝術(shù)的廢話,他堅定不移地說:“那些眼淚美極了?!?/p>

這個話題就此打住。然后,我們一邊走著,一邊從眼淚的話題重新兜回到革命上。我在德黑蘭許多地方都看到兩張海報。兩張海報尺寸一致,版面風(fēng)格相同,顯然是為了成雙張貼而設(shè)計。一張海報上是一小群農(nóng)民在田里干活,看不出推著的是一輛獨輪推車,還是一具犁架——究竟為何,不太能從海報上的素描明顯看出。另外一張海報上畫的是側(cè)面剪影,一伙人高舉著來復(fù)槍,仿佛在對彼此致意。兩張海報看來都在謳歌人民革命:一群覺醒后的勝利人民,勞動大眾找到新的尊嚴。只是,海報上方的波斯文字是什么意思?

貝赫扎德為我翻譯:“第十二順位伊瑪目,我們正在等候著您。”

“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們正在等待第十二順位伊瑪目啊。”

第十二順位伊瑪目在伊朗是先知繼任人選譜系的最后一位。那條譜系早在一千一百年前就斷線了??墒?,第十二順位伊瑪目沒有死,他還活在某個地方,等著重回故土。而他的人民正等候著他,伊朗革命正是獻給他的大禮。

至此,貝赫扎德就幫不上我的忙了,他無法讓我了解伊朗人民的狂喜。他只能將事實現(xiàn)況平鋪直敘。貝赫扎德本身雖無信仰,可是他周遭環(huán)繞的都是信仰,他也可以了解其情緒之興奮。在他而言,光是那么一句話就已經(jīng)夠了,而他也確實如實陳述,毫無挖苦嘲諷。第十二順位伊瑪目就是第十二順位伊瑪目啊。

稍后在我的伊斯蘭世界的旅途中,在我逐漸熟悉艱深的史實與系譜發(fā)展之后,在這些歷史片段逐漸成為易懂能解的信條之后,我才開始稍微領(lǐng)悟穆斯林的狂熱??墒?,當(dāng)貝赫扎德幫我翻譯革命海報上的波斯文字時,我確實是一頭霧水。

革命之前,伊朗人大筆揮灑在倫敦或者國外其他都市墻壁上的標語,從未提到這位隱而不現(xiàn)的救世主。他們總是用英文宣揚民主,揭露伊朗國王御用秘密警察的暴行,抗議伊朗國王的“法西斯”。打倒法西斯國王——那可是當(dāng)年一再出現(xiàn)的標語。

當(dāng)時,我并沒有緊盯著伊朗形勢的后續(xù)發(fā)展;可是,光是從海外伊朗人的墻壁涂鴉來看,宗教一直到伊朗國內(nèi)抗議后期,才慢慢摻上一腳。伊朗革命爆發(fā)之后,我才領(lǐng)悟到其間竟然有一位流放海外多年的宗教領(lǐng)袖——阿亞圖拉霍梅尼。我覺得,整個革命期間,他登場的時間相當(dāng)晚,隨著革命進展,他的神圣義務(wù)與權(quán)威才隨之增長,直到最后,外人反而會以為兩者始終與革命同行。

公開現(xiàn)身之后,這位阿亞圖拉開始為伊朗人詮釋真主的旨意。先前所有抗議伊朗國王“法西斯”專政的不滿呼聲,拜霍梅尼崛起介入所賜,全都銷聲匿跡,或淪為無足輕重的瑣碎囁語。而阿亞圖拉也欣然接受自己的角色。正如他在一九七九年一月十二日刊載于《紐約時報》上、針對“全世界的基督徒”發(fā)言的廣告里自詡的一樣,他的角色就是扮演詮釋真主旨意的解說者,三個星期之后,他結(jié)束了在法國的流亡生涯,回到伊朗。

霍梅尼的廣告訊息中,一半是真主的賜福與祝賀?!叭苷嬷髻n福與祝賀福澤滿溢的耶穌……其榮耀之母親……祝賀所有神職人員……所有愛好自由的基督徒?!绷硗庖话雱t是呼吁所有的基督徒為神圣的日子祈禱,并且警告那些“運用撒旦惡力支持暴君伊朗國王的基督教國家領(lǐng)袖們”。

