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蘭州之夜

江河源隱秘春秋 作者:楊志軍著


天亮了,在監(jiān)獄的第一個白晝,人們注意到的首先是圍墻。這道把囚犯同外界隔離開的防線幾乎是高不可攀的。筆直而光滑的磚砌墻面,青黑的色澤消逝在云空的蔚藍里。黑衣人在第一眼看到它時就驚奇地吸口涼氣:“這不是圍墻,是城墻?!彼f得不錯,是城墻,是一處古代遺跡。墻角和墻中用土坯砌成的哨亭卻是現(xiàn)代的。哨亭新近修成,抹上去的草泥還沒有完全風干。最近的哨亭離他們也有百米之遙。但能看到哨亭修得并不規(guī)范,一個和一個不一樣。那簡陋粗糙的樣子恰如其分地證明著今人比古人的草率和湊湊合合的心理。倒也好,囚犯們就怕你不湊合。城墻內(nèi)有一處古建筑群,離監(jiān)房較遠,依稀可見單檐和重檐的造形。那兒可能是屯兵和管教人員居住的地方,一道土墻把它和監(jiān)房間隔開來。土墻上插滿了黑刺的硬條。監(jiān)房倒不是新蓋的,但也不古老。顯而易見是剛剛消逝的那個政權(quán)的產(chǎn)物。但也許,過去并不是囚禁罪犯的,而是兵營。監(jiān)房一共五排,每排至少會占用三十五個號碼。如果相信它過去是屯兵的地方,四個士兵一間房,每一排恰好可以住進去一個連。監(jiān)房一律面南,東西兩側(cè)都有堅固的石墻,把幾排監(jiān)房連接成一個整體。每一排監(jiān)房的東側(cè)石墻中央,有一道狹窄的門洞,沒有門扇,也沒有鐵欄。到底是為了管教人員進出方便,還是沒有來得及安裝?古城堡是倉促之間變成監(jiān)獄的。

開始,囚犯們沿用著路途上活動牢房中的生活規(guī)律:吃飯即是放風。不過,每天只有兩頓飯。每頓飯所用的時間也比在路上短暫。半個小時一過,不管你吃完沒吃完,統(tǒng)統(tǒng)都得被驅(qū)進那個四步見方的天地。試圖延長吃飯時間、以爭取陽光多加照耀的經(jīng)驗,在這里馬上失去了作用。幸運的是集體放風。這間牢房和那間牢房的犯人可以互相張望,甚至可以說話。不久,吃飯和放風岔開了。在牢房里吃飯。放風改為一天一次,每次的時間縮短為二十分鐘。而且,這二十分鐘由每間牢房的犯人單獨占用。早晨七點,先打開一號牢房的門。晚上八點,最后一間牢房的犯人們收風。整整一個白晝,都有犯人呆在狹長的院子里。這樣,就避免了牢房之間的交流。反正有的是從軍隊退役下來的管教干部。他們可以換班,一人負責一上午。晚上,還有另外的值班人員。軍人也多起來,除了城墻上環(huán)視整個監(jiān)獄的崗哨,通往每排監(jiān)房的那道門洞也增設(shè)了哨兵。兩個小時站一班,每排監(jiān)房約有一個班的兵力把守。保羅注意到,同一張士兵的面孔,在二十四小時以后才會再次出現(xiàn)。

監(jiān)獄里的生活單調(diào)而乏味。每天都在企盼中度過。企盼著放風,企盼著吃飯。兩頓飯本身就是對食欲的挑戰(zhàn),加上缺少油水,加上他們要沒完沒了地想心思和聊天,熱能消耗極快,腸胃常常處在供不應(yīng)求的狀態(tài)。人們格外貪饞。于是監(jiān)獄里有了幸福的時光。盡管這幸福的標準已經(jīng)降低到動物的水平。上午十點,管教人員在院子里一聲短粗的吆喝:“開飯嘍?!币幌伦泳桶逊溉藦奈也徽裰型炀攘顺鰜?。等到牢門打開時,犯人們的碗已經(jīng)一個個伸了過去。掌勺的喊:“排好隊?!庇质且魂嚹銚砦覕D。誰都想排在前面,好像那樣得到的數(shù)量會多一些,其實都一樣。那些從軍隊下來的無產(chǎn)階級炊事員,面對敵人,掌勺的手總是小心翼翼的,寧少不多。飯是用鐵桶擔來的,沿襲著軍隊的作風。上午是稀飯饅頭,下午是面條饅頭。每頓都是一人一碗,一人一個。稀飯稀到可以數(shù)出米粒來。面條也是湯面。它們的唯一好處就是把吃飯和喝水等同了起來。大部分囚犯可以做到一整天不喝水。每頓飯都會聽到數(shù)量不夠的抱怨,但很少有人去挑剔質(zhì)量。饑餓掩蓋了飯食的粗劣。

飯后,人們顯得精神了些,就開始說話。自然是輪著說,自然要說一些大家共同感興趣的事。每一個人都必須告訴大家你是如何成為罪犯的。開始是一點一點往外擠,總是隱瞞很多。漸漸地,隱瞞成了譏誚的對象,你必須敞開胸襟。人們發(fā)現(xiàn),這兒是一個新社會,牢房內(nèi)榮譽和恥辱和外界同樣地膨脹著。如同一個研究所,事業(yè)的成就大小決定著一個人的威望。罪犯的事業(yè)就是犯罪。要是誰說自己是殺了人的,而且不止一個,于是大家就格外敬重。要是誰說他的入獄僅僅是不小心說錯了一句話,大家就會把他那句說錯的話掛在嘴邊,隨時重復著,引起同房人的哄笑,如同哄笑一個在業(yè)務(wù)上因不懂裝懂而常常鬧笑話的人。英雄和敗類的界限越來越分明了。哄笑自然也包含了另一層意思:那些掌握槍桿子的人對什么叫犯罪的無知。

