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父親二三事

蔓草綴珠 作者:陳早春 著


父親二三事

父親生于民國元年,大半生是在亂世度過的,亂世人不如太平犬,更何況是草芥式的農(nóng)民。

我不想為父親立傳,所以我隱其名姓,略其簡歷,只記下他幾件值得一寫的小事。

父親一生勞作,像中國億萬農(nóng)民一樣,沒有什么可稱道的。只是他的長相特別。小時候給我的印象是鐵鑄似的,骨頭很粗很硬,手指粗壯而僵硬,老是半攏著拳,不能伸屈,也許是他長期勞作的結(jié)果;臂脛四楞四方,一到農(nóng)閑的冬天,四肢就長滿了茸茸的毫毛,我懷疑他是野人。他高額隆準,濃眉大眼,經(jīng)常緊蹙眉頭,眼睛射出的是一道道冷光,望而生畏。據(jù)看相先生說,他長的是貴人相。但他一輩子壓在權(quán)貴們的腳下,直到解放后才翻身。

他幾乎是個啞巴,很少聽他說過話,跟任何人都保持相當?shù)木嚯x。我的舅舅、姑爺?shù)扔H戚來了,他張眼瞧一下就算是打了招呼。跟母親祖母也很少說話。至于作為兒女的我們,都不敢靠近他。他也好像不需要我們靠近。在我的印象中,他從來沒有抱過我們,更不用說常人都有的那種舐犢之情了。

他一輩子可能有許多委屈,經(jīng)受了許多磨難,但總是打落牙齒和血吞,從不向人訴說,不求別人的理解和同情,哪怕是對自己的親人。只有在忍無可忍時,他才會不顧一切,如火山爆發(fā)。但他很能體貼別人,幫助別人。他與村里的窮哥們的關(guān)系很好。只要人家有困難,他有求必應(yīng)。他是村里最棒的勞力,常人干不了的活,他去;誰家缺了勞動需要的籮筐篾簍,他編。解放后由于他的勤儉,家里糧滿倉,豬滿圈,誰家缺錢米,都向他求借,能還就還,不還不追債。但他對家里人卻很吝嗇。媽媽常說他是鐵公雞,錢把得緊緊的,一個子兒也摳不出來。

他的性格倔,倔得有點出奇。青黃不接家里缺糧吃,從不向人告貸,寧肯餓著肚子吃對時飯(即一日一餐),或以野菜充饑。再窮也不去給富人當腳夫,抬轎子,打短工或做長工。不知為什么,他對權(quán)貴們似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敵意,與他們從來不搭話。本家有一位給地主打長工的伯伯,一見地主就點頭哈腰,如果多得了幾個賞錢,更是五體投地。他看不慣,不讓我們與他家交往,罵這人沒骨頭,沒志氣。為征壯丁的事,保甲長多次勒索、訛詐他,榨得家里的豬被抬走了,全家惟一的一床被子也被擄走了。人家都勸他去向保甲長求情。不勸則已,一勸倒激起他的火來,跑去揪住甲長就是一頓飽拳,招來了荷槍實彈的鄉(xiāng)丁們的追捕。從此他再也歸不了家,在外地流浪了多年,直到抗戰(zhàn)結(jié)束。

解放之后,他的性格似乎變了點,偶爾能夠見到他的笑臉,與母親也間或拉拉家常。兒女們歷來害怕他,不敢與他講話,倒是他時不時叫一聲我們的小名。我們做錯事了,他叫著小名,瞪一下眼,罵一聲“血牲”;事情做對了,他也叫著小名,照樣是一句“血牲”,但面向的是盈盈笑臉。他對我們只是說“血牲”這個詞,至今我仍不知這個詞是什么意思。

然而他那倔得出奇的性格卻依然沒變。一九五一年,我祖母去世,后輩們忙著尋墳穴,選那“風(fēng)水”好的地方。他歷來不迷信,也不信“風(fēng)水”,說是“何處黃土不埋人”。后來叔叔們選中了一塊“風(fēng)水”地,但本家的另一房卻不準安葬。這可把他惹火了,說:“不準葬,偏葬!”那一房的長者是村里當時的農(nóng)會主席,有權(quán)有勢。家里人怕惹麻煩,退讓了。而他卻一狀紙告到區(qū)政府(他雖然只有小學(xué)文化程度,但文字還通順,意思也表達得清楚),雙方對簿公堂。區(qū)長見了狀紙,只說了一句話:“誰不準葬,就葬到誰家去!”這位農(nóng)會主席不作申辯就退堂了。

