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性本愛丘山

大道和小道 作者:刀爾登 著


性本愛丘山


人年紀大了,會有些奇奇怪怪的改變。

中古的山水詩,一直是我喜歡的。大約在七八年前,忽然發(fā)現(xiàn),讀起來有些不耐煩;偶爾出去玩,自然要找草木茂盛的地方,大約四五年前,忽然覺得,對那類“優(yōu)美的風景”,又不耐煩了。

在某一年的日記里,我找到兩段記錄。

一次是在江西某地,凌晨在車里醒來(我有時候會把車停在路邊,在后座上睡覺)。這本來是我最喜歡的時光和場景,在過去的日記里,我曾若干次喋喋不休地記述光線的微妙變化,樹木和更遠處的山巒如何一絲絲地顯露出形狀,細節(jié)如何鋪展,鳥鳴如何次第響起??傊?,自然界如何投其所好地呈現(xiàn)為易于理解的形態(tài)——但是在那天清晨,不可抑制地覺得,這一切固然是美的,卻又是或多或少地欺騙或自我欺騙的。

審美是最好的體驗之一,不過我們又有一種傾向,把它夸大、增厚,利用起來,掩飾自己的不安。廣闊的冰原和噴發(fā)的火山都是非常美麗的,但同時也是殘酷無情的——甚至“無情”這個詞并不能夠形容物理世界的本性,因為“無情”之所指的本身,也不過是人類自身情緒的投射。

“鳥獸禽魚,自來親人”,不過是咱們自己在那里做白日夢。美麗的事物并不僅僅是美麗的,“江山共開曠,云日相照媚”之類的觀賞經(jīng)驗——我在日記里寫道,在某種意義上,有點像奴隸喜歡贊美主人,像弱者喜歡講強者的笑話,像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喜歡去發(fā)現(xiàn)壓迫者身上的“人情味”??傊缤谡紊罨蚱渌M程中,面對自然界,我們似乎過于容易讓自己滿意了。

植物,是一類有生命的東西,而且是比我們低得多的生命形式,它真是一層好掩護。北方有許多光禿禿的山嶺,在這種地方,旅者盡快穿過,目光游移,在找植被或村莊,這是合情合理的,因為后者令我們覺得安全。沙漠也是美的,但是要安下心來欣賞它,還需要點兒別的——公路、加油站、人跡和犬吠、水壺和衛(wèi)星電話。膽小如我,是不敢往深處亂鉆的。

而自然界之使人驚悚,并不總是在威脅到我們的生存時。我很小的時候,有一天午后在山坡上玩耍,睡著了,醒來后忽然大懼,因為四周本來十分熟悉的事物,一草一木,一山一澗,忽然間變得陌生而且敵意十足,好像紛紛背過身去,不知是什么意思,于是狂奔下山。類似的體驗成年后也有幾次,我同朋友們談起,也獲得了一點響應(yīng),比如有一個人就告訴我,他曾經(jīng)在釣魚的時候忽覺恐懼,手一抖,魚竿掉在水里。

華茲華斯有過這么幾句詩(這里竊用黃杲炘的譯文):

我的憂慮恐懼紛至沓來,連草兒窸窣作響也害怕,一朵朵云兒在天上飛過,那影子竟讓我牙齒打架。


華茲華斯是開風氣之先的人。他的俏皮與樂觀,是我輩可望而不可即的,如他在另一首詩里寫道:我們喜歡自然界的嚴峻,并從中汲取力量。這樣的詩句最能讓我們留連,因為我們有時是華茲華斯,有時又不是,一會兒同意他,一會兒又另有意見。

華茲華斯還有一首詩,題目是《瀑布與野薔薇》。說的是春天積雪消融,小瀑布氣勢頓足,威脅野薔薇說:“你要是敢擋我的路,我就把你沖下山谷?!币八N薇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答:“我們在一起曾是多么和諧愉快,你使我青翠,我用花葉把你點綴。”結(jié)尾處,詩人寫道,我真擔心這是它最后的話。