囚犯們說一陣,笑一陣。很快餓了??朔囸I唯一的辦法就是睡覺。直到下午四點,幸福的時光再次降臨。聽到吆喝,囚犯們便爭先恐后地起來,又是一陣擁擠、排隊,用疾驟的敲碗聲召喚送飯的人快快來到自己牢房門口。拿鑰匙的管教人員常常會發(fā)出幾聲粗野的辱罵。但是沒用,該敲的照樣敲。不這樣分散注意力,從排隊到能夠張口吞咽的這幾秒或幾分鐘,就會顯得漫長而殘酷。后來,敲碗聲終于被制止了。因為管教人員罵他們是一群只知道吃和睡的豬。對急欲吃食的豬們所采取的行政措施,便是哪間牢房敲得最響,就最后開飯,甚至不給開飯。欠一頓,節(jié)約糧食,反正主人不怕他的豬們掉膘。懲罰走向極端。絕望的餓人淚眼汪汪。沒敲碗的憋不住大罵敲了碗的。于是,同室操戈。操戈之后是平靜。誰也不敢再冒犯管教人員。下次,需要吃飯的豬們井然有序。

除了睇覓飯食,便是渴望陽光。放風了。現(xiàn)在,你,必須,趕快,出去。陽光下——那些日子的陽光一直輝煌著——瞇起眼,朝上看。藍天白云,如此寥廓。緊急呼吸,恨不得獨吞所有空氣,冷冷的,真新鮮。然后,跑步上廁所。廁所在最里邊的那間房子里。一共三個坑,沒有小便池,得換著來。已經(jīng)有一個管教干部立在廁所門口,發(fā)給每人一張草紙。蹲下,坑很深很窄,想從坑口溜出去,萬萬不行。再說,廁所背后有值班崗哨,遠處是城墻,墻上是哨亭。有人早就憋不住了,渾身的每一個細胞都發(fā)出舒暢的響聲,之后,精氣神便松弛下來,長長地吐口濁氣。有人其實什么也沒有,但他必須蹲著。他擔心的是下午或晚上或明天早晨??钥园桶偷模槖甑猛t,擠一點,再擠一點,大腸幾乎脫落。終于泄氣了,用完手紙,沮喪地起身提褲子。排泄是一種最不守時的生理現(xiàn)象。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些在命運面前落花流水的人都無法將它調(diào)理順當。所以在放風以外,常有人扒在鐵門的窗口,發(fā)出要去大小便的哀求。有時他會被允許,有時他只能得到一頓臭罵。這完全取決于當班的是否高興。不久,保羅就明白,滿足食欲和滿足便欲幾乎是同樣重要的兩件事情,是日常生活中最能體現(xiàn)監(jiān)獄威力的兩大法寶。不管你拉稀跑肚,還是大便干燥,你必須遵循鎖鏈的規(guī)范。而鎖鏈,卻徹底違背著生存的基本需要。上完廁所,再去陽光下。也許還有三分鐘或五分鐘?;顒咏罟?,來回走動,貪婪地呼吸,吝嗇地抓住每縷輕風吹拂的瞬間。吹吧,吹吧,吹亂頭發(fā),吹出眼淚,吹得衣襟瑟瑟抖動。再過片刻,一切都會凝滯不動。

倏然之間,放風結(jié)束了。囚犯們步履沉重地走回牢房。坐下。良久無言。上鎖的聲音揪心地沉重。

當然,除了吃飯放風,牢門也有打開的時候,那就是提審。白天和夜晚每個犯人隨時都有可能被押走。這意味著什么?誰都在猜測。出于本能的愿望,他們把提審與量刑、與釋放聯(lián)系了起來。所以,他們盡量對人家畢恭畢敬,盡量讓人家感到滿意.然后諾諾連聲地接受一頓教訓。在囚犯們看來,審訊他們的就是法官,就能決定他們的命運。事實的確如此。但他們并不知道,這些權(quán)充法官的人并不關(guān)心量刑輕重的問題。因為還沒有法律作為量刑的依據(jù)。他們干這行就像割韭菜一樣隨心所欲、輕松自如。因為在他們看來,只要四肢能活動,只要手中有器械,就能干好人世間包括司法工作在內(nèi)的一切事情。

倒搭眉和莊稼漢教官都是法官中的一員。

一次大的行動正在醞釀之中。一種因違背常規(guī)、沒有原則、缺乏良知而造成的悲哀剛剛開始。而陽光,在牢外,依然明媚。只是,風,變得冷涼了些。嘯聲四起,狂猛地掃蕩著藍天下的純凈。目力所及,迷濛蒼茫了。大地之上,塵埃紛紛揚起,再一次揚起。秋天是混沌的。所有的秋天都是混沌的,如同永遠混沌不清的西部專政。

接受審訊的時間有人長有人短,有人在夜晚有人在白天。這就使囚犯們處于極端困惑之中。我的為什么長,他的為什么短?諸如此類的問題常常使他們徹夜不眠。因為審訊中人人都得到了暗示:這兒既是終點又不是終點,刑期需要多長就有多長。在四號牢房,第一個被提審的是劉成祥。晚上十點,剛睡下,他就被叫了起來。那一刻,誰也不知道叫他去干什么。而他本人的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拉出去槍斃。他沒穿好農(nóng)服就噗騰一下給人家跪下了。

我不做鬼,不做鬼。放過我。我給你們上香磕頭。

騰騰騰,他用額頭碰著自己的褥子。貯存了許久的眼淚如同潮汐奔走。磕一下頭涌一波淚。

開始了,我早就說過。黑衣人蜷縮在角落里,陰陰地自語。

另一邊的角落里,保羅直著脖子盤腿坐著。他想自己也會有如此絕望的一刻。什么時候?排在第幾?前功盡棄了,屈從討好,搖尾乞憐。是他還做得不夠?上帝,告訴我,你已經(jīng)原諒了猶大。

起來。不要你的命。俺保證不要你的命。來押解他的士兵方嘴唇顯然已經(jīng)遇到過這種情況,不緊不慢地說。

劉成祥停止磕頭,可憐兮兮地抹淚。方嘴唇要拽他起來。他嗚哇一聲號啕大哭??蘼曇齺砹肆硗鈨蓚€管教人員。他們一起將劉成祥拖了出去。門被鎖上了。陰霾籠罩了牢房。黑衣人咕噥一句,反正是一死。保羅警覺地瞅他一眼。他明白這話的含義。

當然這是虛驚一場。一個鐘頭后,劉成祥安然歸來。他臉上驚魂未定,雙手不住地顫抖。別人問他去干什么了。他不說。黑衣人過去,抓住他的右手,舉起來讓大家看。他尖叫一聲,食指痛苦地奓著,像是被刀砍了一下后失去了知覺而不能彎曲。人們看到,那兒艷紅一片,是印泥,卻不難嗅出血腥的氣息。

你畫了押?啥地方畫的押?黑衣人問他。

他搖頭。

呆子,你死到臨頭了。

劉成祥渾身一陣悸動。

他們問你啥了?

