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帕米爾之書

世界屋脊之書 作者:盧一萍 著


帕米爾之書

我是別處的過客

喀什噶爾綠洲是帕米爾高原的基座。

記得我從喀什噶爾啟程前往帕米爾高原時,心里很是猶疑。之所以這樣,是因為當(dāng)我已準(zhǔn)備走向它時,還對它一無所知,這讓我至今想起來,還感到羞愧。

其實,我對帕米爾高原一直懷有過于美好的向往,而這種向往最早可追溯到我的少年時期。它養(yǎng)育過我的憧憬之情。

但我從來沒有想到這個遙遠的、至美與大苦并存的地方與我的人生會有什么聯(lián)系。我以為,它只會以一種模糊的、混沌的概念存在于我的向往之中,不會再有別的。

即使到了南疆,我想的也是到阿里或喀喇昆侖,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它們更加高遠和艱險。但命運卻安排我去了塔什庫爾干。人們都說,那里比阿里或喀喇昆侖容易生存,且富有文學(xué)意蘊,是一個頗有烏托邦色彩的夢境之地。

直到那時,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塔什庫爾干”這個地名,在這之前,我不知道中國還有這樣一個地方。這個富有夢幻色彩的地名顯得很不真實,像個虛幻之地。我在心里一遍遍念叨:“塔什庫爾干?塔什庫爾干……”

我不知道塔什庫爾干的方位。我的無知又使我羞于向別人詢問?;氐铰灭^,我在地圖上找到了這個地方,原來它就在帕米爾高原上。

于是我就在地圖上一次次計劃前往高原的行程。所以,當(dāng)終于到了啟程之時,我的心情異常激動。在我眼里,從喀什噶爾到塔什庫爾干那300公里路程顯得非同尋常。這點路程對于新疆這塊大地本來是不值一提的,但令我疑惑的是,如此高的一個高原,這點路程怎么能繞上去,那路難道是如天梯一樣架上去的嗎?

我搭上了開往塔什庫爾干的班車。

一出喀什噶爾綠洲,就遠遠地看見了高聳著的雪山的影子。大地猛然從山影下拔地而起,讓你的視野再也避不開那些雪山。雪山是天地之精華凝成的大景象,高踞于俗世之上。

神就那樣突兀地把雪山置于你的跟前,沒有任何過程,使你有一種想要昏厥的欲望。

過了烏帕爾鄉(xiāng)不久,即是一片小小的沙漠,它是塔克拉瑪干宏大交響的余音,但它卻異常頑固,一直與烏帕爾這塊綠洲糾結(jié)、爭斗著。并且,它因了塔克拉瑪干這個大后方的支持,顯得有恃無恐。

車上的塔吉克鄉(xiāng)親一直都在歡笑和歌唱。這些長期生活在高原的人身上的特殊氣味給我留下了最初的、也是最深刻的印象。但我不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氣味,直到上了高原,才品出那就是陽光的味道。

塔吉克男人們身上穿著黑色袷袢,腰上系著繡花腰帶,他們大多戴著吐馬克帽——那是一種黑絨做成的高筒圓帽,帽上繡著好幾道花邊,帽里是用黑羔羊皮縫成,帽的下沿卷起,露出一圈皮毛——從這裝束就可以看出,他們是前兩天才從高原下到綠洲的,因為不知道平原上的氣候,所以戴著皮帽子。有幾個經(jīng)常下高原的人已有經(jīng)驗,他們戴的是白布縫制的刺繡的謝伊達小圓帽。當(dāng)他們脫下帽子,就會露出歐羅巴人才有的白色皮膚——他們是我國各民族中唯一的白種人。婦女們則戴著刺繡非常精美的庫勒塔帽——這是塔吉克婦女的傳統(tǒng)手藝,姑娘們很小就開始學(xué)習(xí)——即使戴著帽子,她們也在帽子上罩著鮮艷的紗巾。她們一般都梳著很多辮子,辮子上綴滿了銀飾。脖子上的項鏈的工藝也十分繁復(fù),顯得雍容華貴。無論男女都有高原的陽光賜予的紅黑而健康的臉龐。熱瓦甫和鷹笛美妙的旋律伴著他們的歌唱。在這些他們傳唱了數(shù)百上千年的歌中,班車像一只快樂的鳥,優(yōu)哉游哉地向高原飛去。

公路沿著蓋孜河岸陡峭的山壁蜿蜒而上。進得山后,山體一派暗紅,像是開放得太久的牡丹的顏色,又像是遠古時代留在這里的霞光。善良的大自然像是要用這些顏色抹去那些無處不在的荒涼,以讓遠道而來的旅人有一個快樂的心情;又好像帕米爾是一個唯美的詩人,不允許自己有任何瑕疵。

這里是史書中的玉出之地,據(jù)說周穆王當(dāng)時就是聽了他的屬臣河宗伯夭的話而西行的。

荒哉周穆王,

八駿窮萬里。

朝發(fā)昆侖巔,

夕飲瑤池水。

這首很有氣勢的詩作是明代詩人趙撝所作。他寫的就是穆天子駕八駿西行巡游的情形。

穆天子即周穆王,是西周的第五代國王,姓姬,名滿。大約公元前976-前921年間在位。這位頗有作為的國王在位時正值西周國勢強盛之際,所轄疆域遼闊。周穆王喜遠游狩獵,《左傳》說他“欲肆其心,周行于天下”。

《穆天子傳》即是寫周穆王西行的故事。這部古籍詳細記錄了周穆王從宗周啟程,經(jīng)燕然山(今蒙古國杭愛山)至青海,再西進柴達木盆地,到塔里木盆地后,北攀昆侖,抵達山頂,站立在高山之巔,環(huán)視四抒,飽覽了遼闊疆土的行程。還說他因這里“萬獸之所聚,飛鳥之所棲”,特地在這里狩獵五日,并銘跡于此。然后西行,到達西王母之邦,在瑤池之上,兩人飲宴酬答,對酒當(dāng)歌。他到西方巡游后,東歸南鄭(今陜西華縣)。這部西晉時發(fā)現(xiàn)的古籍由于久藏地下,竹簡多有漫漶之處,且遺失許多,但縱覽全書,仍不失為我國古代一部重要的地理著述和西部旅行記。

車已進入山中,彩色的山已在身后,蒼黑的山體和載著冰雪的山峰猛地站在面前,讓你驚詫不已。海拔7649米的公格爾山和海拔7595米的公格爾九別峰挨得那么近,像一對情人攜手并肩地站在那里,暢想著未來的幸福生活。抬起頭來,但見冰峰高聳,懸崖萬丈,如凌空危壘,似天柱將傾,碧空一線,青蒼迷茫。云在半山腰升騰,彌漫,繚繞,成絲,成縷,如煙一般沿著陡峭的山崖,融進那亙古積雪之中,然后又從積雪里飄蕩到幽藍的蒼穹。

蓋孜河越來越窄,從上百米的寬度猛然收縮為十幾米、幾米——甚至許多地方只有兩三米,河水涌動著,掀起很高的白浪,沖突著尋找激情的出口;而兩側(cè)的山全是從有河水的地方拔地而起,它們直刺蒼穹,似乎隨時準(zhǔn)備擁抱到一起。

有一種聲音越來越響,那是高峽中的蓋孜河奔瀉而下的聲音。河水用時間和耐心硬在公格爾山和公格爾九別峰之間海拔4000多米的地方,劈削琢磨出了自己的通道,使自己得以飛流直下。那巨大的轟鳴聲如不絕于耳的滾滾驚雷,先從天空碾過,再轟隆隆滾過峽谷。大地震顫,巖石滾落,以致路邊不停地有提醒車輛和行人防止流石的警示標(biāo)志。

這就是《新唐書·西域傳》中的劍末谷,現(xiàn)在人們把它叫做老虎口。這兩種稱呼都形象而生動,人在里面行走,極其危險。而這里,就是帕米爾的西南門戶,是古絲綢之路出塔里木盆地前往費爾干納盆地以至更遠的歐洲的咽喉,逾越這道天險之前,是坦坦蕩蕩的大地;逾越之后,則是地沃物豐的大陸。

過去這里是沒有路的,古人在峭壁上打鑿出一個個方孔,再插進方木,木頭上鋪木板土石,修成了蔥嶺棧道。如今,在那高懸頭頂?shù)慕^壁上,還可以看見一溜溜方孔,偶爾還可以見到一截枯朽的木頭。那些方孔如歷史老人的嘴,訴說著行旅和馱隊驚險絕倫的往事。

風(fēng)尖嘯著,裹著公格爾山的積雪,夾著公格爾九別峰的寒意,無聊地沿著峽谷游蕩。

路繼續(xù)盤旋而上。大約到了海拔3500米的地方,我們看見了兩家柯爾克孜牧民的帳篷,幾間用石頭壘起來的低矮的“地窩子”,兩縷藍色的牛糞煙,站在亂石之間的婦女和她們的孩子們,兩條對著我們的汽車狂吠的狗,一群枯槁的羊,幾頭毛色暗淡的驢,兩峰神色憂傷的駱駝,兩匹疲憊的馬和一匹活蹦亂跳的馬駒……這些都像是從巖石間突然冒出來的,像是巖石的精靈在一瞬間的幻化。兩條對著我們的汽車狂吠的狗,一群枯槁的羊,幾頭毛色暗淡的驢,兩峰神色憂傷的駱駝,兩匹疲憊的馬和一匹活蹦亂跳的馬駒……這些都像是從巖石間突然冒出來的,像是巖石的精靈在一瞬間的幻化。

雪線很低,冰川很近。兩座高山幾乎全由巖石和冰雪構(gòu)成?!肮駹枴痹诳聽柨俗握Z中的意思為“褐色的山”,據(jù)認為征服公格爾之難不亞于珠穆朗瑪。直到1981年英國怡和有限公司組織登山隊,才從南坡首次登上峰頂;而同年日本京都府喀喇昆侖俱樂部公格爾登山隊的三名主力隊員,在登到7100米處時不幸遇難。其北峰尤為險要,迄今尚無一人從北坡到達過峰頂?!肮駹柧艅e峰”在柯爾克孜語中意為“褐色的山坡”,1961年中國登山隊的潘多和西饒登上了此山,創(chuàng)造了世界女子登山的高度紀(jì)錄,不幸的是,西饒在下山時墜崖身亡。

這兩座山對于要到達其高度和已經(jīng)到達其高度的人無不顯得冷酷無情。

從峽谷里攀援上來,便是布倫口。天地豁然開朗,回過頭去,公格爾和公格爾九別兩座山峰如兩扇即將關(guān)閉的門,峙立在那里,好像在說,進來了,就不能輕易出去。峽谷上面是一片水澤,十分寬闊。這里仍舊是蓋孜河段,因為那山峽太窄,夏天水流不出去,在這里被阻滯成湖。湖岸綠草成茵,羊群飄動,駿馬奔馳,一派生機。極目四望,群山連綿,重巒疊嶂,山勢緩和。與峽谷口正對的那片山巒尤為神奇。布倫口是個大風(fēng)口,大風(fēng)被那片山巒所阻,裹挾的泥沙降落下來,堆積在峰巒坡谷之間,愈來愈多,加之沙成白色,遠看像從藍天里緩緩流瀉下來的天河;而近看又如飛瀉而下的瀑布,讓你感到它還帶著水霧、帶著飛沫,如此地生動,如此地真切,使你疑為那就是蓋孜河的源頭。是啊,它如此像水。它告訴我,你已置身高原、置身美中了。我也的確像一個跨進了家門的孩子,沒有了恐懼和憂慮。

風(fēng)并不大,但足以把空中的一切塵埃刮走,使天空顯得更加明澈,使陽光只需穿過風(fēng),就能照耀到大地上。

站在這高原上,我突然覺得我對它是熟悉的。我想念過它。我只是不太了解它,特別是它的內(nèi)心。

它把它的美和善呈現(xiàn)出來,把憂苦掩藏,像母親。

我感覺到這是一片從來就沒有停止過思考的高原。的確,它思想的光輝一直照耀著西起里海,東達興安嶺,南自喜馬拉雅山,北至阿爾泰山的中亞大地(此范圍由德國地理學(xué)家洪堡劃定)。對此,我更不能洞悉。

重返這座高原之前,我已去過阿里和喀喇昆侖,我有了對照。如果喀喇昆侖屬于大荒之地,阿里屬于至純之境,那么,帕米爾就是大美之所在。當(dāng)然,三者都有一種靜:阿里是神居之地的那種帶著肅穆和神圣意味的靜;喀喇昆侖的靜則帶著死亡之域的那種荒涼和恐怖的氣息;帕米爾的靜是寧靜,它有一種類似于瓦爾登湖的安寧,且?guī)е鴦?chuàng)始之初的氛圍——它還像一具“高榻”,收容并醫(yī)治著被長旅搞得疲憊不堪的、內(nèi)心浮躁的游子。

我內(nèi)心有些顫抖。我知道,它對于我而言,已是一處精神的故鄉(xiāng)。這里的每塊石頭,每棵牧草,每片青稞地,每間低矮的地窩子,每個貧窮而又自由的鄉(xiāng)親,每只降生的羔羊,每個月夜,每陣風(fēng),每一縷陽光,都已超越了其自身的意義,閃耀在我心靈的最高處。

我不會像同行者那樣因為它的美而高興地驚嘆,或抑止不住眼中的淚水。我可以平靜以待,像永恒的愛情。

它們正化為血液,流在我的血脈之中。

我覺得我的靈魂已系于此。我想,因了這高原,我將永遠是別處的過客。

山與湖

他蹲伏在那里,一直蹲伏在那里,如捕食的豹,如準(zhǔn)備咆哮的雄獅,成為生命靈動與威嚴(yán)的象征,久遠而又永恒。但我第一次見到他,就覺得他是父親。他不是要如豹或獅欲捕獲什么,而是像蹲伏在那里的父親,要把寬闊而又慈祥的背給你,讓你到他的背上去,帶你逃離人世里的災(zāi)害和苦難。

在這座高原上,你永遠無法走出他的身影,他不但是你視野中的高度,也是你內(nèi)心乃至靈魂的高度,帶著太陽似的光芒。

這是我所見到的最可親近,又最為雄偉壯美的雪山。

而他僅僅蹲伏在那里,我根本無法想象他站立起來時的身姿。如果他蹲伏在那里你還可以雙手搭上他的肩膀,或調(diào)皮地去摸摸他的耳垂、扯扯他的胡髭,可一旦站起來,你就只有仰望的分了。

而站起來的父親又該是多么的俊逸瀟灑、風(fēng)流倜儻呀。

我向他走去。我的心因為激動而不再跳動了,呼吸在喉間停滯著。我深情地呼喚著:

“啊,慕士塔格……”

中巴公路左側(cè)是昆侖山,右側(cè)為薩雷闊勒嶺,中間就一道河川,像個頑皮的小女孩,在牧草間蹦跳?!安ㄖi羅(即帕米爾)川,東西千余里,南北百余里,狹隘之處不逾十里”。這里可能就是《大唐西域記》中“不逾十里”之處吧,河是小河,黑耗牛,大紅馬,白綿羊,是河川中活動的景致。

昆侖山在其發(fā)源處就顯得氣勢不凡,慕士塔格無疑最為優(yōu)秀。它高居于眾山之上,帶著干達克爾山、孜爾孜尼東山、喀拉拜牧熱克山、皮勒山、阿爾孜山和熱斯卡木山等幾十座海拔5000米以上的雪山——它們幾乎沒有雪線,也沒有其他平凡山巒的支撐,從河川處就晶瑩剔透起來。挺拔、秀美、靈動、卓然,持有昆侖山這一山系的舉世無雙的崇高榮譽。

薩雷闊勒嶺則卑微得多,與昆侖山結(jié)伴而行,并沒有使它沾上什么榮耀。它顯得謙卑、和氣,到了山頂處才有菲薄的積雪(自然是在夏天),其他地方則生長著零星的牧草,供羊群在上面任意游蕩。山與人一樣,也有各自的命運。但它像是被命運安排來襯托昆侖山的磅礴似的,它土頭土腦的身影距圣潔的昆侖山很近。

公路傍著薩雷闊勒嶺而行。我記得我第一次上來時,車走著,停住了,一個塔吉克鄉(xiāng)親下了車,灑脫地朝我們彈了彈指頭,算是祝我們走好,自己卻到了路邊的一塊草坪上,躺下來,伸展開四肢,悠閑自得地一邊享受著陽光,一邊睡著了??赡苁悄擒囎屗郯?,他要休息一下,再往家里走。從那以后,我每次經(jīng)過那里,總會想起他,總要往那塊草坪望過去,看他是不是仍然躺在那里。

在離慕士塔格越來越近的時候,空氣潮濕起來,隱隱聽到母親撫拍孩子的聲音,輕柔、溫暖。然后聽到水禽歡快的鳴叫。這提醒我,是浪在撫拍岸。果然,喀喇庫勒湖很快就出現(xiàn)在眼前。

湖邊有專門為各國登山者搭設(shè)的永久性大本營。附近還有一連串被彼此隔斷的小湖和水塘,形成了許多或大或小的山角和小島,斑斑點點,濃淡相宜,頗似水墨風(fēng)景。

