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旅行夢的破滅

重塑 作者:呂不同 著


旅行夢的破滅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有次我和我的狗爬到村子對面的山頂上,看到了遠方在陽光下發(fā)亮的另一個小鎮(zhèn)。

現(xiàn)在的我當(dāng)然知道那小鎮(zhèn)很小,小到還沒有我的小鎮(zhèn)大,但那時的我并不知道。那時的我站在山頂,看著山腳下屬于我的寧靜的村莊,又看了看遠方正輕輕發(fā)光的不知道屬于誰的小鎮(zhèn),突然像被什么東西吸引了似的,迫切地想去小鎮(zhèn)里面看看。

有那么一瞬間,我甚至覺得,隔壁班那個漂亮女孩的家鄉(xiāng),一定是在那里。

回家后,我問媽媽,順著我們?nèi)ナ欣锏哪菞l路一直走,盡頭的那個城鎮(zhèn)叫什么。媽媽告訴了我。我又問,可不可以坐車去那里。媽媽說,可以。

我開始存錢。

那時我每天的零花錢并不固定,有時有一塊錢,有時沒有。我估算了一下,要去那個小鎮(zhèn),來回車費至少十塊錢,假如中途要吃點零食喝點水,那可能就得十五塊錢。

對于現(xiàn)在的我而言,五塊錢車費能抵達的地方,走路都能到。但對于那時小小的我而言,這世界很大,這世界中的每一條路都很長。

我忍了將近一個月沒吃零食、沒買彈珠,終于在一個黃昏存夠了十五塊錢。當(dāng)我從墻壁縫里把皺巴巴的十五塊錢掏出來時,我覺得自己簡直是個天才,小小年紀就身懷“巨款”,并且還有一個想要抵達的遠方。

第二天清晨,我把疊得整整齊齊的錢裝進口袋,跑到馬路邊站得筆直,激動地眺望車子即將開來的那個轉(zhuǎn)角。

那是一種真正的激動,仿佛在那個清晨,全世界唯一的大事就是我要去旅行了,而那輛每天開來開去的白色客車,在那個清晨也仿佛是專為載我離去而來。

由于太過激動,以至于我每見到一個路過的人都想告訴他:我要去旅行了,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等了很久,直到頭發(fā)被彌漫著的霧氣打濕,客車才響著喇叭從轉(zhuǎn)角處沖了出來。

我上了車,很快又被司機轟了下來。他問清我的目的地,又確定我沒有家人陪伴后,大聲說,你一個小屁孩瞎跑什么,不怕被人賣了???快點下去!

也不知是被那聲小屁孩氣的,還是因不能抵達遠方而心酸,下車后,我看著在濃郁的霧氣中漸漸遠去的客車屁股,用力地咬住了自己嘴唇。

那天晚上,我拿著手電筒縮進被子里,把十五塊錢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這筆“巨款”,我想到學(xué)校去請那個漂亮的女孩吃糖,可是那女孩并不認識我;我想把它存起來,等自己十八歲的時候再出發(fā),可當(dāng)時,十八歲離我太遠了。

還沒想清楚到底該怎么辦,我就睡了過去。然后,幾乎是一夜間,我認識了很多姑娘,也抵達了十八。

十八歲那年,我已經(jīng)打了三年工,存了一點錢。那時我已認定自己讀不了萬卷書,只能想著去行萬里路,見見所謂的世面。我聽聞鳳凰很美,重建后的汶川也值得去看看,更巧的是,那年夏天我喜歡上的姑娘,暑假后去了重慶的一所大學(xué)讀書。

我買來一張地圖,掛在床頭,把要去的地方和路線一一標記,想著從老家出發(fā),一路向北,走到湖南的額頭再往左拐進入重慶,再從重慶進入四川,如果到了四川我還有錢,那就一路向西,去看看巨大的山脈。

那時我一切都準備好了,甚至辭職前還在空間里發(fā)了張路線圖,配了句“出發(fā)”。

有朋友留言問我,你要去旅游?

我特矯情地說,不是,我是去旅行。

然而,就在辭工書批下來的當(dāng)天,我準備買背包裝行李時,家里出了點變故,我把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打給了爸媽。

那天寄完錢回到家,我站在房間里,看著那張巨大的地圖,突然覺得渾身無力。

我太想出去走走了,雖然那些年我經(jīng)歷了一些事,也收獲了一些可以講的故事,甚至走過了大大小小三四個陌生的城市,但我還是想出去看看別人的生活,聽一聽別人的故事,在自己想停下的城市停下,而不是被生活摁在一座城市里,不能動彈。

我打電話給主管,說我不辭了,想回來繼續(xù)做。

主管沉默了一會兒,說,這個……公司有規(guī)定的,我?guī)湍銌枂柨催@種行為行不行,你等我消息。

掛掉電話后,我把地圖從墻上扯下來,撕成碎片,又把碎片收起來,用打火機點燃,一張張在陽臺上燒了很久。

燒地圖時,我安慰自己,還年輕,總有機會的,二十五歲之前,最晚二十五歲,一定得出去看看,看了之后就回來,安安靜靜地生活,不再不折騰。

后來時間向前的速度越發(fā)快了。

七年來我換了很多工作,也換了很多個夢想,出去看看這件事,在越來越清晰的生活的阻隔下,漸漸模糊起來。

今年我二十五歲,過去七年我因為生計走過了許多城市,偶爾看到一些漂亮的風(fēng)景圖片和不同的生活方式,也會想起那個小小的自己和十八歲的自己,但血畢竟是涼了下來。雖從未飲冰,但血終歸是涼了下來。