問俺家鄉(xiāng)的事。俺說了。他將右手食指蜷起來。黑衣人松開他的手說:

你是在家鄉(xiāng)犯的事?人家是要你交代罪狀。

對對,是交待罪狀。說交代了就能放。

放個屁。黑衣人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等著挨槍子吧。我是磨過牢底的人,我還不清楚?是鬼就得唱鬼戲。

四號牢房里,第二個被提審的是一個叫第五彥彥的人。囚犯中,他顯得較為開朗,常常有笑意悄悄浮現(xiàn)在略微翹起的嘴角,眼睛很亮,很有神,很能適應(yīng)監(jiān)獄中一切災(zāi)難性的明暗對比。他明知自己處在走向地獄的過程中,但即使去拉屎,腳步也邁得沉穩(wěn)有力,胸脯總是挺著,長方形的頭顱只要有揚起的機會總是揚起,頭發(fā)朝右偏分,凌亂而蓬松,每一根都在頑強地搖晃。放風時,他總是最后一個出去,站在門口,仰臉望著云空,抬起胳膊,握拳向上奮力舉起,好像他站在榮耀的高壇,向著眾生致意。他似乎不在乎恥辱、厄運和黑暗,似乎是這樣:他活著就是為了陪襯處于中心地位的那種深灰的色調(diào)和沮喪的情緒。他開朗,盡管是沉默的開朗,盡管開朗永遠不可能是監(jiān)獄的主角。他顯得孤立而稀罕,就像陰霾滿天的早晨,出現(xiàn)在天際的一線淡淡的曙紅。

第五彥彥淡然而去,淡然而歸,神態(tài)和往常一樣沒有憂愁。提審他時都有些什么內(nèi)容,他不說。黑衣人想多掌握一點情況,著急地問他都談了些什么。他還是不開口。黑衣人喊起來:

我問你啥時候死?

這一問,他的話就多起來:死不了。大家都死不了。

黑衣人輕哼一聲,以為這是非常淺薄的論斷。

他們給你下保證了?

這里是西北。西北人少。

人少也不缺你我這種奴隸。

咋不缺?這么大的地界,得種莊稼,得蓋房子。我們是最好的勞動力。他們一問我過去干過哪些行當,我就猜到了。

他們也問過我。劉成祥恍然大悟。我說我會種地,會趕大車,會打土窯。

黑衣人依然搖頭,冷笑著自語,我會什么?會殺人?會玩命?我跟誰玩命?跟我自己。

第五彥彥說,會什么還不是由你說。得說他們不懂的。你會搞工程設(shè)計、會教書、會看病,你還當過幾天賬房先生,會算賬。

我不會。

你就說你會。怕啥?你就是把頭疼說成是膽結(jié)石他們也會聽你的。這幫人,識字不多,好糊弄。到時候,別人下地干活,你就在家里呆著,一邊喝茶一邊改造。說真的,咱們得把自己當人看,做苦力也得做高級一點的。

做地主的還做地主?

冷不丁,有人問。這人叫田萬畝,家居漢中,有田產(chǎn),號稱萬畝,其實只有三十畝稻田,二十畝旱地。他坐牢的原因就是那股憨勁。他以為田產(chǎn)是祖上吃辛吃苦置下的,天經(jīng)地義屬于自己。你們要分地?妄想。他將一柄鋤頭立在田埂上,自己雙手撫住它,定定地凝視前方。

土改工作隊的人帶著幾個昔日的佃農(nóng)來到他跟前。

你在這里干啥?

守地。

去你娘的。

我娘早去了。三貴,他呼喚一個佃農(nóng)的名字,你活得久了,你知道我娘是咋去的。山里的土匪要割青稻喂馬,佃戶不肯。佃戶的腿上裂出了刀口子。我那烈性子娘從灶膛前跑來說,地是我的,稻是我的,割肉割我的,抽筋抽我的。這話說得么?那是土匪啊。

我讓你們分了地,我對得住誰?

分不分由不得你。

由誰哩?

我們。

他搖頭說,看著不像土匪啊。

就這一句話,惱得工作隊要抓人。佃農(nóng)們不敢上,他們就親自動手。你把我們和土匪打比方,告訴你,我們是革命的土匪,是為普天下勞苦群眾謀利益的土匪。田萬畝覺得他們錯了。他也是勞苦群眾,他一輩子沒享過半日清福。不管他想通想不通,地自然是要分的?,F(xiàn)在的情況是,他成了破壞土改的階級敵人,他還想當?shù)刂?,他仍然以為他們錯了。而錯誤總是要被正確所代替。黑衣人說他無知。保羅認為,恰好是這無知避免了他的精神崩潰。自從他知道田萬畝的罪因后,腦海中總會隱現(xiàn)家鄉(xiāng)的地貌和地貌般樸拙的爺爺?shù)纳碛啊K霠敔敾蛟S也有過懵懂無知的一天。他撫鋤而立。田邊風中,是他童稚般的大義凜然。他和田萬畝一樣,至死也不明白,屬于自己的土地怎么就轉(zhuǎn)眼間土崩瓦解了呢?

這會,第五彥彥說,能啊,想當?shù)刂鬟€不容易。到處都是撂荒地,千年萬年沒有主兒。你說過你過去有多少地?五十畝?以后,你就會有五萬畝。是名符其實的田萬畝。

田萬畝知道這是玩笑,但這種玩笑開得讓他舒心。他說,敢情你是皇帝,把地都封給我們了。

這話可不能說。想當皇帝就是想變天,要吃罰的。

田萬畝愣愣地點著頭。

咱們言歸正傳。你說你會干什么?總不能一天到晚躺在炕上做地主吧?你經(jīng)常下地?回到家里,你還得、還得……

操心豬圈。

操心豬圈?不行,這活太粗。你做過飯沒有?那就對了。你說你是廚子,做得好飯,炒得好菜,祖?zhèn)鞯暮貌?,嘖嘖,說幾樣,饞饞他們,以后,就有你的好活干了。

異想天開。

第五彥彥不理會黑衣人的潑冷水,又問一個叫關(guān)繼業(yè)的囚犯,你會啥?