彼此相距不遠的慕士塔格、公格爾、公格爾九別三座山峰,構(gòu)成了帕米爾高原的極高峰地區(qū)。自1980年對外開放以來,這里已成為高山旅行探險的最熱點,來自世界各地的登山者絡(luò)繹不絕。

對任何一個旅行者而言,這湖都絕對是大自然給予你的意外的恩賜。誰會想到山下會有如此具有個性的、不乏柔美的湖呢。

喀喇庫勒湖像是為慕士塔格專門備下的一面穿衣鏡。這座偉岸的山從頭至腳全部能在湖里照映。這個風(fēng)流的父親,即使在把背給孩子時,也注重儀表,白袍上不能有一點污漬,褐色的褲子要一直保持整潔,即使每一道折皺也不是隨意熨燙的,處處體現(xiàn)著唯美的品性。

只有愛人是自己的鏡子,從愛人那里不但能照見自己的外貌,還能照見自己的內(nèi)心。

父親黛黑色皮膚的情人……喀喇庫勒,與山相互映照,成為當(dāng)?shù)氐闹V語:“慕士塔格峰有多高,喀喇庫勒湖就有多深?!?/p>

“喀喇庫勒”是柯爾克孜語,意為“黑色湖”,其水面海拔3500米。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對此湖有過描述:“波謎羅川中有大龍池,東西三百余里,南北五十余里,據(jù)大蔥嶺內(nèi),當(dāng)贍部洲中,其地最高也。水乃澄清皎鏡,莫測其深,色帶青黑,味甚甘美。洲中,其地最高也。水乃澄清皎鏡,莫測其深,色帶青黑,味甚甘美。

喀喇庫勒湖的確是一座夢幻般的高原湖,如果乘車,無論是從喀什噶爾出發(fā)上高原,還是從塔什庫爾干下高原,都是在正午左右經(jīng)過這里。那時,天空幽深、蔚藍,潔凈得絲塵不染,雪山連綿逶迤,如濤似浪地翻卷到湖跟前,停住,然后就凝固了。不知雪山是被喀喇庫勒湖的美所驚訝而止了步,還是慕士塔格伸出手臂,示意雪山不要喧嘩,不要打擾喀喇庫勒湖寧靜的心,喀喇庫勒湖就這樣躺在慕士塔格的臂彎里,不知過去了多少歲月。

絲綢之路自開通以來,就從湖畔通過。千百年間,喀喇庫勒湖不知給多少馱畜和商旅帶來過驚喜。他們長途跋涉,風(fēng)餐露宿,至此終于可以一洗疲憊的身心。

喀喇庫勒湖水波浩渺,波光瀲滟,水色迷茫,加之藍天與雪山的映襯,構(gòu)成了一副絕美的圖景,鴛鴦、天鵝、野鴨、棕頭鷗等十多種水鳥,款款游弋,嬉戲時會翻騰出無數(shù)朵浪花,使倒映在水中的慕士塔格也隨之蕩漾;岸邊湖水不深,日光照耀下,纖微可見。據(jù)說這里的魚從沒人捕食,所以它們一直是自由的魚。湖邊的草灘綴滿了紅紅黃黃的小花。而更遠處的湖岸邊,則有隱隱約約的柯爾克孜人的村落,裊裊的炊煙有時成為一線,升得很高;有時被風(fēng)揉散了,迷漫在湖面上。牲畜的叫聲與牧人的歌聲和波濤聲一起飄過來,傳遞出世外桃園般的氣息。

我在一位塔吉克老牧人那里聽到過一個動人的傳說。這個傳說中,慕士塔格只是那個故事的載體。

相傳在幾千年之前,慕士塔格山頂上不是現(xiàn)在這樣被冰雪覆蓋著,而是一個森林蔥郁、流水蜿蜒、百花爭艷、芳香遠逸的專供神仙棲居的地方。山腳下的塔阿爾馬,有個長相英俊的神箭手,愛上了一位名叫古麗夏蒂的姑娘。古麗夏蒂想把塔阿爾馬也變成鮮花盛開的地方,所以,當(dāng)神箭手向她求愛時,她提出了一個條件,要神箭手登上慕士塔格峰頂,到仙苑去采來神花,種在塔阿爾馬的荒原上,當(dāng)這里成為花園時,她就嫁給他。

為了愛情,神箭手帶上干糧和短劍出發(fā)了。經(jīng)歷了種種危險之后,他到了仙苑,摘下了仙苑中最美的兩朵花。正當(dāng)他準(zhǔn)備離開時,忽然電閃雷鳴,天昏地暗,飛沙走石。原來守護仙苑的仙女發(fā)現(xiàn)了他。仙女讓惡鬼迪外前來擒拿他,神箭手殺死了惡鬼。仙女親自來戰(zhàn),殺到半夜,神箭手累得昏了過去。仙女沒有殺他。他醒來后,向仙女講述了盜花的原因。仙女深受感動,讓他帶走了仙花。神箭手將花種在荒原上,塔阿爾馬馬上變成了花園。他與心愛的姑娘也終成眷屬。而那位善良的仙女卻被囚禁在山頂上,失去了自由。仙女不停地流淚,為了人間的幸福。仙女右眼流的是歡樂的淚水,這淚水化作清泉,澆灌著山下的草原和綠洲;仙女的左眼流出的是傷感的淚水,這淚水化作千年不化的冰雪,覆蓋著慕士塔格的峰頂。

聽完這個故事,氈帳里一片沉默,良久,才有人問:

“那么,喀喇庫勒湖呢?”

老人沉吟良久,緩緩答道:“喀喇庫勒湖嘛,它是那仙女的心。仙女雖然老了,但她對塔吉克人的一顆慈愛的心卻永遠那么年輕,像水一樣,永不會老……”

有人說,山上有一座墓,墓里埋葬著仁慈的圣者;也有人說山上有一座與世隔絕的城,城里的居民過著人世間沒有的幸福生活;還有人說,山上有一條美麗的閃著銀光的河,河邊有一對白色的駱駝。

慕士塔格竟有如此美麗、哀婉而紛繁的傳說。這傳說使慕士塔格顯得更加巍然、更加清澈和圣潔。

愈來愈靠近慕士塔格,我的心也愈來愈沉醉。抬頭望去,可以清晰地看見冰雪一年又一年堆積時留下的紋路,那紋路與樹紋一樣清晰??梢钥匆娧r冰崖,可以看見雪山在陽光照耀下升騰起的絲絲縷縷的水霧。

在喀喇庫勒湖西岸可以看見千姿百態(tài)的冰川奇觀。慕士塔格冰雪厚度50—70米,冰川覆蓋面積達200多平方公里,平均厚度在300米左右,有些冰川一直俯沖到了海拔3900米的地方。由于這里地勢很高,氣流容易侵入,慕士塔格一年四季下雪,這些雪常年積累,在壓力作用下,形成了巨大的冰蓋,把整個山峰嚴(yán)嚴(yán)實實地蓋住了。

這些冰川似乎伸手可及。第一次來到冰川下面時,就勾起了我接近冰川的欲望。我和兩個朋友經(jīng)過較為細致的準(zhǔn)備,攀到了海拔6000米左右的地方。這里雖只是萬丈冰川的舌部,但已氣勢恢宏。這些縱橫于山壑間的冰川,像一條條無聲的瀑布,流瀉在300余平方公里的山體上。即使黃河壺口也沒有如此的聲威。

藍天伸手可觸,白云俯身可掬,喀喇庫勒湖的湖水顯得更為黛黑,羊群和氈帳星星點點,銀鏈般的康西瓦河九曲十八彎,悠然自得地匯入蓋孜河。南邊的塔什庫爾干河則閃著光,奔騰著,匯入葉爾羌河。四周聳立著難以數(shù)計的大小高低不等的冰峰,近處的高數(shù)十上百米,遠處的高達幾百米。一座座銀雕玉塑,在陽光中閃著奇異的藍光。我還第一次看見了盛開的雪蓮,一朵朵冰肌玉骨,蕊紅如霞。在這疊銀砌玉的冰雪世界里,你無法相信它是植物,只以為它是神異的精靈。

正值炎夏,冰川消融,大大小小的水流在冰縫間淙淙流淌。一塵不染的水,流注于透著瑩瑩藍光的冰上,你無法想象這水是何等的純潔。

一切都只能使你發(fā)出這樣的感嘆:??!最后這感嘆總會變成嘆息:唉!——這是你為自己的語言難以表達而惋惜和遺憾。這嘆息在此時是感嘆的最高形式。

我們順著一條冰上的小河繼續(xù)向上攀登,直到看見一大片如林似塔的冰峰。它們或如倚天長劍,寒光閃爍;或如銀色城堡,晶瑩富麗。低洼處有幽深的冰洞,可容納六七十人,門口有冰柱為簾,洞內(nèi)光線幽藍,寒意蕭蕭,令人戰(zhàn)栗;有些地方可見寬達數(shù)米的冰縫,深不見底,推下一塊冰,很久才能聽見響聲;有些地方,外實內(nèi)空,俯耳于冰上,可以聽見十分美妙的潺潺流水聲;而最為壯觀的要算冰川末端的冰舌了,冰舌一般寬上百米,高十幾米到幾十米,消融的冰水順冰舌舌尖往下流,遇冰后又凝結(jié)成冰柱,久而久之,成排的冰柱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晶瑩透亮的冰簾,像一座水晶宮殿。還有騰空欲飛的冰龍,枝繁葉茂的冰樹,巧奪天工的冰橋,以及冰屋、冰塔、冰亭……好像真有神靈在這里成年累月地修葺、建造著人間仙境——直到使這一切閃爍著神話般的瑰麗色彩。

我們在夕陽西沉?xí)r撤到了冰川末端。在一片冰林間支起帳篷,鋪上皮大衣,放上睡袋,準(zhǔn)備在這里過夜。

晚霞中的冰川更為瑰麗,所有的冰都流著橘紅色的光。整個慕士塔格也像一柄點燃的火炬,給整個高原鍍上了那種橘紅。此時的慕士塔格給人的印象更為深刻。當(dāng)一切峰巒都已暗淡,慕士塔格的頂峰卻仍然燃燒著,這使其身姿更為鮮明孤峻。此時,你身體中的各種激情都被調(diào)動起來了,但不是為別的,只是因為敬畏和熱愛。

明月升起來了。月光中的慕士塔格啊……冰雪的光與如水的月光交融、媾結(jié)著,孕育出一種無法描述的光彩。這光彩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光環(huán)——就是我們在佛教圖畫中看見的籠罩在佛祖頭上的光環(huán)……

從睡袋里鉆出來,面對著這從未見過的清明的、紅塵中難得見到的光彩,我感到身體飄浮了起來。我體內(nèi)一切紅塵之物皆被這光透徹地洗滌凈了,無需任何托舉,我就能在空中自由地飛翔。

我驚奇地呆在那光中。我知道自己并沒有做夢……但你無法相信自己不是在夢中。

我不知何時跪了下去,也不知何時流淚滿面,最后,我哭出了聲。我只有以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對大自然之美的驚嘆和全身心的陶醉,沒有任何語言可以描繪這一切。

雖然如此渴望化為一枚雪,一滴水,融入其中,但我連一絲夢也沒有做,思想和心靈如此空明,如同化境。

那是我平生最為神圣的睡眠。

至今,每每想起,雙眼還會潮濕,身體還會有一種飄然欲飛的感覺。我還會輕輕地呼喚一聲:

“慕士塔格——”

然后默默吟唱那首古老的歌:

山叢中有同天堂一樣的花園,

鮮花散放的芳香使人們迷戀;

泉水像蜜汁一樣甘甜,

山石像寶石一樣耀眼………

亡者的鄰居

我曾在帕米爾高原有一處臨時住所。這住所是一處廢棄的營房,建在一個高地上的一條溝里。院子是一個小四合院,但兩邊都只有房屋一樣高的圍墻。院里有一株高大的白楊、一叢高原柳,除此之外,整個高地再無別的植物。高地上有縱橫交錯的戰(zhàn)壕、溝壑和碉堡,那是與蘇聯(lián)對抗時修筑的,從沒有經(jīng)受過戰(zhàn)火烽煙的洗禮。離住所不遠的地方,是一片墳地。左邊還有一處城堡式的建筑,那是國民黨軍當(dāng)年的營房,現(xiàn)已廢棄。右側(cè)則是一座水塔,聳得很高。

我搬進這個住所前,這房屋至少有15年沒人住了。據(jù)說是因為鬧鬼。我提出要去住時,人們都瞪大了眼睛。有的說,你瘋了?有的說,不要開玩笑。然后,他們都會將那里鬧鬼的事描述一番,以證明那里的確有鬼,以善良的心勸阻我不要去冒險。

他們講的那些鬼故事初聽起來十分恐怖,但我的確需要一個能獨處的地方。我不怕鬼,只怕人。

我把房屋打掃好后,用白紙貼了墻,然后又從水塔里引來了水。在院子里種上了花草??臻e的時間里,除了讀書,就是觀察種子發(fā)芽、生長。

并沒有鬼來打擾我。但為了保證能獨處,人們問起是否有鬼時,我總是不置可否。所以,除我之外,一直沒有人敢搬到這里來住。

我時常在這個高地上散步,也常常到那片墓地去。所以我知道原來有多少人安息在那里,后來又有多少新來的人,并見識了塔吉克族肅穆、隆重的葬儀習(xí)俗。我發(fā)現(xiàn),塔吉克人的喪葬習(xí)俗是他們的哲學(xué)、宗教、社會觀念、生活意識、風(fēng)俗習(xí)慣等方面的合成。

他們流淚靜聽將逝者的遺言。年長者望著將逝者的臉念經(jīng)祈禱,然后合上他的眼睛,收拾干凈房屋。洗凈逝者的身體后,讓他頭沖西方躺臥,并用有刺繡的布將逝者覆蓋,在他的頭前和腳下各點一盞燈。

挽歌聲隨之響起,那是令人心碎的歌聲。這歌聲有一種固定的調(diào)子。塔吉克人中有一些善于唱挽歌的婦女,她們在民間有很高的聲望。人們按照挽歌的調(diào)子哭唱,將死者生前高尚的品德、善良的性格和他的特點,他對家人及鄉(xiāng)鄰的貢獻編為歌詞頌唱。婦女們身穿藍色的衣裙,頭戴藍頭巾,對她們而言,死亡是藍色的,所以她們以藍色哀悼死者。她們的歌聲動人心弦。領(lǐng)唱挽歌的人即時創(chuàng)作,即時演唱,唱完一首后,其他婦女則重復(fù)最后一句——每首挽歌的結(jié)尾都是:“愿你的安息之地成為天堂,愿你不朽的靈魂得到安寧?!?/p>

由于唱挽歌是喪事中不可或缺的儀式之一,挽歌又有著強烈的感染力,因此,挽歌又被看做是民間禮儀歌中特殊的一種。宗教人士和一些長者并不贊同長時間唱挽歌,他們認為這樣會使生者過分悲哀,過多的淚水在陰間會形成滔滔河水,成為死者陰世之旅的阻礙。

但凡誰家有人不幸去世,同村的人都會前來吊唁。這一天全村會停止一切活動,包括勞動、做家務(wù)。宗教人士誦經(jīng)之后,男人們從屋里抬出死者時,要將屋子的天窗關(guān)好,并在爐灶中燃起煙火。家中若有孕婦,孕婦便從死者殮衣上抽出一根線纏繞在指頭上,為的是日后生產(chǎn)能順利平安。死者若為未婚女子,其遺體要精心化妝,并讓她與屋里的頂梁柱成親后,方可抬出。塔吉克人認為姑娘來人世一遭不能不結(jié)婚,對父母而言,這也是盡父母的義務(wù)和心愿。出殯前,死者的親人要吻死者的手,與死者告別。據(jù)說這種時候,有的死者會動容一笑。

抬著死者往墓地去的人走得很快,路上停放三次,這樣,亡靈去另一個世界時便會不受阻礙。

每個家族都有自己的墓地,人不論逝于何處,都要葬在自家的墓地里。若葬于異地他鄉(xiāng),那里的土地不會接納他,死者的靈魂不得安寧,這對于死者是莫大的恥辱。距離較遠時,逝者要用駱駝馱運,馱運逝者的駱駝會被裝扮得格外醒目。特別是馱運夭亡小孩遺體的駱駝,更是用毛毯、各種刺繡物品和絲穗裝扮得鮮艷無比。路途中,每到一處歇息時都要舉行祭奠。那里的土地不會接納他,死者的靈魂不得安寧,這對于死者是莫大的恥辱。距離較遠時,逝者要用駱駝馱運,馱運逝者的駱駝會被裝扮得格外醒目。特別是馱運夭亡小孩遺體的駱駝,更是用毛毯、各種刺繡物品和絲穗裝扮得鮮艷無比。路途中,每到一處歇息時都要舉行祭奠。

塔吉克人在星期三不葬自己的親人,因為這一天是創(chuàng)世的日子。星期五入葬是最幸福的,因為這一天入葬的死者能見到真主。挖墓穴時,由一人率先動土,喪家根據(jù)死者性別送給他禮物,一般是男送匕首,女送剪刀。一旦破土,就不能再改換地方。這是因為人來自土壤,當(dāng)他返回土壤時,只能回到屬于他的那一塊地方。除了裹在死者身上的白殮衣,除了夾在死者手指間的土塊,除了枕在死者頭上的填著泥土的枕頭,沒有任何隨葬品。真可謂干干凈凈地來,干干凈凈地去。