這七年里,我具體經(jīng)歷的一切無法細數(shù),但生活確實正一點一點地將我馴化,讓我對安穩(wěn)的渴望漸漸大于對出發(fā)的渴望。

幾年前有句話很火,說,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第一次看到這句話時,我心里震動了一下。但后來,不管看到什么關(guān)于旅行的故事,我再不會想“我也要去”,而只是想,希望各位,一路順風(fēng)。

我確實開始了安靜的生活,不吵不鬧,不叫不跳,每天把日子過得像坐月子,有時我也會想,是不是自己老了,已經(jīng)沒有太多的心思去想所謂的人生大事之外的其他事情。

但后來我意識到,其實根本不是所謂的老不老,就只是因為我已經(jīng)過了需要靠旅行充實自己的年紀,也再沒有那樣的勇氣把收入全存下來,花在誰也看不見的路上,生活中有了太多更現(xiàn)實的東西需要錢。

確定自己的旅行夢破滅之前,許多次午夜夢回,我都想,要是十八歲那年,我成功出發(fā)了,那我會變成什么樣。

也許本來就一身故事的自己又會擁有更多可以講述的故事。

也許我會因此愛上旅行,從此一生都在路上。

也許那一次旅行,收獲的只有一身疲憊,回來時唯一的感想,就是一句我操。

但不管怎樣,我知道那時的我不會后悔,因為那時的我,畢竟不像現(xiàn)在的我這樣膽怯,更不像現(xiàn)在的我這樣,被無法逃過的一切緊緊束縛在原地。

我知道懷念過去是一件很矯情的事,但我確實羨慕那時的自己,羨慕那個身懷“巨款”,心里有一個遠方的少年。

有句話說,每個孩子第一次走路,都不是因為父母的逼迫和教育,而是因為他第一次有了一個特別想去的地方或一個特別想拿到的東西。

但遺憾的是,在學(xué)會走路后,在擁有了年少時憧憬的自由后,人就會漸漸喪失尋找自己想去的遠方的動力。

那些曾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的城鎮(zhèn),那些曾在黑夜中關(guān)于夢想即將實現(xiàn)的激動,都像多年前,我站在晨霧中目送的那輛客車一樣,晃晃悠悠,時明時滅,最后拐一個彎,徹底消失不見。

我委屈地咬緊了嘴唇,但還是不敢再等下一輛,只能轉(zhuǎn)身,無奈地被時間帶入無味卻安穩(wěn)的生活里,像每次夢想破滅時一樣。

久宅成病

有段時間我失去了工作,又恰逢失戀,于是想,反正一切都搞砸了,干脆把自己也搞砸算了。

我不再想出去找工作,也不再想出去認識新的姑娘,每天緊閉門和窗,將自己像一枚石子一樣投入浩瀚如煙的網(wǎng)絡(luò),不停地玩游戲,游戲玩累了就到論壇和貼吧里寫一些亂七八糟的文字,宅得如同家具。

那段時間我吃飯全靠外賣,全天站立的時間不超過一小時,脖子酸了就揉一揉,眼睛脹了就滴些眼藥水。每天衣衫不整,連胡子都懶得刮,偶爾開門看見刺眼的陽光,慌得直抬手遮。

皮膚是白了,但毫無血色。雙眼始終浮腫,如同徹夜痛哭過。排泄也成了問題,從不準時。任何邀約,無論是飯局、牌局還是打籃球,我全無興趣,有時煩了,還會憤而關(guān)機。

二十天后的一個清晨,由于前天晚上吃多了高鹽零食,凌晨五點我口干舌燥地醒來,找遍家里的杯子和水瓶也沒看見一滴水,于是匆忙穿上衣服外出尋找便利店。

那時已入深秋,但我并不知情,只穿一件短袖襯衫的我走上街頭,立刻被寒風(fēng)吹得雞皮疙瘩奓滿全身。

我縮著頭沿著被路燈照亮的街道往城市的更深處走,終于找到一個還在營業(yè)的便利店。剛走進去,便利店門口的自動感應(yīng)器突兀地說了聲“歡迎光臨”。

這把我嚇了一跳,也把正趴在收銀臺上睡覺的服務(wù)員嚇了一跳。

服務(wù)員醒來,揉著眼睛看著我。我看著他,然后轉(zhuǎn)身走向后面的冰柜,從里面拿了兩瓶水,一瓶放在收銀臺上,一瓶打開就喝。

服務(wù)員找好零后笑著說:“還沒睡???”

我點點頭,抱著兩瓶水逃了出來。

真的是逃出來的,因為也不知是被那聲“歡迎光臨”嚇的還是我仍未太清醒,當(dāng)我走進便利店看著服務(wù)員,準備說我要買兩瓶水時,我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不會說話了。

我知道自己要表達什么,但話到嘴邊,卻不知道怎么控制舌頭和嘴唇了。那句話就在喉嚨那里,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把它說出來,丟進空氣里。

我以為喝兩口水能緩過來,但喝了水之后,當(dāng)服務(wù)員問我還沒睡的時候,我那句“是啊”依然說不出來。

我跑到便利店外面,把一瓶水咕咚咕咚喝完,然后才意識到,自己確實在家宅得太久了,不僅忘了當(dāng)下的季節(jié),甚至還突然忘了怎么說話。

回來的路上我用了很大的力氣張了張自己的嘴,又像個白癡似的把舌頭伸出來扭了扭,然后開始自言自語。

我一會兒輕聲說“你好”,一會兒輕聲說“晚安”,一會兒想打個電話跟人聊聊,胡亂說一些話,一會兒又想,還是等天亮吧,等天徹底亮了我一定得找個人坐下來天南地北地聊一聊,如果對方不介意,那就聊一天。

