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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祭

蔓草綴珠 作者:陳早春 著


心祭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的一九四六年,我考入高小,偶然看到一首邊塞詩,句云“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閱后,涕淚零零,濕透了掩面的袖子。其時,我剛十一歲,情竅未開,但因它而聯(lián)想起了我伯父伯母一家的命運,不得不為他們?nèi)铱奁?/p>

伯父在我的印象中,個頭不高,比起他那務(wù)農(nóng)的壯實如牛的弟輩來,像樹林中的一棵灌木。他雖然是農(nóng)民,卻像個教書先生。他生有五個子女,家累很重,很少過問我這個侄兒。他與我的緣分,是為我取了一個名字,而這還是我后來從父母口中聽來的。我與他除了有一點血緣關(guān)系之外,并無很深的感情。這也難怪,他們兄弟五人,他的大弟和三弟,經(jīng)他手,于一九三五年送給了賀龍將軍的部隊,西去參加二萬五千里長征。大弟還留下了妻小兩口,四弟年幼在外面學(xué)徒,二弟即我父親,一家已有四口。上有多病的老母,房無片瓦,地?zé)o一垅,都是為生計而自顧不暇,家庭愈大,交往愈少。道理上他是我的伯父,我是他的侄子,情誼上卻如路人。

但他有兩件事,卻給我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印象。

還在我剛有記憶的孩提時代,就常見他被荷槍實彈的丘八們五花大綁地捆起,牽牲口一樣地把他帶走,長則幾個月,短則十幾天又放了回來?;貋砣羰窃谙奶?,總見他光著身子坐在階沿上,露著縱橫的斑斑血跡和累累傷痕,有的滲著血,有的灌了膿,蒼蠅圍著他打旋圈。每逢這時,我總是雙手擎著大蒲扇,為他驅(qū)趕蒼蠅。他默默地望著我,時不時用紅腫的手掌撫摸一下我的頭。我看著他那可憐的樣子,不禁哭了。他卻說:“男孩子要長成大丈夫,不能哭!”

另一次刻骨銘心的印象是發(fā)生在一九四二年頃,家里忽然被鄉(xiāng)丁包圍了,包圍圈向我伯父的住房收縮,沒過多久,伯父就成了一大群鷹爪下的小雞,被拖曳到禾坪上,按倒在地。忽見一鄉(xiāng)丁抽出了剃頭刀,我以為他們要割他的喉管,嚇得連爬帶滾躲進了房中。事后才得知,這剃頭刀還是派了它特有的用場,剃了伯父花白的頭發(fā)和紅棕色的胡子,將他“美容”成一個壯丁的模樣。其時他已年過半百,卻被強行充作壯丁押往了抗日戰(zhàn)爭的前線。

他去了前線之后,聽說曾給家中來過一封信。信中說了一些抗日的大道理,并說師團長官很看重他的文筆和修養(yǎng),派他做些文書之類的工作??墒亲源酥?,卻音訊杳無了。

有人說:“你伯父吃虧就吃在多讀了一些書。農(nóng)民應(yīng)該本分,讀什么書!”有人卻說:“他是個難得的秀才,舊學(xué)底子很好,新學(xué)也在行,琴棋書畫,樣樣是高手,在陳氏家族的豪紳中,論本事,沒有一個能蓋過他?!睋?jù)知,他讀過私塾,又讀了六年新學(xué)。讀書入了迷,農(nóng)活和生計都不在行,生活過得很艱苦。但又很不“本分”,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參加了中國共產(chǎn)黨,任當(dāng)?shù)剞r(nóng)民協(xié)會委員長。他不僅在本鄉(xiāng)本土搞土地革命,一九二七年,還率領(lǐng)一批農(nóng)民武裝去攻打?qū)殤c府,兵臨城下,長沙發(fā)生了“馬日事變”,他見大勢已去,為隱蔽實力,不得不率眾偃旗息鼓潛回老家?!八摹ひ欢笔伦兒螅匀怀闪穗A下囚,但他共產(chǎn)黨員的身份一直沒有暴露,才免于一死。他并未因此“洗心革面”,一直做著“刁民”和“頑民”,處處與當(dāng)局和土豪劣紳作對。為民請命,農(nóng)民訴訟的事,他都包攬了。一次,他為一農(nóng)民寫賣山契約。寫完后就暗暗告訴賣主,“明日可招幾十人,將山上所有成材的樹木,全部采伐運回,伺機賣出?!辟u主不敢,他應(yīng)允一切后果由他承擔(dān),且不要分文報酬。賣主照辦了,買主氣急敗壞地訴諸衙門。由于他早在賣契上做了文章,買主敗訴了。從此,伯父作為“訟棍”“惡棍”和作為“當(dāng)代包公”的惡名和美名并存。他經(jīng)常捉弄權(quán)勢者、為富不仁者,總是毀之者有之,譽之者也有之。賀龍將軍所部經(jīng)過家鄉(xiāng)西去長征時,他又一次成了風(fēng)云人物,迎來送往,安置傷病員等都由他操持,并動員農(nóng)民參軍,在他的號召下,本家十多個男丁都參加了紅軍。

由于他“惡習(xí)不改”,憤世嫉俗,玩世不恭,理說不過他,法奈何不了他,要去掉這個肉中刺、眼中釘,并非易事??谷諔?zhàn)爭爆發(fā),他們便假以民族大義,強行讓他這個小老頭做了壯丁。他們認為,這一去,他即使不成炮灰也會被拖死累死,有去無回。

他們果然達到了目的。抗戰(zhàn)后期,戰(zhàn)線擴展到我們的鄰鄉(xiāng),經(jīng)常聽到槍炮聲,看到連綿不斷往后撤的國民黨傷兵。全家人都在槍炮聲中做著可怕的想象和猜測,都偷偷地躲在路邊的灌木叢中偷看傷兵中有無他的蹤影??箲?zhàn)勝利了,仍不見他的音訊,其死已無疑了。不知他死在何處,他的白骨該是早已化作煙塵了!