而霍梅尼就以真主旨意詮釋者之姿,以判別合乎或違逆伊斯蘭教教義之最后審判者自居,來統(tǒng)治伊朗。我到達伊朗幾天之后,他在收音機里這么說:“我一定要敬告諸位,先前在極權(quán)統(tǒng)治之下,罷工與靜坐抗議令真主十分歡喜??墒牵F(xiàn)在的執(zhí)政者已經(jīng)換成一位穆斯林了,而且還是代表全國國民的,敵人正忙著圖謀對我不軌。因此,現(xiàn)在再發(fā)動罷工或是靜坐就為宗教所不容,因為,這樣就違背了伊斯蘭教的教義?!?/p>

這話聽來耳熟,在德黑蘭過了幾天,知識上還差可理解:其人身兼政治領(lǐng)袖與真主喉舌之特殊權(quán)威??墒?,講到革命不只是革命,還是奉獻給第十二順位伊瑪目的大禮,而這位伊瑪目早在公元八百七十三年就銷聲匿跡,至今還神秘隱身在某處,這種概念,就沒那么好懂了。此外,模仿二十世紀后期的革命主題——歌頌農(nóng)民與都市游擊隊的海報、革命衛(wèi)隊身上穿著的切·格瓦拉外套等——就更讓人迷惑不解了。

通過貝赫扎德的翻譯,墻壁開口說話,德黑蘭讓人感覺更加離奇。而德黑蘭北區(qū)——一個像歐洲的區(qū)域,所費不貲地坐落在山丘塵沙與巖石之間,伊朗國王與大群中產(chǎn)階級憑恃著原油出產(chǎn)的非創(chuàng)造性財富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城區(qū)——更像一場幻夢。這里摩天大樓與國際酒店林立,鱗次櫛比的店鋪展售著國際名牌的昂貴商品;可是,這個大都會緊鄰德黑蘭南區(qū)。北區(qū)是南區(qū)的社群過于快速地演進蛻變而成。然而南區(qū),遵從著真主以及第十二順位伊瑪目的旨意,卻反過頭來重重地壓低北區(qū)。


穆斯林構(gòu)成了特立尼達島上一小撮印度人社群的一部分,而我正好出生在這個社群之中,可以說,我打從出生就知道有穆斯林這類人群了。可是,我對他們的宗教幾乎一無所知。我自己的背景是印度教,而我從小就知道,穆斯林,即使他們的祖輩也來自印度,很多地方都跟我們相仿,但是他們跟我們就是不一樣。從來也沒有人教給我這種宗教的細節(jié),或許,我家里也沒有人真懂伊斯蘭教。印度教教徒與穆斯林之間的差別,像是種群體感受,而且十分神秘:我們的祖輩們,不論印度教教徒或穆斯林,從印度帶來的彼此仇視,已經(jīng)軟化為某種鄉(xiāng)俗智慧,熟知對方之不牢靠與背信惡習(xí)。

我自己不是個有信仰的人。對于我成長期間接觸的儀式與典禮,也只是一知半解。在種族組成如此復(fù)雜的特立尼達,我的印度教其實只是附帶在我的家庭與其行事方式之上,附加在我自己跟他人的差別之上;而在我的想象中,宗教信仰之于穆斯林與其他教徒,可能也只是類似的附屬特質(zhì)與隱私吧。

我對伊斯蘭教的了解,差不多就是外人對伊斯蘭教的了解。他們有個先知與一本《古蘭經(jīng)》;他們相信真主獨一無二,也同樣厭惡神像;他們也有天堂與地獄的觀點,雖然總是跟我的觀念不同。他們有自己的殉教烈士。一年一度,他們總會將縮小的圣地模型架在輪子上,推到市集游行,男人頂著沉重的彎月“舞蹈”,彎月有時搖晃到這一邊,有時又晃向另一邊,鼓聲喧天,有時候還會舉行儀式性的棍棒武斗。

