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獨 白

散文詩華 作者:劉再復 著,白燁 等編


獨 白

幼年失去父親之后,我常獨自仰望縹渺的星空。覺得遠走的父親在天上,留下的母親在地上。于是,我一面像古希臘神話中的安泰在貼近大地母親時獲得力量,一面則像影片《Lion King》中的小獅王在思索天空貼近父親時獲得力量。這雙重力量的源泉,使我無法深藏于古井之中,注定要熱烈擁抱社會,關(guān)心民瘼;又使我喜歡傾聽天籟,喜歡夢想、冥想、玄想和心靈的飛升,無法像動物那樣在潮濕的沙堆里爬行。

青春已過,除了時間會丟失之外再也沒有什么可丟失的了。幾年前辭別故土的瞬間可能丟掉生命,可是生命分明還在。而丟掉其他的一切如桂冠、高帽、鮮花、掌聲等等,則沒有什么價值。無可丟失無所乞求,才有自由。曾經(jīng)心勞力拙企求的榮耀,已經(jīng)放下。此刻,唯有真實的生命凝聚于筆端。沙沙沙,全是大自在的心聲與腳步聲。你聽見了嗎?這是我給你的天涯寄語。

科羅拉多高原的十月,秋意正濃,我依然在早晨與黃昏里澆花割草。明知冬季將臨,明知下個月鵝絨似的大雪將從落基山那邊滾滾而來,明知百花凋謝不可避免,但我還是努力灌溉,把握住此時此刻的美與快樂。此時此刻,鶯飛魚躍,小鳥啁啾;草葉與樹葉映著霞光云影,秋菊開得像金色的向日葵,天空藍得像夢境,艷陽絢麗的光華透過密葉,漏落在草地上。竹棚里的肥瓜垂掛著,像雕塑,仿佛是假的。我只顧沉湎于當下這一刻。人們在準備過冬的衣服時,我準備著在冬天里可以獨自微笑的記憶。

明知生命最終要變成化石,還是要努力開花結(jié)果,明知生命是一次邁向墳墓的悲劇性旅行,但還是要煉就一雙善于疾走的雙腳。

這一刻,我和你相逢。這一刻,是如此簡單,又是如此不簡單。昨天是西方,今天是東方;往昔是高山,現(xiàn)在是流水;那回滿頭蒼翠,這回是鬢發(fā)如霜。天地悠悠,時空無常,同族同類千萬億萬,而我們竟能在此相逢,共此月色,共此星光,這是怎樣的偶然,怎樣的神秘,怎樣的幸事?對于這一刻,你說:活著多么好。盡管肩有重負,腳踩污泥,活著多么好!對于這一刻,我說:這一刻意味著我們已戰(zhàn)勝了許多死亡。

天亮了。醒來的眼睛我又迎接一個清新的黎明。又在晨光中提起筆。提筆的一剎那,我意識到,像流亡的星辰我又穿越了一次暗夜,經(jīng)歷了一次覺醒。剛剛蘇醒的腦子很好,昨天的悟意尚未消失,新的思緒又像朝露一樣明晰。我提醒自己,要珍惜。在穿越昨天的黑夜時,許多智者與愛者已經(jīng)死亡,而你還活著。你從死神的掌心中僥幸逃出,贏得死者們曾經(jīng)渴望過的尊嚴與自由。太好了,趕緊去享受黎明,不要荒廢任何一個早晨,不要讓任何一脈明麗的晨光從你身邊流逝。

人生之初,路上總是布滿花香,那時,不懂得時光的重量。直到鮮花凋零,道路充滿泥濘,自己也差些被狂風卷走,才知道生命可以有所作為的歲月多么稀少,這歲月仿佛是一種有機的物質(zhì),伸手就可觸摸到,我感到它沉甸甸。

幾位至愛的親人友人死的時候,我為死者哭泣,覺得從身上掉落的不是幾滴淚水而是可以觸摸到的生命一角——生命的一部分伴隨他們而死亡。在那一瞬間,我又感到身上有一種東西崩塌。這是物質(zhì)性的悲傷。這是情感凝結(jié)出來的物質(zhì)。

