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個人經(jīng)歷、反思

重塑 作者:呂不同 著


旅行夢的破滅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有次我和我的狗爬到村子對面的山頂上,看到了遠(yuǎn)方在陽光下發(fā)亮的另一個小鎮(zhèn)。

現(xiàn)在的我當(dāng)然知道那小鎮(zhèn)很小,小到還沒有我的小鎮(zhèn)大,但那時的我并不知道。那時的我站在山頂,看著山腳下屬于我的寧靜的村莊,又看了看遠(yuǎn)方正輕輕發(fā)光的不知道屬于誰的小鎮(zhèn),突然像被什么東西吸引了似的,迫切地想去小鎮(zhèn)里面看看。

有那么一瞬間,我甚至覺得,隔壁班那個漂亮女孩的家鄉(xiāng),一定是在那里。

回家后,我問媽媽,順著我們?nèi)ナ欣锏哪菞l路一直走,盡頭的那個城鎮(zhèn)叫什么。媽媽告訴了我。我又問,可不可以坐車去那里。媽媽說,可以。

我開始存錢。

那時我每天的零花錢并不固定,有時有一塊錢,有時沒有。我估算了一下,要去那個小鎮(zhèn),來回車費(fèi)至少十塊錢,假如中途要吃點零食喝點水,那可能就得十五塊錢。

對于現(xiàn)在的我而言,五塊錢車費(fèi)能抵達(dá)的地方,走路都能到。但對于那時小小的我而言,這世界很大,這世界中的每一條路都很長。

我忍了將近一個月沒吃零食、沒買彈珠,終于在一個黃昏存夠了十五塊錢。當(dāng)我從墻壁縫里把皺巴巴的十五塊錢掏出來時,我覺得自己簡直是個天才,小小年紀(jì)就身懷“巨款”,并且還有一個想要抵達(dá)的遠(yuǎn)方。

第二天清晨,我把疊得整整齊齊的錢裝進(jìn)口袋,跑到馬路邊站得筆直,激動地眺望車子即將開來的那個轉(zhuǎn)角。

那是一種真正的激動,仿佛在那個清晨,全世界唯一的大事就是我要去旅行了,而那輛每天開來開去的白色客車,在那個清晨也仿佛是專為載我離去而來。

由于太過激動,以至于我每見到一個路過的人都想告訴他:我要去旅行了,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等了很久,直到頭發(fā)被彌漫著的霧氣打濕,客車才響著喇叭從轉(zhuǎn)角處沖了出來。

我上了車,很快又被司機(jī)轟了下來。他問清我的目的地,又確定我沒有家人陪伴后,大聲說,你一個小屁孩瞎跑什么,不怕被人賣了啊?快點下去!

也不知是被那聲小屁孩氣的,還是因不能抵達(dá)遠(yuǎn)方而心酸,下車后,我看著在濃郁的霧氣中漸漸遠(yuǎn)去的客車屁股,用力地咬住了自己嘴唇。

那天晚上,我拿著手電筒縮進(jìn)被子里,把十五塊錢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這筆“巨款”,我想到學(xué)校去請那個漂亮的女孩吃糖,可是那女孩并不認(rèn)識我;我想把它存起來,等自己十八歲的時候再出發(fā),可當(dāng)時,十八歲離我太遠(yuǎn)了。

還沒想清楚到底該怎么辦,我就睡了過去。然后,幾乎是一夜間,我認(rèn)識了很多姑娘,也抵達(dá)了十八。

十八歲那年,我已經(jīng)打了三年工,存了一點錢。那時我已認(rèn)定自己讀不了萬卷書,只能想著去行萬里路,見見所謂的世面。我聽聞鳳凰很美,重建后的汶川也值得去看看,更巧的是,那年夏天我喜歡上的姑娘,暑假后去了重慶的一所大學(xué)讀書。

我買來一張地圖,掛在床頭,把要去的地方和路線一一標(biāo)記,想著從老家出發(fā),一路向北,走到湖南的額頭再往左拐進(jìn)入重慶,再從重慶進(jìn)入四川,如果到了四川我還有錢,那就一路向西,去看看巨大的山脈。

那時我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甚至辭職前還在空間里發(fā)了張路線圖,配了句“出發(fā)”。

有朋友留言問我,你要去旅游?

我特矯情地說,不是,我是去旅行。

然而,就在辭工書批下來的當(dāng)天,我準(zhǔn)備買背包裝行李時,家里出了點變故,我把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打給了爸媽。

那天寄完錢回到家,我站在房間里,看著那張巨大的地圖,突然覺得渾身無力。

我太想出去走走了,雖然那些年我經(jīng)歷了一些事,也收獲了一些可以講的故事,甚至走過了大大小小三四個陌生的城市,但我還是想出去看看別人的生活,聽一聽別人的故事,在自己想停下的城市停下,而不是被生活摁在一座城市里,不能動彈。

我打電話給主管,說我不辭了,想回來繼續(xù)做。

主管沉默了一會兒,說,這個……公司有規(guī)定的,我?guī)湍銌枂柨催@種行為行不行,你等我消息。

掛掉電話后,我把地圖從墻上扯下來,撕成碎片,又把碎片收起來,用打火機(jī)點燃,一張張在陽臺上燒了很久。

燒地圖時,我安慰自己,還年輕,總有機(jī)會的,二十五歲之前,最晚二十五歲,一定得出去看看,看了之后就回來,安安靜靜地生活,不再不折騰。

后來時間向前的速度越發(fā)快了。

七年來我換了很多工作,也換了很多個夢想,出去看看這件事,在越來越清晰的生活的阻隔下,漸漸模糊起來。

今年我二十五歲,過去七年我因為生計走過了許多城市,偶爾看到一些漂亮的風(fēng)景圖片和不同的生活方式,也會想起那個小小的自己和十八歲的自己,但血畢竟是涼了下來。雖從未飲冰,但血終歸是涼了下來。

這七年里,我具體經(jīng)歷的一切無法細(xì)數(shù),但生活確實正一點一點地將我馴化,讓我對安穩(wěn)的渴望漸漸大于對出發(fā)的渴望。

幾年前有句話很火,說,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第一次看到這句話時,我心里震動了一下。但后來,不管看到什么關(guān)于旅行的故事,我再不會想“我也要去”,而只是想,希望各位,一路順風(fēng)。

我確實開始了安靜的生活,不吵不鬧,不叫不跳,每天把日子過得像坐月子,有時我也會想,是不是自己老了,已經(jīng)沒有太多的心思去想所謂的人生大事之外的其他事情。

但后來我意識到,其實根本不是所謂的老不老,就只是因為我已經(jīng)過了需要靠旅行充實自己的年紀(jì),也再沒有那樣的勇氣把收入全存下來,花在誰也看不見的路上,生活中有了太多更現(xiàn)實的東西需要錢。

確定自己的旅行夢破滅之前,許多次午夜夢回,我都想,要是十八歲那年,我成功出發(fā)了,那我會變成什么樣。

也許本來就一身故事的自己又會擁有更多可以講述的故事。

也許我會因此愛上旅行,從此一生都在路上。

也許那一次旅行,收獲的只有一身疲憊,回來時唯一的感想,就是一句我操。

但不管怎樣,我知道那時的我不會后悔,因為那時的我,畢竟不像現(xiàn)在的我這樣膽怯,更不像現(xiàn)在的我這樣,被無法逃過的一切緊緊束縛在原地。

我知道懷念過去是一件很矯情的事,但我確實羨慕那時的自己,羨慕那個身懷“巨款”,心里有一個遠(yuǎn)方的少年。

有句話說,每個孩子第一次走路,都不是因為父母的逼迫和教育,而是因為他第一次有了一個特別想去的地方或一個特別想拿到的東西。

但遺憾的是,在學(xué)會走路后,在擁有了年少時憧憬的自由后,人就會漸漸喪失尋找自己想去的遠(yuǎn)方的動力。

那些曾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的城鎮(zhèn),那些曾在黑夜中關(guān)于夢想即將實現(xiàn)的激動,都像多年前,我站在晨霧中目送的那輛客車一樣,晃晃悠悠,時明時滅,最后拐一個彎,徹底消失不見。

我委屈地咬緊了嘴唇,但還是不敢再等下一輛,只能轉(zhuǎn)身,無奈地被時間帶入無味卻安穩(wěn)的生活里,像每次夢想破滅時一樣。

久宅成病

有段時間我失去了工作,又恰逢失戀,于是想,反正一切都搞砸了,干脆把自己也搞砸算了。

我不再想出去找工作,也不再想出去認(rèn)識新的姑娘,每天緊閉門和窗,將自己像一枚石子一樣投入浩瀚如煙的網(wǎng)絡(luò),不停地玩游戲,游戲玩累了就到論壇和貼吧里寫一些亂七八糟的文字,宅得如同家具。

那段時間我吃飯全靠外賣,全天站立的時間不超過一小時,脖子酸了就揉一揉,眼睛脹了就滴些眼藥水。每天衣衫不整,連胡子都懶得刮,偶爾開門看見刺眼的陽光,慌得直抬手遮。

皮膚是白了,但毫無血色。雙眼始終浮腫,如同徹夜痛哭過。排泄也成了問題,從不準(zhǔn)時。任何邀約,無論是飯局、牌局還是打籃球,我全無興趣,有時煩了,還會憤而關(guān)機(jī)。

二十天后的一個清晨,由于前天晚上吃多了高鹽零食,凌晨五點我口干舌燥地醒來,找遍家里的杯子和水瓶也沒看見一滴水,于是匆忙穿上衣服外出尋找便利店。

那時已入深秋,但我并不知情,只穿一件短袖襯衫的我走上街頭,立刻被寒風(fēng)吹得雞皮疙瘩奓滿全身。

我縮著頭沿著被路燈照亮的街道往城市的更深處走,終于找到一個還在營業(yè)的便利店。剛走進(jìn)去,便利店門口的自動感應(yīng)器突兀地說了聲“歡迎光臨”。

這把我嚇了一跳,也把正趴在收銀臺上睡覺的服務(wù)員嚇了一跳。

服務(wù)員醒來,揉著眼睛看著我。我看著他,然后轉(zhuǎn)身走向后面的冰柜,從里面拿了兩瓶水,一瓶放在收銀臺上,一瓶打開就喝。

服務(wù)員找好零后笑著說:“還沒睡啊?”

我點點頭,抱著兩瓶水逃了出來。

真的是逃出來的,因為也不知是被那聲“歡迎光臨”嚇的還是我仍未太清醒,當(dāng)我走進(jìn)便利店看著服務(wù)員,準(zhǔn)備說我要買兩瓶水時,我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不會說話了。

我知道自己要表達(dá)什么,但話到嘴邊,卻不知道怎么控制舌頭和嘴唇了。那句話就在喉嚨那里,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把它說出來,丟進(jìn)空氣里。

我以為喝兩口水能緩過來,但喝了水之后,當(dāng)服務(wù)員問我還沒睡的時候,我那句“是啊”依然說不出來。

我跑到便利店外面,把一瓶水咕咚咕咚喝完,然后才意識到,自己確實在家宅得太久了,不僅忘了當(dāng)下的季節(jié),甚至還突然忘了怎么說話。

回來的路上我用了很大的力氣張了張自己的嘴,又像個白癡似的把舌頭伸出來扭了扭,然后開始自言自語。

我一會兒輕聲說“你好”,一會兒輕聲說“晚安”,一會兒想打個電話跟人聊聊,胡亂說一些話,一會兒又想,還是等天亮吧,等天徹底亮了我一定得找個人坐下來天南地北地聊一聊,如果對方不介意,那就聊一天。

回到家,一打開門我就聞到房間里有一股怪味,那種煙和汗水混合的味道之前天天坐在屋里時察覺不到,但出來透了氣,再一進(jìn)去,我就覺得自己要窒息了。

我把窗戶全部打開,又清理了煙灰缸,掃了地,拖了地,做完這些,我突然又渴了起來,于是把剩下的那瓶水也咕咚咕咚喝完了。

也許是喝得太猛了,這瓶水一灌完,我的眼前就一陣發(fā)黑,我一邊揉眼睛一邊在床邊坐下,覺得坐著不舒服我又站了起來。但不論是站還是坐,只要一動,胃里滿當(dāng)當(dāng)?shù)乃突蝸砘稳サ?,晃得我直惡心?/p>

我趕緊爬到床上,側(cè)著躺了一會兒。

我想了很多事,天上地下,過去未來,想來想去,因為失戀和失業(yè)導(dǎo)致的負(fù)面情緒一瞬間全涌到了胸口,堵得我一個勁地想嘆氣。

我躺在床上,真切地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和身體已經(jīng)全亂了套。我覺得自己因為要表達(dá)對生活的反抗而在家里宅得太久了,雖然僅僅是二十天,但這二十天已足以摧毀我過去二十年辛苦建立的一切,包括生活習(xí)慣,包括一個不算好但還算將就的身體。

我一覺睡到天黑,醒來時像被金剛狼摁著揍了整整十二個小時,渾身上下,除了兩腿中間,無處不痛。

起床后我洗了個澡,在一個飯店吃了飯,然后戴上耳機(jī)開始在城市里散步。過去,我是個很喜歡散步的人,每當(dāng)心情好或不好時,我都會想著在傍晚時分到城市里走一走,看看擁堵的馬路和馬路兩邊四季常青的大樹,那會讓我覺得平靜,甚至感到自由。

那天沒走多久,我就開始冒汗,很久沒出汗的毛孔突然像被很細(xì)小的針扎一樣,刺癢起來。那種感覺很難受,我知道是哪里在癢,但當(dāng)我把手伸過去時,那份癢又跳到了其他地方。

我越走越快,大概八千步后,我實在走不動了,就在一個公交站臺坐了下來。這時身上的汗出通透了,原本浮腫的身體頓時一陣輕松。

回來的路上我告誡自己,再也不能在屋里宅成家具了,并為自己制訂了一個跑步計劃。

第二天一大早,我出去買菜回來做了飯,又剪了已經(jīng)長得像藝術(shù)家的頭發(fā),還買了雙跑鞋。

當(dāng)時我以為只需兩三天,將作息調(diào)整過來,再跑跑步,我的身體和生活就能回到正軌,但實際上,我用了整整半年,才終于緩解了頸椎的不適和眼睛的干澀,以及怪異的體態(tài)。

后來我就再也不在電腦前持續(xù)坐好幾個小時了,就算再無聊、再無助,也會想方設(shè)法出去走走,或者自己在家做做俯臥撐和仰臥起坐之類的運(yùn)動。甚至那之后我寫下的大多數(shù)文字,都是把電腦放在高處,或者拿著手機(jī),站著寫的。

我知道現(xiàn)在還有好多人把宅誤以為時尚,甚至誤以為是對孤獨的沉浸,但相信我,當(dāng)你宅在家里,不管你做什么,做到最后,你一定會坐下來,而一旦坐下來,你就再也不會想站起來,除非你開始意識到,自己從內(nèi)而外,都發(fā)生了改變。

我曾說有人看世界是靠推門出去,有人看世界是把自己當(dāng)成一扇窗戶。但現(xiàn)在我又覺得,最好的看世界的方法,其實是推開門,走出去,看看外面那一扇又一扇的窗戶。

走出去,可以不必去進(jìn)行虛偽的社交,參與散場后必然會失落的狂歡,但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窗戶和樹,總是沒錯的。

畢竟,一個年輕人,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不管是看書還是玩游戲,其本質(zhì),都是拒絕真實的陽光和空氣,主動把自己放在了陰影里。

雖說人不是鳥,不一定要飛,但再怎么著,也不能自己尋找籠子往里鉆吧。

一棵樹的善良

高中第一年第一學(xué)期開學(xué)半個月后,班上來了一個瘦瘦小小、腿腳不便的男生。

他第一次走進(jìn)教室時,他的父親抱著他的書站在他身后,他扶著門喊了一聲報告。正在上課的英語老師看到他,先是帶頭鼓掌歡迎,然后讓他做自我介紹。

我們鼓掌時他就臉紅了,聽到要做自我介紹,他愣了一下,然后表情無奈,雙手扶著墻艱難地挪動兩條腿朝講臺走。英語老師和坐在門口的兩個女同學(xué)見狀要去扶,他擺手拒絕了。

老師把他的座位安排在我身后,但從來到走,他跟任何一個同學(xué)都沒有太多交流。我們不知道他的腿出了什么問題,只知道他是一個非常倔強(qiáng)、非常敏感、神經(jīng)質(zhì)般在意尊嚴(yán)的男生。

有次他摔倒在男廁所門口,當(dāng)時我和幾個同學(xué)正在陽臺上曬太陽,見他摔倒連忙圍上去扶。誰知他見到我們伸過去的手就像見到了刀子一樣,滿臉驚恐,在地上滾了幾滾,身體貼到了墻角。

我們不明所以又圍上去,他用手撐起上半身,憤怒地看著我們,胡亂地?fù)]手。有個哥們兒看他正坐在一灘積水里,說了句“我們不扶你,就幫你挪挪地兒”便直接彎腰抓他的手臂。

手臂被抓的瞬間,他瘋了似的張嘴朝那哥們兒的手咬了過去。

我們嚇壞了,連忙退了一步。差點被咬的那哥們兒平常就是個二愣子,見自己的愛心換來這樣一個結(jié)果,抽回手便朝他大吼:“你這人有病???”

