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廬山珍珠

廢墟曾經(jīng)輝煌 作者:[加] 張翎 著


廬山珍珠

2010年夏天,我上了廬山。

這不是頭一次上廬山。八年之前,我也曾和友人一起上過山。那時,我剛剛經(jīng)歷了一次大手術(shù),身體還處在創(chuàng)傷和恢復(fù)之間的那個尷尬地帶里。一路上,強壯的好奇心和不那么強壯的肉體在進行著一個又一個回合的爭戰(zhàn),高山流水的景致最終只成為一場場戰(zhàn)役之間支離破碎的記憶。那一次,我的腳進了山,我的眼睛卻沒有進山。雖然在友人的呵護下,我也勉強抵達(dá)了山巔,我卻沒有真正看見山。

這一次上山,是為了參加一個國際寫作營。好奇心依舊,身體卻比彼時強壯了許多——可是我依舊不敢魯莽。一個在文字筑就的空間里可以駕著想象的羽翼無所畏懼地橫沖直撞的人,對自己的體能卻始終心存一種毫無自信的恐慌。所以我?guī)缀鯖]有任何掙扎地放棄了第一天的登山,小心翼翼地為第二天保留著自己的心神和體力。晚上睡下的時候,心就已經(jīng)開始溫柔地悸動。我知道,一樁渴想了多年的奇遇,就要在天明時成為現(xiàn)實。

早晨起床,天晴了。路上每一塊鵝卵石,樹上每一片葉子,每一朵花,都有著前一天不曾有的清麗——那是夜雨洗刷之后的痕跡。陽光被樹枝剪成細(xì)長的白絲,落到身上時,竟失卻了夏日該有的勁道。路邊一棵大樹上,有一只鳥在聒噪,尖厲的嗓音在我的耳膜上鉆出一個個洞眼。我撿起一塊石頭扔過去,鳥嘎的一聲飛走了,驚起一團落葉,空中便都是凌亂的翅膀刮痕。

剎那間,我覺得有一種時空錯亂的惶惑。我隱隱看見,一個名叫賽珍珠的金發(fā)碧眼的美國女孩,被一個梳著髻子的中國女仆牽領(lǐng)著,從小徑的那頭慢慢地走過來。那是同樣一個殘留著夜雨痕跡的早晨,那是同樣一棵藏匿了尖厲鳥噪的大樹,女孩撿起了同樣一塊石頭,扔向了同樣沒有一絲瑕疵的藍(lán)天。

哦,不,怎么會是同樣的一片天呢?我頭頂?shù)倪@片天,離她在那個早晨見過的那片天,已經(jīng)老了一百多年。我看不見天的倦容,天卻叫我借著樹的皺紋,知道了它自己的蒼老。

就是在這樣恍然的心境里,我走進了牯嶺的賽珍珠故居。

沿著彎彎曲曲的石階,我走進了那座多次蠻不講理地闖進過我的想象空間的石屋。石頭已經(jīng)被一個世紀(jì)的風(fēng)雨磨去了當(dāng)初的生愣棱角,如今是一派渾圓安詳。墻上的青苔固執(zhí)地緘默著,持守著石屋里的一切古舊私密??墒遣⒉皇敲恳粯?xùn)|西都像青苔那樣守口如瓶。比如起居室里的那臺鋼琴,它其實一直都在泄露著曾經(jīng)從賽珍珠的指縫里流出來的一個又一個音符——當(dāng)然只向那些長著為天籟而生的耳朵的人。仆人屋里那塊用來做床的門板,也是經(jīng)不起追問的。我坐上去,它就迫不及待地發(fā)出吱呀的聲響,告訴我王媽在那張床上講給小珍珠聽過的,那一個又一個的鄉(xiāng)野故事。書房里那臺生滿了銹斑的打字機,更是饒舌的。它向每一個朝它投去窺探目光的游客,叨叨絮絮地述說著賽珍珠在上面敲下的每一個字。假若你再走近一些,你興許就會聽見賽珍珠在靈感的間隙里留下的輕若柔絲般的嘆息。

我的腳極為小心地踩過磚地,怕我的粗莽會抹去賽珍珠留在歲月積塵里的腳印。我的手輕輕地拂過油膩發(fā)黃的墻壁,試圖在層層疊疊的游客掌紋里,尋找賽珍珠留下的指紋。我的眼睛帶著濕潤的感動,掃過餐桌上的那根殘燭。盡管我明白那只不過是一樣吸引游客眼球的替代品,我仍然忍不住想知道:賽珍珠雙手合十地對著這根蠟燭和她的上帝親密私語時,從她的唇間滴落的,該是什么樣的青春迷茫、人生感嘆和藝術(shù)冥想?那些永不為后世所知的密語里,到底有沒有過徐志摩的名字?

我的目光漸漸移到墻上那張黑白照片上——那是年輕時的賽珍珠。一張瘦長的臉,一頭濃密的鬈發(fā)。高顴骨,深眼窩,筆挺的鼻梁,豐潤的嘴唇在嘴角的會合之處形成兩條剛硬的笑紋。似乎在那個時候,她就已經(jīng)預(yù)見到了她將在兩片都被她稱為祖國的土地上,承受兩種文化兩樣民情的痛苦擠壓。這兩片土地,都曾像家人一樣地愛過她,又都曾像外人一樣地防過她。所以她早早地備下了這樣的剛毅,來應(yīng)對日后的誤解和艱難。她不后悔,因為這兩片土地給了她遠(yuǎn)超乎常人的豐盛滋養(yǎng)。她很早就懂得:生活給予的每一樣?xùn)|西,都有代價。上蒼灑落在她手心的恩雨,總有一天,她得悉數(shù)還給大地。

其實那張照片里最讓人過目不忘的,是她的眼睛。那絕對不是一雙嫵媚的眼睛。在那雙幾乎超越了性別的眼睛里,我找不到任何諂媚討喜的東西。那雙眼睛深深地、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世界——一個被戰(zhàn)亂和災(zāi)荒撕扯得千瘡百孔的世界,帶著一絲地老天荒的悲憫和無奈。那樣的眼神讓一個女人在還沒有真正年輕過的時候,就已經(jīng)蒼老了。突然,我聽見了一陣電閃雷鳴鐵馬金戈的聲響——那是我的目光和照片里的目光,隔著將近一個世紀(jì)的時光,在一座叫廬山的山野上怦然相撞。剎那間,橫亙在我們中間的一切時空阻隔轟然倒塌,在飛揚的塵土里,我觸摸著了她靈魂的搏動。

原來,引領(lǐng)她千里萬里來到這片山水,讓她伏在打字機前度過一個又一個月白風(fēng)清的夜晚的那片魔力,今天也引領(lǐng)我爬上了同一段山路。兩個生命,借著同一種愛和憐惜,在這座石屋里相逢——愛山,愛水,愛所有和山水相連相依的一切。憐惜生命,憐惜土地,憐惜土地上苦苦耕耘的人們。

我知道,這一次,我真正到過了廬山。我的腳,還有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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