他雖然是被綁著押往前線的,但他既到了前線,卻并無怨艾,這可以從他的來信中看出。的確,他為了階級的解放,已付出了青春的代價;為了民族的解放,自然也會義無反顧地去赴湯蹈火,獻出自己的生命。

死者已矣,但生者卻極其艱難!

伯父走了,留下了多病的妻子和五個未成年的子女,這是需要他照料和撫養(yǎng)的;還有年邁體弱的母親,未成年的幼弟,和他那去長征的大弟的孤兒寡母,對此他也有分擔(dān)贍養(yǎng)和照顧的義務(wù)。一大家十多口,只有我父親一個勞動力,沒有任何家產(chǎn),就是一副鐵肩膀也挑不起這樣的重擔(dān)。他死了,怎能瞑目于九泉!

他走后,全家人特別是祖母和伯母眼睛哭得半瞎了,鄰里的各種安慰和勸解都不起作用。我也許是少不更事,也許是認命,不像他們那么悲傷,只是每到夜晚,一邊望著東方的星星,想象著東方的戰(zhàn)事和伯父的行蹤;一邊望著西邊的星星,想象著參加長征的二伯父和四叔。大人告訴我,前者是從東方去的,后者是從西方去的。望著冷清清的夜空,馳騁著傷殘的想象的翅膀,不愿想?yún)s常常想。

抗戰(zhàn)勝利后,伯母幻想伯父生還的希望破滅了。她經(jīng)年累月借著月光編織草鞋以糊口的活計忽然斷了,總是見她打著飽嗝,或哭或笑,時又自言自語,時又放聲嚎叫,通宵達旦。鄰里不得安寧,但誰也不忍心去責(zé)怪。每到這時,我又想起了伯父,想起了我所目睹的凄慘的場景,想象他在戰(zhàn)場上的白骨,朦朦朧朧中做著噩夢。每逢刮風(fēng)下雨的夜晚,噩夢做得更為頻仍和可怕。

我總想盡一切可能幫助伯母一家,但一雙稚嫩的手,除了有時為她剪剪草鞋的毛茬之外,只能不斷從家中偷運糧食和飯菜給她。伯母只要聽見我進廚房,就守候在廚房外面的角落里接應(yīng)。久而久之,父母發(fā)現(xiàn)了我的偷盜行為,但他們沒有過多責(zé)備我,只是說:“我們明里已給他們一份了,你暗里再給他們,以后就誰也不要吃喝了。”我本知道自己一家的艱難,吃飯常年有三分之二的日子是“瓜菜代”,從此之后,我很少這樣偷盜,但秋收過后倉有成擔(dān)的糧食時除外。

父母那有限的接濟和我那可憐巴巴的偷盜,對伯母一家來說,只是杯水車薪,無濟于事。她的五個兒女,我眼睜睜地看著死去了三個。三個死去的堂弟妹們,都是本家伯伯一手安葬的。從此我不知為什么,特別恨他,認為他是個沒心肝的劊子手,直到我成年時才不念舊惡。

每年農(nóng)歷七月中旬的前幾日,是鄉(xiāng)俗的鬼節(jié),家家戶戶供奉回家“探親”的列祖列宗,讓他們品嘗剛剛收獲的新鮮五谷、瓜果,活人嘗新,亡魂也得嘗新。供奉的對象只限于壽終正寢者,凡夭折者、戰(zhàn)死客死他鄉(xiāng)者不得享受這樣的供奉。據(jù)說他們屬于“野鬼”,只能于七月十四晚在岔路口或橋邊享受一點冥錢。每到這晚,祖母必然領(lǐng)著伯母,除攜帶一些例備的冥錢和香火外,還額外備一果盤,盛著新米、瓜果,去一拱橋邊供奉他們已成野鬼的親人。每到這時,我才又一次記起伯父以及未曾見過面的去參加長征的二伯和四叔,還有夭折了的堂弟妹們。

更為可怕的是幸存的親人也終至成了路人。伯母為死去的親人和活著的兒女折磨得不成人形了。眼睛半瞎,佝僂著腰,走路總是把握不住重心,向一側(cè)傾斜著,神經(jīng)兮兮的,喜怒無常,語無倫次,小孩們都躲著她。在一個陰冷的冬季里,她撐著一把黑傘,從后門悄沒聲地走了,帶著比我小一歲的堂弟。堂姐早在一個多月前,已被人家用花轎抬去作童養(yǎng)媳了。當(dāng)時家人沒有一個人為她送行,大人們也不許小孩們?nèi)埻J潞蟛胖?,伯母帶著一個“拖油瓶”改嫁了,男人是個半殘廢的老頭,靠制作箱籠冥具為生。從此,我再也沒見到伯母了。據(jù)說,有時就是親人和熟人見了她,誰也不主動跟她打招呼。這種狀況直到解放之后才有所改變。

中國的抗日戰(zhàn)爭,死亡了千千萬萬的人,破壞了無數(shù)的家庭,連帶遭殃的不知是它的多少倍數(shù)。一部中國近代史和現(xiàn)代史,是用烈士的鮮血蘸寫成的;人民共和國的雄偉殿堂也是用他們鮮血之水,骨骼的鋼筋,肉軀的泥沙構(gòu)筑而成的。豈止烈士,還有他們的女人和兒女!我對于他們,一輩子銘記著、崇敬著。

草于抗日戰(zhàn)爭勝利五十周年前夕

原載《散文》1995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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