棍棒武斗是對古代戰(zhàn)役的模仿,游行是為了追悼、紀念一次失利的戰(zhàn)斗。那場戰(zhàn)役發(fā)生在哪里?又是為何而戰(zhàn)?當(dāng)時,我只是個孩子,從來也沒問過大人;許久之后,我才知道,那種節(jié)慶——不光是穆斯林,連印度教教徒都會參加——其實是什葉派的慶典,那場戰(zhàn)役跟先知的繼任人選有關(guān),戰(zhàn)爭發(fā)生在伊拉克,游行中特別追悼的人是穆罕默德的孫子。

就我這個教外人士從旁觀察,伊斯蘭教不若印度教抽象玄奧,比較直截了當(dāng)。這個宗教包含了疑懼與報答,古怪地結(jié)合了戰(zhàn)爭與世俗的悲悼,教義中太多成分讓我想起基督教——在特立尼達島上顯眼得多,也“正式”得多;因此,我也才能借以了解伊斯蘭教。伊斯蘭教條,或者說,我心中以為的教條,并不吸引我。其教義看來并不值得深入鉆研。爾后許多年間,即便行旅過境,除了童年時期在特立尼達耳濡目染的見聞以外,我的伊斯蘭教知識還是未見大幅增長。這個宗教的輝煌史跡僅止于遙遠的過去,伊斯蘭教不曾促發(fā)諸如文藝復(fù)興的盛況。伊斯蘭國家,不是淪為殖民地,就是專制國家。而且,幾乎所有的伊斯蘭國家,在挖到原油以前,都窮無立錐之地。

上一個冬季,就在伊朗革命期間,到幾個伊斯蘭國家旅行訪問的主意突然襲上我心頭。當(dāng)時,我在美國康涅狄格州,好幾個晚上,我都在看電視新聞。伊朗動蕩不但令我關(guān)注,某些電視節(jié)目里,幾個應(yīng)邀接受訪問的旅美伊朗人,也同樣讓我好奇不已。

節(jié)目里有個穿著蘇格蘭呢外套的男子,開口閉口馬克思主義論調(diào),他制造的印象遠比他的言語要復(fù)雜。他穿著花哨,洋洋得意于自己能如此信手拈來、嫻熟地運用專業(yè)術(shù)語,就像在展現(xiàn)他操弄某種外國語言里的常用語的本事。他為他的伊朗革命感到驕傲——革命給了他某種榮光??墒?,他也察覺到,這場革命的宗教面,在他的觀眾眼中,可就沒那么光彩了;而他也企圖——借助于他的蘇格蘭呢外套、他的常用語言語、他的風(fēng)采——表現(xiàn)出他教養(yǎng)之高,決不輸給任何一位觀眾,而且他也是以與觀眾同樣的方式被教育長大的。

另一個晚上,另一個節(jié)目里,一位伊朗女士蒙著面紗,在電視上宣告:伊斯蘭教保護了婦女,并且給予她們尊嚴。她說,一千四百年前在阿拉伯地區(qū),女童往往淪于活埋,好在伊斯蘭教崛起,才遏阻了這種陋習(xí)。不過,我們并不都住在阿拉伯地區(qū)(那位蒙面的婦女也不住在那里),而且,自從第七世紀以后,朝代更替,世事有所改觀。女人,尤其是像這位對著我們說教的強悍女士,還會需要伊斯蘭教所賦予的特殊保護嗎?她們還需要面紗嗎?她們還需要禁足于公共場所之外,也不準出現(xiàn)在電視上嗎?

這些都是涌上我心頭的疑問。不過,電視節(jié)目的主持人,每天都要對著受訪者提出事先設(shè)計好的問題,無心啰唆。他繼續(xù)他下一個問題,詢問那位女士,請問她希望見到伊朗成為何種伊斯蘭國家?她心中理想的伊朗,應(yīng)該跟沙特阿拉伯一樣嗎?此女士胸中早已蓄積充足的怒火,當(dāng)下就發(fā)作起來;她的面容圍在黑色四角巾里,她看起來就像個憤怒的修女,隨即她高聲嚴詞斥責(zé)。她說,這是許多人犯下的錯誤;而且,沙特阿拉伯算不上伊斯蘭國家??雌饋?,她似乎在說沙特阿拉伯只是個公認的野蠻國家,伊朗這個伊斯蘭國家將與其迥然有別。

