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淡黃柳

嘯天說詩六:只留清氣滿乾坤 作者:周嘯天 著


淡黃柳

客居合肥南城赤闌橋之西,巷陌凄涼,與江左異,惟柳色夾道,依依可憐。因度此闋,以紓客懷。

空城曉角,吹入垂楊陌。

馬上單衣寒惻惻。

看盡鵝黃嫩綠,都是江南舊相識。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

強攜酒,小橋宅。怕梨花落盡成秋色。

燕燕飛來,問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根據(jù)作者自序,此詞是寫客居合肥的情懷。夏承燾《姜白石系年》編在光宗紹熙元年(1190)。由于金人南侵,南宋偏安,文恬武嬉,不思恢復(fù),江淮一帶在當(dāng)時已是邊區(qū)。符離之戰(zhàn)后,更是民生凋敝,風(fēng)物荒涼。“合肥巷陌多種柳”(《凄涼犯》序),作者客居南城赤闌橋西,雖時近寒食清明,春光正好,卻“巷陌凄涼,與江左異,惟柳色夾道,依依可憐”。作者饒有感慨,便自度了這支曲子,即名之曰《淡黃柳》。

上片寫清曉在垂楊巷陌的凄涼感受,主要是寫景。首二句寫所聞,“空城”二字先給人荒涼寂靜之感,這樣的環(huán)境中,“曉角”的聲音便異常突出,如空谷猿鳴,哀囀不絕。其聲隨風(fēng)吹入垂楊巷陌,像在訴說此地的悲涼。聽的人偏偏是異鄉(xiāng)作客,更覺難以為情,此二句與《揚州慢》“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意境相近。那詞前面還說:“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贝嗽~雖未明說如此,但其首二句傳達的“巷陌凄涼”之感,亦有傷時意味,不唯是客中凄涼而已。

緊接一筆倒卷,點出人物,原來他是騎在馬上踽踽獨行的,同時寫其體膚所感。將“寒惻惻”的感覺系于衣單不耐春寒,表面上是記實,其實也有推宕,這種生理反應(yīng)當(dāng)更多地來自“清角吹寒”的心理感受。城市的繁榮已成過去,但春天還是照舊來臨。下二句寫所見,即夾道新綠的楊柳?!谤Z黃嫩綠”四字形象地再出現(xiàn)柳色之可愛。“看盡”二字既表明除柳色外更無悅目之景,又是從神情上表現(xiàn)游子內(nèi)心活動——“都是江南舊相識”。“舊相識”唯楊柳(江南多柳,所以這樣說),這是抒寫客懷。而“柳色依依”與江左同,又是反襯著“巷陌凄涼,與江左異”,語意十分深沉。于是,作者就從聽覺、膚覺、視覺三層寫出了“岑寂”之感。

過片以“正岑寂”三字收束上片,包籠下片。當(dāng)此環(huán)境冷清、心情寂寞之際,又逢“寒食”這個踏青邀游的日子,雖是荒涼的“空城”,沒有士女郊游的盛況,但客子想到本地的相好。白石詞中提到合肥相好實有姊妹二人,如《解連環(huán)》云:“為大喬能撥春風(fēng),小喬妙移箏,雁啼秋水?!薄皢獭毙?,本字作“橋”。此詞“小橋”即指“小喬”。鄭文焯謂“小橋宅”即赤闌橋西客處,然“攜酒”己宅,應(yīng)指所歡居處無疑。說“強攜酒,小橋宅”,是本無意緒而勉強邀游,“攜酒”上著“強”字,則醉不成歡可以預(yù)知。

上數(shù)句以“正岑寂”為基調(diào),“又寒食”的“又”字一轉(zhuǎn),說按節(jié)令自該應(yīng)景為歡;“強”字又一轉(zhuǎn),說載酒尋歡不過是在凄涼寂寞中強遣客懷而已。再下面“怕梨花落盡成秋色”的“怕”字又一轉(zhuǎn),說勉強尋春遣懷,仍恐春亦成秋,轉(zhuǎn)添愁緒。合肥之秋如何?作者《凄涼犯》有云:“綠楊巷陌秋風(fēng)起,邊城一片離索?!弊髡咧粚⒗钯R“梨花落盡成秋苑”易一字葉韻,又添一“怕”字,意恐無花即是秋,語便委婉。以下三句更將花落春盡的意念化作一幅具體圖景,以“燕燕歸來,問春何在”二句提唱,以“唯有池塘自碧”景語代答,上呼下應(yīng),韻味自足?!白员獭痹普?,是說池水無情,則反見人之多感。這最后一層將詞中空寂之感更寫得入木三分。

詞從聽角看柳寫起,漸入虛擬的情景,從今朝到明朝,從眼中之春到心中之秋,用淡筆渲染“空”“寒”“岑寂”等感受,其惆悵情懷似不涉具體實事,然而,前人曾道“自古逢秋悲寂寥”,作者卻寫出江淮之間春亦寂寥,并暗示這與江南似相同而又相異,又深憂如此春天恐亦難久。這就使讀者感到詞情決非“客懷”二字可以概盡。白石的傷春,實反映出同時代人一種相當(dāng)普遍的憂懼。故張炎把此詞與《揚州慢》等并提,云:“不惟清空,且又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詞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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