回到家,一打開門我就聞到房間里有一股怪味,那種煙和汗水混合的味道之前天天坐在屋里時察覺不到,但出來透了氣,再一進去,我就覺得自己要窒息了。

我把窗戶全部打開,又清理了煙灰缸,掃了地,拖了地,做完這些,我突然又渴了起來,于是把剩下的那瓶水也咕咚咕咚喝完了。

也許是喝得太猛了,這瓶水一灌完,我的眼前就一陣發(fā)黑,我一邊揉眼睛一邊在床邊坐下,覺得坐著不舒服我又站了起來。但不論是站還是坐,只要一動,胃里滿當(dāng)當(dāng)?shù)乃突蝸砘稳サ模蔚梦抑睈盒摹?/p>

我趕緊爬到床上,側(cè)著躺了一會兒。

我想了很多事,天上地下,過去未來,想來想去,因為失戀和失業(yè)導(dǎo)致的負面情緒一瞬間全涌到了胸口,堵得我一個勁地想嘆氣。

我躺在床上,真切地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和身體已經(jīng)全亂了套。我覺得自己因為要表達對生活的反抗而在家里宅得太久了,雖然僅僅是二十天,但這二十天已足以摧毀我過去二十年辛苦建立的一切,包括生活習(xí)慣,包括一個不算好但還算將就的身體。

我一覺睡到天黑,醒來時像被金剛狼摁著揍了整整十二個小時,渾身上下,除了兩腿中間,無處不痛。

起床后我洗了個澡,在一個飯店吃了飯,然后戴上耳機開始在城市里散步。過去,我是個很喜歡散步的人,每當(dāng)心情好或不好時,我都會想著在傍晚時分到城市里走一走,看看擁堵的馬路和馬路兩邊四季常青的大樹,那會讓我覺得平靜,甚至感到自由。

那天沒走多久,我就開始冒汗,很久沒出汗的毛孔突然像被很細小的針扎一樣,刺癢起來。那種感覺很難受,我知道是哪里在癢,但當(dāng)我把手伸過去時,那份癢又跳到了其他地方。

我越走越快,大概八千步后,我實在走不動了,就在一個公交站臺坐了下來。這時身上的汗出通透了,原本浮腫的身體頓時一陣輕松。

回來的路上我告誡自己,再也不能在屋里宅成家具了,并為自己制訂了一個跑步計劃。

第二天一大早,我出去買菜回來做了飯,又剪了已經(jīng)長得像藝術(shù)家的頭發(fā),還買了雙跑鞋。

當(dāng)時我以為只需兩三天,將作息調(diào)整過來,再跑跑步,我的身體和生活就能回到正軌,但實際上,我用了整整半年,才終于緩解了頸椎的不適和眼睛的干澀,以及怪異的體態(tài)。

后來我就再也不在電腦前持續(xù)坐好幾個小時了,就算再無聊、再無助,也會想方設(shè)法出去走走,或者自己在家做做俯臥撐和仰臥起坐之類的運動。甚至那之后我寫下的大多數(shù)文字,都是把電腦放在高處,或者拿著手機,站著寫的。

我知道現(xiàn)在還有好多人把宅誤以為時尚,甚至誤以為是對孤獨的沉浸,但相信我,當(dāng)你宅在家里,不管你做什么,做到最后,你一定會坐下來,而一旦坐下來,你就再也不會想站起來,除非你開始意識到,自己從內(nèi)而外,都發(fā)生了改變。

我曾說有人看世界是靠推門出去,有人看世界是把自己當(dāng)成一扇窗戶。但現(xiàn)在我又覺得,最好的看世界的方法,其實是推開門,走出去,看看外面那一扇又一扇的窗戶。

走出去,可以不必去進行虛偽的社交,參與散場后必然會失落的狂歡,但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窗戶和樹,總是沒錯的。

畢竟,一個年輕人,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不管是看書還是玩游戲,其本質(zhì),都是拒絕真實的陽光和空氣,主動把自己放在了陰影里。

雖說人不是鳥,不一定要飛,但再怎么著,也不能自己尋找籠子往里鉆吧。

一棵樹的善良

高中第一年第一學(xué)期開學(xué)半個月后,班上來了一個瘦瘦小小、腿腳不便的男生。

他第一次走進教室時,他的父親抱著他的書站在他身后,他扶著門喊了一聲報告。正在上課的英語老師看到他,先是帶頭鼓掌歡迎,然后讓他做自我介紹。

我們鼓掌時他就臉紅了,聽到要做自我介紹,他愣了一下,然后表情無奈,雙手扶著墻艱難地挪動兩條腿朝講臺走。英語老師和坐在門口的兩個女同學(xué)見狀要去扶,他擺手拒絕了。

老師把他的座位安排在我身后,但從來到走,他跟任何一個同學(xué)都沒有太多交流。我們不知道他的腿出了什么問題,只知道他是一個非常倔強、非常敏感、神經(jīng)質(zhì)般在意尊嚴的男生。

有次他摔倒在男廁所門口,當(dāng)時我和幾個同學(xué)正在陽臺上曬太陽,見他摔倒連忙圍上去扶。誰知他見到我們伸過去的手就像見到了刀子一樣,滿臉驚恐,在地上滾了幾滾,身體貼到了墻角。

我們不明所以又圍上去,他用手撐起上半身,憤怒地看著我們,胡亂地揮手。有個哥們兒看他正坐在一灘積水里,說了句“我們不扶你,就幫你挪挪地兒”便直接彎腰抓他的手臂。

手臂被抓的瞬間,他瘋了似的張嘴朝那哥們兒的手咬了過去。

我們嚇壞了,連忙退了一步。差點被咬的那哥們兒平常就是個二愣子,見自己的愛心換來這樣一個結(jié)果,抽回手便朝他大吼:“你這人有病???”