他沒理會這哥們兒,一扭腰面對著墻,把沾了水的手在褲子上擦了擦,然后舉起雙手手掌貼在貼了瓷磚的墻上,靠摩擦力將自己的身體一點點提上去。提升了半米后,他縮攏兩條腿,再一撅屁股,兩腿用力抻直,手掌往上猛地一拍,全身微微顫抖著站直了。

站直后他也不走,回轉(zhuǎn)身體,后背貼著墻警惕地看著我們。

我看到他的樣子,忍不住說:“喂,我們就是想扶一下你,沒這必要吧?”

他看著我,昂起頭說:“你走……你們走,我不需要?!?/p>

那次之后,我們再也不敢靠近他。

他家在離學(xué)校不遠(yuǎn)的一個村子里,每天早上他父親騎摩托車將他送到學(xué)校后門門口,傍晚又在后門那里接他。全校唯一一個不用上晚自習(xí)的學(xué)生就是他。

他每天清晨被父親扶下摩托車之后,不要人扶也不愿意用拐杖,自己獨自從后門走到教學(xué)樓靠的是種在過道邊上的一排小樹。

他扶小樹走路時有點像跑步運(yùn)動員沖線前的樣子,雙手扶住一棵,然后身體前傾,晃晃悠悠的雙腿迅速邁幾步,即將摔倒之前,雙手又緊緊抓住另一棵。

每次看到他這樣走路,盡管知道不對,但我們總會不由自主放慢腳步圍觀。有次校長碰巧看到,站在那里叉腰沖我們大喊:“你們這幫人看什么看?都不用上課是吧?”

他來學(xué)校一個月后的某個下午,我和幾個死黨正從教學(xué)樓出來,見他剛扶過兩棵樹,朝學(xué)校的后門走。

他放開第三棵樹朝第四棵樹沖去時,由于兩棵樹之間的間隔有點遠(yuǎn),他沖到一半,突然右腳一崴,雙手徒勞地?fù)]舞了兩下,整個人像根木頭似的直愣愣地?fù)涞乖诘厣?,腦袋磕在水泥地上發(fā)出一聲讓人肝顫的巨響。

我們迅速沖到他身邊,手忙腳亂地將他扶起來??吹剿戳嘶业念~頭有點破皮,我們不由分說抬起他就往醫(yī)務(wù)室沖。

一開始他拼命掙扎,但我們沒理他,抓腿的抓腿,抓手的抓手,看到他額頭開始滲血,我們加速跑了起來。

跑到一半時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我們吼退人群后發(fā)現(xiàn)他安靜了下來。我低頭一看,他正直直地望著天空,空洞的眼睛里有淚水不停地滾出來。

我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有當(dāng)初差點被他咬的哥們兒看他越哭越傷心,低聲說了句:“我們知道你不用扶,但你這不是摔傷了嗎?”

他進(jìn)醫(yī)務(wù)室后我們跑到學(xué)校后門把正等著他放學(xué)的父親叫了進(jìn)來。他父親聽到他受傷,不知道是因為已經(jīng)習(xí)慣了還是厭倦了,并沒有特別焦急,反而臉有些黑沉。

在醫(yī)務(wù)室處理好傷口后,他跟老師請了幾天假,然后被他父親背著走出了學(xué)校。那一路,他始終把剛擦了藥水的額頭抵在他父親的后腦勺上,埋著臉。

晚上下了晚自習(xí),我們幾個人走到他摔倒的地方,不約而同跑到那兩棵間隔有點寬的樹之間看了看,罵了幾句種樹的人不走心后,一哥們兒突然提議說可以把樹挖出來挪一點,這樣他再扶就方便點。我們想了想,覺得這事靠譜,紛紛點頭。

第二天,住在學(xué)校附近的一哥們兒搞來一把鋤頭。晚上下晚自習(xí)后,我們幾個人在操場上生生挨到教學(xué)樓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跑到那棵樹邊,七手八腳刨了起來。

當(dāng)時有五個人。一哥們兒月考九門課總分才一百五十分,一哥們兒女朋友已經(jīng)換了三個,一哥們兒天天晚上通宵上網(wǎng)白天睡覺,一哥們兒已經(jīng)寫了兩份保證書,還有我這個五毒俱全的“學(xué)霸”。

我們在十分鐘內(nèi)把樹刨了出來,又在一個合適的位置上挖了個坑,將樹埋了進(jìn)去。埋好后正準(zhǔn)備走,寫過兩份保證書的哥們兒說:“這好像不太穩(wěn),得試試?!闭f完他就整個人撲倒在樹上,幾乎是瞬間,剛埋下去的樹連根翹了出來。

哥們兒握著樹說:“還說做好事,這是挖陷阱吧……”

于是我們又手忙腳亂地把土刨出來,將坑挖深了一倍。樹埋好后我們又用鋤頭將土夯實。這次做測試的還是那哥們兒。他身體前傾,雙手抓住樹的中部,緩緩壓了一下,樹彎了下去,土沒動。正當(dāng)我們松了一口氣時,他又加了點力,剛夯實的土瞬間裂開。他再推一下,樹就歪了下去,沒有自動復(fù)原。

我們一時有些喪氣,拖著鋤頭躲到角落里一個人點了根煙,一邊抽煙一邊想辦法。

最后想到的辦法是把學(xué)校的一條水溝邊上的紅磚拆幾塊下來,敲進(jìn)樹的四周,將它擠緊。最終通過了測試的樹由于埋得深,比原來矮了有十多厘米,但由于有磚頭助力,承擔(dān)一個人的體重完全沒問題。

到了他該來學(xué)校的那天,一大早,我們幾個人就買了早餐蹲在路邊,希望看到他發(fā)現(xiàn)樹移位后的表情。

遺憾的是,他沒來。

第二天,他依然沒來。

第三天,他依然沒來。

一個禮拜后,他的父親走進(jìn)教室,一言不發(fā)地收拾他的書和課本。他的父親提著袋子要走時,一哥們兒問:“他不讀了?”

他父親抬頭笑了笑說:“嗯,他自己說腿不方便,不讀了?!?/p>

那天之后,我們再也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學(xué)校流傳過他腿腳不便的原因,也流傳過他退學(xué)的原因。但我們幾個人并不關(guān)心那些流言,該在學(xué)校里耀武揚(yáng)威繼續(xù)耀武揚(yáng)威,該寫保證書繼續(xù)寫,該換女朋友繼續(xù)換,該九門課考一百五十分繼續(xù)考一百五十分,該通宵繼續(xù)通宵。只是每次走過那棵樹時,我們總會不由自主地看它一眼。

我不知道其他幾個哥們兒看的時候是什么心情,但我總覺得,至少那棵樹證明了我們并沒有老師口中說的那么不堪,我們的腦袋也并不是只有在干壞事時才會運(yùn)轉(zhuǎn),更重要的是,那棵樹證明了在那樣一個年紀(jì),我們似乎天然般就知道,同情和尊重的界限在哪里,圍觀和伸手的區(qū)別是什么。

遺憾的是,后來,那棵樹,死了。

校園暴力中的三個少年

情竇初開時,我成了一個不良少年。

如今回想,我依然想不通自己為什么會在上初中后突然變了個人,對學(xué)習(xí)毫無興趣,開始頂撞老師,恃強(qiáng)凌弱,仗著自己認(rèn)識幾個在校外游走的社會青年,在學(xué)校里張揚(yáng)橫行,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之前被人欺負(fù)時,家人們說:“為什么別人就欺負(fù)你呢?”

當(dāng)時我還仔細(xì)思考了這句話中的道理,但后來,當(dāng)我變成那個欺負(fù)人的人時,我才知道,一個人被人欺負(fù),大多與他自己無關(guān),只與有沒有人想欺負(fù)他有關(guān)。

我在初中耀武揚(yáng)威漸漸得到一定的“惡名”時,有一天,宿舍里那個長得瘦瘦小小經(jīng)常被人欺負(fù)的男孩找到我,說要請我?guī)退麄€忙。

我問他是什么事。

他遞了一包煙給我,怯怯地說:“前天晚上我在隔壁班的宿舍玩,昨天他們找到我,說那天晚上他們丟了十塊錢,懷疑是我偷的,還說如果我今天不給錢,他們就要打我。”

我當(dāng)時一聽就炸了,想,這學(xué)校怎么還有比我流氓的人,于是接過煙說:“放學(xué)后你帶我去隔壁班認(rèn)人,我替你教訓(xùn)他們?!?/p>

那天放學(xué)后,我?guī)е桶嗌系囊蝗喝?,提著凳子沖到隔壁班,進(jìn)去就喊:“誰說要打架的?給我站出來!”

教室里安靜了幾秒,隔壁班那個在學(xué)校里惡名與我平齊的哥們兒走過來,笑著拍拍我的肩說:“要不這事就算了?”

我扭頭問正在旁邊緊張地捏著衣角的室友:“這事算了?”

他輕輕點了點頭。

本來我以為這事就算過去了,誰料當(dāng)天晚上,室友又滿臉淚痕地找到我說:“他們剛把我拖到廁所打了一頓,還用拖鞋抽我的臉。”

他話沒說完我就帶著幾個人沖到了隔壁班的宿舍,見人就打。出乎我意料的是,見對面不敢還手,平常連說話聲音都不敢太大的室友拿起一旁的掃把就開始死命揍那個拿拖鞋抽他臉的人,當(dāng)時他眼睛里流露出來的殺意把我都嚇住了。

見他已經(jīng)把人打倒在地,我趕緊拉住他,叫他別打了。誰知他甩開我的手,沖到門后找了塊頂門的磚頭,一個箭步撲到已經(jīng)倒在地上的那哥們兒身上,揮手就砸。

血立刻流了出來。

事后,我僥幸逃脫了學(xué)校的懲罰,而他則賠了錢,還差點被學(xué)校開除。

但這事并沒有結(jié)束,被砸開頭的那哥們兒養(yǎng)好傷回到學(xué)校,立刻就找了幾個校外的混混兒,把室友從學(xué)校帶了出去。當(dāng)天晚上發(fā)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反正第二天他再回到學(xué)校時,臉腫如豬頭。

我問他怎么了。

他面無表情地說:“五十個耳光,他們打了我五十個耳光?!?/p>

我問他:“那你打算怎么辦?告訴老師還是告訴家長?”

他說:“這年頭兒,誰還告訴老師???我要自己解決。”

我問:“怎么解決?”

他沒有回答我,只是問:“你認(rèn)不認(rèn)識校外的X哥?!?/p>

我點頭。

他認(rèn)識X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帶著一把水果刀沖進(jìn)隔壁班,對著那個打了他五十個耳光的哥們兒捅了十多刀。

那天他從袖子里把刀拿出來沖出教室時,我就知道要出大事,我想追上去把他攔下來,但他回頭瞪了我一眼,我就趕緊扭頭沖進(jìn)了校長辦公室。

他揮刀時,全校都慌了,在場的老師拿著凳子和拖把要攔住他,但他如同失去理智一樣,見人就捅,最終一路跌跌撞撞下了樓,鉆進(jìn)學(xué)校的后山里。

幸好,被砍的哥們兒那天穿的衣服厚,身上并沒有受太重的傷,不幸的是,由于臉上被劃了兩個很深的口子,他毀容了。

那天目擊全過程的我小腿抖了一天。派出所在學(xué)校調(diào)查時,我被帶到校長辦公室,把所有知道的情況都如實奉告,唯獨隱瞞了我介紹他認(rèn)識X哥的事。

室友消失了一段時間,而那個被他砍至毀容的哥們兒,也再沒來過學(xué)校。據(jù)傳那哥們兒傷好后有了心理陰影,在另一個小鎮(zhèn)的學(xué)校讀書時精神總是恍恍惚惚的,晚上睡覺容易驚醒,經(jīng)常對著鏡子看自己臉上的疤。

雖然我有段時間沒有再見過室友,但周圍關(guān)于他的傳言卻從未斷過。據(jù)傳他逃出湖南后跟著別人去廣東“提包”、搶劫、看場子,被抓過,也被砍過。

兩年后,他再次回到鎮(zhèn)上。

那天我看到他左手少了兩根手指,就問他這怎么搞的。

他輕描淡寫地說:“偷東西被人抓住,用磚頭砸的。”

他沒有找工作,也不再回家,文了身,剪了個類似于剛出獄的人的板寸發(fā)型,成天在街上游蕩。那時人們提起他時,已經(jīng)不叫他名字了,而是叫Y哥。

后來他又新認(rèn)了一個大哥,從鎮(zhèn)上混進(jìn)了市里,成天泡在KTV和酒吧里,沒錢了就在市里的一些中學(xué)附近晃悠,對初高中生進(jìn)行敲詐勒索。有次他在市里的溜冰場砍人被抓了,坐牢出來,依然沒有絲毫悔改的意思,甚至更過分,直接去販毒了。

他漸漸在市里混出了“名聲”,據(jù)傳他十八歲生日那天,為他慶祝生日的超過了兩百人。

再與他見面是五年前,那天我在市里逛街,他開著一輛無牌車停在路邊等人。當(dāng)時我沒看到他,但他看到了我,叫了一聲。

我走過去,他遞了根煙給我,扭頭讓坐在車?yán)锏乃膸讉€小弟叫人。

我連連擺手,表示不用,又笑著問他:“這車哪兒來的?”