關(guān)繼業(yè)似乎一直在琢磨這個問題,脫口便道,配種?

配種?做種羊還是做種牛?

咯咯咯的,只有那個叫何廣子的囚犯在笑。

我說我會給牲口配種。

那用場可就大了。讓它們給你生出一大堆小囚犯,未來的勞動力。

還是何廣子在咯咯咯。

關(guān)繼業(yè)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么,厭惡地瞪著何廣子,笑個毬。我是你取笑的?

別打茬,聽我的。你就說你會飼弄牲口,尤其是養(yǎng)馬。你養(yǎng)的馬膘肥體壯,不病不死??梢岳?,可以騎乘,還可以走鋼絲、玩雜技。

誰信哩。

我給你做證哪。有一次,民國三十三年吧,我去你們那里買牲口,親眼看見你在調(diào)教一匹棗紅馬,不對,是黑馬,那黑毛比女人的眼睛還要黑。

咯咯咯。

對了,你會做啥?

會修鐘。何廣子說。

這個,第五彥彥沉吟著,這活太絕了。沒幾口鐘叫你修。你應(yīng)該說你懂機械。你是機械師。杠桿原理、齒輪轉(zhuǎn)動什么的,你給他們吹吹。亮亮名詞就行,保準他們會對你另眼看待。

啥叫杠桿原理?

這個嘛,就是,就是用一根鐵棍撬這扇鐵門,比用手扳省力,是不是?再打個比方。

你別打比方了。我懂,在我們那邊,我就叫何一桿。

一桿?

撬女人哪。

對、對,你的理解很有創(chuàng)造性。

咯咯咯。

別貧嘴了,你哩?黑衣人道。

我什么不會干?世界上有哪些行當,我就有哪些本事。

一直不說話的保羅輕咳一聲。劉成祥關(guān)切地問。

兄弟,你想好了沒,你會做啥?

保羅哭喪著臉,我啥也不會。

那你就得頭一個死。黑衣人道。

保羅點點頭,眸子里深嵌著誠實和哀傷。

想一想嘛。第五彥彥說。

想不起來。

你上過學?你會不會加減乘除?會?那就對了,你就是財會專家。這是一樣本事。你還有一樣本事,教書,你就說你過去當過教員。

我沒有。

我讓你瞎說。

我不瞎說。

那你就等著吃苦頭吧。

保羅沉沉地低下頭去。他想不出還要吃什么樣的苦頭。他知道自己并不能把握自己。他常常是這樣:因懺悔而誠實,因怯懦而虛偽。

誰都得吃苦頭。落到這種地步,不死就是福氣。黑衣人道。

大家不說話了。

過了一個星期,四號牢房才有了第三個被提審的人。這是一個星光燦爛的夜晚。這個夜晚屬于保羅。他走過狹長的院子,走過那道石墻的門洞。門洞外面是一片坑坑窩窩的空場。押解他的士兵喊他往右拐。他一拐,就看到那邊有燈光閃爍。一座寶蓋形的平頂建筑,用青磚分割成幾十間房子,審訊室就在其中。

審訊室不大。但在四步見方的空間呆慣了的保羅覺得那房間異乎尋常得開闊。旁邊還有個套間,門神秘地關(guān)著。久違了的倒搭眉坐在一張桌子后面。他旁邊還有一個年事已高的人,胡子拉茬的,頭發(fā)花白,矮壯,大頭大腦,臉上有不少肉,但不是橫肉。保羅覺得面熟,想想,又怕思想拋錨,也就算了??拷鼔菣M斜著另一張桌子,一個和保羅年齡相仿的軍人伏在上面寫著什么。房子中央擺著一條窄凳,那是固定給受審訊的犯人們的。倒搭眉懶懶地說聲坐下。保羅沒有坐。他覺得站著說話對人家是一種恭敬,自己也更踏實些。

聽見了沒有?我叫你坐下。

站著行,行。

坐下。這是規(guī)定。

保羅的屁股騰地墩到窄凳上。他不能違背任何規(guī)定。

叫個啥名?

保羅一愣:他怎么不認識我了?

問你哩。

保羅。

養(yǎng)下就叫這個名?

是。

幾歲啦?

二十六。保羅想,他應(yīng)該有點文化,應(yīng)該問我貴庚幾何或多大年齡。

哪里人?

娶媳婦啦?

所有早已記錄在案的問題又重復問了一遍。之后,倒搭眉把提問的機會讓給了身邊頭發(fā)花白的老軍人。

你犯的是什么罪?

老軍人的第一個問題就使保羅語塞。作力囚犯以來,誰也沒告訴過他犯的是什么罪。但他又覺得不能不回答,囁嚅道,我,我沒有犯罪。

啥?沒犯罪?沒犯罪咋到這里來了?倒搭眉的眉毛連續(xù)抖了幾下。是我們把你請來的?還是你自己進來的?

不知道。保羅真的不知道。

是你自己進來的。

對。

誰叫你犯罪的?

又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

是你自己。

對。

犯了罪就不要怕受罪。

對。

就不要耍奸溜滑,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

你過去都干過什么?老軍人又問。

保羅松口氣,這聲音比倒搭眉的連連發(fā)問要柔和許多。他頓時不那么緊張了。

上過學。

誰不知道你上過學?別給我們窮擺臭賣。我們雖然沒上過學,根子比你正。倒搭眉又插進一句,似乎他特別忌諱別人提到自己的學業(yè)。

保羅趕緊點頭。

一路上你表現(xiàn)不錯。你的出路就看你的表現(xiàn)。一個人,不能自己給自己挖坑往下跳。

真是莫大的欣慰,倒搭眉并沒有忘記他。他的卑躬屈膝的努力至今仍然有效。他感到鼓舞,聽頭發(fā)花白的老軍人又說:

我們提審你,就是再給你一個坦白交代的機會。只要你不隱瞞全部問題,再大的罪也會得到人民的原諒。交代得越徹底,刑期就越短,和家里人團圓的日子就越近。我的話你懂不懂?

