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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條幸運的木舟

人民日報2017年散文精選 作者:人民日報文藝部


那條幸運的木舟

韓小蕙

西子湖,全中國最風姿婀娜的美女湖,國人無不知。

不知的是,同伺一條錢塘江,江左為西湖,江右還有一條比西湖大四點五倍的長條形美女湖,叫做湘湖,得名于“境之勝若瀟湘然”。一江隔開吳國與越國,所以湘湖也有許多故事,比如饋魚退敵、臨水祖道、臥薪嘗膽等等;還有大禹廟、越王城、越王祠、洗馬池……我小時讀吳越故事,印象最深的是越王勾踐品嘗吳王夫差的排泄物,類似這么明顯的作偽秀,吳王竟然非但不提高警惕,反而放虎歸山,可見上位者對阿諛逢迎是多么的享受!

后來越王雪恥后,心存明鏡的范蠡帶著西施遠遁江湖,竟不知何往,成為代代年年、千人萬人猜測的千古之謎。而此刻,我心中突然電光火石一擊,豁然明了——他倆莫不是尋找那條船去了?

哪條船?什么船?

哎呀,就是跨湖橋的那條八千歲木舟呀。

嗨,嗨,嗨,錯了吧,浙江文化哪有八千年?人人皆知的河姆渡文化是七千年,被公認為是江浙一帶最早的人類文明活動,難道湘湖這邊還能更早嗎?若果真如此,可就是驚天動地的大轟動了!

最先搖頭的便是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們。雖然,越王城畔,湘湖水下,兩千五百年前是何樣貌,待考;但已確知,到了宋政和二年(1112),也就是范仲淹寫下《岳陽樓記》的后六十五年,時任蕭山一把手的楊時縣令,依從民愿,率百姓筑土為塘,勠力同心地造出了一長十九里,周圍八十余里,可灌溉九鄉(xiāng)近十五萬畝農(nóng)田的人工湘湖,從此,杜絕了蕭山百姓的旱、澇雙災之苦,致使其地人民至今感念這位有作為的閩籍官員。

又千年匆匆過去。到了上世紀下半葉,湘湖面積僅剩下原來的三分之一弱。上世紀七十年代,沿湖興建起七家磚瓦廠,每天晝夜施工,挖泥取土,一時成為財神爺。

1990年5月,一位叫鄭苗的電大學生,把從磚瓦廠工地拾起的三十多件殘碎石器、木器、骨器、陶片……交到時任蕭山市文管辦施加農(nóng)主任手中,引起這位湘湖本地籍文物工作者的高度重視。第二天他就帶人跑到工地上去細細尋覓,并就此開始了篳路藍縷的一系列工作……

湘湖應當記住,從此刻起,蕭山文明史改寫。江浙文明史改寫。中華文明史改寫。

一路波波折折,坎坎坷坷,流汗,流淚,流血。1990年秋冬,一支小隊伍對遺址進行了第一次挖掘,出土了一百五十多件可以編號的文物,經(jīng)過碳十四的年代測定,報告有八千年歷史,石破天驚!可嘆沒有人相信,只道是做錯了,挖掘小隊撤走,只發(fā)了一個低調(diào)的簡報。施加農(nóng)心里在流血,最痛心的是現(xiàn)場未被列為文保單位,任由磚瓦廠日日夜夜、抓緊時間——毀!

十年零七個月,三千八百六十天,時間在煎熬中慢悠悠晃過。就在這些因懷疑而被“冷凍”的日子里,跨湖橋遺址第一次發(fā)掘現(xiàn)場已然遭到徹底破壞,考古學家們縱有回天之術,也找不回來這個無比珍貴、無與倫比的遠古人類居住區(qū)!哭也沒用,毀了,毀了!

2001年5月,施加農(nóng)又說服來蕭山做另外課題的省考古專家蔣樂民隊伍,來磚瓦廠現(xiàn)場做第二次發(fā)掘。預算費十二萬元是時任副區(qū)長周紅英撥的款,有多少人笑掉大牙:“中華文明才五千年,你蕭山能有八千年?”沉默,沉默,沉默。堅持!堅持!堅持!結果,跑來報告的人激動得都結巴了:“有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文化堆積層有1米多厚,單陶片就有上萬件,還有灰坑、黃土臺、殘存墻體等建筑遺跡等等。再測碳十四,北京大學等五個不同的權威機構,分別測出的數(shù)據(jù)達二十八個之多,得到的結論卻是驚人的一致,還是八千年!高興死了,激動,擁抱,熱淚盈眶,涕淚橫流……施加農(nóng)心里一遍又一遍念叨:周副區(qū)長啊,沒有你,沒有我,遺址就毀掉了!