他說:“場子里別人輸?shù)??!?/p>

我哦了一聲,試探性地問他:“還打算混呢?”

他笑著說:“不混還能干嗎?”

那次見面后,再聽到他的消息是前年。

鎮(zhèn)上的國道出了一場車禍,三死兩傷,開車的是他,后面坐著他的兩個朋友。當(dāng)時三個人都吸了毒,一邊在國道上狂飆一邊把車載音響的音量開到最大在嗨。

在一個路口,他撞倒一輛摩托車后,沖出國道,直接飛進(jìn)一個落差二十米的山坳里。他當(dāng)場死亡,摩托車上的兩個人被送到醫(yī)院后搶救了幾天,最后不幸去世。車上另外兩個人沒死,但在醫(yī)院住了半年。

那天知道這個消息時,我瞬間手腳冰涼,連抽了好幾根煙。

當(dāng)初他持刀砍人時,我還不覺得有多么自責(zé),因為他當(dāng)時完全處于被人欺負(fù)的處境中。但聽到這個消息后,尤其想到摩托車上那兩個無辜的人,我第一反應(yīng)就是想抽自己兩耳光。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帶他去見X哥的場景。

那時我覺得自己是講義氣,是打抱不平,卻沒想到,所有的一切,從那天開始,就走上了一條完全失控的路,最后害死了他,還生生害死了兩個完全無辜的人。

我總是想,當(dāng)初他找我時,我要是直接不管,他或許依然會被欺負(fù),但至少不會因為有了某種虛妄的底氣而去砍人、輟學(xué),更不至于落得一個如此悲慘的下場,還連累了兩個完全無辜的生命。

作為一個不良少年,我僥幸從泥潭里將自己拔了出來,但回頭細(xì)想,那些因為被我慫恿、被我傷害而走進(jìn)泥潭至今未能自拔的人,從某種意義上講,都是我欠下的債。

說起來像句廢話,但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事,確確實實讓我第一次感覺到,一個人,一路走來,不管你是好是壞,你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改變他人的命運(yùn)。我覺得我如今是善良的,但過去我造就的惡卻并沒有消失,而是被那些因受我影響而踏進(jìn)泥潭里無法自拔的人以某種形式繼續(xù)傳遞著。

我知道造就這一切的除了我和他以及那個被他砍至毀容的哥們兒外,還有許許多多的外界因素,但我總是想,為什么當(dāng)初那個因一時沖動而走向瘋狂邊緣的自己,從未停下來想一想,用給人制造恐慌來獲得快感的方式,真能抵消日后深切的自責(zé)嗎?自己真能承受那種因一朝不慎而毀掉自己一生的惡果嗎?

而我更想問的是,到底是什么,使得那些被暴力和仇恨裹挾的少年,不尋求老師的幫助,也不尋求家長的幫助,一心只想自己解決。

不久前,我在街上遇到當(dāng)初被砍至毀容的哥們兒。他已成家,臉上的疤若不細(xì)看,幾乎看不太出來。

那天他看到我,微微笑了笑。

我走過去,遞了根煙給他,假裝不經(jīng)意地說:“那誰好像出車禍死了?!?/p>

他把煙點燃,聞言臉上的微笑瞬間消失,冷笑著說:“呵,他早該死了?!?/p>

我還想說什么,他彎腰抱起正拉著他褲腿要去看魚的女兒,沖我笑了笑,轉(zhuǎn)身走了。

那天我看著他的背影,莫名心生悲涼。

那場事件中的三個少年,一個已經(jīng)死了,一個正在自責(zé),而還有一個,依然滿腔憤怒,仿佛,他是無辜的。

寵物屠夫回憶錄

昨天在街上被一個提著三條小狗的姑娘攔下——每次出去總會被人攔下,不是被要飯的攔下,就是被發(fā)廣告?zhèn)鲉蔚臄r下,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自己到底是看起來很有錢還是看起來很傻、很好騙。

姑娘攔下我后問我要不要養(yǎng)狗。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狗,正琢磨到底是人可愛還是狗可愛,姑娘從籠子里抱出一條狗塞到我懷里,說,這是我自己生的,送一只給你。

我把狗抱在懷里揉了揉,想了想,遞回去,說,就算是你生的……我也不養(yǎng)。

姑娘紅著臉一邊笑一邊說,那不好意思,打擾了。

其實把狗抱在懷里時我很想對姑娘說聲謝謝,然后把狗帶回家好生養(yǎng)著。以我目前的時間安排和收入,養(yǎng)好一條狗不成問題。可有些事不是你能做到你就會去做。

之所以拒絕姑娘的好意是因為我從小到大真的養(yǎng)什么死什么,這也是我媽老不放心讓我自己照顧自己的原因。

我在很小的時候養(yǎng)鳥,有一只養(yǎng)到快要學(xué)飛的時候被我爸不慎踩了一腳,在巨大的壓力下,鳥的腸子從嘴里和肛門里被擠了出來。那時鳥還沒死,在地上直抽抽,我見狀一邊哭一邊手忙腳亂地把腸子往鳥肚子里塞,剛?cè)咳M(jìn)去,鳥的眼睛和爪子就直了。

還有一只鳥,我把它養(yǎng)到剛會飛,結(jié)果被一個嫉妒我有鳥的小伙伴用彈弓從我家門口的樹上打了下來。那哥們兒以前連一米開外的燈泡都打不準(zhǔn),不知為何那天突然神準(zhǔn),一粒石子就打中了我的鳥。

當(dāng)時我就在門口,眼睜睜看著我的鳥在樹上晃了晃,然后一頭栽倒下來。我尖叫著沖上去給了那哥們兒一拳,又在他臉上踹了幾腳,然后雙手捂著我的鳥往屋里沖。

鳥是腹部中彈,掉了幾根毛,破了點皮。當(dāng)時它的翅膀還會撲騰,我就沒放在心上,過了一會兒它就不行了,腦袋耷拉了下去,我掰開它的嘴喂了點感冒藥和水,依然沒能救活它,顯然那粒石子讓它受了極大的內(nèi)傷。

它死后,我哭了一會兒,到屋后挖坑準(zhǔn)備把它埋了,但坑挖好后,我撫摸它仍溫?zé)岬氖w,又看了看坑,起身從屋里拿來打火機(jī)和柴以及一點點辣椒和鹽,一邊悲痛欲絕一邊把它烤著吃了。

吃完了肉,我把剩下的骨頭和羽毛以及它的腦袋埋到了土里。

后來我就沒養(yǎng)鳥,改養(yǎng)狗。

我的第一只狗是母的。它全身灰毛,怎么吃都不胖,從來不看家,專門抓耗子,不吃家里的飯和骨頭,偏偏喜歡在村里的廁所里尋找它眼里珍貴的食材。

自從有一次小灰發(fā)揮天性被我爸看見后,我爸就覺得它臟,想將它送人。我覺得不舍,就百般維護(hù),不讓它挨打,也不讓它挨餓。由于怕它去廁所吃屎,我每天還時不時將附近廁所的門都檢查一遍,看見沒關(guān)的就關(guān)上。

但我仍沒能把它養(yǎng)大。

一個尋常的午后,我放學(xué)回來,它失蹤了。我找遍了附近的山和田野,把嗓子都喊啞了,依然沒能找到它。

一直到天黑后,我跟爸爸才在一個廁所里找到它。從當(dāng)時廁所天花板上都濺上了屎的情景來看,小灰在掉進(jìn)糞坑后顯然激烈掙扎了很久,最后力竭才放棄了抵抗。

那天爸爸站在廁所門口,用像棍子似的電筒光捅了捅小灰的尸體說,死了,走吧。

我說,我得把它弄上來。

爸爸說,那你弄吧,但等下你敢不洗澡就上床睡覺試試。

我用了一個小時才用一把鋤頭和一根棍子把小灰的尸體從糞坑里勾上來,然后在那只鳥的墳邊刨了個坑把它埋了。埋的時候由于實在太臭,我雖心痛,但也哭不出來。

現(xiàn)在回頭想,一條改不了天性的狗死在糞坑里,應(yīng)該就跟電影《讓子彈飛》里死在銀子堆里的師爺一樣,雖輕如鴻毛,但也算是死得其所。

小灰死后不久,我心不死,又從一個老師家里抓了條黑色的小狗回來養(yǎng)。這條被我取名叫小黑的狗是我養(yǎng)寵物以來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一個,我格外愛它。

小黑身材圓潤,微胖,很聽話,一些簡單的事情,只要教它兩次,它就不會再犯。同時它也很機(jī)靈,大狗咬不到它,小狗打不贏它,小狗的主人攆不上它。

更令我感動的是,它對我極忠誠,早上我上學(xué)時它送我出門,到我快要放學(xué)的時候它就蹲在村口等著,老遠(yuǎn)看見我就會大聲地叫,把尾巴搖得噗噗直響。

我跟小伙伴打架時,它看到了就會撒開四朵梅花跑過來,齜牙咧嘴地在旁邊狂吠,為我助威的同時也給我的敵人制造了些許心理壓力。

有次我在跟人打架時發(fā)揮失常,被人追著打,小黑見狀追上那哥們兒,跳起來就咬。由于是咬活動目標(biāo),小黑一下沒咬準(zhǔn)那哥們兒屁股上的肉,只咬穿了褲子。它的牙齒被褲子掛住了,一下沒拔出來,然后就目瞪口呆地掛在褲子上被嚇崩潰的哥們兒帶著飛奔了將近一公里。

最后那哥們兒找到一棵樹蹭了蹭才把它蹭下來。

除了跟小伙伴打架時它會幫我,有時我爸打我,它也會對我爸狂叫幾聲,哪怕挨了一腳也不跑,反而會過來拖正被罰跪的我走。

它最愛干的事是跟我上山打獵,在茂密的灌木叢里鉆來鉆去。不論是鳥還是兔子,只要是活物,它一看到非追到喘不上氣來為止,由此染上了攆雞的惡習(xí),在村里挨了不少揍。

小黑死的時候快一歲了。它死得很快,比我過去所有的寵物都死得快,連掙扎都沒掙扎,就被限載三十噸的貨車馱著滿滿一車煤炭從身上碾了過去。那貨車甚至顛都沒顛一下,就將它碾成了一張薄餅攤在了馬路上。

那天我跟爸爸騎摩托車追上了那輛貨車,但司機(jī)卻與爸爸認(rèn)識,經(jīng)常在爸爸的煤礦上拉煤。

我站在還沾有小黑的血的大輪胎邊上,一邊哭一邊讓司機(jī)賠我的狗。爸爸說算了。我不哭了,但還是讓司機(jī)賠我的狗。爸爸又說算了。我堅持要讓司機(jī)賠我的狗,爸爸就說我不懂事,踹了我一腳,我就哭著回家抱了個紙箱坐在馬路上給小黑收尸。

小黑被碾得太碎了,我都分不太清哪里是哪里。撿小黑的時候,有一輛小車開過來,司機(jī)看到我在馬路中央,一邊摁喇叭一邊把腦袋從窗戶探出來喊,這狗都碎了,撿回去也吃不了了,還撿個屁啊……快點閃開,讓我過去。

我把小黑的腦袋撿到紙箱里,扭頭沖司機(jī)吼,你有種就從我身上開過去啊。

司機(jī)罵了一聲就不說話了,把車子左挪一下右挪一下,發(fā)現(xiàn)實在過不去,就一直等到我把小黑收好才走。

由于要把紙箱埋下去,需要挖的墳要比過去大得多,但屋后就那么點空地,我就把那只鳥的墳和小灰的墳都扒了,將整塊空地挖了個底朝天。

小灰的幾根骨頭還在,那只鳥就連渣都不見了。那是我第一次見識到什么叫塵歸塵土歸土。大坑挖好后,我把小灰的骨頭也弄到紙箱里,跟小黑一起埋了下去。

埋下去后我覺得還差點什么,就琢磨著拿點紙錢和香去拜一拜,這下我爸不樂意了,黑著臉說,你爹又沒死,你燒什么紙錢?

我從兜里掏出一塊錢說,那我向你買。

我爸把錢拿回去,說,這錢也是我的。

那天我坐在屋后燒自己的書時,又突然明白了什么叫老子的歸老子,兒子的歸兒子,更比同齡人提前近十年明白了什么叫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

埋好小黑,屋后已經(jīng)沒有空地給我挖墳了,于是我決定不再養(yǎng)任何東西。但兩三年后,由于各種機(jī)緣巧合,我又養(yǎng)了一只狗和一只貓。

它們的結(jié)果無一例外,都是離奇死亡。狗是被別人家的大狗咬死的,貓是吃了吃耗子藥的耗子被毒死的。于是我又陷入了不斷挖墳不斷刨墳的循環(huán)中,屋后那片空地上的草甚至都沒機(jī)會茂盛一次。

原以為那只貓是我最后一只寵物,誰料離開家外出打工兩年后,我在馬路邊撿到了一只小烏龜。

當(dāng)時它在路上爬的時候我以為自己看花了眼,確定是只烏龜后,我把它捧在手里,看了看馬路四周,既沒有水溝也沒有人,就把它帶回了家。

我把它從杯子大小養(yǎng)到碗一樣大小,讓它在房間里到處爬。原以為以烏龜?shù)纳Γ僭趺粗乙材芙o它養(yǎng)老送終,或者它壽命長,給我養(yǎng)老送終也行,結(jié)果它依然是半路夭折。

時至今日我都沒搞清楚它的死因,好像突然間它就不愿意爬了,緊接著也不吃東西了,再然后殼就變得灰白。它一寸一寸地死掉,而我無能為力。記得在河邊埋它時,我還萬分憂郁地吟了句詩:古有黛玉葬花,今有不同葬王八。

吟了那句詩后,近七年來,我再沒敢養(yǎng)任何東西,連花花草草都不敢養(yǎng)。

林夕有句詞,說,害怕悲劇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

雖然用這句話來解釋我在生活中的種種拒絕顯得有些矯情,但人活著,活到一定的年紀(jì),與其說是理性取代了感性,不如說是總結(jié)的經(jīng)驗取代了瞬間的沖動。而所謂的成熟,就是看透了一件事的階段性的結(jié)果后,于是在患得患失中失去了投入的激情,不愿再開始了。

昨天把狗抱在懷里的瞬間,我揉著它的頭,有那么一瞬間覺得自己的生活有改變的必要,得在現(xiàn)在所在乎的東西里再加一樣進(jìn)來。但想想這水泥叢林,一旦失去連個掩埋的坑都刨不出,于是作罷。

我知道自己可以養(yǎng)一只小東西,還知道自己可以談場戀愛,更知道在生活逐漸刺骨起來之前,一個人總得找個溫暖之處???。但我畢竟是已經(jīng)習(xí)慣了自己將自己當(dāng)容器,所有的愛恨都不求釋放,只求收藏。

更何況,就擁有這件事本身而言,一旦開始,無論是自己還是對方,總要失去些自由,最終人不像人,鳥不像鳥,狗不像狗,貓不像貓,王八不像王八。

屋后那塊空地如今還在,去年媽媽想在那里種幾棵南瓜,叫我去把土翻一下。那天我扛著鋤頭站在空地上,看著那里繁茂的植物,突然不知從哪里開始刨,才能不翻出一些過去的東西。