“蘇拉吾派迪”(意為“燃燈”,即燈祭)是正式送死者上路的儀式。燈祭由“海里派”(村里的宗教領(lǐng)袖)主持。喪家將一只肥羊拴在炕前,它將是死者前往陰世的坐騎——這只羊必須是綿羊,而不能是山羊——因為山羊是精怪的化身?!昂@锱伞弊鐾昶矶\,然后將羊宰殺,用羊油和棉花制成燈捻將羊油點燃,以便為死者照亮去陰世的路。羊肉不能剩下一星半點,要全部下鍋,由一位被稱為“霍迪姆”(專職煮肉的人)做熟,再在羊肉里加些麥子,以作為死者去陰世路上的干糧。“海里派”誦讀《燈經(jīng)》后,眾人一邊吃著羊肉,一邊追憶著死者的生平。羊肉吃完后,燈祭也就結(jié)束了。

他們沿著被羊油燈照亮的路,一步步走遠了,然后走到我的身邊,成了我的鄰居。

我知道,這些被親人吻后會動容一笑的人,這些被精心化妝過的女子,這些從遠方用裝飾鮮艷的駱駝馱回來的人,這些頭上枕著沙土、手指間夾著土塊的人,我完全可以親近他們,完全可以成為他們的親人。特別是那些下枕著泥土長眠的人——枕著泥土安息的民族已越來越少了,珍視、堅信泥土的價值和意義的人也越來越少了——不知讓我多么的感動。

了解了他們的葬儀,了解了他們與泥土的關(guān)系,我放心了。他們是可以作為鄰居的,或者說,這些亡者會接納我作他們的鄰居。我只擔(dān)心自己的夢魘和失眠,我怕我的夢魘和失眠會驚擾了他們。所以住進那個高地的住所之后,我寫了一篇小文,貼在里屋的門上:

他從很遠的地方來到這里,尋找可以交談和共處的人。你們讓他欣喜。他把大地提供給他的祭品再慷慨地供給你們。他的房子下就有你們的骨頭。他信賴骨頭,覺得肉體一點也不可靠,所以他只與骨頭交談。白色的骨頭用磷火回答他的提問,并安慰他的憂傷。每一個肉體與一切肉體無異,只有骨頭有其秉性和品格。所以,你們先放棄了生命,再放棄了肉體,只以骨頭的形式存在。靈魂把骨頭作為家園,所以骨頭只會和發(fā)白的時光一樣,永不朽老。它們在夜里閃光、踱步。

你們和他一樣身處異地,但終于安定下來。定居處不是你們生前的故鄉(xiāng),是你們現(xiàn)在的故鄉(xiāng)。你們的愛人和親人從這里走了,去了別的地方,你們的墳塋只有靠自己清理。他常在黃昏和失眠的時候到你們跟前來,撫摸著簡陋的水泥墓碑,注視著你們的名字。你們的名字如你們生前一樣普通,只有少數(shù)人知道。他感到他坐在你們對面,像一個學(xué)生。是的,對于生,特別是對于死,他都還是個學(xué)生。他邀請你們到他的屋子里去,他說,他的屋子里有香和燭火。他知道你們喜歡這些,就像他喜歡音樂和失眠。

他與你們相鄰,覺得在與你們一起復(fù)活,大家一起擁有黑夜、風(fēng)和寂靜,然后以火的方式交談,以夢魘的方式嬉鬧。他衰弱的神經(jīng)和對白天的恐懼為交談及嬉鬧提供了空間。你們跟他談起過去,談起死亡的方式和意義,談起生者和死者如此擁擠的世界,談及你們在土地里的感受。你們說,死,不過是從土地表面到了土地深處。他向你們談理想和信仰,疼痛和凄楚,浮躁和喧囂,失意和絕望,為你們朗誦一些優(yōu)美的文字。他說,生,不過是死的一種方式。

他還講述了他第一次面對死亡的感受。八歲,祖母從教室里把他叫走。天晴得很。祖母拉著他。祖母的手濕熱,像在流淚。

他望著祖母的白發(fā)和手一樣濕的眼睛,問,婆婆,你怎么啦?

祖母說,你爺爺走了。

他走哪里去了?

遠處。

爺爺年紀(jì)大了,為啥還往遠處走?他走得動嗎?

人越老走得越快,走得越遠。

走那么遠,他還能走回來嗎?

誰曉得呢。

那我得回去送送爺爺,我也想跟爺爺一起去,他愿意帶我嗎?

他愿意自己走,他連你婆婆都不愿帶,怎么愿意帶你。

回到家里,爸和媽都包著孝帕,披著麻,穿著黑衣服,這使他們顯得美而且神秘,像要進到幕布后面,然后出來唱戲。

爺爺躺在堂屋里,躺得那么伸展,顯得比站著時高。爺爺穿著上路的新衣服,臉上蓋著火紙。

他要揭開火紙看爺爺?shù)哪槪赣H止住了他,說你爺爺不能再見日光,不然,他會站起來。

站起來不好嗎?

不好,因為他正在路上走。

他摸了摸爺爺?shù)氖郑譁責(zé)?。他想,這就是爺爺?shù)纳下?,他躺著上路,走再遠也不會累。

所以,他覺得你們都是在路上,真正地走著。而他喜歡與走著的人為鄰。他和你們安居的故鄉(xiāng)都在永無盡頭的路上。

我在那個高地的住所寫作,并靠閱讀與高山反應(yīng)帶來的記憶減退作了頑強的爭斗,還獲得了有相互繼承的愛和沒有邊際的孤獨,但唯獨沒有看見他們。我一直希望他們顯露出來,與我一起唱一首祈神的歌:

我祈求健康,我祈求力量。我祈求天養(yǎng),我祈求神氣。我愿鄉(xiāng)里百姓眾人,百事如愿、萬事如意!

但他們只給予了我風(fēng)聲中的平靜。

騎 士

在瓦罕走廊的明鐵蓋達坂下,每年夏季,就會撐起一頂白色的帳篷。人們把帳篷的主人叫“魯斯坦姆”,這是波斯詩人菲爾多西的史詩《王書》中記載的一個傳說中的塔吉克英雄的名字。之所以把這個尊稱給予他,是因為他1944年參加過“三區(qū)革命”,作戰(zhàn)十分勇敢。革命結(jié)束后,他拒絕成為官員,繼續(xù)回到高原做他的牧羊人。

我見他時他已87歲高齡,留著漂亮的胡須,紅黑的臉膛像年輕小伙子的臉一樣富有光澤,身子骨硬朗,一頓還能啃一條羊腿,即使喝一斤白酒也沒有醉意。因為一輩子都在馬背上,他的背有些駝,腿也成了那種在牧區(qū)常見的馬步狀。他年齡已高,但從沒停止過勞動,當(dāng)時他還可以騎著光背駿馬在河川和草原上飛奔。他一生喜歡駿馬,也是帕米爾高原上有名的騎手。據(jù)說他騎的那匹馬是他花了大價錢從阿富汗的一個部落頭人那里買來的。因為那馬四蹄白色,全身棗紅,他就給它取名“踏雪紅”。人們說他是塔吉克人中的富人,在縣城的銀行里存了很大一筆錢。問他,他說,反正他的那些錢是數(shù)不完了。問他能數(shù)到多少。他兒子說,過了千就不行了,一千一、一千二,他只會這么數(shù),不知道還有一千一百一十一,他嫌這數(shù)字啰嗦。

老人每每聽他兒子這樣說,總會愉快地發(fā)出嗬嗬的笑聲。

同行的人就說:“你有這么多錢,還呆在這窮山溝里干嗎?到城里去買幢房子,做點生意不好嗎?”

“這是窮山溝嗎?我是鷹,你在城里頭見過鷹的影子嗎?城里頭只有養(yǎng)雞場,你是要我不做鷹而到城里去做一只養(yǎng)雞場里的雞嗎?你要知道,鷹因為自由從不會離開自己飛翔的天空,人也不能為了享樂而離開自己的家園?!?/p>

“那你說什么是自由?!?/p>

他思考了好一陣子,然后用那種特有的塔吉克式漢話平靜地說:“自由,自由就是只尊重自己的這顆心!”

聽他說出這句話,在場的人幾乎都傻了。我覺得他多像為豐富美國“自由”內(nèi)涵而在思考的王福清、馬丁·路德·金和Malcolm·X啊!

他說得太好了:

自由,自由就是只尊重自己的這顆心!

這是一句在任何地方都應(yīng)該用黑體印刷的文字。但它卻出自于一個數(shù)數(shù)只能數(shù)到一千的塔吉克老牧人。

我當(dāng)時啞口無言。我不得不承認,我是在這里,在這不時可聽見馬嘶、羊咩,彌漫著荒原味和腥膻味的氈帳里,在奶茶的香味中,第一次接受了關(guān)于自由的啟蒙。而此時,我已27歲了。

從那以后,我只要去那個地方,總要打聽“魯斯坦姆”老人,但他很多時候不在,他的帳篷四處遷移著。有一次我打聽到,他還能騎馬,他已88歲了。我對告訴我他情況的人說,如見到他,請轉(zhuǎn)告他,不要再騎光背馬了,那樣不安全,并留下兩瓶酒給他。

不想沒過多久,他騎馬走了100多公里,專門到縣城來看我。在邊防團的營門外下了馬,他就對哨兵喊叫道,他要找盧“卡特爾”(長官之意),寫東西的那個盧“卡特爾”。哨兵打電話給我,說有一個塔吉克老人找我。我知道一定是他,飛快地迎了出去。

見了我,他高興地說:“我是從塔什庫爾干草原趕來看你的。美酒已經(jīng)收到,還沒舍得喝,準(zhǔn)備留到哪天騎馬需要鞍子時再喝。我還給你帶了一條羊腿來。”說完,他把羊腿遞給了我,歡快地笑了。

他的馬仍然光背。

他從這么遠的地方來看我,我榮幸而高興。我把他請到了我在高地上的住所。他的駿馬跟著他,像是他的一部分。

我把羊腿用高壓鍋清燉后,我們就喝起酒來。喝了一陣酒后,他就打量我的書,然后說書好,書是安拉對人類最偉大的賜予,沒有什么能比過它。世界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的,安拉在最上面,其次是自由,然后是書,再然后是大地。他說他不識字,問我能不能為他朗誦一點東西,他愿意用塔吉克民歌來換。

我自然很高興。

……我要歌頌大地,萬物之母,堅固的根基,最最年長的生物。它養(yǎng)育一切在神圣的土地上行走,在海上活動和在天上飛翔的創(chuàng)造物。它們都靠它的豐饒而生存……

“向你致意,大地母親,繁星密布的天空的配偶。請為我的歌而友善地賜以令人歡欣鼓舞的糧食吧。我要想念你和其他的頌歌。

這是荷馬的《頌歌》,我的聲音沙啞,朗誦得不好,但他聽得入了迷。然后,我又為他朗誦了方濟各(意大利天主教會的圣者)的《太陽頌》。聽完后,他竟然記住了第一段,并隨口朗誦起來:

贊美你,我的主,

以及你的所有創(chuàng)造物,

尤其是高貴的女主人,

太陽妹妹,

她每天用光贈送我們白晝。

她的美麗,

在光輝中容光煥發(fā):

你的象征,至高者!

他堅持要我把《太陽頌》抄給他:“我們是太陽之子,應(yīng)該時時聽聽太陽的頌歌。”

我們一瓶接一瓶地喝酒,他一首接一首地唱歌,其中有我非常愛聽的《黑眼珠》、《巴娜瑪柯》、《古麗塔扎》。他的聲音已經(jīng)蒼老,但那蒼老的聲音十分獨特,充滿了真情,透露出愛情之歌的恒久魅力。我是第一次聽一個老者唱這樣優(yōu)美的情歌。我感到唱著情歌的他一點也沒有衰老。他歌唱時顯得那么年輕,眼里一直噙著動情的熱淚。

之后,我給他朗誦了德國作家E·凱斯特納的詩歌《依然是老猴》,他聽完后,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說得太好了,我那兩個城里的兒子就是這樣——如今他們坐在供暖的屋里,跳蚤跑了。他們坐在電話機旁,但聲音還是那樣,完全像當(dāng)年在樹上?!?/p>

我們成了忘年交。他也是我在塔什庫爾干最年長的朋友。那天送他走時,他突然有些傷感地說:“可惜我年紀(jì)太大了,不能與你長久地交往。”

我說:“你說不定比我還能活呢?!?/p>

他認真地搖搖頭,說:“沒什么,死后沒了這肉體的累贅,靈魂就更加自在了?!?/p>

他說著,敏捷地上了馬背,見我露出擔(dān)心的神情,就笑笑說:“鷹翅在雄鷹誕生之前就與天空相配,馬蹄在駿馬出生之前就與草原在一起。我嘛,我這腿在我出生之前就與馬背搭配著,你放心吧!”說完,雙腿一夾馬腹,馬兒就載著他跑開了。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也無法與這個游牧者聯(lián)系。兩年后我又一次到帕米爾高原旅行,我想我無論如何也要找到他,打聽了半天,得知他剛?cè)ナ啦痪谩?/p>

他剛好活了90歲。

我找到他的兒子,他兒子告訴我,他父親曾去看望過我兩回,我都不在。我給他抄的《太陽頌》,他只要一見到識字的人,就會讓別人為他朗誦,后來,他自己就記住了。

去世的前一年,有一天他騎上馬背,發(fā)現(xiàn)自己在光馬背上坐不住了,就跳了下來。他對兒子說:“我要有馬鞍才能騎馬了,我該喝我朋友送給我的好酒了。”他喝了我送給他的酒,但他發(fā)現(xiàn),因為他已騎慣了光背馬,鞍子并沒有給他什么幫助。他又把鞍子收了,仍騎光背馬,但已不能讓馬快跑。他的心情從此變壞了。有一天,他從草原上騎馬回來,十分平靜地進了帳篷,喝了一杯酒,就坐在氈子上,就那樣坐著,去世了。

我去了他的麻扎,為我的朋友——這位自由的騎手,按我自己的方式敬了三杯酒,然后為他朗誦了他喜愛的《太陽頌》。

準(zhǔn)備離開他時的那個靜穆的時刻,我仿佛聽見從遠處傳來了他飽含真情的情歌聲:

你是群芳之冠,百花與你相伴,

奇花異草把你嬌艷的姿態(tài)迷戀,

想起你的容顏,花園在我眼前呈現(xiàn),

美麗的人兒啊,別再用利劍戳傷我的心田,

我這可憐人為追求你早已凋殘!

