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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文字的起源

中國文學史 作者:鄭振鐸 著


第二章 文字的起源

中國語言的系統(tǒng)——南方語言種類的繁賾——文字的統(tǒng)一——文字與語言的聯(lián)合——文字的類別——中國文字的起源——典雅的古文之產(chǎn)生——口語文學的消沉——甲骨文字的發(fā)見——金石刻文——字體的變遷——文字孳乳的日繁——外來辭語的輸入

中國的語言,在世界的語言系統(tǒng)里,是屬于“印度支那語系”(Indo Chinese Family)一支中之中國暹羅語的一部。說中國語的人民,區(qū)域極為廣大,人數(shù)也多到四萬萬以上。在其間,又可分為南北兩部的方言;北部的方言,以流行于北平的所謂“官話”為標準,雖因地域的區(qū)別而略有歧異,像天津話、遼寧話、山西話和北平話的差別,但其差別究竟是極為微細的?,F(xiàn)在所謂“國語”,也便是以這種語言為基礎而謀統(tǒng)一的實現(xiàn)的。南部的方言,則極為復雜;粗分之,可成為浙江、福建、廣東的三系;浙江系包括浙江省及其附近地方;福建系包括福建全省及浙江、廣東使用福建系方言的一部分;廣東系則包括廣東、廣西二省。而在這三系里又各自有著很不相同的歧系;像浙江方言又可分為上海、寧波、溫州三種,福建方言又可分為福州、廈門、汕頭三種,廣州方言又可分為廣州、客家二種。

如果把全國的方言仔細分別起來的話,誠為一種困難的復雜的工作。即就圣經(jīng)公會所刊行的用各種不同的中國語系的方言所譯成的《圣經(jīng)》的種數(shù)而計之,已是很驚奇的使我們發(fā)見其數(shù)量的巨大可觀的了。若更搜羅以各地方言寫成的種種民間歌曲,話本等等,則其歧異的程度更是可驚。在實際的使用上說來,如果,一位不懂得廣州方言的人,到南部去旅行,不懂得廈門話的人到馬尼拉、安南等地去考察,一定要感覺到萬分的困難的,正如一句德國或法國話不懂的人,到歐洲去旅行一樣,也許更要甚之。而不少的南部的人,到北國來,有的時候,竟也只好用異國方言來作交談的媒介。這是數(shù)見不鮮的事。

但中國的語言雖是這樣的復雜,文字卻是統(tǒng)一的。譬如,我們在廣東或香港旅行時,言語不通,遇到困難,以紙筆來作“筆談”卻是最簡單的一種解決的方法。原來,不管語言的如何分歧,我們這個龐大的民族,在很早的時候便已尋找到一種統(tǒng)一的工具了,那便是“文字”的統(tǒng)一。在遠東大陸上的這個大帝國,所以會有那么長久的統(tǒng)一的歷史者,“文字”的統(tǒng)一,當為其重要的原因之一。

文字和語言同為傳達思想和情緒的東西。正同每個野蠻民族之必有其言語一樣,最野蠻的民族也必各有其最幼稚的文字的萌芽。語言只是訴之于聽覺的,其保存,只是靠著人的記憶,其傳達,只是靠著人的口說,未必能傳得遠,傳得久,傳得廣,或未必能夠正確無訛。但文字則不同,她是有語言所未必有之傳達的正確性和久遠性的。自有文字的發(fā)見,于是人類的文化才會一天天的進步;往古的文化得以傳述下去,異地的文化,得以輸傳過來,所取用者益廣,益博,于是所成就者也就愈偉大、愈光榮了。