他沒理會這哥們兒,一扭腰面對著墻,把沾了水的手在褲子上擦了擦,然后舉起雙手手掌貼在貼了瓷磚的墻上,靠摩擦力將自己的身體一點點提上去。提升了半米后,他縮攏兩條腿,再一撅屁股,兩腿用力抻直,手掌往上猛地一拍,全身微微顫抖著站直了。

站直后他也不走,回轉(zhuǎn)身體,后背貼著墻警惕地看著我們。

我看到他的樣子,忍不住說:“喂,我們就是想扶一下你,沒這必要吧?”

他看著我,昂起頭說:“你走……你們走,我不需要。”

那次之后,我們再也不敢靠近他。

他家在離學(xué)校不遠的一個村子里,每天早上他父親騎摩托車將他送到學(xué)校后門門口,傍晚又在后門那里接他。全校唯一一個不用上晚自習(xí)的學(xué)生就是他。

他每天清晨被父親扶下摩托車之后,不要人扶也不愿意用拐杖,自己獨自從后門走到教學(xué)樓靠的是種在過道邊上的一排小樹。

他扶小樹走路時有點像跑步運動員沖線前的樣子,雙手扶住一棵,然后身體前傾,晃晃悠悠的雙腿迅速邁幾步,即將摔倒之前,雙手又緊緊抓住另一棵。

每次看到他這樣走路,盡管知道不對,但我們總會不由自主放慢腳步圍觀。有次校長碰巧看到,站在那里叉腰沖我們大喊:“你們這幫人看什么看?都不用上課是吧?”

他來學(xué)校一個月后的某個下午,我和幾個死黨正從教學(xué)樓出來,見他剛扶過兩棵樹,朝學(xué)校的后門走。

他放開第三棵樹朝第四棵樹沖去時,由于兩棵樹之間的間隔有點遠,他沖到一半,突然右腳一崴,雙手徒勞地揮舞了兩下,整個人像根木頭似的直愣愣地撲倒在地上,腦袋磕在水泥地上發(fā)出一聲讓人肝顫的巨響。

我們迅速沖到他身邊,手忙腳亂地將他扶起來。看到他沾了灰的額頭有點破皮,我們不由分說抬起他就往醫(yī)務(wù)室沖。

一開始他拼命掙扎,但我們沒理他,抓腿的抓腿,抓手的抓手,看到他額頭開始滲血,我們加速跑了起來。

跑到一半時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我們吼退人群后發(fā)現(xiàn)他安靜了下來。我低頭一看,他正直直地望著天空,空洞的眼睛里有淚水不停地滾出來。

我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有當(dāng)初差點被他咬的哥們兒看他越哭越傷心,低聲說了句:“我們知道你不用扶,但你這不是摔傷了嗎?”

他進醫(yī)務(wù)室后我們跑到學(xué)校后門把正等著他放學(xué)的父親叫了進來。他父親聽到他受傷,不知道是因為已經(jīng)習(xí)慣了還是厭倦了,并沒有特別焦急,反而臉有些黑沉。

在醫(yī)務(wù)室處理好傷口后,他跟老師請了幾天假,然后被他父親背著走出了學(xué)校。那一路,他始終把剛擦了藥水的額頭抵在他父親的后腦勺上,埋著臉。

晚上下了晚自習(xí),我們幾個人走到他摔倒的地方,不約而同跑到那兩棵間隔有點寬的樹之間看了看,罵了幾句種樹的人不走心后,一哥們兒突然提議說可以把樹挖出來挪一點,這樣他再扶就方便點。我們想了想,覺得這事靠譜,紛紛點頭。

第二天,住在學(xué)校附近的一哥們兒搞來一把鋤頭。晚上下晚自習(xí)后,我們幾個人在操場上生生挨到教學(xué)樓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跑到那棵樹邊,七手八腳刨了起來。

當(dāng)時有五個人。一哥們兒月考九門課總分才一百五十分,一哥們兒女朋友已經(jīng)換了三個,一哥們兒天天晚上通宵上網(wǎng)白天睡覺,一哥們兒已經(jīng)寫了兩份保證書,還有我這個五毒俱全的“學(xué)霸”。

我們在十分鐘內(nèi)把樹刨了出來,又在一個合適的位置上挖了個坑,將樹埋了進去。埋好后正準備走,寫過兩份保證書的哥們兒說:“這好像不太穩(wěn),得試試。”說完他就整個人撲倒在樹上,幾乎是瞬間,剛埋下去的樹連根翹了出來。

哥們兒握著樹說:“還說做好事,這是挖陷阱吧……”

于是我們又手忙腳亂地把土刨出來,將坑挖深了一倍。樹埋好后我們又用鋤頭將土夯實。這次做測試的還是那哥們兒。他身體前傾,雙手抓住樹的中部,緩緩壓了一下,樹彎了下去,土沒動。正當(dāng)我們松了一口氣時,他又加了點力,剛夯實的土瞬間裂開。他再推一下,樹就歪了下去,沒有自動復(fù)原。

我們一時有些喪氣,拖著鋤頭躲到角落里一個人點了根煙,一邊抽煙一邊想辦法。

最后想到的辦法是把學(xué)校的一條水溝邊上的紅磚拆幾塊下來,敲進樹的四周,將它擠緊。最終通過了測試的樹由于埋得深,比原來矮了有十多厘米,但由于有磚頭助力,承擔(dān)一個人的體重完全沒問題。

到了他該來學(xué)校的那天,一大早,我們幾個人就買了早餐蹲在路邊,希望看到他發(fā)現(xiàn)樹移位后的表情。

遺憾的是,他沒來。

第二天,他依然沒來。

第三天,他依然沒來。

一個禮拜后,他的父親走進教室,一言不發(fā)地收拾他的書和課本。他的父親提著袋子要走時,一哥們兒問:“他不讀了?”