怎么會不懂呢?靜靜的,他的清瑩的眸子里,汪得閃閃亮亮的?,F(xiàn)在,生活,凌駕于一切之上的目的,就是縮短刑期。

老軍人開始歷數(shù)保羅的罪狀。正義的聲調(diào)抑揚頓挫。這是一種修好了羊圈再把羊趕進去的做法,好處很多,節(jié)約時間,免去了迫你承認的口舌,而他們的目的,卻異常迅速、準確地達到了。歷數(shù)到最后,他問你是否承認。你如果點頭或者迫于目光的雄視而不敢吱聲,就算是你的交代。做記錄的人會把審訊人歷數(shù)的罪狀作為罪犯的供詞記下來,然后誘使你捺上手印,便叫作證據(jù)確鑿,本人供認不諱。

保羅對此毫無經(jīng)驗。對所有罪狀他都點頭認可,并且一次比一次點得誠懇實在。因為點頭已經(jīng)成了他的習慣,因為他暫時還無法掂量那些罪狀的輕重緩急,還因為他不準備懷疑自己會得到人民原諒的許諾。再說,本來就應(yīng)該這樣。既然你是一匹馴服的馬,你就得走進田野里去耕地,而不必去顧忌拖在身后的犁鏵是木質(zhì)的還是鐵質(zhì)的,被耕的土地是鹽堿的還是卵石累累的。保羅的心沉靜如山。

你說你心中只有上帝,那么,我們呢?國家呢?你在郭九圣的墳前哭得死去活來,你傷心,你在為誰傷心。你說過不得好死這個詞,誰不得好死?我們?還是你們?你說天總會變,只要是陰天就能等來晴天,你指的晴天是誰的天?你說若干年后將有一個龐大的冤鬼陣營攪騷中國。你說我們是文盲加流氓,祈求你的上帝把我們從罪惡的苦海中拯救出來。你還說在新社會你感到痛苦,說忍耐感動不了暴力。你懷念國民黨,你把希望寄托在蔣介石的反攻大陸上。因為你有海外關(guān)系。

幾乎沒有停頓。老軍人的聲音,連同飛揚的唾沫,戛然消逝。而作為書記員的那個人,依然在記錄,顰額,皺眉,想一想,寫一寫。明顯地,他是在記錄自己的思路。保羅奇怪了,朝那邊脧一眼。

別急,就叫你畫押。倒搭眉說。

不急,不急。保羅不希望因為自己不經(jīng)意的舉動而影響人家的工作。那工作對他格外重要,當然應(yīng)該仔細一點的好。

終于,書記員輟筆了。記錄轉(zhuǎn)移到老軍人手里,又轉(zhuǎn)移到倒搭眉面前。他們沒有異議,便遞給保羅。他接住,細細地看下去。奇了。他目瞪口呆。透過口供所了解到的罪犯與實際生活中的他判若兩人。而這又是他自己的陳述,是他對自己的塑造。他仿佛看到有兩個保羅,一個是他的,一個是他們的。

我叫保羅,現(xiàn)年二十六歲。我出生在一個地主家庭,從小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剝削階級生活。因此,我的思想感情極端丑惡。在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下的解放戰(zhàn)爭取得關(guān)鍵性勝利的時刻,我娶了反動軍官路思遠的女兒路嵐為妻,并帶著刻骨的階級仇恨,潛入即將解放的南京從事反革命地下活動。眼看大勢所趨,就喬裝打扮,妄圖長期潛伏下來,與美帝國主義及其走狗里應(yīng)外合。后來,我感到事情不妙,便把活動地點從城市轉(zhuǎn)向農(nóng)村。我絞盡腦汁,用反革命眼淚進行反革命煽動,并在光天化日之下喪心病狂地控訴新政權(quán),為反動地主階級鳴冤叫屈。我謾罵廣大翻身農(nóng)民,咬牙切齒地妄圖進行反革命反撲。我四處揚言天就要變了,共產(chǎn)黨就要完蛋了。并利用封建迷信號召一切反動派,說我們不是孤立的,我們有堅強的后盾,那就是億萬鬼魂。我還污辱新政府是文盲加流氓,打著反動宗教的旗幟,惡毒攻擊社會主義,揚言要做救世主。我狂妄至極,充分暴露了反動階級的無恥本性。

這不是,不是我。仿佛,一個神話,他是那種面孔猙獰、瘋野無度的角色,惡的代表,而又寡廉鮮恥,以自虐狂的態(tài)度,表白著自己的陰毒。而實際生活中的他,懦弱,無能,擔驚受怕。羊一般的馴服,狗一般的聽話。一天只想兩件事:祈求上帝保佑和琢磨如何更有成效地搖尾乞憐。

假的。我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包括畫押。何必認真?何必要苦苦地驚異著,去違背自己逆來順受的初衷呢。他再次告誡自己,量刑的輕重與所謂的罪行并沒有直接的因果關(guān)系。審訊僅僅是個必不可少的程序,可松可嚴,可真可假。注意,你的態(tài)度,應(yīng)該保持一致,這才是關(guān)鍵。保羅覺得心里豁然亮堂了。他欠腰將口供放到桌上。

現(xiàn)在,就看你自己了。承認了,就好。不承認,就要嚴辦。嚴辦的時候,誰也沒有辦法救你。似乎在談一樁生意。頭發(fā)花白的老軍人一臉和悅。

感激這和悅吧。僅僅是為了這個,他也應(yīng)該沿著他們指給他的那條路走下去??墒?,萬一他們變卦了,或者他們做不了他的主呢?他想。他不敢說出這最后的擔憂,生怕一句話不對路子,就會大禍臨頭。