然而歷史是嚴峻的。國內(nèi)頂級專家論證會,仍有大面積質(zhì)疑之聲:湘湖挖出來的再多,然而都放不進河姆渡文化、馬家浜文化之中,孤證難服眾——現(xiàn)代人啊,大地上還有多少神秘故事為我們所不知?

2002年10月,不甘心的挖掘又小心翼翼地開始了第三期。這一回,廣袤無垠的大地,厚德載物的大自然,以及各方看得見的大咖和看不見的神靈都動了容,感動于施加農(nóng)們的頑韌堅持。不幾日,現(xiàn)身啦,那條八千歲的木舟,這是迄今為止地球上出現(xiàn)最早的“世界第一古船”!有一年我在臺灣,聽蘭嶼島作家夏曼·藍波安講述他的達悟族男人怎么造獨木舟,然后怎么獨自駕舟出海去叉飛魚。是的,夏曼的獨木舟與這條八千歲的獨木舟何其相似乃爾,都是長長的,有六七米乃至更長;瘦瘦的,看上去像極了一條精靈般的飛魚;船頭尖尖,可以想見它沖風破浪時的勇毅;船尾也尖尖?可惜看不到了,被毀于挖泥機的利爪。幸運的是,萬幸——大幸,與木舟同時出土的還有遺址層,包括木頭、原土、隔梁等。有交通史專家指出,這也許是中國最早的碼頭……好事情來了就攔不住嘍,不久,在附近地區(qū)又發(fā)現(xiàn)了與跨湖橋遺址同類型的下孫遺址。

這下,全國有關專家全都興奮起來了。專事新石器時代考古、中國文明起源研究的“泰斗級”專家嚴文明一語定音:“可以命名為‘文化’了?!蹦且黄z址,正是在古湘湖的上湘湖與下湘湖之間,明嘉靖三十三年(1554)有一石橋被造出,橫跨其上,俗名就叫跨湖橋?!翱绾蛭幕?,正如這艘橫空出世的八千年木舟,與此前江浙一帶“河姆渡文化”“馬家浜文化”的內(nèi)涵皆不同,分明是一種獨立的文化類型,故被稱為“第三種力量”,它的重大意義在于,把江浙文明史提前到了八千年前的新石器時期,是江浙悠久歷史和深厚文化積淀的重要證據(jù),再次有力地證實了長江流域也是中華文明的發(fā)源地之一。

蕭山的施加農(nóng)們對著自己那顆文物工作者的丹心,歡笑過,也大慟過,當年獨木舟出土之際,也是湘湖要重建、要GDP、要政績之時。有領導當面朝他吼:“幾根爛木頭,一條破船,給我搬掉!”官大一級壓死人。縣官不如現(xiàn)管。十根手指不一般齊,你向農(nóng)民出身的基層官員要文保專家的高度,怎么可能?好在,蒼天有眼,賜予蕭山一個湘湖兒子施加農(nóng)(在全國多地有這樣一批赤膽忠心的基層文物工作者),橫下一條心,就是死心塌地地護衛(wèi)著這塊遺址,長歌當哭,壯士斷腕,風蕭蕭兮湘水寒!

在節(jié)骨眼上,時任浙江省委書記的習近平同志來了,分別于2005年4月8日和2006年4月14日,兩次專程到跨湖橋遺址參觀獨木舟和出土文物。第一次到來時,博物館還未建好,習書記對踩在遺址上拍照的記者們發(fā)了火,說拍照是小事,文物保護是大事。第二次,盡管已經(jīng)參觀過一遍,仍然專注地聽講解,并不時提出很專業(yè)的問題……

云開霧散!霽海晴空!蕭山的文物工作者們巍巍然全長了行勢,得令,看誰還敢拆、毀、搬、動?于是,才有了現(xiàn)在這座大船形狀的跨湖橋遺址博物館,供中國人和世界人,以及后人、后人的后人們一代代研讀。

進入那座船形博物館的時候,迎面撞來的五個巨大書法字“蕭山八千年”,一下子就震懾得我噤了聲。我看到,站在木棧道上往下俯瞰那沉思般躺在大玻璃房中的八千歲木舟,無人不息言斂氣,唯恐驚擾了先人們的魂魄——是的,他們就在那里,勞作,生息,書寫文明,創(chuàng)造歷史。

我為施加農(nóng)們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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