在太陽中飛翔

鷹作為塔吉克人的圖騰,是具體的;天鵝作為哈薩克人的圖騰,也是具體的;只有漢民族的龍圖騰是如此的虛幻。

塔吉克人視鷹為百禽之首。他們抬起頭來,就能看見鷹在太陽中飛翔的身姿。鷹象征著翱翔飛旋的自由,象征著自由的高度,象征著搏擊長空的氣魄,象征著高貴和英勇。翔飛旋的自由,象征著自由的高度,象征著搏擊長空的氣魄,象征著高貴和英勇。

塔吉克人將鷹的精神通過傳說、樂曲、歌舞等形式,融入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血液,使自己的民族具有了獨特的品性。

我無數(shù)次聽過各種關(guān)于鷹的傳說,沉浸于鷹笛悲壯激越的旋律,陶醉于柔美和剛勁兼具的鷹舞的舞姿里。

鷹笛在塔吉克語中稱“那藝”,是用大鷹的翅膀骨做成的,長短、粗細、大小不一,一般長約25—30厘米左右,管徑約1—2厘米,骨管下端有三個音孔,無簧無哨嘴,豎吹。鷹笛的音色明亮高亢,舒緩時清脆悠揚;激越時裂石穿云,悲切凄婉;常用倚音、回音等各種裝飾旋律,以增加或熱情或悲切的氣氛。鷹笛是塔吉克人最喜愛并最具塔吉克民族特色的樂器。

塔吉克人跳舞伴奏一般只用手鼓和鷹笛,前者敲擊出節(jié)奏,后者吹奏出旋律。每逢喜慶婚嫁或盛大節(jié)日,塔吉克人就會拿出自制的鷹笛,在歡樂的人群中吹奏起來,手鼓會隨之鏗鏘而有節(jié)奏地敲響,那時,無論男女老幼都會隨之情不自禁地扭動腰肢,跳起舞來。

于是,鷹笛成了整個塔吉克樂舞的靈魂。

鷹舞,顧名思義,其舞姿多模擬鷹的動作,矯健剛武中蘊含高原的淳樸,熱烈奔放中不乏溫柔舒展,活潑的姿態(tài)中具有各種動作的變幻。舞者盡情地表現(xiàn)內(nèi)心的感受和歡樂的激情,和著音樂旋律,從腳尖、雙腳、腰肩、脖頸、眉眼到手臂、指節(jié)都隨之變幻,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舞蹈語言。

舞蹈時,每一個人就是一只鷹,有意識中的天空、大地、藍天、白云、旋風(fēng),時而在山巔徘徊飛翔,時而搏擊長空,直入霄漢;時而伸展羽翅,靜止于空中,成為氣流和塵埃托舉的雕塑;時而如同閃電,擊中大地的目標(biāo)……起飛、翱翔、斂翅、降落……人與鷹之間肢體的血脈接通了,靈魂也接近了。

年長者的舞蹈符合他們的性格,帶著洞悉一切的穩(wěn)健、犀利和細膩;年少者則展示著青春的活力和激情,舞姿活潑,變幻多姿。這其間,男女又各有不同。男子起舞時,兩臂一前一后,前高后低,步伐靈活敏捷,慢舞則如鷹翔高空,以兩肩的微微上下彈動帶動表情、步伐和腰身的變化;急舞時則盤旋仰俯,如鷹起隼落,鐵翅銅骨,勁然有聲。女子起舞時,高舉的雙手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或向外伸展或向內(nèi)旋轉(zhuǎn),雖然起舞和舞蹈間的激情和所表現(xiàn)出的鷹的風(fēng)骨并不遜于男子,但大多數(shù)動作輕緩、平和,整個表情和身體顯得格外柔媚,表現(xiàn)出女性特有的美感。

鷹笛屬于三孔骨笛的一種。三孔骨笛在我國漢朝的史書和音樂志中就有記載。最先由羊骨做成,被稱為“笛把鞭”。它不但是樂器,也是趕馬的工具。而關(guān)于這神奇的鷹笛和獨特的鷹舞的起源,我沒有找到歷史記載,只在《塔什庫爾干民間故事》中找到了一個動人的傳說。

說是從前有一對苦命的小奴隸,小伙子叫瓦發(fā),姑娘叫古麗米合爾。兩人在患難中長大,慢慢地相愛了。巴依(意為酋長)知道后,硬把兩人拆開了。瓦發(fā)在很遠的一個牧場放羊,他日夜思念著自己的心上人。有一天,他孤獨地坐在一個山岡上,含淚唱著思念戀人的歌,羊群突然亂了,接著他看見一只雄鷹為保護他的羊群正與惡狼搏斗。他搭箭射死了惡狼,跑到鷹跟前時,鷹已經(jīng)不行了。鷹對他說,我死后,請你把我的翅骨取下來,做成笛子,你離你的心上人太遠,你唱的再悲切的歌她都聽不見,那笛子可以幫助你,讓你的心上人聽到你的心聲。瓦發(fā)取下鷹的翅骨,在骨頭上開了三個孔,骨笛發(fā)出了美妙無比的聲音。他吹起了以前唱過的那些歌。高亢激越的笛聲越過群山,傳到了古麗米合爾的心上。

古麗米合爾聽到笛聲,看到百靈鳥也停止了歌唱,他知道那痛苦的心靈之聲一定是瓦發(fā)傳遞給她的,她渴望見到戀人的愿望更加強烈了。

有一天,古麗米合爾正在河邊為巴依家洗那永遠也洗不完的衣服,看見一群鷹一邊翱翔,一邊和著笛聲展翅舞蹈。她忍不住站起來,模仿著雄鷹的動作舞蹈起來。

過了不久,巴依家舉行宴會,請了許多樂師前來助興,但場上始終熱鬧不起來。巴依十分掃興,急忙叫仆人去找更高明的樂師,說只要誰能讓客人盡興,他就滿足他的一切愿望。

仆人找來了瓦發(fā)。只聽得笛聲響起,美妙絕倫,在場的人無不如癡如醉。古麗米合爾聽到笛聲,情不自禁地跳起了鷹舞。那奇異優(yōu)美的舞姿同樣讓人迷醉。巴依高興之余,兌現(xiàn)了自己的諾言,瓦發(fā)和古麗米合爾獲得了自由。

從此,鷹笛和鷹舞,也就像眷戀著的有情人一樣,不可分割。

“哪里有羊群,哪里就有鷹笛聲”,“哪里有鏗鏘的手鼓響,哪里就能看到塔吉克人的舞蹈”。鷹笛和手鼓時時表現(xiàn)著這個民族堅定而又有力、細膩而又深沉的內(nèi)心。

塔吉克人崇拜英雄,在這個民族的民間文學(xué)中,除了愛情故事,就是英雄傳說了,因此,只有英雄、愛國者和無畏的勇士才能被比喻成雄鷹。

而鷹又是與天空結(jié)伴的,它們飛翔的高度可達海拔8000米以上,地球上沒有它征服不了的高峰。這使它們一直是與太陽最為接近的猛禽。而塔吉克人則稱自己為“太陽之子”。作為凡塵中最接近太陽的人,靈魂中自然有自誕生以來就對太陽的渴望。

對鷹的崇拜和模仿,無疑闡釋了塔吉克人獨特的審美境界,也凝聚著他們曾經(jīng)有過的光榮與夢想。塔吉克人、鷹、太陽、天空,高原之間隱含著的精神聯(lián)系是隱秘而又難以詮釋的。你看見了這里的人,也就會看到陽光的存在,看到天空的明潔、高原的壯美以及鷹飛翔的姿態(tài)。同樣,你看見了鷹,也就看見了其他。

牧場的氣味

1997年底,我從帕米爾高原來到北京,有位朋友和我見面不久,就不自在起來,過了一會兒,她終于忍不住了,問我:“你說說看,你是不是在新疆開牧場呀?”

我一聽,覺得這個問題問得十分突兀,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愣了半天,才木訥地問她:“你怎么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她猶豫了半天,說:“你身上有股怪怪的味兒——牧場的味兒?!?/p>

我“撲哧”一聲笑了?!澳阏f羊膻味兒不就得了嗎,還牧場的味兒!”

她認真地說:“不只是羊膻味兒,的確是由羊膻味、馬汗味、干牛糞氣息、生奶子味混合成的牧場味兒。你是不是也是‘韋槃毳幕,以御風(fēng)雨。膻肉酪漿,以充饑渴’呀?”

聽她這么說,我就半開玩笑地回答道:“我飄然曠野。”

然而她卻十分認真,又一次問我:“你一定要告訴我,那是不是牧場的味兒?!?/p>

我說:“我沒有聞出來?!?/p>

“誰能聞見自己身上的味兒呢。”

我說:“那么,它就是從我骨子里飄出來的?!?/p>

看來,她并不喜歡這個味兒。她說:“你洗個澡吧,把衣服都換掉。”

我笑了笑,認真地對她說:“骨子里的味兒能洗掉嗎?我喜歡這個味兒——對,牧場的味兒。既然你不習(xí)慣這個味兒,那我就走了。”

她十分委屈地挽留我,說:“我的確不習(xí)慣那味兒,我習(xí)慣你原來的味兒?!?/p>

我想說,我身上從沒有過那種“原來”的味道,我是野蠻人。我以前是農(nóng)民,身上只有鄉(xiāng)土的味兒,那味兒是由汗臭味、泥土味、人糞和牛糞、豬糞、柴火灰混合成的肥料味組成的;之后是大兵味,那是由汗臭味——野蠻人最明顯的標(biāo)記、槍油味、硝煙味、金屬味以及由“我操”之類的粗話組成的;然后就是帕米爾高原的牧場味兒了。

但我什么也沒有說。

從那以后,我就留意起自己身上的氣味了。我喜歡自己身上的牧場的氣味。我只是遺憾自己身上的氣味不濃,遺憾自己身上的氣味不地道,遺憾自己只是沾帶了他們的一點點氣味,所以我對牧場氣味的了解也是粗淺的。

——天色微明,塔吉克男人騎著馬,帶一把鷹笛,抓一把奶疙瘩——制作酸奶子后剩下的、凝固成塊或顆粒的奶渣,它略帶酸味,營養(yǎng)豐富,止饑耐渴——帶一個馕,就趕著牛羊走向了茫茫高原。帳篷里的事情由妻子承擔(dān)。在男人起床之前,她們已擠完了牛奶,給男人燒好了奶茶;男人走后,她們則要照顧老人,制作酸奶,擠牛奶羊奶,喂養(yǎng)幼小的牲畜,哺育同樣幼小的孩子,驅(qū)趕靠近帳篷的狼,搟氈,搓繩,繡制衣帽……其辛苦程度自不待言。

一般情況下,都是三五戶十幾戶人家的帳篷聚在一起,這樣,彼此之間有個照應(yīng)。白天你到他們的帳篷里做客,帳篷里幾乎全是老人、婦女和孩子。誰家來了客人,他們都會趕過來坐滿整個帳篷,歡樂的氣氛就會產(chǎn)生。要是在冬天,帳篷里還會擠來羊羔、牛犢和馬駒,有時甚至有剛出生不久的小駱駝。因為帕米爾的冬天十分寒冷,他們怕凍壞那些小牲口,所以它們一直要和人們居住到來年天氣轉(zhuǎn)暖為止。塔吉克鄉(xiāng)親們會像照顧自己的孩子一樣照顧這些可愛的小家伙。

他們與它們共同釀制了帳篷的氣味。

——無論在什么地方,塔吉克女人都把自己盡可能打扮得很漂亮。那黃色或紅色的頭巾,如同花朵,四季常開,成為高原最扎眼的點綴。而轉(zhuǎn)場時的塔吉克女人更為漂亮,她們穿著鮮艷的衣裙,發(fā)辮上鑲滿了各種銀飾。新娘還在辮梢飾有絲穗,戴上貴重的手鐲和戒指,耳朵上戴著大耳環(huán),脖子上要繞好幾道用珍珠和銀子做成的項鏈,胸前佩戴著叫做“阿勒卡”的圓形大銀飾,有的在已有斑斕刺繡的庫勒塔帽子上還要裝飾上珍珠、瑪瑙和寶石做成的飾物,莊重華貴,一如女皇。

塔吉克男女都是優(yōu)秀的騎手,當(dāng)你看到婦女和男人一起,騎著馬或駱駝出沒于草原、荒灘和陡峭無比的山路時,你會覺得不可思議;當(dāng)她們拖兒帶女,騎著高大的駱駝但當(dāng)你看到不但她們懷抱嬰兒,背上還背著一個稍大的孩子,再帶一個大一點的孩子在鞍子后面時,攀上四五千米達坂的時候,你會被她們那驚人的耐力和強悍的生命力所震撼。她們就這樣走過戈壁荒灘,走過崎嶇蜿蜒的山路,翻過冰達坂,去到新的牧場,把那兩峰駱駝所能駝走的家安在新的地方。

因為靠近灶臺的地方是專為家人騰出睡覺的地方,我已不知在多少家?guī)づ窭锏脑钆_邊睡過。吃過晚飯,我用塔吉克式的普通話和男主人聊天,女主人會無聲地為我鋪好被褥,然后會蹲在我們跟前,為我脫鞋。開始時我很不適應(yīng)——沒有一個人會適應(yīng),但這是鄉(xiāng)親們的待客方式。他們總是以所能做到的最好、最周到、最溫暖、最讓人感覺尊重的方式來對待客人。

塔吉克女人的一生中,以出嫁前后為截然不同的人生界限?;榍?,好姑娘的標(biāo)志是勤快,少出門,以積累與高原終生相守的人生經(jīng)驗。一旦出嫁,仍舊是勤勞為本,這已是她們的品質(zhì)。她們以一雙從未停歇的手,支撐著這個高原所有具體而細微的部分。

這是女人的氣味。

——塔吉克人自古以來就實行一夫一妻制,并相沿成習(xí)。一般由父母包辦,男子15—16歲,女子13—14歲成婚。這種早婚現(xiàn)象現(xiàn)已有所改變。但比較而言,年輕人結(jié)婚的年齡仍然偏低,男為十八九歲,女為十六七歲。但青年男女的婚姻都是在自愿的基礎(chǔ)上進行的。塔吉克社會生活中,離婚、休妻、離開丈夫都是羞恥的,讓孩子淪為孤兒更是不可饒恕的罪行。他們的婚姻生活穩(wěn)定、平靜而又幸福,極少有吵架的現(xiàn)象,更不可能有無家可歸的孩子。在帕米爾高原,我從沒有見到一個乞丐,從沒有見到孤苦的老人。一些貧苦的人總能得到幫助,無兒無女的老人是每個人的老人。

風(fēng)雪千年,凝為一瞬,他們就這樣緊密地相互依存著,世世代代傳遞著善良的人性。

高原上艱苦的環(huán)境和惡劣的生存條件,使嬰兒的死亡率較高,因此,他們對于每個生命都給予了百倍的呵護,也保持著異常的警覺。他們很少有贊揚孩子的,這是他們的禁忌,在這一點上,他們與猶太人一樣。猶太人認為說了孩子好話,會招來邪惡眼的注意。在塔吉克鄉(xiāng)親家中,你可以贊美他的牛羊,但不要贊美他的孩子,長久地盯著孩子看常會讓主人不悅。孩子一出生,他們就把燒糊的杏仁碾成粉末抹在孩子臉上。那張小黑臉看上去跟包公一樣。這種禁忌習(xí)俗是怎么產(chǎn)生的,他們也說不清楚。其內(nèi)含的意蘊,也只有到他們那沉淀了幾千年的生命體驗中去尋找了。

父母對兒女的愛總是不會窮盡,無論兒女有多大年紀(jì),無論哪一位出門或從外面歸來,父母總要心愛無比地捧起他們的臉來親吻。

這是他們親情的氣味。

——牧季是帕米爾最美的時候,河流早已解凍,流淌得美而歡快。高山上的冰雪還在融化,雪線退到了它自己應(yīng)該呆的地方。牧草正綠,長滿了它們希望生長的所有地方。牛羊正肥,天空中的蔚藍更加柔和。分散在四面八方的塔吉克人大多集中在了草原上。所以塔吉克人的婚禮大多選在這個時候舉行。大多選在這個時候舉行。

牧季開始時,塔吉克人便騎著駿馬,從四面八方趕來,每個人都打扮得很漂亮,而青年男女們的打扮更加精心,這是給他們提供相識的好機會。

在經(jīng)過以物傳情、提親、定親等過程后,有情人在結(jié)為眷屬的前兩天,男女雙方的主要親戚就會四處邀請親朋好友。他們會首先邀請村中一年之內(nèi)發(fā)生過不幸事故(主要是喪事)的家庭,將這些家庭里的人請到家中熱情款待,然后將手鼓放到他們面前,請他們擦干悲痛的淚水,為新婚的青年人祝福。手鼓敲響之后,即表示婚禮前的娛樂開始,同時,他們也就告別了那不幸的生活。

叼羊在帕米爾高原更有氣勢,因很多地方是赤裸的平臺,馬隊呼嘯而過之后,頓時煙塵彌漫。漫天煙塵抹去了一切背景,一只只手,狡黠如狼、靈活如蛇,狂舞的手的中心只有一個,那就是那只羊。那是一個民族直接力度表現(xiàn)的絢爛瞬間。而馬隊那狂風(fēng)般的意志和山洪般的氣勢,常常會使人沉浸在征戰(zhàn)和史詩的雙重震撼和美感之中。

這是他們歡樂的氣味。

所以說,帕米爾高原的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是超驗主義的。

“塔吉克”一詞出自“塔吉”一詞,這是一個尊貴的詞,是塔吉克語“王冠”之意,引申為“尊貴的民族”。他們膚色淺淡,發(fā)頭金黃或黑褐,眼睛碧藍,薄唇高鼻,顴骨柔和,具有典型的歐羅巴人特點。在我國共有三萬多塔吉克人,其中有二萬多人居住在塔什庫爾干,絕大多數(shù)以游牧為生,過著非常簡樸的生活。馬、羊、牛給他們提供了必需的一切:賣它們買(或用它們換)布料(以前是自己紡毛線織布)、食鹽、米和面;他們的氈帳是用牲畜毛制成的厚毛氈搭起來的,捆東西的繩子是用牛毛搓成的,帳篷里鋪的也是自己用牛羊毛織成的氈毯,搭帳篷用的木條是用牛皮繩捆綁的,取暖做飯燒的是羊糞,騎的是馬,馱東西用的是?;蝰橊?。他們的主要食物是羊肉,喝的是牛奶和羊奶,酒是自己用青稞或馬奶釀制的,裝馬奶的容器也是用羊皮做的——他們把羊皮的腿和脖子處扎緊,就是一個很好的口袋。冬天,他們穿著羊皮襖御寒。男子成年后,用牛羊作彩禮娶回妻子;女兒成人了,父母給的陪嫁也是牛羊。羊糞能散發(fā)熱量,他們在羊糞上鋪一塊布,讓孩子躺在上面,用羊糞為孩子取暖。他們用羊骨制造笛子,用羊皮繃制手鼓。他們用石頭壘建冬窩子,用牛糞和泥土抹平墻壁。他們用羊來招待客人、祭祀神靈——這里的綿羊是有名的大尾羊,個大如毛驢,臀肥如碩婦,有些羊尾巴上的脂肪達15公斤左右。

當(dāng)然,面對生存的時候,苦便會從大美的景象中凸現(xiàn)出來。這是每個生存者都必須面對的。但這些塔吉克鄉(xiāng)親有可以移動的房屋,游牧生活使他們可以離開他們希望離開的任何“惡劣的鄰居”,他們的家和印第安人一樣簡單。他們大多時候生活在露天里,“草葉之上,沒有灰塵”。他們雖安居在大地上,但從沒忘記天空;他們呼吸著世界上最純凈的空氣。