畫押吧。還是那和悅。

對。畫押。不怕。假的就是假的。

你怎么不干脆?不干脆也有罪。知道不?聲調(diào)變了,是倒搭眉的。

他渾身一抖。為什么還要猶豫?說不定會猶豫出新的罪狀的。他伸出右手,食指翹然而出。裝紅色印泥的鐵盒就在手邊。他的指頭蜂翼般顫動,顫出一陣懷疑。他開始惱恨自己,咬扁了牙關(guān),按下去,小心翼翼地按下去。油滑澤潤的感覺溜溜地從指尖飄向周身。行了,沾染得夠多了。不能再多。多少意味著你的認可程度。他抬起手指,看看,發(fā)現(xiàn)那紅色還沒有蓋住指紋。怎么辦?太少了。再按?對,再按。手指又按下去,并且使勁鉆了幾下。印泥上有了一個明顯的坑窩。這樣好,他們看見了就更好,就更能證明自己誠懇到無以復加的態(tài)度了。手指開始移動,在口供上面停了片刻。

你看他,你看他,想又不想的樣子。倒搭眉說。

忽地,他將眼睛閉上了。他長舒一口氣,如釋重負。白紙上,橢圓形的指紋殷殷如血。他睜眼瞪著它。它也瞪著他。他看到不知什么時候桌面上出現(xiàn)了兩本用白線裝訂起來的簿子。老軍人打開一本,拿下別在制服口袋上的鋼筆,旋開,一筆一畫地把受審人的名字寫在上面,那上面是用鉛筆打出來的橫向表格。保羅怦然心跳。這顯然是兩本名冊,也許這是兩種結(jié)果。他應(yīng)該問問,寫上自己名字的那本簿子,莫不就是表現(xiàn)好的人員花名冊?是不是會成為即將釋放他的依據(jù)?或者,那僅僅是一種勞役的分配:耕地的,做飯的,養(yǎng)牲口的,當然還應(yīng)該有他的用場。他上過大學,雖然沒教過書,但做個掃盲教員綽綽有余。他沒理過財,但用十個阿拉伯數(shù)字記錄一些賬目是能夠做好的。還有,他的爺爺和父親都是懂醫(yī)的,耳濡目染,他懂得許多衛(wèi)生保健的知識。

遺憾的是,他們不問。更為遺憾的是,倒搭眉正在朝他揮手。他站起,機械地扭轉(zhuǎn)身子,走向門外,忽又停下。該做的都做了,沒做的就是不該做的??墒?,誰說過,什么是不該做的?當一個善良的人看到有人準備拿刀行兇時,他該怎么辦?制止?當他沒有能力制止時,他該怎么辦?讓別人制止?對,是要這樣。他心里似乎踏實了些,他譴責自己忘了最后的表白: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做盡管說。以此告訴他們,他不是他們所痛恨的那種敵人。他對他們無比忠心。他至少可以成為他們的一只夜眼,用來窺探他們看不到的東西。他轉(zhuǎn)身,再次立到他們面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他要匯報一件重要的事情。突然,他意識到,他憑什么斷定黑衣人藏起軍刺就是為了行兇呢?他趕快閉嘴,但已經(jīng)來不及收回了。倒搭眉看他欲言又止,便說,就是用撬杠,也要撬開他的嘴。他害怕撬扛,更害怕使用撬杠的那雙手。

半個小時后,他出現(xiàn)在院落中。他的眸子亮亮的,是憂郁的水色,天上,星光已經(jīng)黯然遙遠。幾排牢房悄寂無聲。厚重的磚瓦奄息著生命,鼾聲也變得膽怯了,從淤塞的胸腔里偷偷摸摸地進進出出。城墻黑森森地匯入烏夜,陰影比實體更加龐大,而且在繼續(xù)鼓脹,在移動。月亮從外面逼近著城墻,卻不肯進來。已是大半個圓了。十五將臨,十五將臨。好像應(yīng)該有點別的想法了,似古人那樣:憑寄離恨重重,叫一聲,這明月,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不知妻兒何時眠。仿古的愁怨,為了雅興還是為了真情?月亮愈加光明了,天上地下,一種熾白的氣象。

第二天清早,開鎖聲驚醒了四號牢房的囚犯。兩個士兵進來,要押走黑衣人。保羅留意著他的眼神,發(fā)現(xiàn)那兒惺松可愛,平靜如夢的暗暈昭示給別人的是倦怠的精明。他顯得滿不在乎。因為被提審的人都回來了,他也得回來。保羅目送著他,眼睛瞇成一條縫。疚愧沉重地壓細了他的目光。

黑衣人沒有回來。他們做出各種各樣的猜疑。一向木訥的劉成祥重復了好幾次自己的話,敢情是死了。田萬畝和關(guān)繼業(yè)同意他的話。因為不能一個也不槍斃。

不對,不對。槍斃也輪不到他。他不就是搞了幾個女人么?

你相信他的話?

相信。

那你也快了。他們最恨的就是亂搞女人。

我也沒亂搞。

兩個以上就算亂搞。

不對。

你給他們說去。

何一桿到底有些心虛,被第五彥彥唬得蜷縮到鋪位上,軟軟地耷拉著頭。第五彥彥又去和別人閑扯。

你有沒有小老婆?

田萬畝說,沒有。

你哩?

我連大老婆都沒有。關(guān)繼業(yè)的口氣像在申辯自己的清白。

行了,你們都不會死。

他們相信他的話。因為第五彥彥神情舉止中的自信是這個環(huán)境里最為缺少的。他的話又是他們最為企盼的。

我哩?劃成祥虔誠地問。

你是農(nóng)民,他們也是農(nóng)民,你們是兄弟。

不死?

不死。

保羅一直不說話。他白凈的臉上罩著一層垢痂色。和別人相比,情緒的反差使他成了離群的孤雁。這個群體不值得留戀,卻又深深吸引著他。那么,黑衣人呢?是換了監(jiān)房,還是已被第五彥彥所言中?不會是后者,決不會。他相信自己不可能害死任何一個人,哪怕是無意的。

很快補進一個人來。年過四十,臉色黧黑,眼皮有些腫脹,額面開闊,與那尖尖的下巴極不對稱。他立著,看看大家。劉成祥以少有的敏捷,卷起自己的鋪蓋,挪到黑衣人的位置上。一溜青色的地面露出來了,一邊是墻,一邊是六個人的十二只臟兮兮的腳。晚上睡覺一定會被人蹬踏。誰讓他是后來的。他把行李放到地上,鋪開,脫掉鞋子,坐下,又看看大家,似乎對別人的冷漠感到吃驚。

你們,你們吃過飯啦?

