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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高原

廢墟曾經(jīng)輝煌 作者:[加] 張翎 著


夢中高原

2003年8月,我應邀參加海外華文作家觀光采風團,與來自美國、澳大利亞、新西蘭、比利時、菲律賓及泰國的十位同仁一起,從廣東沿海出發(fā)北上,至青島、青海,然后抵達北京。十天的行程中,感受良多。然而印象最深的,應該算在青藏高原的那幾個日夜。趁著記憶尚鮮活之時,將青藏高原的數(shù)件趣事記錄下來,與大家分享。

在飛機漸漸接近西寧國際機場的時候,一路的笑語喧嘩突然安靜了下來,我聽見了自己狂野的心跳。地貌的變化本來是預料之中的,然而青藏高原依舊在第一眼里就給了我一種意外的震撼。山巒在下午的陽光里變幻著層次和色彩,線條是如此的分明和剛硬,毫無逢迎之意地把一切過渡部分通通抹去。滿地都是狹長的植被,一些極綠,一些極黃。同伴告訴我,那黃的是正在凋謝中的油菜花。想象中,青藏高原應該是一片無邊的蒼涼,沒有想到暮夏的日子里竟還有如此歡愉鮮活的色彩。

我們下榻在青海賓館,那是當時青海全省唯一的四星級賓館。大堂燈火輝煌,室內的設施卻已相當陳舊,服務員的表情里明顯地帶著沿海地區(qū)少見的直截了當。然而追尋都市文明并不是此行的目的。在極具青藏特色的晚宴上,在主人繪聲繪色的描述中,我們的心早已恍惚地飛離都市,飛到那片離天很近、離地很遠的地方。那個晚上,在極度的疲憊中,我卻遲遲難以入眠,心在期待中溫柔地顫動著。

次日清晨的第一站是塔爾寺。塔爾寺是為了紀念藏傳佛教格魯派(俗稱黃教)的創(chuàng)始人宗喀巴而建的,坐落在青海省湟中縣魯沙爾鎮(zhèn)西南隅的蓮花山坳中,藏語稱“袞本賢巴林”,意為十萬佛像彌勒洲。塔爾寺始建于明洪武年間,最盛時有殿堂八百多間,占地達一千畝。

在寺前,我們見到了此行的導游雪兒達娃(藏語意為藍色月亮)。和她的名字一樣晶瑩透亮的是她年輕的微笑。雪兒十八歲,旅游學校畢業(yè),講一口流利的漢語,也略識英語和日語。雪兒穿著一件繡滿金花的藏袍,頰上掛著兩朵高原紅,辮子上的銀飾物在她步子的間隙里發(fā)出輕輕的震顫。雪兒帶領著我們在大小金瓦殿、彌勒殿、釋迦殿、文殊菩薩殿和四大經(jīng)院間穿行,每一片金墻綠瓦上都寫滿了年月和歷史。雪兒的聲音如珠玉在午間靜謐的四壁中飛濺。雖然行前就已經(jīng)知道了進入寺院的某些禁忌,在酥油燈剪出的肅穆莊嚴中,我們還是感到了腳步的拘謹和惶惑。

在金瓦殿門前,我們遇見了一群藏族婦女,衣鞋頭臉上沾滿了長途跋涉的泥塵。她們用兩塊幾乎磨穿了的布片墊住手掌,在寺院門前的臺階上全身匍匐在地,一次又一次地磕著長頭。在磕長頭的空隙里,我終于有機會和其中的一位搭上了話。她通過雪兒對我說,她一生的愿望就是磕足十萬個長頭。“祈求什么呢?”我無知地問。她笑了,露出兩排粉紅色的牙齦:“來世依舊轉世為人?!蔽夷?。十萬個長頭將鋪到天地的哪一方呢?她似乎讀懂了我的疑惑,指了指手里的念珠,說每五個頭是一顆珠子。她手里的珠串很長了,卻還不夠長。我知道她還有很遠的路要走,為了一個簡單得幾乎可以稱為幸福的信念。

走出寺院的時候,雪兒腰間一柄小巧玲瓏的手機響了起來,接完電話她眉眼里盈盈的全是笑意:“塞赤活佛答應和你們見面了?!毖﹥赫f塞赤活佛是地位僅次于班禪的一位大活佛,平日深居簡出,極少與外人會面。這次的破例與其說是因為我們的特殊身份,不如說是因為他與雪兒的私交。我們的行程里原本并沒有這個安排。我們被這個意外擊中,一時喜形于色。雪兒張羅著帶我們去買送給活佛的哈達。“這叫請,不叫獻。活佛祝福過后,是要還給你們的?!毖﹥赫J真地糾正著我們。想起“文革”中請寶書寶像一說,我們忍不住莞爾一笑?!鞍咨拇砑儩?,藍色的代表吉祥,黃色的代表高貴。”店員仔細地幫助我們挑選著哈達,同伴們在純潔、吉祥和高貴之間長久地猶疑抉擇著,最后終于決定三樣都要。出售哈達的店鋪與寺院之間幾乎是一步之遙,這樣的地理位置本該引起的另外一些猜疑,被我們輕而易舉地壓抑住了,俗世的猜測是在下山的路上才漸漸浮上心頭的。