華茲華斯畢竟比常人高明,避免了大團圓式的結(jié)局。不過細看他的詩歌,以及另一位以自然界為主題的著名作家梭羅的文章,我們沒辦法不注意到,他們筆下有兩種自然,一種是野生生物、樹木或鳥兒之屬,在它們后面,又有所謂無生命的自然,而他們所注目的,顯然是前者。

畢竟,比起不為所動的鐵石,生命,不管是什么形式,要容易理解得多。擬人或移情,是我們看待自然界最基本的方式之一,對這一手段,生物是更方便的對象。在他們的筆下,自然,特別是有生命之物,與我們是那么相似,聯(lián)系是那么緊密。

無生命之物呢?我們看最早期的詩歌,王士禎說《詩經(jīng)》中談不上有什么刻畫山水之作,便是間或有之,“亦不過數(shù)篇,篇不過數(shù)語”。他說的是對的,“月出皎兮”,一筆帶過而已;《荷馬史詩》中零星有“指甲紅的曙光”之類的句子,只是零星耳;更早的《吉爾伽美什史詩》殘篇中,則什么也沒有。

這并不是說上古人民對生命之外的那一部分自然界的美無動于衷,我們只能推斷,這種美沒有打動他們到足以圖之詠之的程度。再說上古人民并不認為有什么無生命的自然,他們只是著目于與自己關(guān)系更近一些的事物。

這和當代大多數(shù)人的看法正好相反。而我們的看法著實令自己煩惱:瀑布與野薔薇沒什么兩樣——生物也是自然,或也是物理世界的一部分。比這還可惱的是,我們?nèi)祟愐彩亲匀晃铩6羁蓯赖囊粋€問題是,我們身上是否有一點兒,哪怕是一丁點兒,“不自然”的東西?

按下這個話題,且說熱愛自然是很晚才出現(xiàn)的聲音。在我國的傳統(tǒng)中,莊子哲學中的自然觀絕不能說是“熱愛”(盡管有可能被如此誤解),不過不管源頭在何處,“熱愛自然”,當擴大到審美之外的體驗時,確是一種哲學態(tài)度。

說老實話,籠統(tǒng)地說“熱愛自然”,我根本不知道這話是什么意思。它更像是主張,但我不認為情感是可以主張的。審美能力是隱藏在我們的本性當中的,在它之外的對自然界的“熱愛”,而且是發(fā)自天性的、普遍的,怎么能夠呢?有誰會喜歡一塊剛剛硌破自己右腳的不值一錢的、難看的石頭呢?通過擬人或移情,我們能夠讓自然界在我們眼中顯得活潑和柔和一些,甚至可愛起來,不過在這種精神活動中,我們愛的明明是我們自己。

但人和人是不一樣的。誰說得準呢?也許真有人——在審美之外的人熱愛自然。我也希望我是這樣的人,不過,在敢于聲稱之前,我得接受一些考驗,比如說,面對一大堆丑陋的巖石,打心眼兒里戀戀不舍,或是當剔除功利的或?qū)徝赖囊蛩刂?,對所有物體發(fā)生普遍的感情。我知道自己通不過這些實驗,不過又想,也許有神論者——特別是其中的某一類,還是有可能熱愛自然的,在理論上。

有人愿意在更狹義上使用“自然”這個詞,比如,把自然定義為“可愛的事物之總和”。我看這幫不了什么忙。不妨觀察一下,在假期或周末,我們都去什么地方散心?為什么有些區(qū)域是“旅游勝地”,另一地方?jīng)]人搭理?我們不能把令我們身心舒適的地方稱為自然,同時對另一些物體不作考慮。我們用不著時刻面對自然的本性,但是也不宜一直逃避它(希臘語中“自然”這個詞最早出現(xiàn)在《奧德修紀》中時,意思便是“特性”)。

