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春期不是病

脆弱亦美好 作者:Alessandro D′Avenia 著,趙文偉 譯


青春期不是病

人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幸福,

就是平靜地生活在他的狀態(tài)中,

抱著未來肯定會更美好的平靜希望。

這種非凡的狀態(tài)我在十六歲和十七歲的時候有所體驗,

我當時就抱著未來肯定會極其令人愉快的平靜希望。

《雜感錄》,1819—1820年

親愛的賈科莫:

你向我講述了你的青春期,為我指明了青春期的本質。你讓我認識到順從出生的事實、順從身處此地的絕對的不由自主需要勇氣,特別是在體驗到脆弱的時候。那是接受并承擔起一種命運的勇氣,也就是領悟是否和為什么值得活著的勇氣。你告訴我,這種順從不像心醉神迷是在一瞬間發(fā)生的,它需要四季的耐心,是一種終生學習的藝術。

沒有必要壓抑這一階段所特有的過度希望,成年人常常對過度的希望不以為然,或予以批評。

實際上,孩子們有時候正是由于我們成年人才丟掉了那樣的希望。他們害怕不能以你賈科莫所說的方式,也就是抱著“肯定而平靜的希望”度過自己的十六歲、十七歲。他們深陷絕望的故事,任憑這樣的故事壓倒現(xiàn)實,壓倒對可能性的探索,因為常常是應該見證未來的人沒有命運,唯有找到自己的志向并身體力行的人才能激發(fā)志向。這些年在教書和與人接觸的過程中,我見到不少孩子已經厭倦、疲憊,為單調所腐蝕,變得遲鈍。他們的眼睛沒有神,近乎衰老,雖然不是多數(shù),但這樣的人確實有。然而你教導我,不用費多大功夫就能讓隱藏在灰燼中的火重新燃起。比如,只需引述一位詩人或一位作家的話,也許就是你說過的話,就可以發(fā)現(xiàn)為希望提供堅實基礎的東西,讓看不見的東西,如意念中的雕像、種子中的樹、草圖中的教堂、第一瞥中的愛情等,變成現(xiàn)實的東西。

一位十五歲的女學生說過的話,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當時她正在經歷一個特別脆弱的時刻。我根據(jù)她的情況借給她一本書—《艾蒂·希蕾桑的日記》。艾蒂是個猶太女孩,她在日記中講述了自己面對納粹恐怖的成熟。納粹的恐怖摧毀了她的軀體,但沒有摧毀她的精神。艾蒂把每一個東西都變成生活,因為內心,特別是女性內心的每一個東西都可以變成豐富的生活。她甚至把死亡也變成了生活,在日記的最后寫下一句深深刻在我的心中和頭腦里的話:“希望成為許多傷口的止痛膏?!迸畬W生在讀了這本書后給我寫了封信:“感謝您借給我一本如此寶貴的書。如果說我以前僅僅看到了生活中的白與黑,那么現(xiàn)在各種顏色都成了我的一部分。當然,我不可能不時??吹搅钗覀牡臇|西,但我不敢再歸咎于生活,不再把生活看成是不公正的或壞的。我只是體驗令人不快的事情,把我的痛苦交給上帝。艾蒂與我非常相似,第一次讀她的話,我的感覺就非常好,仿佛那些話就是一面鏡子,照出了我的思想。我把在我看來與我相近、與我此時此刻的感受相近的每一句話,都記在了筆記本里。我與艾蒂如此相近,真想與她交談,告訴她我想聽她對我說的那些事情。她那年輕的不安寧、力量、忠誠,特別是她對生活的不可阻擋的愛,讓我受益匪淺?!遍喿x再次創(chuàng)造了一個空間和時間,讓人們相會、建立聯(lián)系并找到定義自己的詞語,特別是在轉化的時刻。人不僅是存在,也是形成。青春期比任何其他階段更是形成。充分體驗青春期就是要完整地經歷給其帶來無數(shù)疑問的危機。

作為教師和作家,我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提問。這些年我正在收集整理各種提問。孩子們都問我什么問題呢?

如何生活,如何夢想,如何愛,如何找到上帝,如何找到自己的道路,如何不讓痛苦壓垮……于是我確信,青少年沒有問題,他們就是問題。他們以自己的沉默重復著兒童所特有的“為什么”,只是在不同的層面:兒童問的是為什么有星星,青少年則問如何到達星星。

我還十分憂傷地記得與一位十七歲女孩的聊天。我曾到一座城市推介我的第二部小說。見面會結束的時候,一位女士走上前來告訴我,有位女孩非常想來參加見面會,但由于住進醫(yī)院沒能來。她患了厭食癥,心力交瘁。那位女士求我去探望一下。我們馬上就去了。