在最早的時候,文字與語言是沒有什么聯(lián)絡的關系的;他們雖同為傳達思想、情緒的工具,卻一則訴之視官,一則訴之聽官,其發(fā)展并不是同循一轍的。在那時,文字還不過是繪畫的或象征的符號,其作用至為簡單,只是幫助記憶而已。今日非洲及澳洲的土人們每遣使人他適,傳達意志時,則用一種樹枝造成的木棒,以種種樣式的符號刻劃于上,以備遺忘;或對方見了這棒也可以明了其意。秘魯?shù)耐寥宋魢L用結繩的制度;這正如《易·系傳》所謂“上古結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以書契”的話相應。但較先進的民族,則應用到更復雜的繪畫或和繪畫相類的方法,以傳達或記載某意或某事。最初的文字,大都和實物是相差不遠的;中國古代的象形字,如日、月、山、川、鳥、馬等等,皆不過是繪畫而已;埃及的象形字,像說兩匹馬,便是實在的繪著兩匹馬的。但后來,這些繪畫的字形,漸漸的簡單了,離開圖畫便一天天的遠了。同時,許多抽象的觀念,也能以會意的字表之,如上下等字,都是由象征文字而出來的。

但文字如果不能和言語連合的話,便永遠只會是一種繪畫或象征的符號而已。人類文化愈進步,于是文字不僅是實物的繪畫的或象征的記錄,而也是語言的代表或符號了。文字和語言的合一,一面語言漸漸的得以統(tǒng)一了,一面文字也更趨于復雜,孳生得更多,而同時,離象形字的狀態(tài)也益遠,更有許多象音,會意的字創(chuàng)造出來;在這種人類所特有的符號之下,千萬年來,是那樣精致的記錄下,或傳達出人類的偉大的思想與情緒!所謂文學便是用這種特創(chuàng)的符號記錄下或傳達出的人類的情思的最偉大的、最美麗的成就。

文字學者嘗將文字分為二種,一為意字(ideograph),一為音字(phonograph)。中國文字有一部分是“意字”,即所謂象形文字者是。音字又分單語文字、音節(jié)文字、單音文字的三種。單語文字,即一字可以代表一語者,中國文字也多有之。但同時并有將意字和音字連合起來了的,像“江”“河”等“形聲字”皆是。在許慎《說文》里,我們不知可以見到多少的“從某何聲”(如“雅”字便是從佳,牙聲的)的文字。音節(jié)文字,即代表單語中所分之各音節(jié),像日本之平假名,片假名者是。單音文字即代表言語上之單音;語言上所用各種之音,本來不能一一以符號記之,只將單音構成之元素記之,像歐洲各國的字母便是。

文字的目的,既在于代表語言;故當某種文字輸入于他處的時候,其組織法便跟了所輸入之處的語言的變異,而完全變更了過來。例如,腓尼基的文字傳到希臘時,希臘人便將其組織的方法變更了一下而采用之。日本的文字,便也是采用了中國字的偏傍而用來代表其語言的。

中國古代的文字和語言是合一的;至少,在中原的民族是合一的。其他各地,還使用著不同的語言(像在春秋的時候,楚地呼“虎”為“於菟”,便是一例);至于是否有不同的文字,則不可知。我們觀于秦始皇帝的屢次提到“同書文字”(《瑯邪臺立石》),“或書同文字”(《始皇本紀》),臣下們至以此和“車同軌”,“器械一量”同為歌功頌德之語,或當時各國所用的文字說不定竟未必是相同的(或至少是有著各種不同的書寫方法)。惟就殷墟所發(fā)見的甲骨文字及殷、周諸代的銅器款識觀之,又確知很早的便有一種共同的文字的存在。這種共同的文字,或其初只是占據(jù)于中原的民族之所用;后來才因了他們的勢力的漸漸擴大,而流傳到各地去??傊?,在很早的時候,中國的文字大約便已是統(tǒng)一了的。惟言語,則如上文所述,在南方各地就未能統(tǒng)一。又,即在古代,因了語言的時代的變異,而文字則成了一成不變的固體,故中原民族所用的文字,便也漸漸的和語言不能合一。文字很早的便成了典雅的古文;而語言的流變和歧異則仍然繼續(xù)存在??傆袃汕暌陨系臅r間了,中央政府都在維持著“文字”的統(tǒng)一;至于語言的統(tǒng)一的要求則似是最近的事。

中國的文學,大多數(shù)是用典雅的“古文”寫成了的;但也有是地方的方言和最大多數(shù)人民說著的北方的口語文寫成了的。那些口語文的文學,其歷史的長久是不下于“古文”的;惟往往為古文的名著所壓倒,而不為學者們所注意。直到最近,他們的真價才為我們所明白。