我知道它們都不在了,但我又知道它們還在,不僅還在,它們還以一種不可抗拒的姿態(tài)不斷提醒著我:任何茁壯,無一不是以失去為滋養(yǎng)。

那些停電的夜晚

有天晚上我出去散步,到了河邊發(fā)現(xiàn)四周前所未有的黑,河道兩邊原本到了六點半便準(zhǔn)時點亮的路燈和護(hù)欄下的彩色燈管都沒有亮起來。

初秋的夜,風(fēng)很大,夜空里浮動著很多厚重的云,云與云互相撞擊時,一道道月光趁亂從縫隙間濡出來,又飛快消失。地面上唯一能看見的光,就是黑色河流上隨風(fēng)搖晃著的幾艘漁船的燈。

后來我才知道,一輛拉著幾箱魚的小皮卡在對面的馬路上撞到一根電線桿后沖進(jìn)了河里。魚活了,人死了。整個小鎮(zhèn),三分之二的面積停了電。

記憶中停電的夜晚有很多。第一次是我念初三的時候,那晚我生日,年輕的物理老師為了給即將參加中考的我加油打氣,特意買了個很小的蛋糕提到宿舍。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刺激我,那個蛋糕價值三十五元,而我最近一次物理考試的分?jǐn)?shù)就是三十五分。

物理老師走后,我把所有朋友叫到了宿舍。那時男女宿舍沒有分開,只隔了一個樓層,叫完男生,我壯著膽子跑到樓上的女宿舍區(qū)叫了幾個女孩下來。

在那個情竇初開、胡須剛冒的年紀(jì),我什么都敢想,所以那晚我許了很多愿,直到蠟燭快燃進(jìn)蛋糕里才作罷。剛拔掉蠟燭,準(zhǔn)備切蛋糕,停電了。

黑暗降臨的瞬間,除了宿管老頭兒,宿舍里所有人都在歡呼。其實我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歡呼,也許僅僅是覺得,在度過了無數(shù)個雷同的夜晚后,事情終于有了點變化。

宿管老頭兒聽見歡呼聲一下從屋里沖了出來,左手拿著光亮的手電,右手拿著一根棍子,在樓下大吼大叫。那天生日的我格外亢奮,趁著黑暗的掩護(hù)摸了幾個瓶瓶罐罐往樓下扔,順手還扔下去一個朋友的臉盆。

我一帶頭,各種不明飛行物便朝樓下飛了過去。有一哥們兒不知是不是腦子發(fā)熱,拎起一床棉被也扔了下去,宿管老頭兒躲都沒躲開,剛好被整個罩住。這個滑稽的場面讓樓上穿著睡衣的女孩們大聲笑了起來,這使得一部分哥們兒鬧得更起勁了,就差直接跳樓了……

半小時后,在宿管老頭兒的控訴下,我和一幫鬧得最兇的同學(xué)被帶到了校長辦公室。

一進(jìn)辦公室,校長就從柜子里找出一根蠟燭準(zhǔn)備連夜“審訊”,但他翻箱倒柜也沒找到打火機(jī)。我見狀抱著助人為樂的想法,從口袋掏出打火機(jī)遞了過去。

蠟燭點燃后,校長面帶微笑地問我:“你有煙嗎?”

我說:“沒有。”

校長說:“要我搜?”

那天晚上校長訓(xùn)了兩個小時話,一百一十分鐘是在罵我。從辦公室出來,我越想越氣,到了宿舍門口,把心一橫,以一種領(lǐng)導(dǎo)起義的氣勢說:“今晚不回宿舍了,走!”

我們一行人先在學(xué)校附近的小公園里晃了一會兒,又晃到了鎮(zhèn)上,鎮(zhèn)上晃完后,我們又像一群孤魂野鬼似的晃到了國道上,后來越晃越冷,就回到了學(xué)校旁邊的荒地上。

在荒地上,我每人發(fā)了根煙后說:“要有火?!庇谑谴蠹议_始燒火。

火燃了起來,一幫人圍火而坐吹牛皮,在荒郊野外講鬼故事。也不知是誰開始講關(guān)于姑娘的事,我立刻就看見大家的眼睛里冒出了綠光,在躍動的火光中亮得跟狼眼似的。

那晚他們講了很多姑娘和很多或真或假的故事,我沒說,因為我那點破事全校都知道。

那晚唯一的遺憾是我沒能成功慫恿那些人跑到宿舍樓下向住在三樓的姑娘們表白。因為就在我打算慫恿?xí)r,起床尿尿的宿管老頭兒看見了學(xué)?;牡乩锏幕鸸猓袅潦蛛娡才芰诉^來,我們只能再次一哄而散,跑到鎮(zhèn)上集合。

那一夜,我們在賣豬肉的棚子里睡到了天亮:像一頭又一頭待宰的豬一樣,躺在滿是刀痕的砧板上。

第二次是汶川地震后不久,我們市地震局不知從哪兒得到的消息,突然通過三大通信運(yùn)營商發(fā)送地震預(yù)警。當(dāng)時汶川地震的影響未散,地震預(yù)警一出,全市都瘋了,所有人連夜抱著一些貴重物品跑到了空曠的地方。

我是被同學(xué)叫醒的。那時我剛從南方回來,混在學(xué)校里玩,當(dāng)天我重感冒,一直在宿舍挺尸,一整天沒吃一口飯。被同學(xué)叫醒時,學(xué)校燈火通明,亂作一團(tuán),我跟其他同學(xué)一樣,收到消息便開始打電話。

我打電話給在廣東的爸爸,說家里好像要地震了。爸爸一聽很著急,說要趕回來。我說沒事,震也是小震,而且我馬上就去外面了。

爸爸說:“那你別打電話了,快跑出去。”

掛掉電話時,同學(xué)們已經(jīng)走得所剩無幾。我也想走,但我?guī)У男欣钕鋵嵲谔兀一嗊€碰巧被一個同學(xué)在慌亂中踩裂,當(dāng)時發(fā)著高燒的我,根本沒可能把它扛下四樓。

我正打算空手下樓,市電力局估計怕地震震斷電線桿導(dǎo)致線路短路起火,突然就把電停了。本來眼前發(fā)黑的我這下徹底成了盲人,用手機(jī)照著也沒用。

摸黑下樓時,也不知是哪個王八蛋慌亂中掉了塊肥皂在樓梯上,我一腳踩了上去,整個人立刻開始往樓下滾。那真是天旋地轉(zhuǎn)的十秒鐘,以至于靜止后我都不知道哪里是上哪里是下。更神奇的是,我的一只拖鞋居然跑進(jìn)了衣領(lǐng)里,由此可以想象我當(dāng)時滾動的姿勢是多么圓。

到了操場上,我從同學(xué)那里借來手電筒查看身上的傷口,膝蓋和手肘破皮了,臉上劃了道口子,短褲撕了襠。我一邊揉自己的手一邊跟同學(xué)說:“我踩了塊肥皂,不知哪個王八蛋掉的?!?/p>

同學(xué)忍著笑說:“你難不成還要找人家?”

我說:“半層樓啊,要不是反應(yīng)快,我還得往下滾啊?!?/p>

說完我越想越氣,站起來沖操場上的人大喊:“你們有誰是用護(hù)舒寶的,給我站出來?!?/p>

一嗓子喊完,我覺得氣氛有點不對。

同學(xué)拉了拉我的褲腿說:“你要說的是不是舒膚佳?”

我們在操場上待了將近一小時,地震預(yù)警解除的消息才發(fā)到手機(jī)上。校長打電話給教育局確認(rèn)消息為真,便指揮老師把我們轟進(jìn)了宿舍。那時電已經(jīng)來了,我跟著人群又混進(jìn)了宿舍。

爬上床,我開始想一小時前停電的那個瞬間。在那個瞬間,突如其來的黑暗和人群的叫喊,讓我誤以為地震已經(jīng)發(fā)生,大地立刻就會像風(fēng)浪里的船一樣開始搖晃,撕裂一切,推倒一切,天花板和燈馬上就會往下掉,仍在室內(nèi)的我無處可逃。讓我感到驚奇的是,那個瞬間我腦中閃過的臉龐,居然既不是父母也不是當(dāng)時深愛的姑娘,而是年幼時站在家門口微笑著的自己。

第三次依舊是多事的2008年,雪災(zāi)導(dǎo)致南方大面積停水?dāng)嚯姡^年前一個月,電就已經(jīng)停了。

那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冬天,封掉一切的不是雪,而是冰。那時的大地比天空還要透徹,美而純潔。我曾寫過一個很矯情的句子——雪花織了件婚紗,世界白得像要出嫁——形容的就是當(dāng)時的景象。

但當(dāng)時四周其實一點也不喜慶,方圓幾里內(nèi)每天都有老人離世,辦白事的人忙個不停,令人胸口發(fā)悶的哀樂沒有停過,時時刻刻震天震地,震得樹上的冰雪絮絮飛揚(yáng)。

由于停電,電視沒用,電腦沒用,手機(jī)沒用,年輕人除了圍在火爐邊聊天打牌,就是帶著狗和鞭炮去趕山。那年冬天趕山非常容易,野生動物除了躲在枯枝雜草形成的草棚里無處可去,把鞭炮點燃往棚里一扔,牽著狗站在旁邊等著就行,連腳印都不用找。鞭炮一炸,野物自己就會躥出來。

我趕出來過一只黃灰色的小兔子,它一沖出來就被狗咬住了后腿,驚得直抽搐。我把它從狗嘴里取下,塞進(jìn)袋子里。下山時,我把它拿出來,捧在手上。它太小了,膽子也小,像一個毛線球一樣在我的手上不停地發(fā)抖。

或許是被嚇傻了,我把它放在地上,它還愣愣地趴在那里不動,我推一下它的屁股,它向前蠕動兩步,我又推一下,它又向前蠕動兩步。我再推一下,它才順著山坡跌跌撞撞跑了起來,扭著屁股消失在白茫茫的山頭,留下一串可愛的腳印。

那個冬天白天好過,晚上難熬,因為沒有任何娛樂活動,蠟燭漲價前還能點蠟燭打牌,后來蠟燭價格飛漲,達(dá)到二十塊錢一根,打一晚上牌輸贏還夠不上蠟燭錢,牌局就散了。

蠟燭漲到天價,村里許多老人干脆不用了,天天晚上結(jié)伴到有煤油燈的外公家圍爐夜話。有段時間我每天晚上都會去那里,每次一去,外婆都會給我裝一碗熱氣騰騰的粥,夾一兩根超級無敵變態(tài)辣的腌辣椒給我吃了暖肚子。

當(dāng)我聽著一墻之隔的風(fēng)雪聲喝粥時,老人們在一旁呢喃著講過去的故事。

在那之前,我不喜歡聽老人們說話,因為他們脫口便是大道理,十句話里九句話有違科學(xué)常識。但在那些夜晚,他們沒有講大道理,沒有講神鬼異象,而是講過去年輕時誰對誰做了什么,誰對誰沒做什么,如今老了誰的兒女孝順,誰去年買的那件三十塊錢的棉衣很劃算,誰今年的鞋子買得好,又輕巧又暖和,那誰居然去世了,那誰居然還活著。

我坐在火爐邊喝著滾燙的粥聽著他們的聲音,只覺得渾身暖透,風(fēng)雪難侵。

在那些夜晚,我突然意識到,很多老人,他們只是老了,在寒冷的冬天不依著火爐便溫暖不了自己的身體,但屬于他們的夏季般的青春,其實也像此時他們臉上的皺紋一樣真實。

也是在其中的一個夜晚,外公叫外婆找出他入伍時的那張照片給我看,當(dāng)時我看后覺得外公簡直驚為天人,激動地說:“太帥了,生在今天,那就是個明星啊。”我也才明白,我這個大額頭,到底是遺傳了誰的。

后來外公去世,外婆整理外公的遺物時,我問她那張相片還在不在,外婆說:“不在了,那年鬧白蟻,箱子被蛀了,估計是丟了?!?/p>

我當(dāng)時就很后悔,覺得當(dāng)初應(yīng)該用手機(jī)把那張照片拍下來,永遠(yuǎn)保存著??墒钦l能想到啊,就算想到,誰又會相信,一個人,一件東西,沒了,那就是沒了,如此干凈利落,不容商量。

那年大年三十中午,村里湊錢買來一個柴油機(jī)發(fā)電。柴油機(jī)發(fā)動后,村子亮了,大人們趕著大掃除,鏟門前的冰雪。小孩們趕著洗澡,穿新衣服。到了晚上,家家蒸肉、煎魚,肉眼可見的濃郁香氣,從每戶人家的屋頂、窗戶、大門飄出來,籠罩在村里的每一棵樹、每一塊磚、每一個人的鼻尖上。

那天白天因為幫忙組裝柴油機(jī)累得全身酸痛,洗澡后我沒有出去野,看了會兒春晚便上樓睡覺了。午夜時,我被跨年的鞭炮和煙火震醒,從床上爬起來,推開窗,冰冷的風(fēng)灌進(jìn)來。我緊了緊裹在身上的被子,縮著頭,看向外面。

又下冰雹了,打得屋頂嘩嘩直響,隨手接住幾顆也是晶瑩剔透,一觸即融。空氣很冷,呵氣成霜,玻璃窗上已經(jīng)有了冰花,精致得像一枚巨大的指紋。四面八方呼嘯著沖天而起的煙火,襯出村莊的寧靜,映出群山沉默而深邃的脊背。

那一刻,我想,此時在群山里,一定有很多的小動物像我一樣,被巨響驚醒,然后縮著小小的腦袋擁緊自己,在漆黑的夜里,用兩只小而明亮的眼睛打量這個又大一歲的世界。與我不同的是,它們的枕頭下沒有紅包。

直到臉被凍僵,煙花爆竹聲漸漸稀落,我才把窗戶關(guān)上,蓋好被子,身體蜷縮著,在一片黑暗里輕聲說:新年快樂。

舌頭才是思念的器官

很多年前,在市里的高中,有天下午我餓壞了,興沖沖跑到食堂,準(zhǔn)備刷飯卡打飯時,看著玻璃后面擺著的飯菜,以及食堂大叔那張泛著油光的臉,突然食欲全消。

那時我已經(jīng)吃了一個月的食堂飯菜,剛開始覺得新鮮、好吃,對那些嫌棄食堂飯菜的人還有些疑惑不解。吃了半個月后,我就受不了了,每天都餓,想到待會兒可以去食堂會很興奮,但跑到食堂一看,又胃口全無。

那天餓著肚子從食堂回到教學(xué)樓,我跑到小賣部里買了些零食吃,吃完坐在課桌前,還是覺得餓。當(dāng)時想打電話給在南方打工的媽媽,但想了想,這個電話打出去,要是我說食堂里的飯菜不好吃,那向來要求我要吃苦但見不得我嚷嚷著沒吃好的媽媽,肯定會特別難過。

放下電話后,我坐在還沒什么人的教室里寫下了這樣一篇文章:

如果某天清晨,關(guān)在屋子后面的鴨子吵吵鬧鬧地吃完食跑出去后,還有一只鴨子孤零零地在叫,那躺在床上的我就知道,媽媽留下了一只,準(zhǔn)備中午做啤酒鴨。

媽媽留下的鴨子是精心挑選出來的。

決定做啤酒鴨的前一天的傍晚,鴨子從外面回來圍著盆子吃食時,媽媽就站在旁邊,手背在身后,臉上不動聲色,眼睛從鴨子身上一一掃過,不時突然彎腰伸手拎起一只,摸摸肚子里有沒有鴨蛋,有鴨蛋就不殺,若沒有鴨蛋,媽媽還要把手指分開,插進(jìn)鴨子背上的毛里,摸摸底下的新毛是多還是少,新毛多,那拔毛時就特別費(fèi)勁,也不殺。

一旦挑到合適的,媽媽就會拎著鴨子的翅膀,從屋里拿出來一小截紅繩,綁在鴨腿上,然后提著,等其他的鴨子吃飽歸欄,再把手上的鴨子丟進(jìn)欄里。

媽媽拔鴨毛時不會用滾燙的水,因為鴨皮一旦燙紅,切的時候就容易和肉分離,再倒啤酒一蒸,鴨皮就會從肉上脫落,最后導(dǎo)致鴨皮蒸得太爛失去彈性,底下的肉也因為缺了皮的保護(hù),被蒸得太老,吃的時候又柴又容易塞牙。

媽媽切鴨肉、蒸炒時放什么配料、放配料的順序都會嚴(yán)格按照鴨子的年份來。

一年以內(nèi)的鴨,媽媽會把鴨肉切成一指至兩指左右的寬度。

過油時,她會在油溫高的時候?qū)Ⅷ喨獾惯M(jìn)去,精準(zhǔn)加鹽,翻炒迅速。一旦鴨皮微黃,她便立即倒入啤酒,等啤酒的香味伴著鴨肉的香味飄出來時,就丟入幾截桂皮、幾瓣蒜。當(dāng)啤酒的香味漸淡,鴨肉的香味愈發(fā)濃郁時,她又揭開鍋把已經(jīng)煮爛的蒜和變黑的桂皮夾出來丟掉,不讓桂皮的苦味過多地滲入鴨肉,影響鮮味。

蒸到油跟啤酒快完全收進(jìn)去時,她就把新鮮的辣椒丟進(jìn)鍋里,加一點鹽,再次迅速翻炒,等辣椒附上油光,切開的邊緣變成墨綠色,她就把早已切成絲的子姜加進(jìn)去,再稍微翻炒一些,就裝盤上桌了。

這樣炒出來的新鴨吃起來是一股濃郁的鮮味,沒有多余的敗味,皮肉緊致,骨頭一嚼就碎,越嚼越有味。

曾有一次,我在中午吃完飯后又戀戀不舍地抓了一塊丟進(jìn)嘴里,我吃那塊鴨肉用了一個小時,含著骨頭吸味道用了一個小時,又嚼了有半小時,等到徹底沒味了,才吐出來,然后一邊玩一邊憧憬晚餐。

對于一年以上的老鴨,媽媽會將鴨肉切成三指左右的寬度,做的時候也會比做新鴨時悠閑,不疾不徐,從過油到蒸再到炒,剛好用一個煤的時間。

一個煤的時間是指把火爐的風(fēng)筒徹底打開,換上一個新煤,在新煤接火燃至半個煤身的這段時間里,媽媽就仔細(xì)地切辣椒和老姜、剝蒜、清洗桂皮,準(zhǔn)備各種配料。

火力一起,媽媽就會把鐵鍋放到爐子上,烤至青煙微裊,再沿著鍋邊緩緩倒入蓋住鍋底大概半個指節(jié)深的油,等油溫一高,就倒入鴨肉,煎至白氣漸淡,再將鹽仔細(xì)撒到每一塊鴨肉上,然后不慌不忙地翻炒,炒至鴨皮微翹,就倒入啤酒,加入干辣椒、桂皮、蒜,然后蓋上鍋蓋燜。

火力開始衰敗,當(dāng)空氣中彌漫的香味不再是各種配料和鴨肉各自獨立,而是渾然天成時,媽媽就揭開蓋將桂皮和蒜挑出來,加入辣椒進(jìn)行最后的翻炒……

一個新煤剛好燃透,一碗香噴噴的啤酒鴨就出鍋了。老鴨出鍋后的鍋子也不會浪費(fèi),媽媽會加一點米飯進(jìn)鍋,放在火上,全鍋碾一遍。這樣炒出來的飯,不用配任何菜,我也會狼吞虎咽。

這種鴨肉吃的時候就得用手,因為塊頭太大,拿起來啃才帶勁。純瘦肉就撕成絲狀放在飯上,有骨頭就將骨頭吸一遍,吸凈味道才丟,但不會嘗試去嚼,因為老鴨的骨頭幾乎不可能嚼得爛……

最不可思議的是,這種啤酒鴨只要做一次,之后兩天,屋子里都會隱隱留有香味。蒸的時候更不用多說,香味飄出去的距離跟桂花比也不遑多讓。村里只要有一家人做,幾乎全村都能聞到。

但毫無疑問的是,我個人覺得,全村一百多戶,我媽做的啤酒鴨最香。

寫這篇文章的過程中,我口水橫流,沒吃飽的肚子咕咕直叫。寫完后,由于想爸媽,抹口水之余,我也抹了一下眼角。

寫完這篇文章沒多久,我就在放月假時趕回了家里,自己花錢買了只鴨,然后提到外婆家里讓她幫忙做一下。

當(dāng)時外婆看我提著一只鴨子,問:“崽,這是干啥呢?”

我扭捏地說:“學(xué)校飯菜太難吃了,我天天想吃啤酒鴨……想了很久了。外婆,你幫我做一下唄?!?/p>

外婆聞言眼泛淚光,一邊接過我手中的鴨一邊捏我的肩膀說:“什么破學(xué)校,這年頭兒還能不讓人吃飽飯?。靠窗盐彝鈱O餓得,就剩骨頭了?!?/p>

那天中午,我吃到了心心念念的啤酒鴨。狼吞虎咽吃了好幾碗米飯,雙手并用啃骨頭,吃到覺得撐了,我就放下筷子,斜靠在椅子上。

一直在旁邊看著我的外婆說:“崽,你吃啊,還有很多?!?/p>

我心滿意足打著飽嗝說:“吃我還想吃,但肚子實在是裝不下了?!?/p>

后來離開學(xué)校進(jìn)入社會,每年春節(jié)一過就離開家鄉(xiāng)和父母,一年中要是沒有特別重要的事,再回去又是第二年的春節(jié)。這樣一晃,就是九年。

九年來孤身在外,偶爾會想念家鄉(xiāng),但那種想念常常是一閃而過,非常抽象,唯獨在外面的湘菜館吃飯,想起某一道媽媽做的菜時,那種思念才會以一種具象的方式出現(xiàn)在舌尖上,然后順著舌尖一點點蔓延到四肢百骸。

有一年清明假期,想方設(shè)法跟公司的領(lǐng)導(dǎo)請假回家沒成功。清明節(jié)當(dāng)天,下午下班回出租房的路上,我路過一條巷子,突然聞到一股濃郁而熟悉的香味。

我順著香味和油煎東西的聲音,走到一扇窗戶前,探頭一看,一個中年婦女正面朝窗戶在煎家鄉(xiāng)每年清明節(jié)都會吃的“清明粑”。

看到我,婦女笑起來,問:“老鄉(xiāng)?”

我沖她笑著點點頭,扭頭走了兩步,在窗戶的旁邊蹲了下來。我在香味中抽完了一根煙,鼓起勇氣又回到窗前,對正在裝盤的婦女說:“阿姨,你能賣兩個這個給我嗎?”

婦女笑了起來,說:“你這小伙子,都是老鄉(xiāng),還說什么賣不賣啊,你要是愿意進(jìn)來吃就進(jìn)來,要是趕時間,我就裝兩個給你,你拿著。”

我撓撓頭說:“那你給我裝兩個吧。”

那天我拿著用報紙裝好的兩個“清明粑”,興奮地跑回出租房,洗干凈手,然后鄭重地掀開報紙,吹開熱氣咬了很大一口。

也許是我吃得太急了,我嚼得越快,糯米做的“清明粑”就在嘴里越黏,從上牙床粘到下牙床,又從下牙床粘到上牙床。我用舌頭絞住它們,趁機(jī)飛快嚼兩下,然后猛地一咽,只聽到喉管發(fā)出被撐開的呻吟聲,我被噎得翻了個白眼,從凳子上一下彈了起來,手忙腳亂地接了半杯水灌了下去。

喉嚨剛通,我擦掉噎出來的眼淚,坐在凳子上準(zhǔn)備吃第二口時,一種類似于委屈的情緒突然涌上喉頭。

求爺爺告奶奶也請不到假我不覺得委屈,每年在外奔波我也不覺得委屈,但看著眼前正冒著熱氣的“清明粑”,想到剛才蹲在一扇窗戶下聞著香味的自己和家里媽媽以為我會回去而提前曬好鋪好的被子,心里突然就酸脹起來。

我打了個電話給媽媽,本來想告訴她我吃到了“清明粑”,但話到嘴邊,我又只是開玩笑似的說了一句:“媽,我最近又瘦了?!?/p>

媽媽問我是不是沒有按時吃飯、是不是總熬夜。

我說沒有。

媽媽說:“那怎么會瘦呢?”

我想了想說:“怪你廚藝太好,把我的嘴養(yǎng)得太刁,外面的飯菜吃不下了?!?/p>

媽媽聽了后,哈哈笑了很久,樂完后說:“想吃媽媽做的菜那還不簡單啊,你回來我就給你做唄?!?/p>

掛掉電話后,我翻開日歷,從四月一直翻到第二年的二月,翻完后,看著面前已經(jīng)冷掉的“清明粑”,我突然沮喪起來。

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一年,原來有那么長。

生活中的儀式感

我是個從小到大都追求儀式感的人。

小時候每次跟爸媽慪氣,我都會拿幾粒飯跑到屋檐下,把飯粒放在地上,愣愣地等螞蟻過來搬。在飯粒被搬走之前,我哪兒也不會去,也決不會進(jìn)屋道歉。誰要是過來拉我,我就會崩潰大吼。

每當(dāng)那些白色飯粒被放到地上,它們就被我當(dāng)成內(nèi)心深處的那些不開心,在螞蟻們將它們搬走之前,我的不開心會一直在。等螞蟻們將它們搬走,我才會心滿意足地起身抖抖自己發(fā)麻的腿,進(jìn)屋對爸媽笑一笑。

小時候養(yǎng)的狗不管是出車禍還是由于改不了天性掉進(jìn)糞坑里淹死,我一定會不顧家人的阻攔和旁人的目光,將它們或破碎或腫脹的尸體拖到屋后挖一個坑埋了,埋了后我還會在它們的墳邊種一株不知名的植物,然后在墳邊坐一會兒。

在將它們掩埋之前,我內(nèi)心深處的自責(zé)和憤怒根本無法排遣。但在完成儀式之后,那株植物活沒活,我為它們立的那個小小的石碑能豎多久,我都不會再關(guān)心。當(dāng)我在它們墳邊沉默地坐著,坐到在心里說出那句“再見”的瞬間,我就會將它們徹底放下。

再大點,跟姑娘相處,分手那就必須要說分手,在一起那就必須要說在一起,我做不到曖昧,做不到藕斷絲連,一切感情的開始和結(jié)束,我都會想要有一個簡短但鄭重的儀式。

記得幾年前跟一姑娘異地戀,由于種種情況,她發(fā)消息突然說了句以后別聯(lián)系了。我打電話她不接,發(fā)消息她不回,于是我連夜坐車趕到她那里。

早上她開門時感動壞了,但那時年輕氣盛的我直接忽略她的感動,傻呵呵地說:“我來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聽你明確地說分手?!?/p>

她愣了半天,然后用力地甩上門:“腦殘,分手!”

哪怕是跟某個姑娘第一次進(jìn)行不可描述之事時,甭管當(dāng)時日光多好,月光多好,天陰得多好,床有多軟,地有多硬,車有多寬敞,野外多荒無人煙,我們之間情有多濃,在辦正事之前,我一定得問一句,你會不會后悔?

在得到確定的答案之前,別說精蟲上腦,就是精蟲都從七竅化作蝴蝶飛出來,我也不會進(jìn)行下一步。我不是要證明所謂的真誠和坦蕩,也不是要一個承諾,我就是覺得,我得需要一個首肯或者命令,才能保證自己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可以心無旁騖地醉心享受。不然,我就會覺得自己是在強(qiáng)人所難,乘虛而入,不干不凈。

很久以前,我也不太理解自己為什么會追求儀式感,因為以我的性格,我是反儀式才對。畢竟生活中大多數(shù)有明確指向的大型儀式,對于參與人員都會從內(nèi)在精神到外在行為有程度不等的強(qiáng)迫。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就是要求人虛偽。而我最煩的就是無意義的虛偽。

可后來我漸漸發(fā)現(xiàn),生活中實在有太多太多的事發(fā)生時毫無預(yù)兆,結(jié)束時無跡可尋,就像一條沒有源頭沒有去向的河流。向來追求簡單、清晰的我,為了能從那種混沌的狀態(tài)中抽離出來,就必須在事情開始和結(jié)束的瞬間為自己設(shè)計一些儀式。

我可以不知道一件事怎樣開始、怎樣結(jié)束,但我可以通過一個又一個儀式告訴自己,我對于那件事的參與,何時開始、何時結(jié)束。只有這樣,今后緬懷這段往事時,我才能清晰地從一個端點撫摸到另一個端點,而不是混亂和無限。

河流從哪里來,去向哪里,我或許永遠(yuǎn)搞不清楚,但我必須記得自己何時抽刀斬過。

而最重要的是,我可以從一個又一個儀式中獲得重新掌控自己情緒的激勵。看到飯粒被螞蟻搬走,我就知道不開心遲早會消失,我得快樂起來;看到黃土將自己的寵物覆蓋,我就知道悲傷必須轉(zhuǎn)化為懷念;看到姑娘說在一起、不后悔、分手,我就可以從她的語氣和眼神中獲得付出的勇氣、全身心獻(xiàn)出的虔誠、斬斷情絲的決心。

我可以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維持一種情緒而不波動,但大多數(shù)時候,我控制情緒轉(zhuǎn)化的能力約等于零,如果不借助任何外力,我郁悶就會一直郁悶,我開心就會一直開心,我瘋了那就一直瘋了,只有當(dāng)我完成某種儀式,我才可以從一種情緒迅速轉(zhuǎn)化為另一種,與當(dāng)時身處的環(huán)境更協(xié)調(diào)。

不然,在葬禮上笑出聲來這種事,不知道還會發(fā)生多少遍。

也是寫到這里,我才突然明白,為什么村里那個被兒子接去城里的老頭兒會說:“我在城里養(yǎng)了只公雞,不是為了吃,就是想聽它早上叫一聲,告訴我,該醒了。”