他父親抬頭笑了笑說:“嗯,他自己說腿不方便,不讀了?!?/p>

那天之后,我們再也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學(xué)校流傳過他腿腳不便的原因,也流傳過他退學(xué)的原因。但我們幾個人并不關(guān)心那些流言,該在學(xué)校里耀武揚威繼續(xù)耀武揚威,該寫保證書繼續(xù)寫,該換女朋友繼續(xù)換,該九門課考一百五十分繼續(xù)考一百五十分,該通宵繼續(xù)通宵。只是每次走過那棵樹時,我們總會不由自主地看它一眼。

我不知道其他幾個哥們兒看的時候是什么心情,但我總覺得,至少那棵樹證明了我們并沒有老師口中說的那么不堪,我們的腦袋也并不是只有在干壞事時才會運轉(zhuǎn),更重要的是,那棵樹證明了在那樣一個年紀,我們似乎天然般就知道,同情和尊重的界限在哪里,圍觀和伸手的區(qū)別是什么。

遺憾的是,后來,那棵樹,死了。

校園暴力中的三個少年

情竇初開時,我成了一個不良少年。

如今回想,我依然想不通自己為什么會在上初中后突然變了個人,對學(xué)習(xí)毫無興趣,開始頂撞老師,恃強凌弱,仗著自己認識幾個在校外游走的社會青年,在學(xué)校里張揚橫行,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之前被人欺負時,家人們說:“為什么別人就欺負你呢?”

當(dāng)時我還仔細思考了這句話中的道理,但后來,當(dāng)我變成那個欺負人的人時,我才知道,一個人被人欺負,大多與他自己無關(guān),只與有沒有人想欺負他有關(guān)。

我在初中耀武揚威漸漸得到一定的“惡名”時,有一天,宿舍里那個長得瘦瘦小小經(jīng)常被人欺負的男孩找到我,說要請我?guī)退麄€忙。

我問他是什么事。

他遞了一包煙給我,怯怯地說:“前天晚上我在隔壁班的宿舍玩,昨天他們找到我,說那天晚上他們丟了十塊錢,懷疑是我偷的,還說如果我今天不給錢,他們就要打我?!?/p>

我當(dāng)時一聽就炸了,想,這學(xué)校怎么還有比我流氓的人,于是接過煙說:“放學(xué)后你帶我去隔壁班認人,我替你教訓(xùn)他們?!?/p>

那天放學(xué)后,我?guī)е桶嗌系囊蝗喝?,提著凳子沖到隔壁班,進去就喊:“誰說要打架的?給我站出來!”

教室里安靜了幾秒,隔壁班那個在學(xué)校里惡名與我平齊的哥們兒走過來,笑著拍拍我的肩說:“要不這事就算了?”

我扭頭問正在旁邊緊張地捏著衣角的室友:“這事算了?”

他輕輕點了點頭。

本來我以為這事就算過去了,誰料當(dāng)天晚上,室友又滿臉淚痕地找到我說:“他們剛把我拖到廁所打了一頓,還用拖鞋抽我的臉?!?/p>

他話沒說完我就帶著幾個人沖到了隔壁班的宿舍,見人就打。出乎我意料的是,見對面不敢還手,平常連說話聲音都不敢太大的室友拿起一旁的掃把就開始死命揍那個拿拖鞋抽他臉的人,當(dāng)時他眼睛里流露出來的殺意把我都嚇住了。

見他已經(jīng)把人打倒在地,我趕緊拉住他,叫他別打了。誰知他甩開我的手,沖到門后找了塊頂門的磚頭,一個箭步撲到已經(jīng)倒在地上的那哥們兒身上,揮手就砸。

血立刻流了出來。

事后,我僥幸逃脫了學(xué)校的懲罰,而他則賠了錢,還差點被學(xué)校開除。

但這事并沒有結(jié)束,被砸開頭的那哥們兒養(yǎng)好傷回到學(xué)校,立刻就找了幾個校外的混混兒,把室友從學(xué)校帶了出去。當(dāng)天晚上發(fā)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反正第二天他再回到學(xué)校時,臉腫如豬頭。

我問他怎么了。

他面無表情地說:“五十個耳光,他們打了我五十個耳光?!?/p>

我問他:“那你打算怎么辦?告訴老師還是告訴家長?”

他說:“這年頭兒,誰還告訴老師???我要自己解決。”

我問:“怎么解決?”

他沒有回答我,只是問:“你認不認識校外的X哥?!?/p>

我點頭。

他認識X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帶著一把水果刀沖進隔壁班,對著那個打了他五十個耳光的哥們兒捅了十多刀。

那天他從袖子里把刀拿出來沖出教室時,我就知道要出大事,我想追上去把他攔下來,但他回頭瞪了我一眼,我就趕緊扭頭沖進了校長辦公室。

他揮刀時,全校都慌了,在場的老師拿著凳子和拖把要攔住他,但他如同失去理智一樣,見人就捅,最終一路跌跌撞撞下了樓,鉆進學(xué)校的后山里。

幸好,被砍的哥們兒那天穿的衣服厚,身上并沒有受太重的傷,不幸的是,由于臉上被劃了兩個很深的口子,他毀容了。

那天目擊全過程的我小腿抖了一天。派出所在學(xué)校調(diào)查時,我被帶到校長辦公室,把所有知道的情況都如實奉告,唯獨隱瞞了我介紹他認識X哥的事。

室友消失了一段時間,而那個被他砍至毀容的哥們兒,也再沒來過學(xué)校。據(jù)傳那哥們兒傷好后有了心理陰影,在另一個小鎮(zhèn)的學(xué)校讀書時精神總是恍恍惚惚的,晚上睡覺容易驚醒,經(jīng)常對著鏡子看自己臉上的疤。