我從電視上看到的第三個伊朗人,則是在講述伊斯蘭教律法的美妙所在。不過,當(dāng)時他在干什么?他在一所美國大學(xué)里研讀法律?美國與美國所代表的文化究竟有何德何能,吸引這些伊朗人離鄉(xiāng)背井?他們說不出所以然來嗎?美國確實有其吸引力,不光只是提供教育和技能。只是,沒有人會承認這種吸引力,同時,委實令一個古老而驕傲的民族難以承認的是,如此吸引力之中還隱藏著一絲障礙,表現(xiàn)在花哨舉止、模仿、吹噓與拒斥之上。

裹著黑色四角巾的女人,因為美國教育,或者說,非伊斯蘭教育,獲得能力與權(quán)威。而今,她站出來質(zhì)疑像她自己所長成的這種人有何價值,甚至否定自己的某些天賦。這些美國電視上的伊朗人,全都非常在意他們的美國觀眾,給人的印象,似乎他們還意在言外?;蛟S,他們無法一一闡述所有的感受;或許,有些事情他們寧可略過不表。(我一直到了伊朗以后,才明白裹著黑色四角巾的女人講到沙特阿拉伯的時候,究竟是什么意思。其間牽涉到不同教派的隔膜,對電視觀眾而言,或許太復(fù)雜了:阿拉伯人與波斯人分屬不同教派,各有不同的先知繼任譜系,彼此之間存在著歷史怨恨。)

我從一本備受好評、最近才翻閱拜讀完畢的伊朗小說里學(xué)到的更多。人人都可以隱匿在平鋪直敘的聲明背后。虛構(gòu)小說,表面上漫無頭緒與方向,隱藏的沖動反而無所遁形。這本小說,《外國人》,根據(jù)其美國出版公司的描述,是第一本伊朗人以英文寫作的小說,作者是一位年輕女性——納希德·拉克林。小說出版于一九七八年,伊朗國王仍然在位。全書回避了政治評論。書中迂回抗議政治上的限制驅(qū)策深化了激情,而這本小說,雖然放出純真的煙幕,其實充斥著婦女遭受到的暴行、無助與挫敗。

敘述者斐莉,一位定居波士頓的伊朗女性,時年三十二歲。她在美國求學(xué),嫁給一位美國大學(xué)教師,在一所研究機構(gòu)擔(dān)任生物學(xué)者。斐莉,一時心血來潮,回到德黑蘭度假兩周。她所回到的都市,竟然車滿為患,而且還擠滿了“西方”建筑(“西方”一詞,而非“嶄新”或“現(xiàn)代化”,可以窺見敘述者奇異的措辭方式);可是,那并不是個富有魅力的都市。街道上可能盜匪層出。老房子圍住的天井之中,家庭生活紛亂吵嚷,又骯臟難堪。這勾起斐莉的回憶,回想起親人意欲亂倫的接觸,女人家談起月經(jīng)與強奸。還有女人聚在一起,聆聽一位毛拉每個月的宣教演說,每當(dāng)她們聽到講伊朗的什葉派英雄的悲劇時,就一定會捶胸頓足,號啕大哭。

斐莉自己的家庭生活并不完整。她的母親跟另外一個男人住在另外一個鎮(zhèn)上,她的父親再娶。斐莉決定縮短假期,提前回波士頓。要回美國,她得先拿到伊朗的出境許可,要拿到出境許可,她還要先獲得她丈夫的準許。至此,她似乎已經(jīng)陷入泥沼,再也無法回到潔凈有致、風(fēng)光明媚的波士頓郊區(qū)了。

她出門去尋找母親,結(jié)果在一個破落鄉(xiāng)間小鎮(zhèn),找到一個哀愁而落魄的女人。她的母親需要幫助;可是斐莉,這位來自波士頓的生物學(xué)者,更需要愛。找到她的母親以后,斐莉重新變得像個小孩兒一樣,她病倒了。她住進當(dāng)?shù)氐尼t(yī)院。她憂慮著醫(yī)院的水平,可是,負責(zé)診治她的醫(yī)生讓她安心。他說,醫(yī)院配備著現(xiàn)代化的醫(yī)療器材,而他本人則是在美國受過訓(xùn)的。他原本已經(jīng)在那里待了下來的,可是,由于某些他不便詳述的苦衷,除了去美國的伊朗人往往無法安家落戶之外,他寧可回國。而且,他說,回國一個月以后,他就經(jīng)常借著造訪清真寺與拜謁圣地來紓解壓力。