媽媽的嫁妝

我是個扔?xùn)|西時毫不留戀的人,一旦我覺得哪樣?xùn)|西舊了、用不上了、占地方了,立刻就扔,從不會想:留著吧,萬一以后用上了呢。

去年年底家里大掃除,我拖完地,杵著拖把抽煙時盯上了那個在家里老老實實站了三十年的衣柜。

衣柜是媽媽當(dāng)年的嫁妝,通體實木打造,紅漆是手工刷的,兩扇門上栩栩如生的鳳凰、柜底兩個抽屜上精美的牡丹也都出自手工細(xì)雕。小時候縱使什么都不懂,有時躲在它身旁跟大人慪氣,凝神細(xì)看,也覺得它好看。

那時衣柜還很年輕,油漆光滑,結(jié)構(gòu)緊密,打開柜門能聞到清新的杉木味。柜子上面寬闊的空間常用來裝爸媽的衣服和被子枕頭,底下兩個抽屜則被我和姐姐用來裝自己的小東西。

在屬于我的抽屜里,我放過彈珠、畫片、彈弓、磁鐵、一個小小的馬達(dá)以及一只自己做的蝴蝶標(biāo)本。

在姐姐的那個抽屜里,一開始她裝的是耳環(huán)、發(fā)夾等首飾和一個黑色的日記本,后來她裝的什么我就不知道了。自從我在她日記本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哥哥的照片后,她就叫爸爸幫她釘上了鎖。

家里換新房前,由于土磚砌的墻壁不平整,每年我跟姐姐比一年來誰長勢更旺時,都是一人一邊站在衣柜前,讓爸爸在我們頭頂用粉筆在衣柜門上畫線。

起初姐姐長得比我快,每年新線跟舊線的間隔總比我寬,后來突然間我就追上了她,而且長勢一年比一年迅猛。那幾年我睡覺時甚至能聽到自己全身骨骼噼里啪啦拔節(jié)生長的聲音。

屬于我的那根線一年年增高,越來越靠近柜頂,正當(dāng)我擔(dān)心衣柜不夠高,再過兩年就沒地方畫線時,家里換了新房。也就是在喬遷的前一天,爸媽打算把柜子從舊房抬到新房,由于媽媽失手,柜子的一只腳在地上磕斷了。

從那天起,它就靠三只腳和兩塊紅磚站在家里,一直站到今天。我跟姐姐再沒在它身上畫過線,也再沒把自己的東西放進(jìn)它的身體里。我們各自有了自己的房間、新的柜子,除了偶爾幫爸媽拿東西時會靠近它,大多數(shù)時候,我甚至沒再注意過它的存在。

在被我遺忘的日子里,它身上原本光滑的油漆一點點龜裂、剝落。先是靠近紅磚那邊的底板突然受潮發(fā)霉。霉菌死后,一窩白蟻來了,在它身上蛀了幾道縱橫交錯的溝壑。剛替它把白蟻趕走,老鼠又來了,在它的側(cè)面咬了一個拳頭大小的洞。爸爸用一塊鐵皮將洞堵住后不久,它左邊的一扇門又在一個干燥的秋天里突然裂開。

爸爸用鐵絲將裂縫牽緊不久,它右邊那扇門的鉸鏈又在一個濕潤的春天里被銹咬斷了。爸爸換了個新的鉸鏈,但詭異的是,螺絲孔的位置沒動過分毫,門卻總不能像以前那樣關(guān)得嚴(yán)絲合縫。

媽媽說是爸爸手藝不佳。

爸爸說,翻新的東西總沒有舊的好,跟手藝無關(guān)。

總之,從舊房搬到新房后,它猶如水土不服一般,時不時就會出點問題。雖然每次出問題后爸爸都會細(xì)心修補(bǔ)它,但它確實老了,老到不管在它腳底下怎么塞,它都站不直了,老到不管放進(jìn)去的東西洗得多干凈、曬得多透,沒過多久,水汽、油煙總能溜進(jìn)去讓其發(fā)霉。

那天我杵著拖把看著站在角落里的它時,覺得它像是個很老很老的人,要不是兩邊有墻靠著,它下一秒就會轟然倒塌下來,化作一堆朽木。我放下拖把圍著它轉(zhuǎn)了兩圈,抬起手掌輕輕拍了一下,它立刻發(fā)出腐朽、空洞的聲音。

將門打開,里面都是一些爛衣爛布。當(dāng)時我想,它應(yīng)該休息了,不管怎么說,它都應(yīng)該休息了,再讓它站下去是種殘忍。更何況,家里新買的冰箱正愁沒地方放呢。

我把爸爸叫來,說,這個柜子,砸了吧。

爸爸說,怎么突然要砸柜子?

我說,你看它都裝不了什么了,而且把它砸了后,把冰箱移到這里來,媽媽也更方便一點。

爸爸說,那也不用砸,我們來移。

我說,這柜子哪還能移,一移就會散架。

爸爸說,你瞎說,這柜子是實木的,雖然上了點年頭兒,但也不可能一移就散。

我還想說什么,爸爸已經(jīng)把柜子打開了,開始將里面的東西往外搬。搬完后,他擼起袖子說,來。

我無奈地脫了外套,蹲在爸爸對面,手從柜子底下伸了進(jìn)去。但衣柜顯然老到極致了,稍微受力就會傷筋動骨。我跟爸爸剛一使勁把它抬離地面,它便痛苦地呻吟了一聲,門自動開了,哐當(dāng)?shù)舫鲆桓鶛M梁。

我停住腳步說,爸,還是砸了吧。

爸爸說,沒事沒事,咱慢慢地,移過去我再釘上就好。

我把橫梁踢開,繼續(xù)往前走,沒走兩步,爸爸的手不知怎的突然滑了一下,衣柜猛然沉了下去,一只腳在地上磕了個結(jié)實,咔嚓一聲斷掉了。

我看著還剩兩只腳的柜子,苦笑著說,爸,還是砸了吧。

爸爸說,沒事沒事,移過去再說。

從屋子的一個角到另一個角大概有七米,我跟爸爸走完七米將柜子放下時,柜子已經(jīng)全歪了——不是一側(cè)支點斷了的那種歪,而是呈現(xiàn)出一種軟化般的歪——扶著這邊歪向那邊,扶著那邊歪向這邊。

我回身一邊撿柜子掉下來的零件一邊說,還是把它砸了吧。

爸爸沒理我,他把柜子小心翼翼墊穩(wěn)當(dāng)后,從樓梯間下拿出他的工具箱,點了根煙蹲在柜子邊上細(xì)細(xì)觀察柜子到底哪里出了問題,顯然打算再給柜子做個大手術(shù)。

我提醒他,冰箱還沒移呢。

爸爸點點頭說,冰箱等一下再移,我先把這柜子修好。

這次我忍不住了,說,爸,這柜子明顯用不上了,你干嗎還修?

爸爸吸了兩口煙說,這柜子是你媽的嫁妝。頓了頓,他又說,是你媽帶過來的嫁妝里唯一還剩下的東西。

這句話讓我想起了媽媽帶過來的三樣嫁妝:一個碗柜、一臺縫紉機(jī)、一個衣柜。除這個衣柜外,另外兩樣?xùn)|西早就從我們家消失了。碗柜是媽媽主動不要的,因為再擦也擦不亮了,而且縫隙里老藏蟑螂。縫紉機(jī)則是被我親手弄壞的。

那時我剛學(xué)會釣魚,但縫衣針彎成的鉤被大魚一扯就會變直,于是我盯上了縫紉機(jī)上那根粗壯的針,想著只要把那根針搞到手,釣上一條大魚,媽媽就算知道了也不會怪我。

有了這個念頭,我就拿著老虎鉗和起子開始拆縫紉機(jī)。怎么拆的我忘記了,反正當(dāng)我把那根針拆下來后,爸爸組裝了兩天也沒能將縫紉機(jī)再裝好。這事讓我挨了頓結(jié)實的揍,結(jié)實到媽媽都覺得我可憐了,第二天就讓我把縫紉機(jī)當(dāng)廢品賣了,換來的錢讓我自己去買糖吃。

我正打算對爸爸說“有的東西總要扔掉的”,媽媽從外面回來了。她走過來看到柜子被移動了,又看了一眼蹲在柜子前準(zhǔn)備替柜子做手術(shù)的爸爸,輕聲說,老呂,這柜子還修什么啊,砸了吧。

我一聽來勁了,說,你看你看,媽媽自己都說砸了,別修了,拿錘子來。

爸爸站起來把煙抽完,對媽媽說,真砸?。可洗挝胰恿藗€壇子,你罵了我一天,這次你可要想清楚,你那時的嫁妝,就剩這一樣了。

“砸了吧?!眿寢寯[擺手,轉(zhuǎn)身走了。

看著媽媽離去的背影,爸爸對我說,要砸你砸,我反正不敢砸。

雖然對媽媽剛才那句“砸了吧”的語氣摸不太透,但我還是從爸爸的工具箱里拿出了一個錘子,爸爸連忙把柜子周圍的鞋和凳子拿開。我舉起錘子正準(zhǔn)備用力砸下去,余光突然瞥到媽媽站在大門口那里,目光穿過兩個房間,直直地看著我和我身前的柜子。

我放下錘子回頭,想問她是否真的確定不要這個柜子了,她卻迅速把目光移開,從大門口走了出去。那一瞬間,我像突然沒了力氣一樣,將錘子丟在了地上。

我對正疑惑地看著我的爸爸說,要不,咱還是修吧,房子這么大,也不差這點地方,讓它裝點不要的東西也好。

爸爸說,怎么突然不砸了?

我說,我剛想了想,我們家里除了這個柜子,再也沒有專屬于媽媽的東西了。

爸爸說,可是,這個柜子確實上了年頭兒了。

我說,修吧,萬一用得上呢。

那天我跟爸爸忙得滿頭大汗,用十多顆螺絲和釘子以及一塊木頭,將柜子生生弄正了,還特地削了兩塊圓形的木頭將它斷了的兩只腳補(bǔ)了上去。

柜子修好后,我再次在柜子上輕輕地拍了兩下,這次它發(fā)出的聲音依然腐朽而空洞,但我知道,這是它經(jīng)歷了三十年歲月后應(yīng)該有的聲音。我還知道,這次手術(shù)后,它可以繼續(xù)在家里站上個十年八年,一直到某個平常的日子,它再也堅持不住,自動倒塌下來。

那天晚上,媽媽回家看到站得筆直的柜子,微笑著問我,柜子怎么又修好了?

她的微笑讓我覺得自己的選擇無比正確,我故作無奈地說,我砸了一下,感覺它好像還很結(jié)實,就沒砸了。

媽媽說,當(dāng)然結(jié)實啊,這柜子是實木的,雖然上了點年頭兒,但也肯定沒那么容易砸爛。

我點點頭說,是是是,實木的,砸不爛。

我確實是個扔?xùn)|西時毫不留戀的人,可那天媽媽那束穿越了兩個房間的目光提醒了我:當(dāng)一個人,與時間的對峙漫長到一定程度時,他一定會將自己的過去和過去的自己,一點一滴寄托于身邊一些肉眼可見的東西上。

那些承載著人們寄托的東西或許存在的時間不會比人本身更久,但那樣?xùn)|西存在,就意味著過去的存在,就意味著在與時間的對峙中,你找到了一個隱秘之所,保存下來了一些專屬于你的東西。

媽媽的目光還讓我開始害怕一件事:當(dāng)我跟姐姐都不在家的某個無聊的午后,她跟爸爸坐在家里,放眼望去,屋里全是新的東西,再找不出一絲過去的痕跡時,他們倆人會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蒼老,突然意識到時間的威力,然后悵然若失。我更怕他們以后突然有了興致,要講關(guān)于過去的故事時,連個證據(jù)都找不到。

因此,我決定讓那個柜子留下來,縱使以后用不上,也要讓它留下來。

念舊的人是可恥的

曾在一個夏天,我像個老人一樣窩在家里一個月,看了很多年代久遠(yuǎn)的電視劇和電影。三部港劇、兩部韓劇、幾部美國大片、一部臺劇……差不多當(dāng)時能想起來的經(jīng)典影視,我都重刷了一遍,甚至還包括幾部AV畫質(zhì)的動畫片。

后來實在沒有可看的了,我又像個剛失戀的人一樣聽了很多以前的歌,包括幾首曾在過去非常流行的網(wǎng)絡(luò)神曲。

人做什么總有目的,不是明面上的目的就是暗處的目的,有些目的當(dāng)時不明了,但日后回望總能看出因果。

如今回想,當(dāng)時之所以用一個月窩在家里,看過去的影視,聽過去的音樂,就只是因為在那個夏天的某個瞬間,我看著窗外明晃晃的陽光和陽光下安靜的城市,突然感覺自己像是被不斷向前的時間丟下了一樣,覺得一切都不對勁,只能去過去的東西里找一點存在感以作為自己還活在世上的證明。

那時我進(jìn)入這個我曾無限向往的社會已經(jīng)五年了,最初不管不顧的激情和凡事不放在心上只往前沖的熱情,在日復(fù)一日的疲勞和乏味中消耗殆盡。倒也不是因為挫敗感,因為我也沒嘗試要去贏得什么。

只是當(dāng)生活像一張網(wǎng)一樣從天而降,一點點落下時,我陷入了糾結(jié),不知自己到底該以何種姿勢去應(yīng)對,是大笑三聲哈哈哈,還是大罵三聲,或者干脆一言不發(fā),像很多人一樣,如同沒有感受到任何重量一樣,沉默著承受下來。

那時勵志雞湯不能點燃我,對他人的嫉妒不能刺激我,對仇人的痛恨不能激勵我,那種能讓我渾身毛孔猛然張開的東西,我再也找不到了。

從那個夏天開始,我就成了一個念舊的人。

念舊是可恥的。老早就有人說過,當(dāng)一個人開始停在原地回味過去時,他就老了。甚至我自己也曾在勸解他人時說,只有對自己的現(xiàn)狀和未來一無所知的人,才會緬懷過去。

假如說這世上有哪一類人最常用力地打自己的臉,那絕對是真誠寫字的人。因為真誠寫字的人從來都是有什么寫什么,但真實的生活又常常想給你什么就給你什么。一旦兩者對不上,耳光聲就會震天響。

我不會愿意承認(rèn)自己老,不僅我不愿意,世上無數(shù)老人也不會愿意,畢竟若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都可以說自己老,那他們豈不是成老不死的了?