女孩瘦小纖弱,兩眼并非完全無神,仍然充滿著可能,但不再相信什么。她不讓我談希望、未來和美。所有那些她那個年齡所適合的東西她都不信,正因此她住進了醫(yī)院,生命垂危,精神沮喪。我感到在我面前有一堵難以逾越的墻,那女孩的心躲藏在密不透光的黑暗中。當時我沉默了片刻,然后向她講述了我的計劃和我的夢想。為了讓她笑,我還講了一些我出過的丑。我們最后擁抱告別,我只告訴她,沒有人能夠代替她,她來到世上所能做的只有她自己能做,在那短暫的時間里她就是給我的禮物。淚水沾濕了她的臉龐,仿佛享受到一件奢侈品。我們后來沒有再聯(lián)系,但我希望那羞怯的眼淚代表著一個希望,標志著一個心結開始化解。

我收到過許多孩子的信,他們都被老師毀了。有的老師會對考試沒考好的學生說“你什么也干不成”,或者在開學的第一天對滿教室的學生說“你們人太多了,我要減人”。被毀的孩子們后來得到了其他人的激發(fā)和拯救,表現(xiàn)出先前意想不到的優(yōu)點。我還記得一個女孩,上了她的女老師的課以后感到很失望。女孩課間還在走廊里上意大利語課,老師是其他班級的,講完課還留在走廊里解答學生的問題和好奇。正是由于走廊里上的那些課,女孩對意大利語課的喜愛超過了其他任何科目。還有一個男孩,深陷厭煩和無用感,一位老師激勵他照料他人,結果在他進入一所智障兒童中心的那天,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復活了,頭一次理解了生命的脆弱和寶貴。

賈科莫,你也曾祈求幫助,你希望有人善于接受并指導你的生存方式,希望有人喜歡真實的你,允許你盡自己所能接納你自己。一座圖書館已經不足以讓你幸福了(正如當今的網絡,雖然似乎容納了整個世界,但也不夠),為此你像每一個青少年一樣尋找愛情和友誼。然而愛情只是無法實現(xiàn)的夢,你對鄰家的女孩瑪麗婭和泰雷莎或對像拉扎里伯爵夫人那樣的成熟婦人的愛都是單相思,瑪麗婭和泰雷莎后來變成了你詩中的奈里娜和西爾維婭。友誼似乎成了唯一能夠滿足你的愿望的方式,因為友誼可以向你打開文壇的大門,進而接觸到名人。為此,你開始給那個時代的著名文人寫信。當皮埃特羅·喬爾達尼看中了你的天才和孤獨的時候,你驚訝不已。在著名作家的陪伴下度過青春期之后,現(xiàn)實的召喚越來越強烈了。你的父母無法理解你的脆弱,他們看到你沉浸在學習中感到欣喜,因為那正是萊奧帕爾迪家族的長子應該做的。他們沒有意識到你另有追求。你缺乏溫情,缺乏熱情,缺乏每一個青少年都渴望的東西,那就是被愛的感覺。

“你那躁動的心總是感到巨大的缺失,一種沒有達到期待的感覺,一種渴望某種東西、渴望更多的感覺。”(《雜感錄》,1820年6月27日)人的內心總是有巨大的缺失,感到自己沒有被愛的青少年的內心尤其如此。

只有心靈的專家、導師才能夠照料和指導一顆燃燒的心,讓它不再自我封閉、跟自己較勁,因為應得的愛,我們不容缺失一點。

在一次與高中學生的見面會上,我談了這些問題。見面會結束的時候,一位女教師也許是為孩子們的熱情擔憂,說了一句話:“青春期是很重要,但我們也不能高估了它?!边@句話也許流露出一種害怕的心理,害怕進入教育的競技場,不愿尊重這一階段所特有的極端乃至艱辛。我們成年人總想控制青春期,以為這是教育的捷徑,然而人生的這一階段渴望自由,想要的不是控制,而是開放、接受、肯定、目的地、目標。這些東西都是對極端的天然限制,有助于青春期找到自我定義的界限,特別是找到其最真實的形式。普利西神父在組織被他稱為“神召營”的活動時實際上是這樣命名的:“是的,但朝何方?”這句話既包含著對每一個孩子的實際狀態(tài)的完全肯定,也包含其對某種東西的傾向。[意大利語單詞adolescente(青春的)就是指朝向圓滿的牽引。]

然而如果沒有心醉神迷、召喚、目的地,教育就會逃避到控制、強制、禁止中去,孩子們實際上不懂這些東西。

賈科莫,你以你的痛苦教導了我,讓我懂得不能指望控制我的學生,不能低估他們的十六歲或十七歲,要認真對待他們的過度并加以引導。過度有時會破壞穩(wěn)定,是錯置的過度毀了你的健康,是得到正確引導的過度拯救了你的生活。希望之火和絕望之火都在青春期的過度中顯現(xiàn)和隱藏。

一種火創(chuàng)造,另一種火摧毀。一種火用來軟化、鍛造和淬火鋼鐵,另一種火用來燃燒樹林和圖書館。

然而都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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