某些自然物比另一些更容易顯露本性——這區(qū)別不在自然物身上,而在它和我們的關(guān)系之中。一塊手表,盡管是我們自己制作的,在本性上仍然是自然的,不過平時我們不會這么看;我養(yǎng)的貓,就比街上的野貓,更通情達理;樹木比山石更容易理解,而形狀漂亮的石頭(有些已經(jīng)被搬到園林里了),就不像另一些石頭那樣令人不安。前幾天歐洲航天局的登陸器“菲萊”著陸一顆彗星,拍回來的照片,那才是“赤裸裸”呢。

前面說到的,日記中的另一段記錄,出現(xiàn)在秋天。由于自己的種種愚蠢和冒失,加上不走運,天黑下來時,我很尷尬地停車在積雪的狹窄山路上,不敢往前走了。

大約在晚上十點鐘,在我的下方很深之處,冒出一輛汽車的車燈。在盤桓曲折的山路上,車燈一會兒閃現(xiàn),一會兒隱沒,有的時候,光柱甚至射到對面的坡上,至少我以為如此。因為在我看來,已經(jīng)隱在黑暗里的一些形狀似乎又呈現(xiàn)了,不過我不能斷定這一定不是錯覺;有的時候,它停下來,好幾分鐘靜止不動,我便猜想司機是在觀察道路(勇敢的司機,我早已一步不敢動了);又有時,車輛仿佛是在離我而去,讓我失望起來,因為我實在希望它開到我面前,給我些消息和勇氣。

最后,那輛車拐過一個彎,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xiàn)。我又奇怪,又害怕,擔心它出了事故,但又聽不到任何聲音(那座山并不陡峭,路邊是很緩的草坡,也不深峻)。

雖然下過雪,此處并不是很冷,在那輛車出現(xiàn)之前,我已經(jīng)填飽了肚子,穿得厚厚實實的,正準備舒舒服服睡一覺。在白天,我途經(jīng)壯美的山區(qū),并把對它的印象,搜腸刮肚地用詞語形容了一番,記在日記里。駐車前后,還欣賞到了暮色在峰頂逗留不去的動人景象,心里十分滿足。


被那輛車神出鬼沒地折騰一番之后,我很長時間睡不著。不知什么時候,云層淡薄了,月亮鬼鬼祟祟地出現(xiàn)在我的腦后,我又看得見對面山巒的輪廓。這是我熟悉的場景,不過這一次,那連綿起伏的形體,卻讓人氣忿忿。而那輛汽車,成了象征物,它的命運令人浮想聯(lián)翩。

這個晚上,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至少此刻,我打心眼兒里憎恨自然。我掀開筆記本,寫下些情緒十足的句子,把自然界比作我們的牢籠和墓場。

次日早上,待到能看清道路,我便上路(再沒見到那輛車,真是奇怪,不過,兩公里外就有一個村莊)。雪后的山區(qū)真是美麗,我的情緒又高漲起來,特別是在谷底的鎮(zhèn)子吃到熱飯之后。

旅行和前面沒什么兩樣,景色動人依舊,我閑逛的興致依舊,每天拍的照片也同以前一樣多,一樣拙劣,然而,我暗中不是很有把握地認為,可能擺脫了浪漫主義的某種影響。

這確實不是很有把握的意見。這幾年里,我偶爾的旅行,同以前相比變化不大,所去的,還是那幾類地方,見到好看的,還是那么喜歡,見到不好看的,仍相信前面有各種美麗的事物。確實,自然界如此美麗,讓人恨不起來,至少在面對面注視它的時候(而不是閉上眼睛胡思亂想時)。

但我也不是一點改變都沒有,現(xiàn)在,更喜歡在北方逛逛,對童山和荒漠,也多少學會了欣賞,它們雖然不那么悅目,卻顯然更真實可靠。不過據(jù)我的經(jīng)驗,在這類地方,轉(zhuǎn)悠的時間不能太長,不然心情變壞,是指望得住的。

我還學會了禮貌。比如賀蘭山,名字真是好聽,特別是在古典文本里。等見到它光禿禿、硬邦邦的真容時,我并沒有吃驚或失望,也沒有發(fā)脾氣,而是客客氣氣地穿過,沒忘了說聲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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