我珍視這里的氣味——珍存它們,就是珍存牧場的氣味;珍存牧場的氣味,就是珍存我們吟唱了幾千年的牧歌。

等待馬蹄聲響起

一對老人相互依靠著坐在草地上,黎明的天光剪出他們親密的身影。兩匹馬在不遠處閑蕩。草原上十分安靜。有三兩只烏鴉無聲地掠過黛色的天空。

世界寂靜得好像什么也不會發(fā)生。

但他們知道,過不了多久,他們期待中的聲音就會出現(xiàn)。

北方干冷的風(fēng)帶著呼嘯聲從黎明時分的草原掠過。他像孩子似的伸開雙臂,任由她幫他把羊皮襖穿上。

他恍然聽到了一匹馬的嘶鳴聲。

他的耳朵已有些聾了,但這時卻變得像獵犬一樣靈敏。

他出神地看著遠方,臉上泛著沉迷和向往的光彩。他不只是能聽到那聲音,好像還能看到那聲音的形狀。是暴雨的形狀,她記得他給她講過。她永遠不能忘記他描繪他看見馬蹄聲的情形。那聲音的形狀。是暴雨的形狀,她記得他給她講過。她永遠不能忘記他描繪他看見馬蹄聲的情形。

他臉上掛著少年人激動時才會有的潮紅,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激動地說:“啊,古麗,我看見了馬蹄聲,像黎明時驟然而至的暴雨,猛然間……掠過大地,把沉睡的一切驚醒,并沖刷干凈,包括人和大地的夢……”

這樣的情形她只在他年輕時見過,他在她眼里一點也沒有變老。

“你還是年輕的?!彼f。

“我們都還年輕?!彼穆曇粢驗榧佣晕⒂行╊澏丁?/p>

那年,他77歲,她72歲。

16年前,他們隨兒子搬到城里居住后,每年秋天都要回一趟草原,來聽馬群叢草原奔過的聲音。他們是草原的孩子,他們難以忘記自己的母親。

兒子生活的城市離草原500里路,要經(jīng)過三座城市、四處戈壁,換兩次車。但他們每年都像赴約似的滿懷著深情前往。下了車,向努爾阿吉家借兩匹馬,帶著酥油、馕和奶酒,就迫不及待地打馬向草原深處奔去。

上馬時,他們的身手還是靈活的。但在城里呆了一年,馬一旦跑起來,心中不免有些擔(dān)心,怕自己的老骨頭承受不了那種生命的飛奔。那片草原上的人很少有過年老的想法,他們只有活和死兩種概念。即使老人,也很少下過馬背,很少停止在草原上奔馳。除了有一天,再也上不了馬背了,他們才會承認生命的衰老。

一到城里,他們就變得傷感起來,但他們不愿讓兒子察覺,所以那傷感就埋在內(nèi)心深處。是他們在城的喧嘩中感受到了生命的存在,那河流因為枯澀,水流凝重而又遲緩。根本看不見生命所激起的浪花,當(dāng)然,就更難聽見那河流流淌時的暢快之聲了——只能聽見某種低啞的嗚咽,甚至很多時候,只能聽見水泡破裂時的輕微的嘆息。

當(dāng)馬奔馳開來,他伏在馬背上,“喲——嚯——”地尖嘯起來。那時,他會聽見生命之河的奔涌。他回頭看她時,看到她的身手也已變得敏捷,他看見她和自己一樣,臉上有淚水在閃光。

來到草原深處,他們下了馬,彼此打量一會對方,然后相擁著,微笑著拭去彼此臉上的淚。

她說:“我們……還行……我原來以為,我連馬都上不去了,就是上去后,也坐不穩(wěn)了,沒想還行……”

風(fēng)把遠處狼群的嗥叫聲送來,天地間充滿了草原的清香。他們孩子似的躺在草地上,大口呼吸著草原母親的體香。他在陶醉中忍不住唱起了他第一次向她求愛時唱的情歌:

珍珠離海就會失去光芒,

百靈入籠仍為玫瑰歌唱;

癡心的戀人縱使身陷煉獄,

燃燒的心兒依然獻給對方……

他的聲音已經(jīng)沙啞,但仍像過去一樣飽含深情,讓她懷想起過去的時光,心中充滿了幸福,一點也不為失去的一切而傷感。她也忍不住唱了起來:

身材矯健的小伙子,

你是我心靈的向往。

你是耐心的小伙子,

雙唇上滴著蜜糖。

他們那次去得早了,就在草原上一首接一首地唱著情歌,一首接一首無拘無束地唱著,有時歡笑,有時哭泣,直到最后在氈毯上沉沉睡去。

黎明,馬蹄聲伴著陣陣嘶鳴,把他驚醒。

他推了推她,激動地說:“快聽,那聲音傳過來了,至少有500匹馬?!彼f完,就把耳朵貼在大地上。

“2000只蹄子,敲打著草原,像2000支鼓槌,敲打著草原這面大鼓,又像是……像是大地的心跳。”他的臉上涌著血,一片赤紅,把他的白胡子襯得更加耀眼。

“它們近了,越來越近,我聽得見它們喘氣的聲音,里面有馬駒子,有近百匹,還有兒馬,在里面不守秩序地亂闖,最前面的一定是一匹黑馬,黑得發(fā)亮的黑馬,緊隨它的是一匹白蹄兒的棗紅馬,有一匹馬駒子掉了隊,那母馬回過頭來去照顧它,你聽得出來嗎?”

“怎么聽不出來?它們現(xiàn)在正向左邊的河川拐去,正沿著河川像大水一樣向遠方涌去。以前,我們每年都要到那河川里去。那只馬駒子跟上去了,哈哈,小家伙真行呀,它生下來還沒滿月呢?!?/p>

像狂風(fēng)突然止息,像暴雨猛然歇住,蹄聲遠去,但天地間早已被強勁的生命力注滿。

他的臉還貼著大地。她把他拉起來,用手小心地擦去她臉上的泥土和草屑。

“真主啊,再沒有比那聲音更充滿力量的了……”他站起來,伸了伸胳膊,無比滿足地說。

他因為滿足而不停地在草地上走來走去,那手足無措的樣子,使她忍不住笑了。

他們在溫暖的陽光里,呼吸著草原甘甜的氣息,再次入睡了,直到烈日當(dāng)空才醒過來。然后,她拾了一些干草和牛糞,在鋁鍋里煮好了酥油茶。他們喝著酥油茶,吃了馕,還喝了一點酒,然后才信馬由韁地往村里走。他們一路上交流著剛才的感受,直到回到城里。

回城之后,他們不再說什么,把那珍貴的東西藏在心里,慢慢地品味。他們其實也想告訴別人,但沒人愿意聽,耐著性子聽的人,聽完后也只會安慰他們似的一笑,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他們心里一定在想,這么大年紀(jì)了,跑500公里路,到那樣的高原上去聽馬蹄聲,一定是瘋了。

他和她自進城后一共回了七次草原。她第七次陪他回時,他已經(jīng)不行了。他們沒有騎馬,而是坐兒子租來的汽車。他的確老了,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他祈求她和兒子送他到草原上來。聽不到馬蹄聲,他無論怎樣也落不下最后一口氣。

那個夜晚有一點兒涼,兒子去拾了牛糞,要為他燒堆篝火。他制止了兒子,他說那樣會驚擾馬蹄聲。

她和兒子把他的身體側(cè)過去,使他的耳朵能貼近大地。

馬蹄聲終于傳來時,他那已被死亡籠罩的蒼白的臉重新有了幾絲紅暈。他微笑著,嘴里輕輕地說著什么。她把耳朵湊上去,聽見他說:“真……主啊,感謝你……和……草原啊……”說完,就閉上了眼睛。

她沒有哭,只是握著他的手。她想,他一定是去追隨遠去的馬蹄聲了。

“可是,現(xiàn)在我還來這里干什么呢?他不在了,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人世上。我都80歲了,可能是自己老糊涂了?!彼铝塑嚭?,自言自語地說。

她已不敢讓馬跑,只任由它走著。這還是努爾阿吉第一次借給她的那匹馬。它也已老了許多,像是相互理解似的,它走得非常沉穩(wěn)。

馬每往前走一步,她心中的悲痛也就會多一份。她感到渾身困乏,眼睛里的淚總是難以止住。她知道自己已走不到草原深處,就停下來,把氈子鋪好。沒有他,她老覺得冷,老是想把衣服裹緊些。

她現(xiàn)在才知道,她原來到這里來,不是為了聽那馬蹄聲,而是為了看他。

世界真安靜啊,她一次又一次追憶起他幸福而滿足的笑,追憶起他們歡樂的歌唱,追憶起他們相擁著熟睡。她既感到悲傷,又感到幸福。不知什么時候她竟睡熟了。

她夢見她和他各騎著一匹白色的大馬在草原上飛奔,直到累得從馬背上栽下來。他們一躺到大地上,那熟悉的聲音就會驚雷一樣從草原深處傳過來。

天地間充滿了金色的陽光,草原的綠波動著,一浪接一浪地向遠方流淌。

她沉迷著,陶醉著,心中掠過絲絲縷縷的憂傷。

當(dāng)她從大地上抬起頭來,她的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金色的馬群,良馬神驥,奮蹄揚鬃,引頸長嘶,像金色的旋風(fēng)從眼前掠過。陽光灑在它們身上。她高興地呼喚著:“神馬!神馬!真主的使者!”

有一匹馬來到了她的面前,它高大駿逸,渾身雪白,它低下頭來,用嘴觸著她的臉,它溫?zé)岬谋窍娫谒哪樕?。它說話了,是他的聲音,他說:“你要知道,我會永遠陪伴你?!?/p>

她興奮地隨那聲音站起來,但白馬已揚起四蹄,飛跑開去。

陽光有些干硬,日頭已升起好高。她沮喪地承認,自己已錯過了聽馬蹄聲的時機。她抹了抹額前的白發(fā),然后用頭巾把頭發(fā)包好,燒了酥油茶,吃著馕,把給他敬的酒潑在草地上,然后說:“老頭子,我錯過了聽馬蹄聲的時機,但只要馬群還在,我就會有時間再來……”

騎牛探險記

在離開帕米爾之前,我決定對這座高原作一次旅行。其實,這里的許多地方我都已去過,有些地方甚至去過好多次。但那絕非純潔的旅行。如果腳步不純潔,我覺得是對旅行的褻瀆。

當(dāng)然,促使我這樣做還有更深的原因。那就是對這高原的愛和眷戀。是的,當(dāng)我一旦意識到我將離開這里,我的心緒就異常復(fù)雜。內(nèi)心變得像黃昏中的塔什庫爾干河一樣憂郁和傷感。

我計劃了一條線路,那就是先從縣城直接乘車到紅其拉甫,再從紅其拉甫騎牦牛到喬戈里峰下。

我們大清早就出發(fā)了。我沒有想到,這里的一切變得十分新鮮,好像我是第一次踏上這高原的土地。

太陽在慕士塔格峰的另一邊,剛把峰頂抹紅。碧空潔凈,纖塵不染,整個高原都沉浸在一種透明的氛圍里,肅穆、寧靜,給人一種創(chuàng)世之初的神圣感。

縣城還在沉睡,白楊樹的葉子一夜之間變得金黃了,金色的葉子飄得到處都是,給人一種心碎的、令人惆悵的感覺。幾只不合群的羊在街上流浪漢似的一邊閑逛著,一邊撿食金黃的落葉。兩只不歸家的毛驢像雕塑一樣立在低矮的平房前,突然一伸脖子,引吭高歌起來,高原的清晨就從那個時候開始了。雞叫得更歡了,羊叫著要去覓食,馬也嘶鳴開了,牛也哞哞地叫著,然后,我看見一個早起的人穿過那條孤零零的街道,消失在土色土香的巷子里,留下一溜淡淡的灰塵。然后傳來了兩聲嬰兒的哭啼。車子開過后,落葉就會從吉普車的兩邊飛起來,飄然著刷刷地落下去。清涼的空氣中已有些許寒意,雖是9月,高原的秋天已經(jīng)到來了。

小小的縣城一晃而過,一到中(國)巴(基斯坦)公路,撲面而來的就是無邊無際的荒涼,稍高處就是積雪覆蓋的峰嶺——雪線已不知不覺地蔓延到了半山腰。在高原上,一過9月,風(fēng)雪隨時都會到來。大地上的一切都已做好了迎接風(fēng)雪的準(zhǔn)備,但沒有任何一種植物感到慌亂,它們從容自如,該發(fā)芽的在發(fā)芽,該開花的在開花,該掛果的在掛果。車把透明的清晨劃破,向前飛奔著。有時可以看見一只野兔或狐貍從公路上飛快地竄過,還可以看見荒原上一群受驚的黃羊在飛奔時被自己騰起來的灰塵所淹沒。

兩邊都是雪山,其峰嶺或舒緩、或峭拔,或雄奇、或俊秀,交互閃耀,或遠或近,其閃開時,天地開闊,而當(dāng)它們逼近,則寒意蕭蕭,云遮霧罩,天地狹窄曖昧。一河流水,蜿蜒喧騰,沖出貧瘠的山峽,掘開臺地和荒原,義無反顧地朝東流去。

直到到了達布達爾,那種飛掠而過的荒涼才被一種淡淡的田園氣息所替代。青稞一片金黃,一種不知名的野生植物撐著紫紅色的葉片,不知時節(jié)地開放著小小的花朵??梢愿杏X到干燥的夜氣還停留在上面。這是一個半農(nóng)半牧的村莊,田地周圍就是零星的牧場。牧人已把羊群趕到了牧場上,收獲青稞的人已在揮舞鐮刀,做早飯的炊煙已飄得老高,到處彌漫著一種溫暖的氣息。

這里是達布達爾鄉(xiāng)政府所在地,有一個小小的郵局,有一所能容納數(shù)十個孩子的“希望小學(xué)”,還有鄉(xiāng)政府的辦公樓。所以嚴(yán)格地說,這應(yīng)該是一個小鎮(zhèn)。公路從鎮(zhèn)子中間穿過,不時可遇到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漢子,或一個騎在毛驢背上的老人。他們見了我們的汽車,便禮貌地在路邊停住,微笑著等我們過去。我們也鳴喇叭向他們致意。

但這種田園牧歌式的景象一晃就過去了,給人一種恍然如夢的感覺。兩條山脈之間的河川越來越窄,海拔在不知不覺中升高,連綿的群山卓然聳立,閃光的冰雪覆蓋著它們,清晨的陽光使它們神采飛揚。雪線低得已經(jīng)快到谷地。谷地之間的牧草已變得金黃。

這是一段因山險水惡不能乘車、騎馬,只能徒步或騎牦牛前往的孤寂而危險的旅途。

健壯的牦牛野性十足,一出營院,便奔跳開了。我騎的牦牛長著一張白臉,四蹄雪白,無角,長鬃披散,我叫它“白臉王子”,它是昨天才從老鄉(xiāng)那里租借的,野慣了,性格暴躁,老是甩胯撅蹄耍威風(fēng),要給我一個“下牛威”。

越過河水比圣水還要純凈的塔什庫爾干河的源頭,看見好多牧民已開始轉(zhuǎn)場。高原的冬天即將到來了。

我們涉水而過,爬上河岸,很快就被荒涼的臺原吞沒了。

我們用兩個多小時走完臺原,路盤旋而上,迎面撲來一股寒意,但見兩座危崖突兀的雪山間,高聳著兩座冰峰,在正午陽光的照耀下,閃著鋒刃似的寒光。冰峰間有一處高高的隘口,那就是我們今天要翻越的吾甫浪達坂。

兩邊的雪線在逼近我們。即使正午陽光燦爛,我們?nèi)匀桓械搅虽佁焐w地的寒意的襲擊,大家連忙裹上了棉衣。幾位轉(zhuǎn)場的牧民迎面走來。他們趕著綿羊和牛,大人騎著馬,小孩騎著毛驢,駱駝馱著帳篷和家具,高大的牧羊犬跑前跑后,把那些試圖脫離羊群的羊趕回來,并不忘朝我們吠叫,顯得非常忠于職守。牧民們見了我們,停住了腳步,遠遠地朝我們微笑。那數(shù)百頭羊也停了下來,幾乎是一齊抬起頭看我們,神情中滿是驚訝,好像對我們現(xiàn)在要去它們已經(jīng)離開的地方感到不可理喻。

原以為騎牛是件輕松有趣的事,以為可以把自己帶回到童年的美好時光中?,F(xiàn)在騎到了牛背上,才知道這滋味十分難受。出發(fā)才幾個小時,全身便疼痛難忍,好像散了架。最難受的是兩條腿。牦牛腰身粗壯,肚子鼓圓,乘騎時兩腿必須叉開。時間久了,又酸又疼,身體像是劈叉時被撕開了??赡苁且驗閯诶郏蠹业脑挐u漸的少了。只有向?qū)О蛠喛诉€在唱歌,他一上路就在唱,有時候用塔吉克語,有時候用生硬的漢語。他唱得忘我而又動情。而他唱得最多的是一首名叫《黑眼睛》的古老的塔吉克情歌。