田萬畝習慣性地回答道,吃了,吃了。第五彥彥說,沒有。這是一個中午,上頓飯和下頓飯之間的時光。兩個人的回答都沒錯。那人左右看看,嫌擠,便唉嘆一聲。

把人不當人哪。

大家都有同感,但沒人理他這個茬。

頭一排房子寬敞多了。一間才三個人。

那是輕犯?第五彥彥問。

誰知道誰輕誰重。那兒是他們自己人,共產(chǎn)黨的敗類。當然要照顧嘍。

共產(chǎn)黨內(nèi)部也有坐牢的,他們覺得開心。第五彥彥頓時來了興致,要他講講那邊犯人的情形。他說,一半是色鬼,一半是財狼,就是貪財?shù)睦恰>唧w怎么回事,人家諱莫如深,他也就沒有打聽。

你們哩?你們不是敗類吧?我知道你們不是。你們要是,我就不會到這里來。

你哩?你是不是?第五彥彥道。

是不是你看哪。

那人抬起腫脹的眼皮,機敏地掃著大家。

你們已經(jīng)很熟了,我是新來的,我先說說我自己。下來你們說。大概你們說過了。不想再說,那就說別的,故事,笑話。要打發(fā)時間就得說。悶坐著那股子氣會在肚腸里結(jié)成疙瘩,要生病的。身體要緊哪。有了一個好身體,苦海也能熬到頭。

這話讓大家振奮。好吧,我們聽你說,看你能說些什么。大家的眼睛都這么說。那人感覺到,此時,在這里,中心就是他。他微微一笑,對自己能這樣做感到滿意。

我叫陳于澤,南京來的。

保羅的身子搖晃了一下。

我父親是南京華昌公司的老板。

保羅的眼皮巴嗒一掀,掀出些詫異的亮波。故鄉(xiāng)的街,臨街的窗,熟悉的人影、樹影、燈影。不,不是故鄉(xiāng),但比故鄉(xiāng)更重要。

誰創(chuàng)業(yè)他們就跟誰過不去。父親一輩子慘淡經(jīng)營,想不到世道變得誰窮誰光榮,想不通,瘋了。

人人都有苦難。淚流滿面的母親、父親,苦難的路嵐。怎么可能,我感受不到你們的生活?

各有各的命,不認也得認。

不錯。但是,畢竟,苦難是共同的。我們,我的親人,你的親人,一起在地球的陰影里逗留。所以,我們的黃皮膚比別人的黃皮膚更黃。還有,我們都是青蘋果。我們的熟紅還沒有出現(xiàn),就已經(jīng)掉落在了地上。還有,還有,不想了,聽他講,金錢和美女,發(fā)生在城市里的故事。

大部分囚犯帶著行李被集中到窄院外的空地上。點到名的站過去,在倒搭眉的指手劃腳下,排成隊列。一行,兩行,三行未滿,完了。站過去的是所有囚犯的七分之一,大約有八十多名。誰也搞不清點到好還是不點到好。提心吊膽,都在絕望,都充滿希望。四號牢房里,站過去的是何一桿和關(guān)繼業(yè)。保羅突然感到欣慰。這二位一個是男女關(guān)系,一個是謀殺未遂。相比之下,他的罪行絕對比他們輕。據(jù)他現(xiàn)在的理解,他主要是面對殘暴而沒有微笑,他犯的是情緒罪。至于行動,他什么也沒有。上帝做證。那八十個人很快被押進了第二排牢房。原地未動的囚犯們開始全神貫注。頭發(fā)花白的老軍人把手中的名冊疊起來,裝進口袋。他要說話了。嗓音比剛才點名時還要洪亮。他說到青海,說到柴達木,說到開發(fā)處女地,說到勞動改造??傊?,他們將去一個更遙遠的地方,去那個被上帝遺忘的角落——盆地,沙漠,天邊的高原。

恍然明白,這兒不是地獄。

僅僅稱得上是個中轉(zhuǎn)站,還不知道連接著幾處荒涼?直到這時,囚犯們還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突臒o人煙聯(lián)系在一起。更不明白,如果他們是幸運的,他們就應(yīng)該馬上被槍斃。

像個魔術(shù)師,老軍人手里有了一張紙。紙很小,根本不夠后來通行的那種紅頭文件的尺寸。紙中,用鋼筆寫就的內(nèi)容也很簡短,卻是經(jīng)過強力壓縮的。這就是判決書。一字千金的判決書。在經(jīng)過了幾百個晝夜的審訊之后,等待判決的人們終于站到了虛晃已久的刀鋒上。囚犯們的心情與其說是緊張,不如說是激動。

僅僅用了幾秒鐘,老軍人就讀完了判決書。鴉雀無聲。人的頭腦似乎沒有能力反應(yīng)面前的事實。這些衣冠不整的軍人永遠喜歡創(chuàng)造奇跡,奇就奇在常常讓人產(chǎn)生一種不真實的感覺。為了讓囚犯們相信他的話,老軍人又將判決書讀了一遍。這次,他的嗓音已變得嘶啞尖利。不容置疑的正確性,堅不可摧的永固性,還有它的真實性和權(quán)威性,都用聲聲尖利強調(diào)到了極端。人們再也不會忘記它所昭示的真理:鎖鏈越簡單就越野蠻。

判處鐘歷政等四百八十六名罪犯有期徒刑二十年。

怎么會這樣?他們的嘴依然半張著,好像在問:有我么?干脆利落的軍人不會三令五申:有你,有你,也有你。既定的事實如鐵如石,提問和回答都是多余的。他們,四百八十六名罪犯,具有同樣的刑期,要去同一個地方,將在同一天刑滿釋放。這就是集體主義?要不是,要不是城墻上架著機槍,四周有士兵端著步槍,有人就會喊,就會跳。但現(xiàn)在,他們只會沉默,或者,無聲地流淚。保羅沒有淚。他堅信他們搞錯了。在研究他的刑期的時候,他們吃錯了藥。不對,是剛才漏點了他的名字。

牢房已經(jīng)被重新分配。每個管教人員都拿著一份名單,喊叫著要把他們送回牢房。保羅沒有動。不能錯過這個機會,絕不能。有個管教喊他的名字。他不應(yīng)。那人過來推他一把。他說了聲,別動,然后朗朗地問道,我也是二十年?你沒長耳朵么?我,長了。我沒聽錯,所以才問你。你問我,我去問誰?