雖然我有段時間沒有再見過室友,但周圍關(guān)于他的傳言卻從未斷過。據(jù)傳他逃出湖南后跟著別人去廣東“提包”、搶劫、看場子,被抓過,也被砍過。

兩年后,他再次回到鎮(zhèn)上。

那天我看到他左手少了兩根手指,就問他這怎么搞的。

他輕描淡寫地說:“偷東西被人抓住,用磚頭砸的?!?/p>

他沒有找工作,也不再回家,文了身,剪了個類似于剛出獄的人的板寸發(fā)型,成天在街上游蕩。那時人們提起他時,已經(jīng)不叫他名字了,而是叫Y哥。

后來他又新認了一個大哥,從鎮(zhèn)上混進了市里,成天泡在KTV和酒吧里,沒錢了就在市里的一些中學(xué)附近晃悠,對初高中生進行敲詐勒索。有次他在市里的溜冰場砍人被抓了,坐牢出來,依然沒有絲毫悔改的意思,甚至更過分,直接去販毒了。

他漸漸在市里混出了“名聲”,據(jù)傳他十八歲生日那天,為他慶祝生日的超過了兩百人。

再與他見面是五年前,那天我在市里逛街,他開著一輛無牌車停在路邊等人。當(dāng)時我沒看到他,但他看到了我,叫了一聲。

我走過去,他遞了根煙給我,扭頭讓坐在車里的他的幾個小弟叫人。

我連連擺手,表示不用,又笑著問他:“這車哪兒來的?”

他說:“場子里別人輸?shù)??!?/p>

我哦了一聲,試探性地問他:“還打算混呢?”

他笑著說:“不混還能干嗎?”

那次見面后,再聽到他的消息是前年。

鎮(zhèn)上的國道出了一場車禍,三死兩傷,開車的是他,后面坐著他的兩個朋友。當(dāng)時三個人都吸了毒,一邊在國道上狂飆一邊把車載音響的音量開到最大在嗨。

在一個路口,他撞倒一輛摩托車后,沖出國道,直接飛進一個落差二十米的山坳里。他當(dāng)場死亡,摩托車上的兩個人被送到醫(yī)院后搶救了幾天,最后不幸去世。車上另外兩個人沒死,但在醫(yī)院住了半年。

那天知道這個消息時,我瞬間手腳冰涼,連抽了好幾根煙。

當(dāng)初他持刀砍人時,我還不覺得有多么自責(zé),因為他當(dāng)時完全處于被人欺負的處境中。但聽到這個消息后,尤其想到摩托車上那兩個無辜的人,我第一反應(yīng)就是想抽自己兩耳光。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帶他去見X哥的場景。

那時我覺得自己是講義氣,是打抱不平,卻沒想到,所有的一切,從那天開始,就走上了一條完全失控的路,最后害死了他,還生生害死了兩個完全無辜的人。

我總是想,當(dāng)初他找我時,我要是直接不管,他或許依然會被欺負,但至少不會因為有了某種虛妄的底氣而去砍人、輟學(xué),更不至于落得一個如此悲慘的下場,還連累了兩個完全無辜的生命。

作為一個不良少年,我僥幸從泥潭里將自己拔了出來,但回頭細想,那些因為被我慫恿、被我傷害而走進泥潭至今未能自拔的人,從某種意義上講,都是我欠下的債。

說起來像句廢話,但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事,確確實實讓我第一次感覺到,一個人,一路走來,不管你是好是壞,你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改變他人的命運。我覺得我如今是善良的,但過去我造就的惡卻并沒有消失,而是被那些因受我影響而踏進泥潭里無法自拔的人以某種形式繼續(xù)傳遞著。

我知道造就這一切的除了我和他以及那個被他砍至毀容的哥們兒外,還有許許多多的外界因素,但我總是想,為什么當(dāng)初那個因一時沖動而走向瘋狂邊緣的自己,從未停下來想一想,用給人制造恐慌來獲得快感的方式,真能抵消日后深切的自責(zé)嗎?自己真能承受那種因一朝不慎而毀掉自己一生的惡果嗎?

而我更想問的是,到底是什么,使得那些被暴力和仇恨裹挾的少年,不尋求老師的幫助,也不尋求家長的幫助,一心只想自己解決。

不久前,我在街上遇到當(dāng)初被砍至毀容的哥們兒。他已成家,臉上的疤若不細看,幾乎看不太出來。

那天他看到我,微微笑了笑。

我走過去,遞了根煙給他,假裝不經(jīng)意地說:“那誰好像出車禍死了。”

他把煙點燃,聞言臉上的微笑瞬間消失,冷笑著說:“呵,他早該死了。”

我還想說什么,他彎腰抱起正拉著他褲腿要去看魚的女兒,沖我笑了笑,轉(zhuǎn)身走了。

那天我看著他的背影,莫名心生悲涼。

那場事件中的三個少年,一個已經(jīng)死了,一個正在自責(zé),而還有一個,依然滿腔憤怒,仿佛,他是無辜的。

寵物屠夫回憶錄

昨天在街上被一個提著三條小狗的姑娘攔下——每次出去總會被人攔下,不是被要飯的攔下,就是被發(fā)廣告?zhèn)鲉蔚臄r下,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自己到底是看起來很有錢還是看起來很傻、很好騙。

姑娘攔下我后問我要不要養(yǎng)狗。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狗,正琢磨到底是人可愛還是狗可愛,姑娘從籠子里抱出一條狗塞到我懷里,說,這是我自己生的,送一只給你。

我把狗抱在懷里揉了揉,想了想,遞回去,說,就算是你生的……我也不養(yǎng)。

姑娘紅著臉一邊笑一邊說,那不好意思,打擾了。

其實把狗抱在懷里時我很想對姑娘說聲謝謝,然后把狗帶回家好生養(yǎng)著。以我目前的時間安排和收入,養(yǎng)好一條狗不成問題??捎行┦虏皇悄隳茏龅侥憔蜁プ?。