一九五八年“大躍進”,“大辦食堂”,家家戶戶的鍋碗盆勺都集中,凡屬鐵的,都砸了送進小高爐,“大煉鋼鐵”。父親卻直罵干部們“頭腦發(fā)昏”,從搜家的大隊人馬手中奪回了一口破鍋,自己一人單獨在家開伙,“大食堂”剛開辦時,天天宰豬殺羊,烹雞燜鴨,過了一段“共產(chǎn)主義”的“大康”生活。他一次也不去享受,母親偷偷為他帶回一些,他也星點不沾,似乎在進行“絕食”斗爭。他成了全公社惟一反對“三面紅旗”的典型。

既是“大躍進”,就得做出“大躍進”的樣子,浮夸風(fēng)刮得很狂勁。糧食畝產(chǎn)萬斤、十萬斤,廣播喇叭吹得震天價響。糧食緣何這樣高產(chǎn)?干部們只好說,靠的是積肥。于是縣上干部要來檢查“積肥”。村干部無奈,只得動員全村老少婦幼,連夜搜集各家的稻草搬到路邊、田埂邊,摞成堆,在上面撒些土,做成堆肥的樣子。干部們?yōu)榱送瓿扇蝿?wù),應(yīng)付上面的檢查,集體奮戰(zhàn)是當作軍令執(zhí)行的,誰也不得違抗。父親就是抗命不從,而且不許家里人去“胡鬧”。為此,生產(chǎn)隊長帶來幾個壯實漢子,揚言要將他綁去,綁不去,就要用豬架子將他抬去。父親站在門口,背后橫握著一條扁擔(dān)。橫眉豎眼,擺出應(yīng)戰(zhàn)的架勢。來人知道他是遠近聞名的大力士,嚇得目瞪口呆,乖乖地退下陣去。

父親雖然斗勝了,但他仍不善罷甘休,連夜用他那點有限的墨水,寫了幾首打油詩,張貼在街上。我只記得其中一首:

畝產(chǎn)糧食超萬斤,

胡編亂造頭發(fā)昏!

滿壟堆肥是假貨,

不信刨開看個真。

他張貼的目的是想讓上面檢查團“看個真”。第二天檢查團來了,對大隊的積肥給予了充分肯定,還說要在全縣發(fā)通報表揚。父親怎能料到,這樣的打油詩是絕不會讓上級看到的,撕下它只是舉手之勞而已。

為此事,我們這個大家庭的后院起火了。我叔叔是大隊干部,這“堆肥”的“功勞”自然有他一份。父親聽到這樣弄虛作假的怪事居然受到了表揚,氣得臉紅脖子粗,叔叔跟他打招呼,接二連三叫他哥哥,他不僅不理,還怒目相視。有一天,不知為什么,叔叔在罵罵咧咧,并滿肚子委屈地訴說,“誰愿干,是上面壓下來的任務(wù)!”父親憋粗了脖子,迸出四個字:“配做人嗎!”于是兩人卷袖管掄拳頭。好在母親、叔母奮不顧身死死抱住各自的丈夫,我也正逢在家度暑假,拉著弟妹們阻隔其間,才避免了一場“鬩墻”的格斗。

“三面紅旗”繼續(xù)在嘩啦啦地飄揚,“大煉鋼鐵”,為“超英趕美”,說是在我們的山地中也要修鐵路,于是將山上樹木砍了個光,小的作劈柴煉鋼鐵,大的留作枕木(后來成了朽木)。父親的脾氣越來越壞,跟他做干部的弟弟關(guān)系越來越緊張,跟誰也無話可說。當時為了歌頌“三面紅旗”,動員全民寫詩。父親也詩興大發(fā),我看了他寄給我的詩,幾乎首首都是諷刺挖苦“三面紅旗”的,絕對不能外傳,我是它惟一的讀者。也許是“憤怒出詩人”吧,其中不少詩,遠在當時一些風(fēng)派著名詩人的水平之上。我偷偷地保存著它們,直到“文化大革命”浩劫中才不得不付之一炬。