不管我打獵上高山,

還是割麥下田間,

不管白天和夜晚,

你迷人的笑臉總在我眼前。

不管我離家走出多遠,

高山隔不斷我無盡的思念。

你的黑發(fā)隨風(fēng)飄揚,

你美麗的眼睛將我召喚。

姑娘啊,你是我的黑眼睛,

我愿把雙眼呀長在你心間。

塔吉克民間流傳著許多優(yōu)美的民歌,情歌是其主要部分。好多情歌已流傳了數(shù)百上千年,從各個方面反映了塔吉克先民對愛情的追求和理解,從中也可窺見其情感世界的豐富。在帕米爾高原,很難找到一個不會傳唱情歌的人,而巴亞克據(jù)說就是演唱情歌的高手。他略顯沙啞的聲音使他的演唱多了一份深沉、憂郁與蒼涼。

巴亞克是距紅其拉甫140多公里遠的塔合曼鄉(xiāng)的牧民,但他只是冬天才回到那里。他的夏牧場像云朵一樣飄浮不定,哪里有牧草和水,哪里就是他撐起帳篷的地方。他其實也的確是個像流浪詩人一樣憂郁的牧人,精瘦,面色蒼老,雖然才43歲,但看上去已像60多歲的人,頭發(fā)花白,禿頂,花白的絡(luò)腮胡長得十分茂盛。鼻梁尖挺,眼窩深陷,嘴唇菲薄。他有三個女兒、一個巴郎、一位老母,她美麗的妻子八年前生下最后一個孩子后不幸去世。他硬用羊奶把那個無娘的孩子喂活了。他說他是在他妻子去世后才愛唱情歌的,他愿意為她像夜鶯一樣不停地歌唱,直到把喉嚨唱破。白,禿頂,花白的絡(luò)腮胡長得十分茂盛。鼻梁尖挺,眼窩深陷,嘴唇菲薄。他有三個女兒、一個巴郎、一位老母,她美麗的妻子八年前生下最后一個孩子后不幸去世。他硬用羊奶把那個無娘的孩子喂活了。他說他是在他妻子去世后才愛唱情歌的,他愿意為她像夜鶯一樣不停地歌唱,直到把喉嚨唱破。

愛和生活的負重把他催老了,而他卻風(fēng)趣地說:“我們塔吉克人老得早,但活得久,我們八九十歲了還能騎馬放牧?!?/p>

我們沿著山勢而行,在下午3點多鐘終于來到了吾甫浪達坂底下。這里有一條結(jié)著冰的溪流,水在冰下緩緩地流動,發(fā)出潺潺的聲音。在溪流兩側(cè),漫生著淺而細密的牧草。他們已變得跟黃金一樣金黃。十多頭牦牛和一群羊撒在溪邊。

突然有一只狗從低洼處沖出來,沖著我們吠叫。只是那叫聲充滿了歡樂,它是在歡迎我們。

我們從牦牛背上跳下來,沒有幾個人能夠站住。我覺得背痛腰酸,骨肉飛散,雙腿像是浮著的,像踩在飄浮的云上。一進帳篷,我便靠著棉被,但覺得全身還像是在牛背上顛簸著。主人端來了熱騰騰的奶茶。我知道,這是最后一頂塔吉克帳篷了,過了這里,再無人煙,也就進入了真正的無人區(qū)。所以我慢慢地品嘗著,想把這“人間”最后一碗熱茶的氣息留在心間。

孩子們好奇地看著我們,大人熱情地為我們一碗接一碗地倒著奶茶,遞著烤馕。奶茶很香,烤馕粗糙,裂縫里塞滿了牛糞灰。但我們不管那么多,吃得都很香。主人說,因為馬上要轉(zhuǎn)場,他們沒有下山去買面粉,烤馕的面是他們用石頭砸出來的。

再次出發(fā)時,我回頭聞了聞牛糞火的氣息,聞了聞奶茶和烤馕的余香,聞了聞牲口的氣味。我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了我們生活中的人間氣息。

牧草變得稀疏了。我們已越過雪線,路若羊腸,山勢陡峭,寒氣逼人,大家一邊小心地趕著牦牛,一邊裹上皮大衣御寒。

無疑,吾甫浪達坂是我們探險路上的第一道難關(guān)。這條路只有在每年的8月底9月初可以通行,因為從當(dāng)年10月至次年五六月,吾甫浪達坂被深達幾米厚的積雪覆蓋。而五六月份天氣變暖后,冰雪融化,河水會暴漲,所以,這兩段時間人馬都無法通行。

巴亞克走在前面小心地蹚雪探路,我們則騎著牦牛小心地跟著他。

每頭牦牛都吐著舌頭,喘著粗氣,流著白沫,盡可能地張大嘴呼吸。我的雙腿感受到“白臉”的肚子在急劇地起伏。

由于空氣稀薄,我感到呼吸困難。高山反應(yīng)使我頭暈、惡心、嘔吐。雪山旋轉(zhuǎn),天地翻騰。我差點從牛背上摔下來。

陽光照在冰雪上,冰雪又把陽光反射到我們的臉上。強烈的紫外線灼得臉像刀割般疼痛。我們用毛巾把臉包住,以防被紫外線灼傷。

積雪越來越厚,已沒至牛肚。牛已喘得如同拉風(fēng)箱一般。雪光刺得牛淚長流,不抽它,它便一步也不想動。抽上幾鞭,它們也只挪動幾步,便又停了下來。

往達坂望去,那里不知何時已涌出一團白云,白云與冰雪相融,使人難以分出究竟是云還是雪。我是這么近的看到白云,也是第一次看到那么純凈的云團。它像濃稠的奶液,緩緩地涌動著。

牛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著。我們每個人都捏著一把汗,說話很吃力。40多分鐘后,我們終于上了達坂。

達坂上的雪很厚,沒過了牛腹,牛一走過,牛腹便犁出了一道一尺多深的雪溝。

達坂的另一面,是一條紅色的深峽,像是誰把土地狠狠地捅了一刀,正流出紅色的血液。進入無名的紅色峽谷,就進入了真正的無人區(qū)。

這里是葉爾羌河的源頭之一。一線白水,時隱時現(xiàn)。在人煙稠密的地方,哪怕是一座小山,一條溪流,也有它的名字,好些甚至有它的往事和傳說。而這條飛流而下、好多河段隱藏在深溝峽谷之下的神秘河流,卻連一個名字也沒有。它的石頭、岸、河床與宇宙一樣古老,留有遠古的印記,卻又使我們感覺它好像剛被天地誕生出來——新得還沒有一個名字。

我們在河的右岸行進。自過達坂,天就變了。天上陰云密布,時有雨雪。到處是不知深淺的沼澤地。一不小心,就有可能陷進去。我們只有盡可能地繞著山腳走。

無人區(qū)自然是鳥獸的天地,奔跑起來疾如勁風(fēng)的黃羊,肥碩、憨態(tài)可掬的金黃色的旱獺,顯得笨拙的狗熊,羽毛足有尺長的雄鷹,兇猛的獵隼以及成群的高原狼……但是一見我們,它們便迅速隱沒了。留給我們的只有大地的寂靜——一種亙古便有的令人不安的死寂——一切最細微的聲響都被這種寂靜擴音成了雷霆般的轟鳴。因此,牦牛踩在泥沼里的聲音、我們的喘息、衣服的摩擦聲都顯得特別響。大家都默不作聲,像是想聽到除死寂之外其他生命的響動;又像是在承受,同時在抗拒著某種征服。人壓抑得直想喊叫,但我們真的喊叫起來后,那聲音反而顯得柔弱無力,被寂靜吞噬掉了。

雪山被陰云涂上了一層鐵色,顯得更加冷森,使人總想裹緊衣服。

這多半天的路程已使牦牛老實得像一個剛?cè)胛榈男卤?。我騎的牦牛一直走在前面帶路。走過沼澤地,下了一處陡坡,我們便到了當(dāng)天預(yù)定的宿營地——鐵干里克——附近。這里離鐵干里克還有一小時的路程,因為這里有一片草地,可解決牦牛吃草的問題,所以就選擇在這里宿營。

騎了一天的牦牛,腿腳早不聽使喚了,大家?guī)缀跏菨L下牦牛的。

“鐵干里克”用漢語翻譯過來是“黃羊溝”的意思。我們沒有看見黃羊,倒是聽見了狼的嗥叫。在空曠的高原上,那聲音顯得格外凄厲,令人毛骨悚然。牦牛聽到狼嗥聲,本能地聚到了一起,圍成一圈,屁股朝里,頭角朝外,警惕地瞪著發(fā)紅的眼睛,豎著耳朵,像一個準(zhǔn)備隨時為生存而戰(zhàn)的印第安部族。

當(dāng)夜色合攏,天地之間就只有那一堆柴火照亮的小小的世界了。在一段不長的時間內(nèi),我感到世界是如此的黑。我也第一次感到我們已遠離人類,天地之間,我們是那么孤單,又是這么微小。我感到我們戰(zhàn)勝不了任何東西,即使是一星塵埃,一縷清風(fēng)。

燒起篝火的時候,我突然聽到了一聲鳥鳴,隨著那聲鳴叫,一只鳥從黑暗中飛到了我們的頭上,然后棲在了離我們僅一米多遠的一塊石頭上,轉(zhuǎn)動著小腦袋,友好而又好奇地看著我們。當(dāng)我們都轉(zhuǎn)回頭去看它時,它不但沒有飛去,反而對我們又一次清脆地鳴叫了一聲,像是在問候著久別的朋友。當(dāng)我伸過手去,它往前跳了跳,啄起一粒米,跳到了一邊。我怕驚嚇了它,就把飯粒灑在它的身邊,讓它放心地啄食著。

“這里的鳥沒見過人,所以不害怕我們?!?/p>

“不知道這鳥叫什么名字?!?/p>

“可能是山雀的一種,具體叫什么名字誰也不知道?!?/p>

大家不再去想那些狼,都來猜想和關(guān)心這只鳥的生活。我不知道這只鳥是因為忍受不了荒野的孤獨,還是因為那無所不在的恐懼,才來到我們這里的。

鳥吃了米粒,又停在了那塊石頭上。無論我們說話、走動,它都不驚不乍。它對我們充滿了朋友般的信任。

我們圍著火堆取暖,有意把另一方留給它,它跳躍著,真往前湊了湊。

我不禁為人與鳥間的這種少有的和諧深深感動。在這荒野之中,我真正感到了生命的平等。我想,在這里,人與任何動物的命運都是一樣的。我們對孤獨和恐懼的感受一樣,對和諧和信任的期待一樣,對仁愛和和平的理解也是一樣的。

昨夜的狼嗥折磨得大家都沒睡好。

早早地又看見了那只鳥。我們出發(fā)后,它又跟著我們飛了好幾公里路。同伴就說,它一定是只吉祥鳥,看來,我們今天的行程會平安無事。

果然,離開宿營地沒兩里路,山勢便陡然一變,眼前突兀起一條覆蓋著白雪的陡峭石嶺。石嶺經(jīng)過數(shù)千年、上萬年的風(fēng)化,在山下堆集起了數(shù)里長的石坡。亂石累累,怪石嶙峋,許多巨大的石塊憑空懸出,搖搖欲墜,像要隨時準(zhǔn)備砸將下來。不時有石流從山頭滑下,發(fā)出巨大的聲響。路的一側(cè),看不見河流,只聽見轟鳴的水聲,那水聲如同雷霆在深淵中運行,震得大地顫抖,讓人心驚膽戰(zhàn)。牦牛也被威懾住了,不時停下腳步,乍起耳朵,一臉驚恐。

我們想盡快走過這驚險的地段,但牛不依人,只得任憑它們在亂石中選路。我們?nèi)繌呐1成舷聛?,牽著它們。現(xiàn)在我才知道選擇牦牛作為代步工具的好處,原來它不僅耐寒冷、耐勞累、耐饑餓、力氣大、腳力好,而且再高的山它也能上,再險的路它也敢走,再急的河流它也敢涉。它看似笨拙,實則非常靈活。

過了怪石坡,我們正要喘口氣,突然看見了腳下的河流。同時,也看到了危險。因為腳邊是萬丈懸崖,懸崖下奔涌的河水掀起讓人頭暈?zāi)垦5陌咨?。我目測了一下,那壁立的懸崖至少有300米高。而那路寬不盈尺,是一條由黃羊、雪豹踩出的小路。沒人敢往路邊看,即使偶有膽大者,飛快地看一眼后,也會趕緊把頭抬起來。我后悔不該騎在牛身上,我真擔(dān)心那細若游絲的小路載不動牦牛那數(shù)百公斤重的軀體。的確,它只要稍不留神就會墜落懸崖,讓我與它同歸于盡。我不敢想象自己粉身碎骨的情形。但現(xiàn)在連從牛背上下來都不可能,我在牛背上一動也不敢動,恨不得變成空氣,讓牛感覺不到我的存在。我不敢驚動它,因為騎牛人稍微一動,都可能驚了牛,使它失蹄不說,還有可能造成這羊腸小路上的擁擠,使其他牛發(fā)生慌亂。每一個在牛背上的人都屏息靜氣,像雕塑一樣??諝夂孟褚?。好像連風(fēng)都停止了吹動,連云都停止了飄移,整個世界都滿懷擔(dān)憂地看著我們。時間一秒一秒的地過去了,極其緩慢,好像每一秒鐘都被無限地延長了。我盡量使身體在牛背上保持平衡。我可以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

一步,又一步,我渾身冷汗淋漓,牛身上也濕漉漉的,不知過了多久,我們終于走過了那段險途,來到了鐵干里克。

對面是一座鐵色的、直插青天的高山,冰雪覆蓋,云霧繚繞。我們必須下到鐵干里克谷底,爬到那座山的山腰,然后從山腰處下到北其牙里克河邊,順流而行,直到再勒阿甫,才能結(jié)束今天的行程。

下到鐵干里克山谷的路不太難走,但上山的路卻異常難行。同樣是一條“黃羊小道”不說,還有風(fēng)化的漫山碎石,人和坐騎往上走四步,就要滑下來三步。有時一不小心,就會滾到谷底。那些石頭尖銳鋒利,走了沒有多久,我們的膝蓋、手、手臂和臉全都傷痕累累,牦牛的蹄子和腳腕也是血跡斑斑。而前面的路更加陡峭,其實那里已根本沒有路了,只有一線模糊的黃羊走過的灰白色痕跡。一邊是高聳入云的雪峰,腳邊是更加突兀的懸崖,有些地方甚至崩裂開了數(shù)尺寬的裂縫,那一面山體似乎隨時要崩塌下去。因為無別的路可走,我們只有在那裂縫間行進。走在裂縫里,像走在末日里一樣,覺得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三個多小時過去了,我們帶著滿身傷痕,終于爬到了半山腰。雪線就在身邊。俯視山谷,四五丈寬的北其牙里克河現(xiàn)在看起來像一根丟棄在峽谷里的白線。下山的路更加陡峭。當(dāng)大家到達北其牙里克河邊時,每個人都出了口長氣,用衣袖擦著臉上的冷汗。

河水發(fā)出不可一世的轟鳴,裹著雪團,挾著冰塊,翻著白花花的濁浪向前涌去。

我對牦牛過河有些懷疑。但憑著自己生在南方,懂些水性,便小心地把牛趕下河。河水淹沒了牛腹,牦牛一邊抵抗著河水的沖擊,一邊用四腳在河底探著路。據(jù)巴亞克講,只要河水不進牦牛的耳朵,牦牛在水中就穩(wěn)當(dāng)?shù)煤?,而一旦水進了它的耳朵,牦牛在水中就會失去控制力,被水卷走。

行了沒有一里的路程,兩山像是聚攏了,晦暗陰沉,再也見不到陽光,冷風(fēng)颼颼地迎面撲來,讓人感到了陣陣寒意。抬頭看天,僅余一線。要看山頂,不把帽子望掉是看不見的,而有些地方即使望掉了帽子,也看不到山頂。兩座山像兩個勾肩搭背的親密漢子,我只能看到他們那由巖石組成的腋窩。

我們終于到了十八峽的第一峽。我問向?qū)?,這些峽谷都有名字嗎?他說原來沒有,包括兩邊這么高的山,都沒有名字,只統(tǒng)稱為喀喇昆侖山脈。峽谷的最窄處不足一丈,最寬處也不過四五丈。兩邊懸崖突兀,峭壁千仞,河水刺骨,激流飛濺,叫囂喧騰之聲在峽谷中回響,讓我們感到雷霆就在身邊轟鳴,那種不可戰(zhàn)勝的力量即使天神聞之也會顫抖。我們就在這大地的縫隙里行進,不停地來回渡河,過了一峽又一峽。每過一次河都是一次考驗,每過一峽都面臨著未知的新的險情。

只有巴亞克精神最好,他滿意地嚼幾口干糧,唱幾句歌。我聽出那是“柔巴依”(意為四行詩)的曲調(diào)。巴亞克原來一句漢話也不會說,當(dāng)了詩)的曲調(diào)。巴亞克原來一句漢話也不會說,當(dāng)了詩)的曲調(diào)。巴亞克原來一句漢話也不會說,當(dāng)了詩)的曲調(diào)。巴亞克原來一句漢話也不會說,當(dāng)了