之所以拒絕姑娘的好意是因為我從小到大真的養(yǎng)什么死什么,這也是我媽老不放心讓我自己照顧自己的原因。

我在很小的時候養(yǎng)鳥,有一只養(yǎng)到快要學(xué)飛的時候被我爸不慎踩了一腳,在巨大的壓力下,鳥的腸子從嘴里和肛門里被擠了出來。那時鳥還沒死,在地上直抽抽,我見狀一邊哭一邊手忙腳亂地把腸子往鳥肚子里塞,剛?cè)咳M去,鳥的眼睛和爪子就直了。

還有一只鳥,我把它養(yǎng)到剛會飛,結(jié)果被一個嫉妒我有鳥的小伙伴用彈弓從我家門口的樹上打了下來。那哥們兒以前連一米開外的燈泡都打不準,不知為何那天突然神準,一粒石子就打中了我的鳥。

當(dāng)時我就在門口,眼睜睜看著我的鳥在樹上晃了晃,然后一頭栽倒下來。我尖叫著沖上去給了那哥們兒一拳,又在他臉上踹了幾腳,然后雙手捂著我的鳥往屋里沖。

鳥是腹部中彈,掉了幾根毛,破了點皮。當(dāng)時它的翅膀還會撲騰,我就沒放在心上,過了一會兒它就不行了,腦袋耷拉了下去,我掰開它的嘴喂了點感冒藥和水,依然沒能救活它,顯然那粒石子讓它受了極大的內(nèi)傷。

它死后,我哭了一會兒,到屋后挖坑準備把它埋了,但坑挖好后,我撫摸它仍溫?zé)岬氖w,又看了看坑,起身從屋里拿來打火機和柴以及一點點辣椒和鹽,一邊悲痛欲絕一邊把它烤著吃了。

吃完了肉,我把剩下的骨頭和羽毛以及它的腦袋埋到了土里。

后來我就沒養(yǎng)鳥,改養(yǎng)狗。

我的第一只狗是母的。它全身灰毛,怎么吃都不胖,從來不看家,專門抓耗子,不吃家里的飯和骨頭,偏偏喜歡在村里的廁所里尋找它眼里珍貴的食材。

自從有一次小灰發(fā)揮天性被我爸看見后,我爸就覺得它臟,想將它送人。我覺得不舍,就百般維護,不讓它挨打,也不讓它挨餓。由于怕它去廁所吃屎,我每天還時不時將附近廁所的門都檢查一遍,看見沒關(guān)的就關(guān)上。

但我仍沒能把它養(yǎng)大。

一個尋常的午后,我放學(xué)回來,它失蹤了。我找遍了附近的山和田野,把嗓子都喊啞了,依然沒能找到它。

一直到天黑后,我跟爸爸才在一個廁所里找到它。從當(dāng)時廁所天花板上都濺上了屎的情景來看,小灰在掉進糞坑后顯然激烈掙扎了很久,最后力竭才放棄了抵抗。

那天爸爸站在廁所門口,用像棍子似的電筒光捅了捅小灰的尸體說,死了,走吧。

我說,我得把它弄上來。

爸爸說,那你弄吧,但等下你敢不洗澡就上床睡覺試試。

我用了一個小時才用一把鋤頭和一根棍子把小灰的尸體從糞坑里勾上來,然后在那只鳥的墳邊刨了個坑把它埋了。埋的時候由于實在太臭,我雖心痛,但也哭不出來。

現(xiàn)在回頭想,一條改不了天性的狗死在糞坑里,應(yīng)該就跟電影《讓子彈飛》里死在銀子堆里的師爺一樣,雖輕如鴻毛,但也算是死得其所。

小灰死后不久,我心不死,又從一個老師家里抓了條黑色的小狗回來養(yǎng)。這條被我取名叫小黑的狗是我養(yǎng)寵物以來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一個,我格外愛它。

小黑身材圓潤,微胖,很聽話,一些簡單的事情,只要教它兩次,它就不會再犯。同時它也很機靈,大狗咬不到它,小狗打不贏它,小狗的主人攆不上它。

更令我感動的是,它對我極忠誠,早上我上學(xué)時它送我出門,到我快要放學(xué)的時候它就蹲在村口等著,老遠看見我就會大聲地叫,把尾巴搖得噗噗直響。

我跟小伙伴打架時,它看到了就會撒開四朵梅花跑過來,齜牙咧嘴地在旁邊狂吠,為我助威的同時也給我的敵人制造了些許心理壓力。

有次我在跟人打架時發(fā)揮失常,被人追著打,小黑見狀追上那哥們兒,跳起來就咬。由于是咬活動目標,小黑一下沒咬準那哥們兒屁股上的肉,只咬穿了褲子。它的牙齒被褲子掛住了,一下沒拔出來,然后就目瞪口呆地掛在褲子上被嚇崩潰的哥們兒帶著飛奔了將近一公里。

最后那哥們兒找到一棵樹蹭了蹭才把它蹭下來。

除了跟小伙伴打架時它會幫我,有時我爸打我,它也會對我爸狂叫幾聲,哪怕挨了一腳也不跑,反而會過來拖正被罰跪的我走。

它最愛干的事是跟我上山打獵,在茂密的灌木叢里鉆來鉆去。不論是鳥還是兔子,只要是活物,它一看到非追到喘不上氣來為止,由此染上了攆雞的惡習(xí),在村里挨了不少揍。

小黑死的時候快一歲了。它死得很快,比我過去所有的寵物都死得快,連掙扎都沒掙扎,就被限載三十噸的貨車馱著滿滿一車煤炭從身上碾了過去。那貨車甚至顛都沒顛一下,就將它碾成了一張薄餅攤在了馬路上。