我的遠祖是猴子,是動物,身上并無天使的基因,因此,他人所有的惡在我身上都可能發(fā)生。因為知道惡的無窮可能性,所以我不斷對自己質(zhì)疑,不斷自看、自審、自明、自救,不斷與心中賊和心中魔較量。

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一個作家與學者,但在乎自己是不是一個人。一個曾在時間與空間中爭取過意義的人,一個和陽光下的豬、鞭子下的牛、繩索中的狗有區(qū)別的人,一個敢于坦然地抬起頭來看看世界又敢于邁出矯健的雙腳走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的人,一個無須仰仗權(quán)力的支撐卻能活得十分真實的人。努力做一個人,一直是我內(nèi)心的呼喚。

一〇

經(jīng)過一次瀕臨死亡的體驗之后,覺得自己的身體、精神、心理、觀念都不同了。對死亡有所徹悟,這“悟”可以改變生命品質(zhì)。這就如同死亡本身,它可以改變?nèi)说囊磺校瑥能|體一直到靈魂。友人說:死是未定的必然,我已假設(shè)自己死了。既然死了,那就由人說去,“身后是非誰管得,滿村爭說蔡中郎”。有了死的假設(shè),便可贏得自由:死了還怕什么算計?還怕世間的暴虐、專橫和宰割嗎?死了還求虛幻的名聲、地位、榮耀嗎?死了還在乎他人的評長論短、討伐批判嗎?一切都已過去,只有此時的情感、情懷才是真實的。平靜地走著腳下結(jié)實的路,能走多遠就走多遠,走不動就歇歇腳,不要急,不要慌張,更不用欺騙別人和欺騙自己。

一一

四千年才接近地球一次的彗星又在夜空中出現(xiàn)了。我在陽臺瞭望這太空中神秘的拖著萬丈光芒的客人。四千年前它出現(xiàn)的時候,人類還處于刀耕火種的蠻荒之中,而四千年后它再度來訪。那時,人類還健在嗎?屋前的茶花與茉莉花還依舊散發(fā)芬芳嗎?可惜彗星永遠行走在天宇大道,而我卻早已灰飛煙滅,再也無緣與它相會。人生真短,彗星的一輪足跡,正是人類的百代腳印。

一二

無論哪一個季節(jié),我都確信太陽就在頭頂。即使在嚴寒的冬季,我也如此相信:那只是太陽離我較遠,但太陽還在,沒有人能消滅太陽。歌德說過:太陽永遠不會下沉;叔本華也說:太陽永遠處于燃燒的中午。而我要補充說:太陽,每一天的太陽都是新的。

一三

每個黎明,當晨曦降臨大地,我便感到人類整體的光線輻射到我的書桌,并感到,在這一瞬間,四海之內(nèi)的無數(shù)兄弟姐妹正在和我共赴人生之旅。此時,我覺得自己既身處孤島,又身處曙光彌漫的海洋,孤獨并非孤絕。光明還在,書桌如此平靜,時間如此完整,朝著內(nèi)心深處行走成為可能,這是最重要的。

一四

每次踏著草地漫步,總是被無名的小草所感動。每一年都有嚴寒嚴霜嚴雪,但每一年都有她獻予大地的春明春色春意。小草尚且如此難以征服,更何況人的生命。人的軀殼是脆弱的,但思想未必脆弱。想起小草,我對生命就滿懷信念。人生的導師,常常是腳下與身旁的小精靈。

一五

當秋葉紛紛飄落的時候,我突然對著后園里的秋花秋草秋樹產(chǎn)生一種感激之情。她們陪伴著我度過了春天和夏天,和我共處孤單的時日。女兒去上學,妻子去上班,唯有這些花木和我一起守望著寂靜的百草園。無論是春的歌吟還是夏的絮語,都與我的心事相通。她們天生有一種高尚的本能:只是默默自生自長,從不騷擾同類與異類。人類在欲望燃燒時不斷向動物性靠近,卻遺忘了優(yōu)雅自在的植物性。我沒有遺忘,所以充滿快樂。

一六

鉆石啟示:生命堅韌的光波來自體內(nèi)歲月的積累。資源就在身內(nèi)。早晨的露珠也閃光,但它畢竟是仰仗身外的太陽。

(選自《獨語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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