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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宮春

嘯天說詩六:只留清氣滿乾坤 作者:周嘯天 著


慶宮春

紹熙辛亥除夕,予別石湖歸吳興,雪后夜過垂虹,嘗賦詩云:“笠澤茫茫雁影微,玉峰重疊護(hù)云衣。長(zhǎng)橋寂寞春寒夜,只有詩人一舸歸?!焙笪迥甓?,復(fù)與俞商卿、張平甫、铦樸翁自封禺同載詣梁溪,道經(jīng)吳松。山寒天迥,云浪四合。中夕相呼步垂虹,星斗下垂,錯(cuò)雜漁火,朔吹凜凜,卮酒不能支。樸翁以衾自纏,猶相與行吟。因賦此闋,蓋過旬涂稿乃定。樸翁咎余無益,然意所耽,不能自己也。平甫、商卿、樸翁皆工于詩,所出奇詭,予亦強(qiáng)追逐之。此行既歸,各得五十余解。

雙槳莼波,一蓑松雨,暮愁漸滿空闊。

呼我盟鷗,翩翩欲下,背人還過木末。

那回歸去,蕩云雪,孤舟夜發(fā)。

傷心重見,依約眉山,黛痕低壓。

采香徑里春寒,老子婆娑,自歌誰答。

垂虹西望,飄然引去,此興平生難遏。

酒醒波遠(yuǎn),正凝想、明珰素襪。

如今安在,唯有闌干,伴人一霎。

詞有小序述寫作緣起。它追敘了紹熙二年辛亥(1191)除夕,作者從范成大蘇州石湖別墅乘船回湖州家中,雪夜過垂虹橋即興賦詩的情景。詩即《除夜自石湖歸苕溪》十絕句,“笠澤茫茫雁影微”是其中的一首。當(dāng)時(shí)伴隨詩人的還有范成大所贈(zèng)侍女小紅,故又有《過垂虹》一首云:“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五年過去,慶元二年(1196)冬,作者自封禺(二山名,在今浙江德清縣西南)東詣梁溪(無錫)張鑒別墅,行程是由苕溪入太湖經(jīng)吳松江,循運(yùn)河至無錫,方向正與前次相反,同往者有張鑒(平甫)、俞灝(商卿)、葛天民(樸翁,為僧名義铦,這次又是夜過吳松江,到垂虹橋,且頂風(fēng)漫步橋上,因賦此詞,后經(jīng)十多天反復(fù)修改定稿。這次再游垂虹,小紅未同行,范成大作古已三載,作者追懷昔游,感慨無端,這種心情都反映在這首寫景紀(jì)游的詞中。

上片從環(huán)境描繪起:日暮天寒,一葉孤舟,蕩漾在水天空闊之處。飄浮著莼菜的水面,浪頭不大;松風(fēng)時(shí)送雨點(diǎn),疏而有聲;暮靄漸漸籠罩湖上,令人生愁。起三句“莼波”“松雨”“暮愁”,或語新意工,或情景交融,“漸”字寫出時(shí)間的推移,“空闊”則展示出景的深廣,為全詞定下了一個(gè)清曠高遠(yuǎn)的基調(diào)。以下三句繼寫湖面景象:沙鷗在盤旋飛翔,仿佛要為“我”落下,卻又背人轉(zhuǎn)向,遠(yuǎn)遠(yuǎn)掠過樹梢。這里,作者不僅饒有情致地寫出鷗飛的特點(diǎn),而且融進(jìn)了自己特定的感受。因?yàn)楣实刂赜?,所以稱這些水鳥為“盟鷗”(和“我”有舊交的鷗鳥)?!拔摇币笄诘睾魡舅鼈?,然而它們卻終于疏遠(yuǎn)“我”,“背人還過木末”。一種今昔之慨見于言外。這就自然而然回想到“那回歸去,蕩云雪、孤舟夜發(fā)”的情景,正是:“笠澤茫茫雁影微,玉峰重疊護(hù)云衣”。眼前出現(xiàn)的不又是那重疊蜿蜒的遠(yuǎn)山?這是舊夢(mèng)重溫么?然則當(dāng)年的人又到何處去了?結(jié)句“傷心重見”三句,挽合昔今,感慨濃沉?!耙兰s眉山,黛痕低壓”,將太湖遠(yuǎn)處的青山,比作女子的黛眉,不是無緣無故作形似之語,而顯然有傷逝懷人的情緒。

下片過拍寫船過采香徑。這是香山旁的小溪,據(jù)《吳郡志》:“吳王種香于香山,使美人泛舟于溪以采香。今自靈巖望之,一水直如矢,故俗又稱箭徑?!泵鎸?duì)這歷史陳跡,最易引起懷古的幽情,“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薄袄献悠沛叮íq徘徊),自歌誰答。”既寫出作者乘興放歌的情態(tài),又暗自對(duì)照“那回歸去”的情景——“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仍與上片結(jié)句傷逝情緒一脈潛通。西望是垂虹橋,它建于北宋慶歷年間,東西長(zhǎng)千余尺,前臨太湖,橫截吳江,河光海氣,蕩漾一色,稱三吳絕景,以其上有垂虹亭,故名。船過垂虹,也就成為這一路興致的高潮所在。從“此興平生難遏”一句看,這里的“飄然引去”之樂,實(shí)兼今昔言之。這一夜船抵垂虹時(shí),作者曾以“卮酒”祛寒助興,在他“飄然引去”時(shí),未嘗不回想那回“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的難以忘懷的情景。從而,當(dāng)其“酒醒波遠(yuǎn)”后,不免黯然神傷。正凝想、明珰(耳墜)素襪。”這里“明珰素襪”所代的美人,聯(lián)系“采香徑里春寒”句,似指吳宮西子,而聯(lián)系“那回歸去”,又似指小紅。其妙正在于懷古與思今之情合一,不說明,反令人神遠(yuǎn)。末三句即以“如今安在”四字提唱,“唯有闌干,伴人一霎”一嘆作答,指出千古興衰、今昔哀樂,猶如一夢(mèng),只余空蒙云水,令人長(zhǎng)嘆。由懷想跌到眼前,收束有力。

此詞雖然有濃厚的傷逝懷昔之情和具體的人事背景,但作者一概不直抒,不明說,只于一路景物描寫之中自然帶出。并將它與懷古之情合并寫來,既覺空靈蘊(yùn)藉,又覺深厚雋永。張炎《詞源》所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的評(píng)語,于此詞最為切合。從小序看,這一夜同游共四人,且相呼步于垂虹橋,觀看星斗漁火,而詞中卻絕少征實(shí)描寫。惟致力刻畫在這云壓青山、暮愁漸滿的太湖之上、垂虹亭畔飄然不群,放歌抒懷的詞人自我形象,頗有遺世獨(dú)立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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