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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

蔓草綴珠 作者:陳早春 著


我的朋友

我的朋友元元,是我的孫子,今年兩歲,小我五十多歲。我們是真正的忘年之交。

我們訂交時,他剛出生不久,可說還是一條蟲蛹。當(dāng)時我們沒有語言交流,但有感情的交流,相互愛撫,眉目傳情。

他不到一歲時就在牙牙學(xué)語,“爺爺”是他初學(xué)階段的必修詞匯。他開始叫我時,把我當(dāng)歌唱,總是“爺爺爺爺爺——爺……”地叫半天,其中夾有不少重疊音和休止符。他叫得很吃勁,眉頭緊鎖,氣喘吁吁,直到我“嗯嗯”地應(yīng)承他時,他才停止“唱歌”。盈盈地笑著,揮舞著雙手,高興極了。

隨著他年齡的不斷增長,我們的交誼逐漸加深。每逢我要外去時,他總是到鞋架上去給我拎來鞋子;上下班時,進(jìn)行接送。特別是下班回家時,他只要聽到了我的腳步聲,就在門內(nèi)雀躍起來,開門是他的專利,不容許別人插手;接包是他的本職,拎不動就拖,不許別人代勞。

他總想為他的朋友干些力所能及甚至力不從心的事。當(dāng)他得知我累了時,他要么抱著我的雙腿,要么從沙發(fā)上樓著我的頭,聳起雙肩地說:“抱抱爺爺?!毕魉麜r,他就來奪刀,堅(jiān)持說:“我削!”直到前不久他為此削傷了指頭見了血之后,才不固執(zhí)己見自行其是了,但總是頗有歉意地說:“等元元長得高高的,再削呀!”

我這位小朋友,很講信譽(yù),頗懂“言必信”的交友之道。我們住的是樓房,雖有百多平米的面積,總不夠他折騰,經(jīng)常嚷著要“外外”(現(xiàn)已能準(zhǔn)確地叫“外去”)。帶小孩外去玩,可不是件輕松事。鑒于他有求于我,我免不了大人的“世故”,拿他一下,與他約法三章:一、不許胡鬧,一切聽大人指揮;二、累了也得自己行走,大人不能抱;三、摔倒了不許哭。他一到樓外,總是隨興之所至,不上正軌。一下往草叢中鉆,一下又往車道中撞,看見黃色的出租車,總是揚(yáng)起小手叫“打的”。對他這匹脫韁的野馬,我不得不跟蹤搜捕,弄得氣喘吁吁也無濟(jì)于事,只好念“緊箍咒”,向他提及“約法三章”中的第一章。這時,他翻過臉來,看到我嚴(yán)肅的表情,就乖乖地停止了胡鬧。至于其他兩章,他不折不扣地遵奉行事。走累了,就蹲一會兒,稍事休息再繼續(xù)他玩的課業(yè),從不煩勞大人;摔倒了,總是自己爬起來,傷了皮肉,也強(qiáng)噙住眼淚不哭出聲來。

他聽大人的話,講信譽(yù),但絕不盲從。如果他受了委屈,對他批評有失分寸,訓(xùn)斥過于嚴(yán)厲,要求過于苛刻時,他不僅不接受,且敢于犯上作亂,要么罵一聲“臭爺爺”,要么揚(yáng)起小手,叫一聲“打你”。不少次要他叫我的同事為“爺爺”或“奶奶”時,他總要將對方的年齡與自己爺爺、奶奶作番比較,相當(dāng)接近的,他會遵命去叫;不相當(dāng)?shù)?,比我們小的,卻改叫阿姨或叔叔。因?yàn)樗?jīng)在供幼兒學(xué)習(xí)的磁帶中學(xué)過:“爸爸的爸爸叫爺爺,爸爸的媽媽叫奶奶,爸爸的弟弟叫叔叔……”

我與這位小朋友,并非相處怡怡,特別是最近一段時期以來,經(jīng)常發(fā)生著摩擦,甚至沖突。這倒不是因?yàn)樗麜r有犯上之舉,主要是彼此交流時經(jīng)常發(fā)生身份的錯位。

我在他面前,往往說小孩話;而他在我面前,卻又總是說大人話。每天早晨,他來到我臥室,命令式地叫:“還不起床,看幾點(diǎn)了!”同桌吃飯,又下達(dá)命令:“好好吃哇,不要掉了啦!”“唉、呀、嗯、啦、嘛……”一系列表示感情色彩的驚嘆詞和語尾詞,他用得極泛且濫。他儼然成了我們家的“老佛爺”,居高臨下地向所有家庭成員、他的長輩們下達(dá)命令、進(jìn)行勸勉、提出警告……

他有時還有點(diǎn)嘲弄人,在模仿大人的動作時,將之戲謔化。當(dāng)你背著手在邁八字步時,他會忽然出現(xiàn)在你的背后,亦步亦趨,背著手,佝僂著腰,活像一個小老頭;當(dāng)你閑坐蹺起二郎腿時,他也怡然自得地抱著一條腿向另一條腿上架;架不好時,弄得人仰馬翻;你抽煙時,他會死乞白賴地?fù)屓ヒ恢?,不管煙支的倒順,叼在嘴中,巴達(dá)巴達(dá)地咂巴著,盡管煙并未點(diǎn)著,也往煙灰缸中磕煙灰;你生氣罵人,他也聲色俱厲地跟著罵,而且罵聲還比你的尖且脆,是有板有眼的和聲樂章。

盡管如此,我們的友情并未受到傷害,種種摩擦,是種種考驗(yàn);越經(jīng)考驗(yàn),友情越深。

人對第二代的兒女,大都保持著父道的尊嚴(yán),很難成為朋友。而對第三代,卻偏多鐘愛,可作為最契合的朋友。自古以來,含飴弄孫,是人生的一大樂趣和享受。其樂趣和享受,蓋緣于一種純潔的童心。人之已老或?qū)⒗?,在宦海浮沉中,人生搏斗中,利祿爭逐中,與生俱來的童心受到了損傷、泯沒,他只得從第三代的童心中去尋求彌補(bǔ),去尋求自我童心的回歸。我與我的孫子成為忘年交,莫非也是如此?果然如此,那我們的友誼將永存于世。

原載日本《中國語》月刊199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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