父親倔了一輩子。倔人都沒好下場,草芥小民也不例外。父親就是因倔而丟了老命。

“文化大革命”剛開始不久,“破四舊”的風(fēng)火相當熾烈。鄰村有一個隊長借“破四舊”之名,行封建迷信之實。他買通了公社一位管政法的鄭副書記,將我家的祖墳挖了,把骨殖扔得滿地,將空穴安葬了這隊長家的祖宗。據(jù)說這隊長老抱怨他的祖宗不庇蔭他,官當?shù)貌淮?,子孫也不成器。而我們一大家,卻出了個大官連長(我的堂兄),還有我這個所謂“在中央工作的研究生”,以為是祖宗占了好風(fēng)水,澤及子孫,使他艷羨不已,于是就干出了這樣鳩占鵲窠的事。挖掘祖墳,中國人哪怕覺悟再高,也是難以接受的,何況對方干的是打著紅旗走黑道的壞事,族人聚集起來,硬拉著父親跟隨去找那隊長理論。隊長家正在擺狗肉宴,宴請嗜狗肉如命的公社鄭副書記。他們食欲正酣,耳根發(fā)熱,酒氣增添了豪氣,沒料到碰到了這樣掃興的事。這書記沖出門來,一面命隊長集合民兵,一面向著來人訓(xùn)斥:“你們聚眾鬧事,破壞征兵,破壞興修水利,該當何罪!民兵來了,把你們一個個押到公社去!”來“理論”的隊伍見到了這書記的虎威,紛紛作鳥獸散。父親年事已高,本不愿意參與這樣的事,是被大伙硬拉來作壯陣陪襯的,但一聽到這書記講的歪理,他就走向前去,沒好氣地面向這書記,“破壞征兵?破壞興修水利?瞎扯淡!”這樣的反話,算是摸了老虎的胡須,哪能了得!于是這書記就下令將父親捆綁起來。開始,沒有一個民兵從命,誰也不愿意干這樣缺德虧理的事。父親聽說要捆綁他,倔脾氣大發(fā)作,沖向這書記瞪白眼。這書記大發(fā)雷霆,“看你犟嘴,就綁你!”他親自上陣扭父親的胳膊,并上來一批少不更事的毛頭小伙子,硬是將父親按倒在地,七手八腳捆綁了起來。然后由民兵壓陣,游行示眾十多里,押往公社。沿途父親多次掙斷了繩索,掙斷了再綁,強行從路邊農(nóng)家籮筐上解下結(jié)結(jié)實實的棕繩,一道一道地綁,像綁死囚一樣。

綁到公社,立馬升堂三審問罪。父親氣得發(fā)抖,一言不發(fā),只有怒目相向,拳頭攥得緊緊的。審問一無所獲,派出所的槍桿子都用上了,比劃著,似非槍斃他不可。父親不懼淫威,大聲喊叫:“黑天了!”官衙治他不住,就將他當作“死硬分子”,投進了私設(shè)的監(jiān)牢,不給他吃喝,不許他外出大小便。牢外戒備森嚴,如臨大敵。這樣關(guān)押了幾天,過堂再審,他們得到的審問結(jié)果,仍是“黑天了”那句話。然后就給判“勞動改造”,霜降天要他赤腳下地干重活,活干完了就要他去淘衙門內(nèi)的所有廁所。他們自覺理虧,也許還有不少公道人去說情,也許官們自己也想找一個臺階體面地下了,說是只要父親承認錯誤就可放人。但父親仍然“死硬”到底,回敬的仍是“黑天了”那句話。