中國文字,相傳是由倉頡創(chuàng)作的。但這說起來甚晚?!兑住は祩鳌分徽f“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到了戰(zhàn)國時代,才有倉頡作書之說。《說文序》以倉頡為黃帝之史。如果他們的話可信,則中國文字是始創(chuàng)于黃帝時代(約公元前二六九〇年)的了。但我們以為,中國文字的起源或當更早于這個時代。惟真實的有實物可征的最早的文字,則始于殷商的時代。殷商時代的文字,于今可見者有兩個來源,一是在安陽出土的龜甲文字,一是歷代發(fā)掘所得的鐘鼎彝器。后者所存甚少,可靠者尤罕;像“乙酉父丁彝”、“己酉戍命彝”、“兄癸彝”、“戊辰彝”等都還可信。前者則自光緒二十四五年間河南彰德小屯村出現(xiàn)了有刻文的龜甲獸骨之后,專門學者們致力于斯者不止十人;近更作大規(guī)模的發(fā)掘,所得益多。把這些有刻辭的甲骨和鼎彝研究一下,便可知,中國今知的最古的文字,是什么一個樣子的。雖然有許多文字到現(xiàn)在還未為我們所認識,但就其可知的一部分看來,其字體是和后來的篆文很相同的。但有兩點是很應該注意的:第一,文字的形式尚未完全固定,一字而作數(shù)形者,頗為不少。試舉羊、馬、鹿、豕、犬、龍六字的重文為例:

第二,文字已甚為進步,不獨是象形字,即會意字,形聲字也已很自由的用到。這可見那時的文化程度已是很高的了。在羅振玉的《殷虛書契·待問篇》里,說是可識者有五百余字,而在商承祚的《殷虛文字類編》里,可識者已增到七百九十字,又《待問篇》更有四百字左右,共在一千字以上。而實際上,龜甲文辭尚在陸續(xù)發(fā)見,其所用的字,當決不止這些數(shù)目而已。

周代所用的文字,就金、石刻文中所見者,與《殷虛書契》不甚相遠,也有不能完全辨識之處。晉時在古冢中所發(fā)見的古文,解者已少。漢時的經(jīng)師,也以能讀古文為專門之業(yè)?!稘h書·藝文志》有“《史籀篇》,周時史官教學童書也”。是乃今文《千字文》之流的東西。《說文序》道:“尉律,學童十七已上,始試諷籀書九千字乃得為吏?!笔沁@種字體在漢時尚流行于世。此字體即為大篆。后秦時李斯等又為小篆;程邈等又為隸書。到漢時,史游又作章草。漸與今體相合。至于今日流行者,字體種類至多,篆書亦間見用;好奇者甚或用到龜甲鐘鼎的古文奇字;惟大都以楷書為正體。

漢時誦九千字者即可為吏;時代愈進化,則文字的孳生益多。自和印度交通后,印度,西域的詞語也輸入不少。到了清代編纂《康熙字典》時已收入四萬余單字。但實際上有許多單字是很少獨用的,每須連合若干字成為“一辭”;例如“菩薩”“菩提樹”“涅槃”“剪拂”等等,都只是一個詞語。若連這種種“詞語”而并計之,則總要在六七萬詞字以上。清末西方的文化又以排山倒海之力輸入,新字新詞的鑄造更見增多。用來抒寫任何種的情思,這么多的中國詞語是不怕不夠應用的。

參考書目

一、《中國文字學》容庚編,有燕京大學石印本。

二、《殷虛書契考釋》羅振玉編,有上虞羅氏刊本。

三、《殷虛文字類編》商承祚編,有上虞羅氏刊本。

四、《金文編》容庚編,有上虞羅氏刊本。

五、《說文解字詁林》丁福保編,上海醫(yī)學書局出版,研究《說文》之書以此為最完備。

六、《康熙字典》有原刊本,有道光間刊本,后附??庇?,勘正原版錯誤處數(shù)千余條,惜日常所用者仍是康熙版,道光版未見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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