祖國的土地就像所羅門王的寶座,

祖國的每根刺都像紫羅蘭的花朵,

優(yōu)素福在埃及做帝王時的豪華,

也遠遠比不上故鄉(xiāng)窮窩里的恩澤。

所羅門是古以色列—猶太王國的國王,相傳他十分富有,有黃金鑄成的寶座;優(yōu)素福是長詩《優(yōu)素福與祖萊哈》中的男主人公,曾在埃及為王。巴亞克唱的柔巴依,在東方文學(xué)中是一種重要的創(chuàng)作體裁。而塔吉克民間歷來有創(chuàng)作柔巴依之風(fēng),有很多作品流傳。塔吉克民間的柔巴依有專門的曲調(diào),在同輩人的聚會上,一人操琴,座中人便逐一在樂器伴奏下吟唱自己編的柔巴依或流傳下來的柔巴依,形成對唱;青年男女在幽靜處傾吐愛慕之情時,也常用柔巴依傳言;牧人或行路人也常常高誦柔巴依,借以排遣旅途的寂寞。塔吉克民間柔巴依的格律一如漢族人的古典詩歌,四句一首,結(jié)構(gòu)緊湊,每首闡述一個思想,簡潔明快,意味深長。

休息了20分鐘,我們繼續(xù)前進,過了最后一道峽谷,我們看到了橫亙在峽谷口的一列雪山和映在雪山上的淡紅色的晚霞,前面便是我們當(dāng)晚的宿營地-——在勒阿甫。

北其牙里克河在這里匯入克里滿河,兩河交匯,河面一下變得寬闊起來,水流也更加湍急??死餄M河橫在我們面前,擋住了我們的去路。

牦牛被河水沖擊得搖擺不定,我們根本控制不住。我往水面一看,當(dāng)即覺得自己和自己所騎的牦牛已被大水沖走了,頭一下子眩暈起來,覺得自己身不由己地要栽到河水中去。這時忽然聽見同行的老任大聲喊叫道:誰也不準(zhǔn)看河面!抓住鞍子,踩牢腳蹬,只管盯著河岸,只管抬起頭來!我得了提醒,趕緊把頭抬起來,水已淹至牛鞍。一會兒,就只看見牛頭還露在河水外面,冰涼刺骨的河水已淹到我的腰部。河水沖擊著牦牛,牦牛多次打顫,多次差點被水沖倒。還有幾次,我感覺牦牛在水上漂了起來,被水帶著飛快地往下游漂去。但勇敢的牦??偸窃谖医^望的時候踩實了河床。我也盡量保持鎮(zhèn)定。靴子里全是刺骨的河水,衣服早就濕透了,身體像在冰窖里凍著。好在大家有驚無險,平安地到達了河洲上。

河洲上長滿了紅柳,紅柳間滿是肥美的牧草。

這里是中巴界碑間的地段,所以中巴雙方的軍人都把這里作為巡邏的宿營點。這里有巴方軍人用石頭壘起來的用來防風(fēng)的石墻,石頭上有用英文和烏爾都文寫的留言。還有燃燒篝火留下的灰燼、木炭、柴頭,以及一些牛羊的骨頭和彈殼等東西。這是我們翻過吾甫浪達坂以來第一次看到的人類最明顯的蹤跡。

因為河水把衣服打濕了,大家把牦牛身上的鞍具卸下來,就忙著去撿枯死的紅柳枝,在石墻后燒火取暖。

除了防水的睡袋,我們所馱帶的東西幾乎全被打濕了。我更慘,我?guī)У南鄼C進了水,根本使用不成了。我看著濕漉漉的相機,像泄了氣的皮球,坐在那里,再也不想動了。

“色克布拉克”的意思是“溫泉”,這是一個唯一能讓人產(chǎn)生溫馨感的地名,我們每個人都懷著一種特殊的感情想象著它,有人已想著怎樣去泡一個澡。它誘惑著我們早早地出發(fā)了。

我們順著克里滿河河岸走了一個多小時后,路在不知不覺中抬升起來,我們走在了陡峭的斷崖之上。中國與巴基斯坦以河為界,山是一樣的焦枯——好像是在火中焚燒了幾千年后才被造物主放置在那里,有一種永遠不會冷卻的灼人的溫度,有一種讓人絕望的氣息——而天空也是一樣的顏色,陰晴變化一點也不管人們怎么劃的界線。的確,一切界線都是人為的,它是人類克制自己欲望的需要,也是人類不能把握自己的表現(xiàn),更是人類內(nèi)心隔膜的象征。

又得過河。但以前下河的路已經(jīng)沒有了,大地被河水活生生地切去了好大一塊。

原有的路已沒了蹤影,只有斷崖和懸著的巨石。這里河道狹窄,河水湍急,我們盡量傍著河岸走,但好些時候河水還是淹到了牛鞍。

大家都走得很急,因為挨近中午,上游融化的冰川的雪水馬上就要涌來,只要天氣暖和,便會與大海漲潮一樣準(zhǔn)時。

我們順河走了近四公里路,河面才稍寬了一些。我們也看到了一處稍經(jīng)修理便可爬上去的陡坡。

轟隆隆的河水聲震撼著高原,激蕩著河谷,從遠方傳來,越來越近。緊接著,清澈的河水渾濁了,水位一下子增高了許多。這些沉默的冰山,只需融化掉自己小小的一部分,就足已撼天動地。而天空是如此晴朗,使你覺得這些涌來的大水一點也不真實,因為它與天空沒有任何關(guān)系。

我們都有些吃驚,而更多的是僥幸——僥幸在洪水來臨之際趕到了岸上。

上了陡坡,河的對岸便是巴基斯坦,對岸的山離河較遠,從河岸到山下是一川荒野,比較平坦。而中方的路則蜿蜒在懸崖之上,形似犬牙的石山從河岸直刺云天。沒有一棵樹,許多地方甚至沒有一棵草。只有流石不時滾落下來,在河中擊起丈余高的水柱。我們一邊走著,一邊小心翼翼地提防著那些不時滾落下來的石頭。

正在這時,我們看到了好大一群剛在河里喝足水、正慌亂地向山上涌去的黃羊。

黃羊在懸崖上奔跑起來如履平地,所經(jīng)之處,亂石滾滾,黃塵迷漫。被它們踩松的石頭不停地滾進河里。

黃羊消失在山的另一側(cè)后,我們彼此之間繼續(xù)以三四米的間距行進,把腳下的路、包括生命都全部交給了牦牛。大家腳尖點著腳蹬,以防牦牛受驚或有牛滾下山時逃生,眼睛則死死地盯著山崖。我手心里全是汗水。因有極大的危險,我心中早已忘記了河水的咆哮和腳下道路的險要。

13公里路程,我們竟走了五個多小時!

平安地過了飛石路段,我們都松了口氣。但沒走多久,我們意識到那口氣松得早了點。走了不到一個鐘頭,前面一條飛流直下的河水?dāng)r住了我們。那水流非常急,斗大的石頭一推下去就沖走了。牦牛一次次下去,又一次次慌亂地退回來。巴亞克急了,決定讓馱東西的牦牛先過去,但這些牦牛往前走了幾步,也馬上退了回來。無奈之下,我們只有沿河而下,尋找河寬水緩的地方。沿河走了一里多冤枉路,才找了一處稍寬些的地方。巴亞克先過河,把背包繩甩給我們,然后把我們一個個拉到了河對岸。

夜幕降臨,我們在月光和雪光映照下繼續(xù)前進。月近中天時,我們終于到達了色克布拉克。

一路想象了很多的溫泉被夜色掩蓋著,只有隆隆響著的水聲和月光下樹林朦朧的剪影。但我們?nèi)匀宦劦搅怂莺蜆淙~散發(fā)的香氣。

解鞍之后,看看表,已是夜里12點鐘。

明月當(dāng)空。四周罩著薄薄的水霧。篝火燃燒起來。林中不知名的夜鳥被火光驚飛,鳴叫著消失在蒙蒙的月色里。

大家已忘記了疲憊,都有些莫名的興奮。巴亞克甚至在篝火前跳起了鷹舞。他舞姿健美,風(fēng)格淳樸,步法矯健靈活。他樂觀的天性感染了我們,大家也跟著他胡亂舞蹈起來。

大家吃了一些東西后,紛紛跑到溫泉泡起澡來,一入水中,便覺渾身通泰。當(dāng)晚那一覺睡得格外舒服。

天一亮,大家就鉆出睡袋,迫不及待地向四處看去。沿溝兩側(cè)約20米之間的地域長著古老的胡楊和紅柳,溝兩側(cè)是被水沖出的累累巨石。那一溪溫泉泛著白浪在茂密的叢林里時隱時現(xiàn)。還有一株唯一的古柏,挺拔在距水兩丈高的石巖上,高約三丈,粗約十圍,根如盤龍,蒼葉虬枝,有如臨泉而居的高人雅士,這是我在帕米爾高原第一次見到柏樹。這溪由數(shù)股溫泉匯成。這條綠色林帶長約三公里,從泉眼一直延伸到河岸。

我們趁早飯前的機會匆匆游覽了溫泉“勝境”,便整好行裝,繼續(xù)出發(fā)。

出發(fā)前,巴亞克介紹了當(dāng)天的路況。他臉色嚴(yán)肅地說:“今天有很長一段路程是在棧道上走,其余路段也大多在懸崖峭壁上。稍不小心,便有危險,所以大家不要騎牛,人與人之間至少保持兩米左右的距離?!?/p>

果然,走了不到兩里路,路就沒有了,一道30多米高的陡壁攔住了我們。用了兩個半小時,我們才把路鑿?fù)ā?/p>

爬上陡壁,我們發(fā)現(xiàn)不知是誰用石頭壘了兩個高臺,每個高臺上各放了一具盤羊的頭骨。不知這高臺壘了多少年了,盤羊的頭骨已經(jīng)風(fēng)化,只余下盤了三卷多的粗壯的羊角。牛頭和羊頭是塔吉克人心中的圖騰,可以避邪驅(qū)災(zāi),保佑他們逢兇化吉。

然后我們看到了掛在懸崖峭壁上的棧道。我們牽著牦牛,手腳并用,小心地一步步往前爬著。好像是在一根鋼絲上行走。

克里滿河亂石累累,白浪滔天。巨大的水流的轟鳴聲震得山搖地動。河岸上堆積著無數(shù)被摔死的黃羊和牦牛的白骨。這是高原,海拔很高,走路本來就很吃力,何況是這樣的險途。我們盡量不看河底,盡量不看河岸上的白骨。

我感覺攜帶的槍彈越來越重,胸悶氣喘,頭也有些眩暈。前面便是棧道??雌饋?,那的確是一條路,但那路卻格外危險。那棧道是在峭壁上先鑿了石洞,再橫穿著碗粗的木頭,然后,再在木頭上鋪上木板、雜樹之后,再鋪上石頭。由于已有十幾年時間,有些木頭已經(jīng)朽爛了,好幾處有了臉盆大的窟窿。所以,我們只有盡量靠著石壁走。

我現(xiàn)在更加佩服這些看似笨拙的牦牛,它們是那么機靈、聰明和勇敢。它們無畏地走在我們前面。它們對腳下的路似乎有一種天然的感應(yīng),知道何處可以下腳,何處絕不能行走。它們的體重是人的好幾倍,所以只要那棧道能承受它們的體重,我們跟著它們走,就絕對是安全的。

但還是出事了。一頭馱運給養(yǎng)的牦牛身體失去了平衡,踉蹌了一下,一頭栽了下去。我們只聽見它發(fā)出了一聲短促的哀鳴,便已在亂石堆里成了一攤?cè)饽唷_h遠看去,像一朵驟然開放的紅花。

我們停住了,心里涌起一陣悲傷。牦牛們都停下來,望著懸崖下遇難的同伴,也像是在默哀,有兩頭牦牛還低啞地叫了兩聲。

一個多小時后,我們心驚膽戰(zhàn)地總算走完了棧道。而我仍覺得自己身體的重心在向路的右旁傾斜,覺得腳下仍是晃晃悠悠的棧道。過了里斯馬姆后,前面的路雖然很艱險,但我們已不覺得了。渡過了阿克吉勒尕河,翻過一個隘口,路好走了一些。

河水聲越來越大,那是克勒青河的水聲??死餄M河也就由此匯入克勒青河。

我曾經(jīng)想知道帕米爾高原上很多地名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很多地名本來的意思連這里的鄉(xiāng)親也說不確切,好像只有遠古的風(fēng)雪知道了??ɡK、阿然保泰、卡拉其古、明鐵蓋、托克滿蘇、克克吐魯克、帕爾哈德、蘇巴什、色勒庫爾、答布達爾……這些地名讀起來就像一曲殘了的古典樂章,散布在這些冰峰雪嶺、山川河谷之間。一叫它,就撥動一下你的心弦,然后戛然止住,讓你只能在遺憾中回味和聯(lián)想。

到傍晚8點40分,我們看到了一片開闊的沙灘地。那就是吾甫浪。

這一帶的山以棕色和鐵銹色為主,只有三座山上堆著些凌亂的積雪,山上懸著的天空依然湛藍,云白得如同剛從苞蕾里綻出的棉花。高空中偶爾會出現(xiàn)一只鷹?;膸X間不時可見到一群不慌不忙的黃羊。如果沒有河水拍擊河岸的聲音,一定可以聽見陽光的傾瀉之聲。但主要的感覺,還是令人絕望,這塊被遺棄的地方所呈現(xiàn)的完全是世界剛剛毀滅時的景象。沒有人能打破這里的死寂和秩序。

牦牛已餓了兩天。這里除了河岸沙地上偶有一叢叢生的節(jié)節(jié)草之外,再無別的植物。這種草牛聞都不聞,它們的肚子已餓得塌了下去。就憑這一點,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

我們只有改變計劃,向塔吐魯溝進發(fā),尋找到水草后,再設(shè)法向喬戈里方向前進。

走了不久,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片草地,還有一小股溫泉,幾株胡楊,數(shù)叢紅柳。

大家像發(fā)現(xiàn)珍寶地似的歡呼起來。這是一個很好的宿營點。

如果順利,從這里可以到達新藏公路的麻扎達坂下,這條通道極少有人的蹤跡,但近年來新疆一些東突恐怖分子不時由此經(jīng)白沙瓦潛逃阿富汗等地。因此,邊防部隊已加強了對這一地區(qū)的控制。

有了可供落腳的宿營點,我們繼續(xù)向塔吐魯溝前進。前行的道路不時閃出一道寬數(shù)十米、深達上百米的深谷,那是山洪沖刷而成的,我們只有繞到深峽的上頭,才能過去。就這樣,十來公里路我們走了近一個上午。然后,一道深不見底的峽谷再次攔住了我們。我們想了很多辦法,都沒能夠過去,只好返回,在斷崖上鑿路,下到河岸。又前進了兩公里多,克勒青河猛一拐彎,河床變窄,河水深達數(shù)十米,咆哮著沖擊得河岸打顫,水沫飛濺,白浪翻涌。我們再次停了下來。往上游河寬處尋找渡河點,但牛沒走兩步,水就沒到了鞍部,牛沒命似的只管回頭往岸上竄。最后,我們只好放棄。深達上百米的深谷,那是山洪沖刷而成的,我們只有繞到深峽的上頭,才能過去。就這樣,十來公里路我們走了近一個上午。然后,一道深不見底的峽谷再次攔住了我們。我們想了很多辦法,都沒能夠過去,只好返回,在斷崖上鑿路,下到河岸。又前進了兩公里多,克勒青河猛一拐彎,河床變窄,河水深達數(shù)十米,咆哮著沖擊得河岸打顫,水沫飛濺,白浪翻涌。我們再次停了下來。往上游河寬處尋找渡河點,但牛沒走兩步,水就沒到了鞍部,牛沒命似的只管回頭往岸上竄。最后,我們只好放棄。

英國探險家揚·哈斯本曾經(jīng)來過這里,并渡過吾甫浪河。他是一名英軍駐印度密拉特龍騎兵近衛(wèi)隊的軍官,這自然使人懷疑他探險的純潔性。但他在《帕米爾歷險記》中所記敘的有關(guān)這片高聳于塵世之上的高原的一切還依然如故。山脈、冰河、荒原、天空依然是那樣荒涼。

到不了塔吐魯溝,我們只好返回。沒有到達目的地,就如同一場戰(zhàn)斗只打了一半一樣,大家都有些喪氣。

但第二天凌晨氣溫降低了,下起了大雪。當(dāng)我們從帳篷里鉆出來,到處已是銀裝素裹。我們都很高興,感到上天有意在幫助我們。這樣的天氣正是我們所盼望的,因為氣溫一下降,積雪不再融化,克勒青河的水位就會下降,我們就可以繼續(xù)向喬戈里峰進發(fā)。

我們在渡克里滿河時,感到河水流量明顯減小了,心中便對到達喬戈里峰腳下充滿了希望。從吾甫浪到喬戈里峰腳下都是海拔5000多米到6000多米以上的冰山,無路可以通行,憑徒步很難到達。