我念舊就只是因為近幾年在與時間和生活的對峙中,越來越看不見自己了。我不是不信奉未來的人,也不是不能接受新事物的人,我只是覺得,此時的我需要從過去的自己身上學(xué)點東西,學(xué)點一旦丟掉就再也找不回的東西。

去年冬天回家,陰雨許久的天空突然放晴。第二天,在冬日暖陽中,我讓摩托車喝飽油,然后像個遠(yuǎn)行歸鄉(xiāng)的人一樣,沿著馬路一路走,一路好奇地四處亂看。

很多東西都變了,曾經(jīng)的水泥國道鋪上了柏油,平整得讓人覺得不飆個車都對不起它那么優(yōu)雅的睡姿。

小學(xué)里的操場改成了食堂,女廁所變成了男廁所,男廁所變成了女廁所,兩個廁所中間的間隔已經(jīng)加高,泛泛之輩爬不上去。

國旗臺還在原地,但國旗桿已經(jīng)換成了全新的不銹鋼桿,樹立在橘黃色的陽光下像一束從大地深處射出來的電筒光,光的頂端有一面紅色國旗不厭其煩地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

小學(xué)時因為哪哪兒都是優(yōu)點,我做過很長一段時間的紅旗手,但每次我都沒辦法在國歌放完時正好把國旗升到旗桿頂端,不是過早就是過晚,像后來的很多事一樣。

記得當(dāng)時陪我一起升國旗的是個有酒窩的姑娘,她換牙時老愛捂著嘴笑,每次我拉著繩子一下一下把國旗往天上送的時候,她總會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國旗,眼睛里的緊張滿得像快要掉出來一樣。

我知道她非常希望我能準(zhǔn)點一次,但很遺憾,我讓她整整失望了一個學(xué)期。

中學(xué)教學(xué)樓邊上曾有塊巨大的荒草坪,在那里我抽過煙,跟人打過群架,流過一些血和汗,也曾跟姑娘在那里探索過成長的奧秘,留下過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如今那里已經(jīng)沒有荒草,取而代之的是數(shù)百棵高大的杉樹,一走進(jìn)去,徹骨的陰冷便迎面撲來。那天我蹲在里面像過去一樣,面朝教學(xué)樓抽了根煙,在我準(zhǔn)備在樹林里撒泡尿就離開時,獨自留守在學(xué)校里的保安發(fā)現(xiàn)了我。

他問我,干嗎的?我說,我抓兔子的。他問,你咋進(jìn)來的?我說,翻墻。他說,那你快點翻出去。我就翻了出去。

從中學(xué)出來,我跑到鎮(zhèn)上廢棄已久的小公園里。

這個公園曾是早戀者的天堂,每一棵無辜的竹子身上都被人刻滿了矯情的表白,從愛一生一世到愛一萬年甚至愛十萬年的都有,也不知當(dāng)時我們這幫人怎么下得去手。

過去,公園中間有個水池,水池中間有座假山,假山內(nèi)部有很多金魚,曾有個晚上,我用一根鐵絲和一根線加一根火腿腸釣上來十多條,準(zhǔn)備生火烤的時候,姑娘們紛紛表示池子里曾有王八蛋尿過尿,魚不能吃,我就又丟了進(jìn)去。第二天,我一看,十多條魚沒一條幸存的,全翻著肚皮浮在那里,像一個又一個空心蘿卜。

此時公園里的竹子不見了,只剩幾根還可憐兮兮地活在那里,強(qiáng)撐著不爛掉。池子里的假山也塌了,里面的水黑得發(fā)綠,浮滿了各種活著的和死去的植物。

離開公園我去了以前經(jīng)常通宵的網(wǎng)吧,用破破爛爛的電腦玩了幾把以前的游戲,甚至還買了兩包五毛錢的辣條。買辣條時幾個孩子跟在我身后,我大手一揮說,你們一人拿一包,誰料他們滿臉嫌棄地說這玩意兒是小孩子吃的,他們才不要。我問,那你們要什么?他們說,大哥,請我們上網(wǎng)吧。

給他們一人包了一個小時后,我走出網(wǎng)吧,沿著國道朝北走。離開小鎮(zhèn)前,國道兩邊的每一條岔路,我都知道是通往哪個村子,哪個村子里住著哪些曾經(jīng)的姑娘和哥們兒。

那些姑娘中,有喜歡我的,也有我喜歡的,有跟我發(fā)生過故事的,也有來不及跟我發(fā)生故事就分開的。那些哥們兒中,有特別崇拜我的,也有恨不能把我撕了掛在國旗桿上的。

好幾次我想從任意一條岔路拐進(jìn)去,隨便去往一個村子,看看有沒有哪一位同學(xué)在家,然后問他要一杯茶。但我終歸是沒有停下來,擰著油門在清冷的國道上一路向北。

等出了鎮(zhèn),抵達(dá)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我才覺得自己該掉頭了。我想,我不能再往前走了,再走今天這一趟收獲的東西就不純粹了。更何況,雖然在寒冷的冬季里,時間總會莫名其妙地變慢,但時間終歸還是那個時間,天也終歸是要黑的。

太陽已經(jīng)落在乳房般拱起的山坡上,變成了一顆血紅色的乳頭,再等一會兒,黏稠的黑夜就會噴涌出來,我得像過去每次放學(xué)后玩夠了一樣,趕回家吃晚飯。

回到鎮(zhèn)上時,街上空無一人,只有一輛收垃圾的車放著《致愛麗絲》慢吞吞地走著。這樣的景象讓我想起以前放學(xué)后賴著不肯回家,在街上像只猴子一樣四處亂竄的自己。

不久前聽過一個理論,說人越活越會感覺時間變得很快,年少時一個下午漫長到仿佛沒有盡頭,長大后時間的刻刀卻會越來越粗,從一刀是一天,變成一刀是一個月,再后來就是一年、十年。

從這點來看,念舊的人都是對時間極度貪婪的人,總想回到曾經(jīng)緩慢的時間中重新活一遍,但他們也同樣是最浪費(fèi)時間的人,因為他們浪費(fèi)了此刻。但假如此刻的時間真比過去要快,兩相比較,念舊的人似乎還賺到了。

每個人回想過去的方式不一樣,有人是以絕口不提的方式將其收藏,有人是以沉溺的方式將自己浸泡其中,我則喜歡通過一次又一次重溫,從中發(fā)現(xiàn)那些動人至極的東西,看見曾動人至極的自己。

我知道昨天和明天都是不能去尋找的東西,但假如今天無力,比起扭曲自己強(qiáng)行蓄力,我更愿意退后助跑。更何況,我總覺得,在人生的某個階段,比起搞清楚自己如何走向未來,搞清楚自己如何走到了現(xiàn)在,顯然要更重要。

在我開始寫東西后,有人問我,你為何記憶力那么好,過去什么破事你都記得?

我不是什么都記得,我只記得曾激發(fā)了我本質(zhì)的那些事和人,在那些事和人中,我能看見自己的邪惡,看見自己的勇氣,看見自己的天真,看見自己的絕望,更能看見在一切落定前,曾真實活過的自己。

但念舊的人終歸是可恥的。

我會偶爾懷念過去,但其實我將過去斷得很干凈,也討厭參加一些與過去的人有關(guān)的活動。我不是怕被誰看見自己此時的一文不名和落魄,我就只是覺得,有些事只能在沉默中保持一種默契,不能出聲張揚(yáng)。

或許他們也像我一樣,曾孤身回到曾經(jīng)待過的地方,但我相信他們沒有什么要跟我談的,就像我沒有什么想跟他們談的一樣。

每個人的每段過去都不需要他人來諒解和銘記,也無須跟任何曾參與其中的人交流。過去可存在于事物中,但你不能寄托在像你一樣繼續(xù)向前的生命身上。

最近幾年“情懷”這個詞很火,許許多多的東西和人,都成了另一些人的記憶的一部分,或者干脆成了記憶本身,一旦提起,人就會陷入狂熱的感懷中不可自拔。

過去聽到有人嚷嚷誰誰誰是自己的青春,我總會覺得不可理解,但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盡管人看起來是以一個愚蠢的固體在時間中沉浮,但其實人更像是一團(tuán)液體或氣體,會持續(xù)不斷地將自己的痕跡散播到所有接觸過的事物身上。這點,也算是人終有柔軟一面的證據(jù)。

但念舊的人真正可恥之處在于,人一旦開始念舊,就會越活越謹(jǐn)慎。

假如記憶是一個抽屜,往前活是一個不斷往抽屜里塞東西的過程,若不念舊,那在往抽屜里放東西時就會特別隨意,因為你知道它們進(jìn)去后不會有重見天日的那天。

若念舊,若你知道此時放進(jìn)去的所有東西,有朝一日自己會拿出來再度欣賞,那你就會將它們小心翼翼地放整齊、放妥帖,確保放進(jìn)去的每一件東西都有價值。

謹(jǐn)慎的人的生活往往窄而無趣,在這個娛樂至死的社會中,他們只會越活越可恥。

很多年前,我寫東西時常會用“遺忘”這個詞,但此刻我終于明白,有些事一旦開始,有些人一旦出現(xiàn),就必然會以一種野蠻的方式侵入你的記憶。任何強(qiáng)行抹去的動作,不僅不會帶來遺忘,反而只會使那些侵入的東西永不蒙塵,永遠(yuǎn)閃閃發(fā)亮。

曾有一次,跟一個姑娘逛街時聽到一首老歌,我看了看前方,又看了看時間,發(fā)現(xiàn)沒有迫切要去的地方,時間也尚早,就點了根煙說,在這兒站一會兒,讓我聽完這首歌再走。

她說,你神經(jīng)病啊,快走。

念舊的人是可恥的,更可恥的是,你明明知道,卻依然愿意。

釣魚這件事

最近幾天在外釣魚,我謝絕了幾乎所有邀約。有朋友忍不住在電話里問我:“冬天冷,夏天曬,天天蹲在水邊,守著魚竿像個老頭子一樣,到底有什么樂趣?”

我是個很少對某一件事物表現(xiàn)出狂熱迷戀的人,但不知為何,近幾年,我對釣魚越來越癡迷,每天無論天氣好壞,總想提著釣具包找個野湖野河蹲上一下午。我會為了找一種餌料徹夜翻購物網(wǎng)站,也會跟偶遇的釣友對著渾濁的河水爭論浮漂調(diào)至何種深度更易上魚。有沒有收獲不重要,但每次提著釣具出發(fā),務(wù)求盡興。

起初我釣魚是因為喜歡那種把心系在浮漂上隨之浮沉的快感。后來深入其中,由于想去更遠(yuǎn)的地方釣,想釣更大的魚,因此對釣技和釣具的要求也在不斷提高,我漸漸就迷上了那種因地制宜、因魚施餌的智慧挑戰(zhàn)。

按理說釣魚這件事應(yīng)該是相對閑暇的老人們才會喜歡,畢竟這事要消耗大量的時間和精力,而且相對于其他愛好而言,它太過安靜,看起來就不適合充滿激情的年輕人。但釣了多年以后,釣魚這件事已經(jīng)成為我生活中一種缺之不可的習(xí)慣,帶來的益處遠(yuǎn)大于弊端。

我會通過釣魚結(jié)識一些志趣相投的朋友,也會通過釣魚安靜地想一些問題。最意外的收獲是,由于這些年每到一座城市,我總會先去尋找城市中的河流,也因此漸漸發(fā)現(xiàn),若真要看到一座城市的本質(zhì),在車水馬龍的街頭游走,環(huán)望四周的高樓大廈根本看不出來,但低頭看從這座城市中蜿蜒而過的河流卻可以。

這些年,我曾在外表光鮮亮麗的城市中見過漂滿死老鼠和垃圾的河流,也曾在經(jīng)濟(jì)不那么發(fā)達(dá)的城市里見過清澈見底的河流。在南方如今已然衰敗的某城,我在河流里見過避孕套;在南方的另一座以飲食為主的城市,我在河流里見過許多動物的內(nèi)臟;而在一個號稱以環(huán)保綠化立足的城市,我曾在它的河流里,釣上來過不管怎么煮都有一股柴油味、被工業(yè)嚴(yán)重污染了的魚。

假如每座城市真有所謂的核心,那河流就是城市的核心。不管那河流是人工挖掘還是自然形成,也不管那河流的大小和深淺,只要一座城市有河流蜿蜒而過,那有關(guān)于這座城市的本質(zhì),一定會被河流巨細(xì)無遺地記錄下來。

以上屬于釣魚帶給我的樂趣,但不是釣魚這件事令我無法抗拒、無法戒除的那個致癮因素。

不是資深釣友的人也知道,釣魚時看到浮漂震顫,人會瞬間亢奮、緊張。但非資深釣友不知道,當(dāng)亢奮、緊張積蓄到一定程度,你揮竿時仍不能毫無保留地爆發(fā),否則就會前功盡棄。你要把那股勁憋在心里,講究分寸和力道,不斷與上鉤之物斗智斗勇,直至成功將其拖上岸,才能最終長呼一口氣感受征服一條魚乃至一條河流所帶來的成就感。除此以外,我還覺得人有一種本能,就是喜歡探索未知。

釣魚在我眼中,說到底就是一件探索未知的事。當(dāng)我站在河邊,看著或平靜或兇猛的水面,水底有什么我不知道,但當(dāng)我把魚竿拿在手中,把餌料丟進(jìn)水里,透過在水面震顫的浮漂,水底有什么,突然就變得肉眼可見。

假如說浮漂的震顫和揮竿時對于分寸的把握以及最終的征服過程,都是容易使人腎上腺素飆升的獨特感受,那對于好奇心和窺探欲的滿足,則是釣魚這件事使我欲罷不能的真正原因。

唯一遺憾的是,目前為止,我只探索過村莊池塘、山間小溪、城市里的河流以及海拔或高或低的湖泊,還沒能去探索海。我希望未來自己可以探索海,可以憑一個浮漂,知道深海的真相。我不期盼有什么收獲,畢竟已不是那個為一條魚脫鉤而郁悶一下午的年紀(jì)。我只是想看到,在那些未知之處,在那些無人涉足之處,到底有什么。

地底之下

國家禁止辦私營煤礦前,我們村附近山上大大小小的煤礦有幾十個。那些年村里幾乎每個男人都在辦煤礦,每個婦女都在煤礦上用鐵鍬裝車賺錢。附近山上,一年四季,不論白天黑夜,總是人聲鼎沸,機(jī)器轟鳴。

那時村里的小孩放學(xué)回到家,撂下書包就會跑去自家的煤礦上吃飯,吃完飯再到各個煤礦的邊邊角角找破銅爛鐵,積攢起來拿到鎮(zhèn)上換錢。等天黑了,一身也被煤染黑了,再被各自的父母揪著耳朵拎回家。等孩子洗了澡睡下,父母就把門從外面鎖好,又回到煤礦上干活兒。

全鎮(zhèn)第一條柏油馬路,是離我們村不遠(yuǎn)的一個國營煤礦修的,從我們村口通過。煤炭產(chǎn)量最高的那幾年,馬路上的卡車沒有停過,到處都是黑色的揚(yáng)塵。白色的衣服、褲子、鞋子在我們村沒人穿,因為不管洗得多干凈,一晾出去就會飛快變黑。那時我們村聲名遠(yuǎn)播,村里的人在外面,只要報出村名,立刻就會引起他人的艷羨,因為在其他村還靠種田為生的時候,我們村一個婦女每年靠一把鐵鍬都可以賺到上萬塊。

但終究是用土辦法在山里掘井采煤的私營煤礦,各種設(shè)備和技術(shù)都處于最原始、最野蠻的狀態(tài),因此各種事故層出不窮。有炸藥管理不當(dāng)把人和廠一起炸稀碎的;有瓦斯爆炸一下子死好幾個的;有透水事故一淹就是一個班(三到五個)的;有下井時忘記開鼓風(fēng)機(jī),缺氧死的;有違規(guī)坐鐵斗下井,結(jié)果鋼絲繩斷掉,三個人抱成一團(tuán)死在鐵斗里的;甚至還有隔壁村的一個煤礦和我們村的一個煤礦因為打到了同一煤層,穿巷后兩個老板互不相讓,就帶著人在井下拿著斧頭和鋼釬打架,當(dāng)場打死人的。