那天我跟爸爸騎摩托車追上了那輛貨車,但司機卻與爸爸認識,經(jīng)常在爸爸的煤礦上拉煤。

我站在還沾有小黑的血的大輪胎邊上,一邊哭一邊讓司機賠我的狗。爸爸說算了。我不哭了,但還是讓司機賠我的狗。爸爸又說算了。我堅持要讓司機賠我的狗,爸爸就說我不懂事,踹了我一腳,我就哭著回家抱了個紙箱坐在馬路上給小黑收尸。

小黑被碾得太碎了,我都分不太清哪里是哪里。撿小黑的時候,有一輛小車開過來,司機看到我在馬路中央,一邊摁喇叭一邊把腦袋從窗戶探出來喊,這狗都碎了,撿回去也吃不了了,還撿個屁啊……快點閃開,讓我過去。

我把小黑的腦袋撿到紙箱里,扭頭沖司機吼,你有種就從我身上開過去啊。

司機罵了一聲就不說話了,把車子左挪一下右挪一下,發(fā)現(xiàn)實在過不去,就一直等到我把小黑收好才走。

由于要把紙箱埋下去,需要挖的墳要比過去大得多,但屋后就那么點空地,我就把那只鳥的墳和小灰的墳都扒了,將整塊空地挖了個底朝天。

小灰的幾根骨頭還在,那只鳥就連渣都不見了。那是我第一次見識到什么叫塵歸塵土歸土。大坑挖好后,我把小灰的骨頭也弄到紙箱里,跟小黑一起埋了下去。

埋下去后我覺得還差點什么,就琢磨著拿點紙錢和香去拜一拜,這下我爸不樂意了,黑著臉說,你爹又沒死,你燒什么紙錢?

我從兜里掏出一塊錢說,那我向你買。

我爸把錢拿回去,說,這錢也是我的。

那天我坐在屋后燒自己的書時,又突然明白了什么叫老子的歸老子,兒子的歸兒子,更比同齡人提前近十年明白了什么叫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

埋好小黑,屋后已經(jīng)沒有空地給我挖墳了,于是我決定不再養(yǎng)任何東西。但兩三年后,由于各種機緣巧合,我又養(yǎng)了一只狗和一只貓。

它們的結(jié)果無一例外,都是離奇死亡。狗是被別人家的大狗咬死的,貓是吃了吃耗子藥的耗子被毒死的。于是我又陷入了不斷挖墳不斷刨墳的循環(huán)中,屋后那片空地上的草甚至都沒機會茂盛一次。

原以為那只貓是我最后一只寵物,誰料離開家外出打工兩年后,我在馬路邊撿到了一只小烏龜。

當(dāng)時它在路上爬的時候我以為自己看花了眼,確定是只烏龜后,我把它捧在手里,看了看馬路四周,既沒有水溝也沒有人,就把它帶回了家。

我把它從杯子大小養(yǎng)到碗一樣大小,讓它在房間里到處爬。原以為以烏龜?shù)纳Γ僭趺粗乙材芙o它養(yǎng)老送終,或者它壽命長,給我養(yǎng)老送終也行,結(jié)果它依然是半路夭折。

時至今日我都沒搞清楚它的死因,好像突然間它就不愿意爬了,緊接著也不吃東西了,再然后殼就變得灰白。它一寸一寸地死掉,而我無能為力。記得在河邊埋它時,我還萬分憂郁地吟了句詩:古有黛玉葬花,今有不同葬王八。

吟了那句詩后,近七年來,我再沒敢養(yǎng)任何東西,連花花草草都不敢養(yǎng)。

林夕有句詞,說,害怕悲劇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

雖然用這句話來解釋我在生活中的種種拒絕顯得有些矯情,但人活著,活到一定的年紀,與其說是理性取代了感性,不如說是總結(jié)的經(jīng)驗取代了瞬間的沖動。而所謂的成熟,就是看透了一件事的階段性的結(jié)果后,于是在患得患失中失去了投入的激情,不愿再開始了。

昨天把狗抱在懷里的瞬間,我揉著它的頭,有那么一瞬間覺得自己的生活有改變的必要,得在現(xiàn)在所在乎的東西里再加一樣進來。但想想這水泥叢林,一旦失去連個掩埋的坑都刨不出,于是作罷。

我知道自己可以養(yǎng)一只小東西,還知道自己可以談場戀愛,更知道在生活逐漸刺骨起來之前,一個人總得找個溫暖之處???。但我畢竟是已經(jīng)習(xí)慣了自己將自己當(dāng)容器,所有的愛恨都不求釋放,只求收藏。

更何況,就擁有這件事本身而言,一旦開始,無論是自己還是對方,總要失去些自由,最終人不像人,鳥不像鳥,狗不像狗,貓不像貓,王八不像王八。

屋后那塊空地如今還在,去年媽媽想在那里種幾棵南瓜,叫我去把土翻一下。那天我扛著鋤頭站在空地上,看著那里繁茂的植物,突然不知從哪里開始刨,才能不翻出一些過去的東西。

我知道它們都不在了,但我又知道它們還在,不僅還在,它們還以一種不可抗拒的姿態(tài)不斷提醒著我:任何茁壯,無一不是以失去為滋養(yǎng)。

那些停電的夜晚

有天晚上我出去散步,到了河邊發(fā)現(xiàn)四周前所未有的黑,河道兩邊原本到了六點半便準時點亮的路燈和護欄下的彩色燈管都沒有亮起來。

初秋的夜,風(fēng)很大,夜空里浮動著很多厚重的云,云與云互相撞擊時,一道道月光趁亂從縫隙間濡出來,又飛快消失。地面上唯一能看見的光,就是黑色河流上隨風(fēng)搖晃著的幾艘漁船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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