12時許,我們到達了克勒青河河邊,但見河水渾濁,河寬處近百米,最窄處也有35—45米,一米多高的惡浪夾著冰塊,裹著雪團洶涌向前。整個河流如一只出籠的猛獸,顯得不顧一切,不可一世。

我們選了第一處渡河點,把準(zhǔn)備好的繩子接起來,系在腰上,但往河里走了沒到五米遠,河水即淹沒了牛鞍,牦牛被河水沖得站立不穩(wěn),死活不肯再前進一步,大家只好返回岸上。我們又尋找了三處渡河點,但都因河深水急,渡河沒有成功。我們?nèi)圆凰佬?,溯河而上,希望能找到一處河寬水緩的地方試試。往上游走了半個多小時,終于在北緯36°34′47″、東經(jīng)75°55′48″處,發(fā)現(xiàn)河水被分成了三股。我們不由一陣高興。涉過前兩股稍平緩的河水后,在下午4時30分,我們就著河水咽了兩塊壓縮干糧,然后開始渡第三段湍急的河流。我們用塑料袋把牛耳朵堵住——以免河水灌進去,然后,相互用繩子拉著,小心地向河里走去。走了近20米,接近河心的地方,水位一下子高了,牦牛在河里慌亂起來,差點把巴亞克摔進河里,好在他已富有騎牛經(jīng)驗,一看情況不好,使勁將牛繩往上拉,最后終于到了對岸。我們后面的人沿著拉在河兩岸的繩索,都渡過了河。

我們燒起篝火,裹著大衣,烤被打濕的衣服。這一路,我們已好幾次不得不赤身裸體了。但這次感覺更不相同,身邊就是漫山遍野的雪,寒風(fēng)從河谷里呼嘯而過,即使有火,大家也凍得直跳。

前面純粹沒有人的蹤跡,也沒有路了,連“黃羊小道”也看不見了。腳下是咆哮的冰河,頭上是連天絕壁,連天絕壁之上是倒掛著的、不知多少年的冰柱,再往上是高聳云天的冰峰雪嶺。冰河和來自冰峰雪嶺的寒冷從上下襲擊著我們,永不停歇的風(fēng)在峽谷中來回沖撞著,鬼哭狼嚎一般。自我們進入峽谷兩天以來,就很少看見日頭。其陰冷刺骨如在地獄。

第三天下午,我們看見了遠處海拔8611米的喬戈里峰??吹搅怂∫莸纳碜?,夕陽的籠罩使她顯出幾分虛幻和神秘。她是我夢想中的山峰。在我心中,她是一位威嚴(yán)中透著慈祥的母親,正看著我們這幾個向她走近的孩子。而我沒有想到的是,我還看見了另外四座高山,回來后我通過查找資料,知道它們就是格夏布魯姆群山,其海拔均在7800米以上。在這里,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冰川,非常遺憾的是,我的相機已不能用,無法在我的鏡頭中留下冰川那雄偉壯麗的身姿。

當(dāng)晚,我們就在雪山下宿營,嚼了根火腿腸,吃了塊壓縮干糧,就扒開積雪,鉆進了睡袋里。在轟鳴的河水聲中,在從遠處傳來的狼嗥般的風(fēng)聲里,在寒意凜冽的月光下,我們枕著荒野入睡了。

那天晚上太冷,我們根本沒有睡著。大家裹著大衣,睡在睡袋里,還是冷得直哆嗦,沒有辦法,就只好天南海北地扯著家常,好容易挨到了黎明。天剛亮,我們繼續(xù)向喬戈里峰前進。冰雪越來越厚,山勢更加險要,路越來越難走,大家磕磕絆絆地走了六個多小時,山勢猛然變得陡峭,它們好像是突然撲到我們面前的,兩山對峙,壁立如劍,抬頭仰望,雪峰林立,冰山巍峨,冰川高懸??死涨嗪訏稁е”?,從兩山間洶涌而出,河浪飛濺,兩岸的峭壁上的水沫把巖石染成了鐵色。辦法,就只好天南海北地扯著家常,好容易挨到了黎明。天剛亮,我們繼續(xù)向喬戈里峰前進。冰雪越來越厚,山勢更加險要,路越來越難走,大家磕磕絆絆地走了六個多小時,山勢猛然變得陡峭,它們好像是突然撲到我們面前的,兩山對峙,壁立如劍,抬頭仰望,雪峰林立,冰山巍峨,冰川高懸??死涨嗪訏稁е”瑥膬缮介g洶涌而出,河浪飛濺,兩岸的峭壁上的水沫把巖石染成了鐵色。

這里,不等到河水凍結(jié)是根本過不去的。我們在河岸徘徊了很久,才無可奈何地決定撤回到吾甫浪。當(dāng)我們每個人都盡了最大的努力,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沿著原路走出了吾甫浪溝;當(dāng)我又聞到久違的牛糞煙、烤馕和奶茶的香味,看見在金色的草地上安靜地吃著草的羊群、奔跑著的小馬和牧民的帳篷,聽見牧羊犬的吠叫、塔吉克少女動人的歌聲和嬰兒的哭泣聲時,我覺得自己重又回到了溫暖而又親切的人間。

傳說之馬

帕米爾高原這樣純凈的地方是誕生傳說的地方,也是產(chǎn)生原初之夢的地方。在這夢想產(chǎn)生之地,我最希望夢到的自然是傳說之馬。我希望它從傳說中奔馳到我的夢中來,再通過我的夢在現(xiàn)實中復(fù)活。

我曾夢見自己在被雪峰映照得微明的子夜,屏息恭候它的到來。但我即使在夢中,也無緣見到它。雖然世界在那里被一種清爽的氣息所充溢,一切都帶著遠古的芳香,我夢到的仍只是馬匹零散在無數(shù)道路上的寒骨。

過去,只要有道路的地方,就能聽到馬的嘶鳴,鐵蹄所到之處,道路也隨之誕生。道路是馬的生命,馬是道路最純潔的血液,二者相互依存。所以,我頭腦里的傳說之馬始終奔馳在傳說的道路上。

而現(xiàn)實早已把傳說之馬徹底地驅(qū)逐到了道路的一側(cè)。過去談良馬,而今說名車。除了懷有古典情結(jié)的英雄外,恐怕就只有面目全非的草原和已經(jīng)荒蕪、廢棄的古道還在懷念良馬了。

馬作為動物中的俊杰,毫無疑問被現(xiàn)代文明傷害得最為徹底。而在過去的時空里,馬一直以其馳騁之姿承載著人類的歷史和文明。直至近代,我們還可以聽見它們在烽火硝煙中的嘶鳴聲。翻開任何一個民族的歷史,除了聽見馬所創(chuàng)造的文明的回音,看到刀光劍影的征殺,聞到血腥的哀號和彌漫的尸臭,我們還無法回避馬們疾馳的身影,無法不聽見它們席卷蒼茫時空的暴風(fēng)驟雨般的蹄聲,無法不聞到彌漫在每一頁史書上的馬類的氣息。

馬曾經(jīng)以奔馳的方式踏出了“馬路”———人們至今仍以其名稱呼寬闊的大道。文人雅士歌頌懷念或以其自喻的文字更多。伯樂就因相馬而留名至今。曹植的《白馬篇》更是膾炙人口,昭陵六駿至今風(fēng)采依然。

即使在這曾經(jīng)蠻荒,至今仍舊僻陋的遙遠高原,看著迎面撲來的黑色柏油路,我仍可聽見清脆而急促的馬蹄聲,仍可看見馬們矯健的、夢一樣遠去的身影。

我自小生活在內(nèi)地,少見良馬,我腦海里良馬的形象,大多來自于想象,但我一見到這匹叫興干的退役軍馬,就覺得它是從的我想象中復(fù)活的。

“興干”本是一匹傳說之馬的名字。說是很久以前,塔什庫爾干本沒有山。這里是一片鮮花盛開的美麗草原。那時,圣人阿里就住在這里。他有一匹神馬,這馬每次來草原上吃完草后,總是自己返回,隨時準(zhǔn)備奉圣人之命而馳騁四方。但是,有一次卻發(fā)生了意外。那天當(dāng)這匹神馬來到草原吃草時,被魔鬼誘惑,吃了昏睡草后沉沉睡去,未能按時返回。阿里非常憤怒,遂變出興干山,將神馬置于其上,將其變?yōu)槭^。

這匹石馬位于江格拉克東邊那座高山上。從塔什庫爾干出發(fā),東行約15公里,有一座陡峭的高山,山腰處有一塊馬形的山石。石馬鞍轡齊備,俊逸瀟灑,風(fēng)骨畢現(xiàn)。這座山山石光滑,石色發(fā)黑,但這匹石馬卻純潔如玉,而且石馬周圍再無雜亂的石頭。這里已被塔吉克人視為圣地,他們將此馬奉為神馬,人們經(jīng)過這里都要虔誠地仰望神馬祈禱。

我覺得這匹叫興干的退役軍馬與傳說之馬有某種血緣關(guān)系,希望它就是傳說之馬在現(xiàn)實里的復(fù)活。

這匹已經(jīng)退役多年的老馬自從解鞍卸轡以來,便落落寡合,不甚合群,常獨自出沒于荒灘戈壁之間,隱跡于曠野深處、河流源頭。

我從紅其拉甫達坂下來看到興干時,它正佇立在向南的高岡上,雕像一般。高原的冷風(fēng)使它的長鬃飛揚,像飄忽的火焰,背后是晶瑩的雪山,腳下綴點著幾片殘雪,封凍的紅其拉甫河從高岡上繞過。它凝望著湛藍的天空,似要看透宇宙的隱秘。

看見我們的汽車,興干先友好地嘶鳴了一聲,接著,便跟著汽車飛奔起來。

司機告訴我,這匹馬老想與汽車賽跑,它總想賽過汽車。以前,還可以,不過,現(xiàn)在它老了,已顯得很吃力啦。

我看著興干飛奔的身影,在心里說,它還沒有老,因為它還在戰(zhàn)斗———與我們乘坐的有四個橡皮輪的對手戰(zhàn)斗。它要從這戰(zhàn)斗里奪回馬類的尊嚴(yán),重現(xiàn)馬類的輝煌。

在好幾個地方,興干超過了我們的汽車。它像一支帶著紅色焰火的箭,挾著風(fēng)和煙塵,嗖嗖地向前飛去。

我想安慰興干,就讓司機將車開慢些,但它似乎敏感地意識到了。它受了輕慢和侮辱似的停下步子,以“士可殺不可辱”的凜然之情看著我們。

我覺得我的內(nèi)心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擊了一下。

在連隊那兩天,我總想靠近興干。它在馬廄外立著。它長鬃凌亂,風(fēng)骨清瘦,神色孤傲,目光中流露出難以掩飾的憂郁。見到我,它慢慢地踱開了,然后前蹄騰空,猛地立起來,對天長嘶一聲,一溜煙似的消失在了高原的暮色里。

一位少校告訴我,興干像一名耐不住寂寞的老戰(zhàn)士,總想顯示一下自己的本領(lǐng),總想再去沖殺一番。

我說,我從沒看出興干已經(jīng)老了。

少校說,每匹軍馬都有服役年限,興干已超期服役七個年頭。他來時,它已在這個團,他騎著它巡邏過,很多次,上頭決定讓它退役,但他們一直請求讓它留下。他們已聯(lián)名為它請求過好幾回啦。他們實在舍不得它。

軍馬退役后做什么呢?

大多賣給牧民。

少校接著說,這匹馬不但行如疾風(fēng),而且非常勇敢,很通人性。前年,戰(zhàn)士哈米提騎著它去放羊,遇到了七只餓狼,哈米提忙著收攏羊群,它則沖上去用自己的鐵蹄與群狼搏斗,一直將群狼擊傷擊退。還有一次,突遇的暴風(fēng)雪使巡邏分隊在群山間的雪原里被困,是它飛奔回連隊報信,使分隊獲得了援救。每次參加塔吉克民間的賽馬會,它總是一馬當(dāng)先,次次奪冠。

我不知道一匹馳騁于邊關(guān)的軍馬再次被罷黜為牧馬后會是怎樣的一種心境。

我在連隊那兩天,經(jīng)常去看興干。我們慢慢地熟悉了。它會過來跟我親近,打著響鼻,用頭蹭我的肩,或用粗糙的舌頭舔我的手。開始,它一見我,總會長嘶一聲,前蹄騰空,飛奔一陣,然后再回來,在我身邊轉(zhuǎn)幾圈,很像老廉頗在證明自己還能吃飯。

臨離開紅其拉甫前往卡拉奇古的前一天,我決定騎興干出去轉(zhuǎn)一圈。

我打量著興干,它也打量著我。

我提來了馬鞍。當(dāng)我把鞍子搭在興干背上時,它的肌肉顫抖了好一陣,四蹄因為激動而不停地輕叩大地,像要把大地從夢中叩醒。

我翻身上馬。一出營院,其他馬便飛奔起來,急促的馬蹄聲踩碎了高原的寧靜。興干似乎知道我的騎術(shù)一般,先是踩著碎步,然后小跑,然后才慢慢快起來。此時,其他馬匹已跑出兩里多路。我開始以為它真的跑不動了,我在心里嘆息了一聲。

不想興干已在不知不覺中加快了速度。當(dāng)它飛奔起來,我竟沒有感覺,那么平穩(wěn),像是在空中飛翔。高原風(fēng)嗚嗚地掠過耳畔,褐色的大地嗖嗖地向后隱退,一列列雪山如從眼前劃過的銀色閃電。其他軍馬都被它很快甩在了后面。

我覺得我是騎在一團紅色的火上,我突然想仰天長嘯。

興干將馬的力量發(fā)揮到了極致。我給予了它重新顯示力量的機會,它對我格外感激。它似乎顯得年輕了。

而軍令是冰冷的。既然一次可以裁去百萬大軍,既然每年都有士兵離開軍營,就不會在乎一匹確已衰老的駿馬。

離開連隊時,我去向興干道別。我給它添上玉米和牧草。它嗅了嗅,很慢地、禮貌性地咀嚼了幾口,便抬起了頭。它微垂著眼瞼,像要忍住惜別的淚。我覺得它突然之間衰老不堪。這時我也忍不住眼里的淚水。我感到,惜別和衰老一樣,都使人憂傷。

后來我專門寫信去邊防連詢問興干的情況。連隊回信告訴我,我離開不久,他們就沒有再見到興干。他們四處尋找,也沒見到它的蹤影。后來,只有幾位牧民傳說他們看見過一匹紅棕色的馬閃電樣從雪原上劃過,馬蹄聲脆,常常踏破高原死寂的黎明。

我想,興干也許為了維護一匹戰(zhàn)馬的尊嚴(yán),保持一匹良馬的晚節(jié),隱遁到了荒原的深處,隱遁到了雪線之上圣潔的冰峰雪嶺之間,隱遁到了同樣充溢著靜謐和苦難的塵世之外,重新化作了石頭。

也許,馬早就意識到了自身難以擺脫成為傳說的命運,所以它在那時就給自己在江格拉克塑好了遺像。那遺像之所以塑在了遙遠的帕米爾高原,是因為它知道,只有這樣荒僻的地方才是它最后的家園,也只有在這樣的地方才能干凈地走向死亡,才能在臨死之際盡可以能地靠近自然,接近天堂。

我曾見過一名正在朝拜的塔吉克老人,他騎著一匹棗紅色大馬,風(fēng)塵仆仆,顯然走了很長的路。他那無論是行走還是站立都分開著的雙腿,證明他已是一名老騎手了。一問,他果然已78歲高齡,但他的身板硬朗,步伐矯健,白發(fā)飄然,聲音洪亮。他說他是專程從300公里外的木吉鄉(xiāng)趕來祭祀神馬的,他每年都要來一次。他還告訴我,他八歲學(xué)習(xí)騎馬,沒到九歲就開始跟著父親騎馬放牧,踏遍了帕米爾的山山水水。從那時起,他就幾乎與馬形影不離。

我覺得,馬是他生命的一個部分,他本身就是一匹奔馳了一生的老馬。

老騎手在山下鋪了一塊氈子,拿出隨身帶的干馕和酒,要請我的客。我看到他的食品不多,就婉言謝絕。但他非得給我敬了酒才作罷。

他還要待好幾天,他說他要聽到神馬的旨意后才能離開。我問他是否聽到過神馬的旨意。他說,聽到過,神馬曾對他說,馬是隨著英雄誕生的,英雄沒有了,馬就該隱退了。神馬勸他們這些騎手不要為此悲傷。

我相信這話出自神馬,老騎手只是個轉(zhuǎn)述人。見他已入定般面對神馬坐好,我悄悄地退開了。他的棗紅色大馬站在他的身后。

世界一片肅穆,我感到大地之間已被一種純凈而崇高的東西籠罩了。

我突然醒悟過來,老人的行為不再是對某種神圣的崇拜,而是兩種靈魂在飛升中跨越了無邊的時空,正無聲地融合。

永恒之馬化為石,化為馬的紀(jì)念碑。神在無意中讓馬永恒了。

我凝望神馬,隱隱約約感到了某種昭示——英雄也許不會與馬同時滅絕,但離馬滅絕之期不會太遠。

不可否認,馬正在成為一種牲畜,一種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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