帶著五顏六色的哈達走進塞赤活佛的住處,侍童進去通報,我們的聲音立時低斂了下來。脫鞋。將所有手攜之物留在門外。跨過門檻(藏俗不能踩在寺院的門檻上)。身穿紅黃相間袈裟的塞赤活佛已在門內靜候?;罘鹑鄽q,博學,精通數(shù)國語言,睿智祥和的臉容瞬間照亮了原本光線昏暗的房間。在閃光燈交織出來的聲響和光亮中,他安然端坐,在世界之中,又在世界之外。他和每一個人合影,替每一個人摩頂祝福。我聽不懂他的藏語,也不相信佛教。然而在他低緩的祈禱聲中,卻覺得有平安如水流過欲望叢生的心間。同伴們開始取下隨身飾物,放在活佛面前,乞求祝福,謂“開光”。同行的領隊是位年輕男士,卻也取下自己的眼鏡,放在一堆女人的零碎中。再戴上時,高原的街景有了不同的層次和色彩?!扒逦嗔恕!彼袊@著,眾人便笑。

下一站是日月山和青海湖。車經(jīng)過一家?guī)づ褓e館時,速度漸漸緩慢了下來。這時我們聽見了歌聲。那不是尋常意義上的歌聲。無曲無調,沒有任何樂器伴奏,卻極為高亢自由,與四野渾若一體,宛如天籟。車停下,便有一群年輕的藏族男女飛奔而來,向我們獻上了白色的哈達,黑漆的托盤中盛了三大碗青稞酒。在這樣濃烈的好客美意中,連最不能喝酒的我,也嘗過了這高原上家家必備的御寒美物。酒極好,流過喉嚨時是一種清純的甜香。我喝過了我的酒量,卻沒有醉。

然而酒和哈達只是前奏,真正的迎賓內容卻是歌舞。歌詞都是藏語,舞蹈卻是不需要語言的。帶了酒意的眼中看見了許多翻飛的紅袖和踢踏的馬靴。歌是旋風似的那種歌,舞也是旋風似的那種舞。后來,旋風刮到了我們中間,我們也情不自禁地成了旋風的一部分。我們驚異地發(fā)現(xiàn),歌舞原來是一種無師自通的本能。

到達日月山的時候,天漸漸陰暗了起來。日月山是大唐文成公主和親進藏的途經(jīng)之地,山下有一條叫倒淌河的河流,傳說是文成公主的眼淚匯成的。文成公主不愿讓遠在長安的親人知道她的憂傷,于是下令讓河流逆向,就有了這條從東往西流的河。我很早就在知名海外女作家嚴歌苓的小說《雌性的草地》中知道了這條河流。那部小說帶給我的心靈震撼在許多年后依舊余波不息,所以日月山和山下的那片土地也是我多年追尋的夢??墒窃谙萝嚨臅r候我突然感覺肺部急劇疼痛,呼吸艱難了起來。在3510米的海拔線上,高原反應毫無先兆地擊中了我。我原為日月山而來,卻最終與日月山失之交臂。躺在車椅上,我隱約看見了遠處文成公主的塑像,溫婉軟綿的,富態(tài)的,衣裙飄飄的,看不出是悲是喜。如果戰(zhàn)事都以這樣的方式平息,各國的版圖上大約會增添出許多河流的。我想。

我在車上躺了半個小時,便漸漸地恢復了。車離開日月山,向青海湖駛去。到達青海湖邊的時候,一天的陰云已經(jīng)化成了雨。這個在晴朗的日子里如明鏡般的湖泊,在雨中卻成了一片碩大漠然的灰暗,仿佛是天穹在地面上的延伸。風起來,雨落在身上就有了早來的寒意。我們如驚鳥似的往車里跑去,途中遇到了一群極是天真活潑的孩子。孩子們朝我們招手尖叫著,臉兒在風中凍得緋紅,鮮艷的藏袍上已經(jīng)有了星星點點的泥跡。這樣的色彩和背景的組合是高原留給我們的屬于白天的最后印象。我們不約而同地舉起了手中的照相機,拍下了一張沒有經(jīng)過任何人為調教的照片。

離開高原的那一晚,好客的主人自然一如既往地勸著酒菜。那天飯桌上的人都說了些平日里不說的話。那些話在低矮擁擠的都市里聽起來可能有些酸,在高原上聽起來卻是如此的自然。我們這一伙人來自世界的七個國家,大多是初次相識。由于一次偶然的機會相遇了,生活的軌道從這里分開,也許還有長長遠遠的并行,也許永遠不再交會。然而總會有一天,在慣性生活的某個鏈節(jié)上,我們還會想起高原上曾經(jīng)有過的一個夜晚。

那一個夜晚,月亮很大。

我們喝了一些酒。

也說了一些真話?;蛟S是,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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