那時幾乎每年都會有至少一個煤礦出事,使得隔壁村和我們村多了些孤兒寡母,許多從外地趕來當(dāng)?shù)V工的人,也從此留在了大山的肚子里,再也沒能回去。但縱使如此,依然有很多外地人跑過來當(dāng)?shù)V工,依然有些人辦砸一個煤礦后再挖一個煤礦。畢竟煤炭就在山里,你只要挖出來就會有人來買,做幾年,只要走運(yùn),不出事故,就能發(fā)財。后來事故確實漸漸少了一些,但總結(jié)經(jīng)驗的方式,無一不是以人命為代價。總要丟幾條人命在山里,才能知道那座山的底下有沒有瓦斯,哪一個煤層不容易發(fā)生透水事故。

我第一次見到人的尸體就是在小學(xué)五年級那年,村里規(guī)模最大的一個煤礦發(fā)生瓦斯爆炸事故。事故發(fā)生時,我正捧著一碗飯在吃,突然就聽到砰的一聲,地面震動了一下。我端著碗跑出去,看到很多人從屋里走了出來,伸著脖子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有人指著山上說:“可能是汽車爆胎?!?/p>

有人質(zhì)疑:“汽車爆胎沒這么大動靜?!?/p>

過了一會兒,山上有消息傳來,說是瓦斯爆炸,井下的人一個都沒上來。原本只是騷亂的村子一下徹底亂了??吹酱謇飦y成一團(tuán),我知道出了大事,但不知具體有多嚴(yán)重。跟村里人一起趕去煤礦的爸媽估計是怕嚇到我,出門前只是對我說:“你好好待在家,別亂跑?!?/p>

我沒有好好待在家,待村里的大人全趕去煤礦后,我把門鎖好,跟在幾個大孩子的身后,一路小跑去了出事煤礦邊上的一座山上。那時正值深秋,我爬到山頂時,天近黃昏,橘黃色的太陽雖然還在群山之上,但也是茍延殘喘。

出事的煤礦在對面一座山的山腳下,三面環(huán)山,一面是一條用麻石鋪就的黑色道路,山壁上一個黑黢黢的洞口就是礦道入口。我和一些跟我一樣好奇的孩子站在山頂,往下一看,除了腦袋還是腦袋。直到一輛警車帶著一輛救護(hù)車趕來,山下的腦袋才自動分成兩堆,讓出一條道路。

那天我在山頂上站了很久,什么也沒看到,但我的小腿卻一直在不停地抖。天徹底黑透前,我趕在爸媽前面回了家。晚上躺在床上,我問爸爸,山里是不是死人了。爸爸說,小孩子不要問那么多。

第二天,尸體拉了上來,村里乃至整個鎮(zhèn)上的人都趕到了煤礦上。我放學(xué)回家,看到山上人聲鼎沸,村里寂靜無聲,便再次爬上了那個山頭。這次我在一堆腦袋中間,看到了一排刺眼的雪白。

起初我不知道那些白布下面就是尸體,直到一個面無血色的婦女扶著一個嘴唇干裂的老人,從人群中踉踉蹌蹌地?fù)溥M(jìn)去。她們嘴巴張著,手指顫抖,從左至右將遮尸布掀起來,每掀起一塊,她們都會眼睛圓睜,胸部劇烈起伏一下,仿佛有什么東西要破體而出。

女人掀起第一塊布的瞬間,山上每一個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我也看到了白布下的那張臉。那是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那一剎那我并不害怕,只是覺得冷,一種全身溫度突然被抽走的冷。那張臉完全漆黑,頭發(fā)炭化貼在頭皮上,沒有眉毛的眼睛緊閉著。脖子以下我沒看到,但整個人應(yīng)該是都被燒成了一塊煤。我原本就已經(jīng)在顫抖的小腿這下抖得近乎完全失控了。

山下的女人和老人還在從左至右尋找著,終于,她們找到了她們最不想找到的,隨即身體一軟,撲倒在尸體身上。讓人頭皮發(fā)麻的哭聲響了起來,凄厲的哭聲將原本喧鬧的人群一下震得安安靜靜。

女人和老人繼續(xù)哭著,更多的女人、男人、小孩、老人,在她們的哭聲里排著隊,分開人群擠了進(jìn)去。這些人的動作都與哭泣的女人和老人之前一樣:踉踉蹌蹌,相互攙扶,面色慘白地掀開白布,蓋上,掀開白布,蓋上,掀開白布,找到了,旋即渾身癱軟,跌坐在地上,死命地哭。

哭聲漸漸浩蕩起來,令那時年幼的我驚奇的是,原本雜亂無章的哭聲隨著時間的推移,加上旁邊圍觀者偶爾的低泣,漸漸形成一個固定的頻率,最后如同形成共振般鋪了開來,聲勢浩大如電視里的水電站開閘泄洪,響徹山谷。

那次事故一共死了十三人,全是從外地趕到我們村當(dāng)?shù)V工賺錢的外地青年。他們跟之前的很多外地人一樣,扛著席子和棉被在春天乘車趕來,卻沒有那些人那么幸運(yùn),可以在冬天回去。

很多人就是抱著賺錢蓋房子娶媳婦的想法興高采烈地下井,不走運(yùn)的沒干多久就成了一具尸體,有些死于透水事故的甚至連尸體都沒弄上來,在礦口立一塊碑,刻上名字就準(zhǔn)數(shù)了。

我親眼見過最慘烈的事故是在一個春天,同樣是瓦斯爆炸。那天我正在我爸的煤礦上玩,突然聽到一聲悶響,大地抖了一下,抬頭就看到不遠(yuǎn)處的一個煤礦礦口冒出了一團(tuán)火,火還沒散我爸就往那個煤礦沖了過去,一邊沖一邊語無倫次地喊快點快點。

我跟在他身后,跑到那個煤礦上。那個煤礦的老板整個人都癱軟了,連井下到底有幾個人都說不清楚。很多人都趕到事發(fā)的煤礦上,但沒人敢下井救人。聽到救護(hù)車和警車的聲音時,一直盯著黑漆漆的礦口的我看到一個人影拽著鼓風(fēng)機(jī)上的布,一點一點從煤礦下面爬了上來,我還沒來得及凝神看,爸爸就把我眼睛捂住了。

我把他的手用力掰開,然后就看到了至今想起仍汗毛直豎的畫面。那個人全身都黑了,薄薄的汗衫燒焦了貼在身上,分不清哪里是皮膚哪里是布。他雙眼緊緊瞇著,趴在地上,仰起頭張大嘴巴,像是喝了一口熱粥一樣喘著氣。鞋子不見了,褲子熔了貼在腿上。他爬上來后沒人敢動他,因為不知道能碰哪里,他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塊燒紅的炭一樣。

他一爬上來,煤礦老板當(dāng)場就跟見了鬼一樣暈了過去。那人爬上來聽到有人說話就一個勁地叫救命,叫了一會兒估計胸腔里沒氣了,又大口呼吸了幾口,然后也不叫疼,就是一個勁地念叨,老板救救我,老板救救我。

他很快被送去了醫(yī)院,當(dāng)時跟他一起上班的五個人全死了。后來才搞清楚,他之所以能幸存下來是因為瓦斯爆炸時他正在側(cè)巷里,沒被直接轟暈,但他的眼睛當(dāng)場就被烤瞎了,瞎了后他就用雙手在地上摸,摸到通往井口的鼓風(fēng)機(jī)上的塑料布后,就拽著那塊布一點一點爬了上來。

那近一百米的陡坡他是怎么爬上來的,他沒說。遺憾的是,后來他還是死了。本來他可以活,但他治了七天,知道自己眼睛再也治不好,身上也基本沒人樣,甚至連命根子都被燒壞后,某個晚上他上廁所時就摸著從住院部的窗戶上跳了下去。

據(jù)傳,他跳下去之前,留給他妻子的最后一句話是,我住在幾樓?

如今回想我的童年,除了一堆又一堆在陽光下漆黑閃亮的煤炭,就是不時發(fā)生的那些令我小腿直抖的慘烈事故。那時我對生命的消逝沒有概念,不懂那些昨天還捏著我的臉逗我的叔叔和哥哥,怎么一晚上就沒了,只是每次事故發(fā)生后,看到地上的活人臉上的恐慌神情和圍觀者不斷用舌頭舔舐但仍干巴巴的嘴唇,我恍惚知道地底下發(fā)生的一定是這世間最不好的事之一。

那些年我時常一個人從一個煤礦竄到另一個煤礦,又從一個山頭竄到另一個山頭,爸媽對我唯一的警告就是,不準(zhǔn)進(jìn)入礦道,站在邊上瞧也不行。但我自己知道,我對于那些斜著插進(jìn)大地深處的巷道和那些黑漆漆的礦口是怎樣又恐懼又好奇。許多次我路過礦口,都會下意識往里面看上一眼,但一直等到十六歲,我才終于鼓起勇氣跟著一個叔叔走進(jìn)了一個礦井。

我記得那是一個夏天,太陽潑灑出來的光是純凈的白色,所有的一切都在水一樣的陽光下?lián)u搖晃晃,輕柔得如池底水草。為了滿足好奇心,征得叔叔的同意后,我穿上耐磨的工衣,戴上一個大了一圈的塑料頭盔,塑料頭盔上有盞礦燈,礦燈連接著屁股上裝了硫酸的電瓶。?

下井前叔叔對我說:“這不是開玩笑的,你下去看看立刻就上來?!?/p>

那天我的狗小黑也跟著我在煤礦撒野。我準(zhǔn)備下井的時候,原本在陰涼處刨了個坑瞇著眼睛思考狗生的它,突然撒開四朵梅花跑了過來。它咬著我的褲腿,水汪汪的眼睛一會兒看我一會兒看那個黑黢黢的洞口。

我摸了摸它的頭,讓它回去,然后跟在叔叔身后,和其他工人排著隊沿著枕木邊上人工挖出來的階梯往下走。

我走在隊伍正當(dāng)中,叔叔和工人們表情輕松,有說有笑,我卻捏著拳頭,總擔(dān)心自己一腳踏空然后把前面的人都撞下去。我低著頭,認(rèn)真走了一會兒,適應(yīng)了階梯的高度和距離,開始抬頭打量四周。

礦燈燈光很散,照不太遠(yuǎn),起初巷道兩邊都是水泥箍成的灰墻,走了一段后灰墻消失了,換成了一根又一根木頭撐在巷道兩邊,巷道中間,兩條鐵軌黑得發(fā)亮。茅草覆蓋的巷頂不停有水滴下,落在后脖頸上,冰冷得像怨鬼吐出的口水。

由于是夏天,越往下走氣溫越低,走到六十米左右,我開始打寒戰(zhàn)。?

叔叔扭頭問我是不是覺得冷。我扶著大了一圈的塑料頭盔點了點頭。他問我要不要上去。我探身看了看前方依然望不到盡頭的黑暗,又回頭望了望井口那個圓形的光環(huán),想了想說:“我還是上去吧?!?/p>

叔叔輕松地笑了起來,說:“我本來也不想帶你下去,畢竟這不是什么好事。”

我獨自往上走的時候,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看過的那十三具尸體。?

我想那些人下去之前,應(yīng)該也是這樣,說說笑笑的,一邊往下走一邊聊上了年紀(jì)的父母的病情或者自己孩子的學(xué)習(xí)成績;愛喝酒的可能會聊酒,愛打牌的可能會約一場牌局,準(zhǔn)備哪天休息了,跟老婆撒個謊,跑到誰家里去大戰(zhàn)三百回合,誰贏了就出錢買只土雞燉了,大家補(bǔ)一補(bǔ);沒結(jié)婚的可能在聊某個村的某個姑娘,結(jié)了婚的可能也在附和,說那姑娘確實不錯。

他們的父母可能如往常一樣,當(dāng)時正在屋檐下坐著喝茶、聊天;他們的妻子可能剛洗了全家人的衣服,正把被子抱出來曬,想著今晚丈夫回來讓他睡一個好覺;他們的孩子可能跟那天的我一樣,看著電視,想著在爸爸回來之前趕緊吃點不健康的零食。

他們往下走著,距離熟悉的人世越來越遠(yuǎn),距離親人越來越遠(yuǎn)。他們走到井下,走到工作巷,跪著或者躺著,把黑亮的煤挖到竹筐里,然后匍匐著拉到停鐵斗的地方,嘩啦啦倒進(jìn)去。或許是誰手里的鐵鏟挖到了一塊堅硬的石頭,濺出一點火星,早已彌漫在四周的瓦斯瞬間被點燃,一條火龍憑空誕生,怒吼著從地底沖出來,撞入每一條巷道。正在作業(yè)的他們,或許只覺得漆黑的世界在一瞬間變得通紅,來不及驚呼就被炸得七零八落。在那一瞬間,或許他們會本能地往地上撲倒,又或許完全來不及反應(yīng)就被炙熱的氣浪推到井壁上,無法動彈。

氧氣消失后,氣息殘存的人或許會憋著一口氣,盡量延長自己的生命,又或許大腦被劇痛徹底擊昏,做不出任何反應(yīng)。?

總之陰冷潮濕的井巷在一瞬間變得炙熱干燥,像那一天在幾百米以上被秋日烈陽籠罩的塵世。

我想著,漸漸捏緊了拳頭,身邊的黑暗仿佛有了質(zhì)量,向我擠壓過來。往上爬了一會兒,溫度已經(jīng)升高,我的后背出了汗,濡濕了工衣。

礦口那個圓形的光環(huán)離我越來越近,卻又似乎遙不可及。?快要走到井口時,我回頭看向井下,能看見叔叔他們晃來晃去漸漸往大地深處沉下去的燈光,但中間到底有多遠(yuǎn)的距離我不知道。那就是一團(tuán)黑色的虛無。

我一踏出井口,機(jī)器運(yùn)轉(zhuǎn)的轟隆聲、山林里不息的鳥鳴、炙熱的陽光,一瞬間全涌了過來。我像一個走了很遠(yuǎn)的路的旅人,在井口邊的一段樹根上坐了下來。我抬頭看向天空,天空高遠(yuǎn),藍(lán)得透徹,幾朵圓潤的云靜止在天邊,像一個個高舉的拳頭。小黑沖過來,撞進(jìn)我懷里,用濕潤的舌頭舔我的臉。

那一刻我抱著它,突然覺得前所未有的幸福。

那次下礦井后不久,國家便全面禁止了私營煤礦。幾乎是一年內(nèi),附近的山里恢復(fù)了平靜,那些趕來當(dāng)?shù)V工的人也全部掉頭去了南方討生活。山里能拆下來賣錢的都已經(jīng)拆了,如今留下的是一個個黑漆漆的礦井和大堆大堆的矸石,就連那些建廠棚用的紅磚,也在后來那幾年蓋新房的浪潮里,被拆得干干凈凈。因煤礦發(fā)了財?shù)娜硕茧x開了,沒有發(fā)財?shù)木褪刂淝逑聛淼拇迩f另謀生路。村里男男女女的手上都有類似于刺青的小傷疤,算是煤礦留下來的印記。

至于地底之下發(fā)生的那一切,恐怕就將永遠(yuǎn)留在地底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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