保羅大步走向老軍人。那管教撇撇嘴,想阻攔又沒有阻攔。一會,囚犯們就聽到了他的嘶喊:

我沒有罪,沒有罪。你們胡亂冤枉人。

沒有罪?你在對誰囂張?

拿出證據(jù)來。

你有口供。你畫了押。鐵證如山。

那是你們叫我畫的。

這時,倒搭眉尋聲過來。

日你媽,你喊啥?我們叫你吃屎你吃么?

保羅臉色發(fā)青,嘴唇亂抖,說不出話來,只好揮揮胳膊。這是憤怒到無言的舉動。移動的囚犯們不再移動了,夾著行李過來圍觀:膽子不小啊。終于,保羅又能夠講話了。他說,你們是騙子。你們說,只要承認,就能寬大。二十年,二十年以后我還是人么?

判你二十年,就是為了讓你重新做人。

憑你的罪,老子可以立馬槍斃你。

他們一個比一個蠻橫。不覺地,保羅的憤怒變作了乞哀。

我是有功的。我給你們檢舉過別人。

哦嗬。倒搭眉怪叫一聲,你還有臉說?

頭發(fā)花白的老軍人到底多活了些年辰,城府深而修養(yǎng)好,口氣已變得如往日一樣和悅。

有人還檢舉你拿了那把軍刺呢??克P÷斆骶拖胩用摲ňW(wǎng)?我們的眼腈是雪亮的。你本來就是特務(wù)。你干這種事,輕車,啥來著?容易啊。今天饒了你,回牢房去。

天旋地轉(zhuǎn)。保羅幾欲暈倒。噗一聲,他腋下的行李掉在了地上。已經(jīng)無話可說了。上帝,你的名字就叫苦難。不必奢求寬恕。不必掙脫鎖鏈。不必充當可憐蟲。不必希望重逢。不必,不必向往苦難以外的一切。陳于澤過來,拿起他的行李,又用身子夯他離開,小聲說,走吧,這兒不是講理的地方。保羅的淚水刷刷而下。

二十年,二十年。

又不是你一個。

我和你們不一樣。

一樣一樣,都一樣。

保羅搖頭。他不愿意承認這一點。他只想,現(xiàn)在,拉開自己的胸腔,撕碎,撕碎,把五臟六腑全都撕碎。他抖索著雙手,真的要撕了,突然聽到一聲喝斥。

誰叫你給他拿行李啦?讓他自己拿。

倒搭眉極負責任地喊叫起來。保羅猛抬頭,怨憤地望他,發(fā)現(xiàn)他身后不遠處是黑衣人。黑衣人的表情詭詭的,似笑非笑,半拉眼瞳藏在眼皮后面,若有所思地望著他。保羅覺得,那是一面黑色的鏡子,聳立著,照出了他靈魂的卑怯。他頓時有了一種真正的負罪感,紅著臉從陳于澤手中抱過行李,慌慌張張走開去。黑衣人又回到原來那個群體中來了。這是倒塔眉臨時做出的安排。野蠻的懲罰不存在饒恕。

在牢房,冰涼的石頭地上,他們各就各位,再次鋪開行李。黑衣人占居了關(guān)繼業(yè)的位置。另一個自稱鐘歷政的精瘦老頭立等著大家鋪就之后,才把行李隨便扔在了地上。那兒是幸運兒何一桿留下的空白。鐘歷政一定是個罪大惡極的人。不然,判決書不會以他為首。保羅想著,不禁對他肅然起敬。但別的人似乎并沒有記住判決書上唯一出現(xiàn)的那個名字,根本不想正眼瞧瞧這個即將入土的人。

判你二十年,算是給你增壽了。

鐘歷政望著陳于澤,面無表情。他好像已進入半死狀態(tài),對外界的反應(yīng)相當麻木。

喂,給我們說說你是為啥遭罪的?陳于澤又說。

說個屁。我們這里有奸細。第五彥彥吼道,要不是他告密,我咋會判二十年。狗日的,你害人害己。

人們很自然地把眼光甩向了保羅。保羅木然望著窗外。

奶奶個熊,揍他。田萬畝也覺得,他的重判是由于保羅的存在。

第五彥彥恰好在他身邊,一伸手就是一個耳光。

哎哎哎,別這樣。都是難兄難弟。陳于澤說。

屁個難兄。喂,老黑,收拾他。

黑衣人意味深長地點點頭,慢悠悠地說,時候沒到。

保羅俯下頭去,在心里哀哀叫喚,打吧,打吧。田萬畝在鋪位上半跪著,呸地將一口痰啐到保羅臉上。第五彥彥又蹬他一腳,滾遠一點,別挨著我。黑衣人打個哈欠說,睡吧,明天還要走路。

你就這樣便宜了他?

告密不告密,對我都一樣。和你們比,判我二十年是輕的。他說著睡下了。

第五彥彥惡狠狠地瞪保羅一眼。

吵什么,趕緊睡。剛剛躺下,陳于澤就喊起來。

突然,響起一陣號啕大哭,是劉成祥的肺腑之聲。保羅渾身悸動,依然沒有抬頭。第五彥彥悲嘆一聲。田萬畝也在哭。不受感染的鐘歷政泥雕一樣靜穆。黑衣人翻了一下身說,哭喪哩,你們哪,死掉算了。

這是最后一個蘭州之夜。

保羅的右臉頰熱辣辣的。他睡不著。明天又要上路。這牢獄,倒有些溫馨醇厚了。去天涯,生死難卜。人生為什么如此慘烈?心臟正在滴血。萬種思緒難吐難言。想爺爺,想妻子,想所有親人。紛紛亂亂,上帝也無法理清。

你們饒恕人的過失,你們的天父也必饒恕你們的過失。你們不饒恕人的過失,你們的天父也不饒恕你們的過失。

你們愿意人怎樣待你們,你們也要怎樣待人。

黎明,馬太告訴他。馬太為什么不能告訴別人呢?上帝之光無處不有。但是,在這里,在牢獄,卻是個例外。不仁慈的土地,我的祖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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