家里不得不打電報將我召回。我到家時,父親已被不明不白地放回家了。他沒有向我訴說這一切的經(jīng)過,只是感嘆地說:“你伯父是民國十五年的共產(chǎn)黨員,農(nóng)民協(xié)會委員長,后來被國民黨害死。你二伯父和大叔在民國廿五年,你出生的那會,跟隨賀龍的部隊去長征,杳無音訊。他們都有家小,加上你年邁的祖母,一大家子的擔(dān)子都是我挑著,我硬挺著盼來了解放……”他從來沒有與我說過這么多的話。我歷來敬懼他,對他是敬鬼神而遠之。這時,我頓覺與他親近了,我理解了他一輩子沉默寡言、寧折不彎的性格,也使我了解了中國現(xiàn)代農(nóng)民的苦難史,忍辱負重的掙扎史。接著,他又唾沫四濺地說:“沒想到解放十多年了,天黑了,黑天了!國民黨的保甲長我都敢拼,非跟他們拼了這條老命不可!”看來,他實在咽不下這口惡氣,如果不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憑他的性格,也許早就去拼了。還有村里一大幫主持正義的人,都主張去拼,大伙一起去拼。我怕事情弄大,就去找公社的第一把手周書記,因為我們是百分之百地相信黨的,包括主張去拼的人。周書記倒是很客氣,不待我說明來由,就主動地說:“你父親是個好老頭,雖然倔一點。他沒有錯,是我們錯了。得便時,我會與鄭副書記一起登門向你父親和全家賠禮道歉?!闭斘遗c周書記在房里交談時,那位副書記卻在外面大發(fā)虎威:“聽說他兒子是中央一個什么社的,什么屁大的社,難道比我們公社還大!再大也不怕,劉少奇、鄧小平不也打倒了嗎!”我覺得這類人充當黨的書記,是我們黨的恥辱,不屑與他糾纏,只當沒聽見。

后來,書記登門賠禮道歉的語言沒有兌現(xiàn),父親忍無可忍,抱著對黨的一線希望,就一紙狀告到縣法院,這狀紙還是由我轉(zhuǎn)交的,法院也不予理睬。從此,他憂憤成疾,本來他一輩子沒患過病,忽然中風(fēng)了,接連五次,最后死于腦溢血。他的確死得冤枉。他的死,也給我很大的刺激。革命先烈的血是否白流了!五六十年代的干群關(guān)系是否一去不復(fù)返了!“民如水,可以載舟,也可以覆舟”,這句并非馬列主義的老話,為歷代當官的所記取,可是我們一些講馬列的官員卻聽不進去。當然,這事發(fā)生在不正常的“文化大革命”中,可以作為例外來看,但就是這位為非作歹的副書記,“文革”之后,照樣為官作惡,魚肉百姓,甚至打人致殘?,F(xiàn)在大家都在說農(nóng)業(yè)問題,竊以為是農(nóng)村問題,雖然兩者只有一字之差,其含義卻有天壤之別。我一直在關(guān)注著農(nóng)村官兒們的德政,凡所關(guān)注都令人失望,所以我離鄉(xiāng)背井幾十年,近廿年來一直不愿回家去拜謁那些父母官。但愿我老家在全國是個例外,但愿現(xiàn)在的父母官變好了。

言歸正傳,回過頭來再說父親。本來我與他缺乏一般父子之間的親情,我從小就離開了家,彼此甚少溝通,所知甚少,無意為他立本傳,寫誄贊。而且他是一介草民,我也只是一個普通的知識分子,不可能“子因父貴,父因子榮”。但他那身傲骨,那清正坦蕩的為人,敢想,敢怒,敢于逆潮流,撕破各種假面具以伸張正義的倔勁,卻令我欽佩和敬仰。這不是出于一種父子之間的私情。通觀古往今來的歷史,真正的正義和良知,往往存在于民間社會、平民社會,“卑賤者最聰明”,叱咤風(fēng)云、萬民景仰的英雄們、領(lǐng)袖們只不過是他們的代表而已。而今,一些精神貴族和某些土皇帝,已厭煩稱農(nóng)民為“兄弟”了,“歷史是群眾創(chuàng)造的”名言更成了他們嘲諷的對象。在他們眼里,“群眾”是“群氓”,可以任意驅(qū)遣、奴役,惟有他們才是上帝。如果我們多一點平民意識,將高昂的頭俯視一下民間,真正深入群眾,那么我們的歷史將不至于演出那么多的悲喜劇。那些出盡風(fēng)頭的精神貴族們土皇帝們是無可指望的,他們多半像魯迅所嘲笑的,總在奴才和主子之間不斷換位,現(xiàn)在不可一世,比主子還主子,曾幾何時卻在做十足的奴才,不如草民們硬氣。如果我們多一點平民意識,特別是那些身居要位的人,在頤指氣使一切的人,那么我們的民族和社會將大有希望,不會人為地制造“百慕大三角”,吞沒那些有棱有角的人。但愿后來人,活得自由瀟灑,不至于在各種淫威之下夭折,像我父親那樣;而能壽終正寢,以享天年。

原載《中華散文》199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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