斐莉因為醫(yī)師的理解而略受誘惑,住院期間,她也回顧省思自己待在美國的那段時間。她始終是個外國人,即使有丈夫與朋友相伴,還是覺得孤獨無依,不論是性生活還是社交生活,她總是茫然無措。做任何事情,她都說不上個所以然,也搞不清楚她為什么要過著美國式的生活。她工作勤奮,然而,現(xiàn)在即使是工作——實驗與研究,看來都毫無意義了,只是為了工作而工作,只是為了進入社會而工作。她居留在美國期間,即使歷經(jīng)求學(xué)、工作與婚姻,回想起來還是一片空虛的時光。然后,醫(yī)生又告訴她,她的胃痛起因于一道潰瘍舊傷?!澳銕е@道潰瘍回國的,”那個醫(yī)生說,“現(xiàn)在你就沒有理由擔(dān)心這家醫(yī)院、我,或者你的國家了。你的病可是一種西方病?!?/p>

斐莉的美國丈夫,先前經(jīng)由斐莉召喚,抵達伊朗,前來帶她回家。他被別人當(dāng)成外國人看待,被公正看待的外國人(如此公平對待,也是這本小說的優(yōu)點之一):一個工作勤奮的人,也是個知識分子,能獨處而不孤獨,自給自足,由另外一種文明所造就的男人,迎娶一位伊朗女子是他畢生唯一違反傳統(tǒng)的行為。斐莉再也不可能回到他身邊,不可能與一個如此陌生的人回到美國式的空虛里。她會失去她的研究職位,可是她不在乎。

事實上,她即將棄絕過去充滿焦慮而且全然膚淺的工作,以及她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身份。她會跟那個醫(yī)生一樣;她會去參拜清真寺,時時敬謁圣地,她會裹上黑色的四角方巾。她覺得自己從來不曾真的快樂過。棄絕塵俗(一個小說作者異想天開卻永遠無法實現(xiàn)的研究點子)之后,她才能全心靜謐。

接著,雖然小說作者未曾多加著墨,斐莉與那個醫(yī)生,棄絕知性與勤奮工作的生活,回歸傳統(tǒng),兩人仿佛一同簽訂了伊朗式的死亡協(xié)約,投身到他們對什葉派信仰的熱愛中。這對他們來講如此特殊,他們將重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尊嚴與完整的自我,神圣而不能侵犯。他們不必再唯唯諾諾地盲從他人,擔(dān)憂自己的人生軌道將何去何從。他們不必再壓抑殿后,甚至不必屈居第二。而且,日子就這樣過下去,其他困守在精神荒原的人,大可繼續(xù)制造令那個醫(yī)生自豪于擁有的醫(yī)療器具,其他人也可以繼續(xù)供稿給醫(yī)學(xué)期刊,那個醫(yī)生同樣也將樂于閱讀。

這般一廂情愿的期待——期待別人去繼續(xù)創(chuàng)造,期待那些外國人,意即他們所代表的文明,現(xiàn)代社會運作不可或缺的文明,賡續(xù)運作下去——隱含在棄絕塵俗的行為中,也是棄絕塵俗的一大痛處。


[1]毛拉,穆斯林對伊斯蘭教阿訇、學(xué)者、教師、教法專家的敬稱。

[2]阿亞圖拉,伊斯蘭教中什葉派對高級教職人員的尊稱。

[3]伊瑪目,意為領(lǐng)拜人。四大哈里發(fā)時代之后,什葉派用伊瑪目一詞專指伊斯蘭教組織內(nèi)部地位最高的領(lǐng)導(dǎo)人,也就是宗教領(lǐng)袖。

[4]阿維森納(980-1037),波斯人,醫(yī)學(xué)家,哲學(xué)家。

[5]蓋倫(129-200),古希臘醫(yī)學(xué)家,哲學(xué)家。

[6]希波克拉底(前460-前377),古希臘名醫(yī),被尊為“醫(yī)學(xué)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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