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俄克拉荷馬州

遠行譯叢:老巴塔哥尼亞快車 作者:[美] 保羅·索魯 著,陳朵思,胡洲賢 譯


俄克拉荷馬州

俄克拉荷馬州龐卡城的晨曦,是冬季之微光,低懸在暗灰如燕麥的天空之下。火車大約在芝加哥南方八百英里處,正往佩里邁進。地面平曠、荒寂。不過,雪跡(轍痕與淺洼斑斑可見,好似白鼬支離破碎的尸首)還未多到使我陷在床上。窗外的俄克拉荷馬州到底有多冷,在瞧見橢圓狀的雪白凍結池塘,以及多石的河床中央狹窄的雪道之前,我還無法想象。其他全是棕色:幾株光禿禿的棕色樹木;一小群棕色的牲畜,迷失在整個空間中,嚙咬著棕色的草皮。在蒼穹的頂端,悲涼的燕麥溶解、滑移,遺下一抹水藍寶石的彎弧。日光是一絲深紅色的裂縫,是燕麥里火紅的一瞥,穩(wěn)定地懸在地平線上方數(shù)英寸的水平處。

持續(xù)約二十分鐘(可換算成對應的英里數(shù)),地面保持絕對的空曠:不見房屋,不見人煙,少量的雪跡,僅有的是不變的棕色。這里是大地不加修飾的表面,古老而無丘陵的草原,每一綹野草都被風梳得服服帖帖的。連漫游的牛群都不見蹤影,無從推知草原的范圍究竟有多大。

此地是沙漠的花園,此地

一無修飾的平原,無涯且美麗,

英格蘭的言語無以名之——

大草原。

火車抵達佩里。佩里平房的風格承襲自馬薩諸塞州與俄亥俄州。有幾棟的屋頂上貼有涂焦油的防水紙,空調機在窗戶之間沙沙作響,而房子幾乎隱身在車道上被驕陽曬得褪色的大車后方——這兒的車子簡直和馬路一樣寬。不過,有一棟房屋高聳而雪白,有三面門廊、三面山形墻、三面傾斜的屋頂,以及新上漆的護墻板。若在科德角一英畝的綠草坪上,這棟屋子毫無出奇之處;但置于佩里,周圍是經(jīng)踐踏的石塊,如燈塔般聳立在大草原上,它似一個謎團。然而,它是個鮮明的謎團,設計得一目了然,無需任何解釋。此物武斷的鮮明是純粹美國式的,我發(fā)現(xiàn),它予人印象深刻之處,一如前晚在蓋爾斯堡匆匆一瞥的停車場(亮燈的車棚、招牌、半埋于雪地的車子),又像芝加哥那座繪有綠色棕櫚樹的游泳池。直到我察覺出這棟房屋輕微的喜感后,我才發(fā)現(xiàn)它的美麗。不過,那是一種美國式的幽默,無晦澀之處,新鮮熱辣,半帶陳腔濫調,半帶天賦縱橫,而且深深刻在人的視野里,一如我們在俄克拉荷馬州的諾曼度過的那一分鐘:大街與瓊斯街交叉口的電影院;飄揚在店面上方的國旗;五輛停泊的車;一排標榜樸實的低矮建筑;以及呈完美直線的大街,起于火車站,終于城市的外緣——也就是街尾污泥四布的深棕色大草原。

“孩子,外頭冷死了!”到達俄克拉荷馬市時,列車員如是說。他忠告我留在車里。俄克拉荷馬市其實與佩里沒什么分別,木屋、商店、倉庫的體積較大,但形狀如一。就像佩里,俄克拉荷馬市也有一種暫時、未完成的風貌——一種被扔至大草原的地方所特有的風貌。

這批西部城鎮(zhèn)的年歲并不明顯,全都是浸信會履行公共事業(yè)的村落:市民工作,祈禱,鏟平不再需要的建筑物,興建新的方形建筑,而且除了懸掛國旗外,毫不費心修飾。所以,城鎮(zhèn)一個接一個地掠過,所見的景物卻全無二致。不論到哪兒,大街幾無分別,教堂與郵局也是同樣的款式,兩層樓的建筑物位于市中心,一層樓的建筑物則位于城鎮(zhèn)邊緣。只有當我望見某棟房屋、某座谷倉,抑或由一排污黑破爛的棚屋所點綴的小道,我才憶起,這些老地方曾經(jīng)擁有或領受過浪漫的風情。

“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糟糕事嗎?”一個踏入餐車準備用早點的男人說,“四萬五千個小學生剛上了火車。”

他喃喃抱怨著,拿起充當桌墊的菜單。

我喝完咖啡,走向自己的包廂,立刻就理解了他的意思。人數(shù)倒沒有他說的那么多,也許有兩三百個女人加小孩,每個人身上都別上了名牌:里基、薩莉、特蕾西、金、凱茜。凱茜漂亮極了,她正在和也是個美人兒的瑪麗蓮閑聊,兩人都站在天使般的小女兒身邊。

“我們家的爸爸得了重感冒,”凱茜說,垂下眼睛,“我只好把他趕上床去。”

“我們家的爸爸跟平常一樣,好好地待在辦公室里?!爆旣惿徴f。

另一個女人聽到她們的交談,便用一模一樣的電視媽媽腔調說:“甜心,我們家的爸爸呢?告訴大家,我們家的爸爸在哪里?!彼男∨⑺敝桓种?,眼睛瞄向地板:“我們家的爸爸在旅行!等他回家了以后,我們要告訴他,我們也去旅行了。搭火車旅行!”

我確信,這大多不過是自我諧仿罷了。她們打扮得花枝招展,走出廚房,前往沃思堡一日游,卻還得攜兒帶女。自由的滋味甜美,但顯然還不夠:明天她們將返家,詛咒柴米油鹽,痛恨男主外女主內的刻板角色。她們的相貌如電視廣告上聰慧的家庭主婦般美好,同樣適合推銷肥皂和止汗劑。如果這兒只有十來位女士,我不會省思她們的處境。但數(shù)百位化身為家庭教師的女士,用溫柔而嘲諷的語氣談論著她們家的爸爸,這實在深刻印證出何謂天分的浪費。至少,在這個全世界數(shù)一數(shù)二的進步國家,竟然有一個團體的表現(xiàn)與其他社會成員如此不同,這似乎不甚公平。她們占據(jù)的三節(jié)車廂內沒有一個成年男人,除了我——但我只是路過而已。因此,這兒彌漫著深閨的氛圍,不只女權主義者會因此皺起眉頭,連強硬的右派人士也會心懷憐憫。這群外表明麗的女孩,至少有一半可能修過社會學,她們理當會注意到,自己與蘇丹南部的丁卡族婦女有多么相像。

我返回自己的包廂,不由得沉思著。我瞥見大草原上的油井,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看它看了三個小時,矗立塔上的黑色轉軸上下律動著,在整個俄克拉荷馬州玩著蹺蹺板,有時成群結隊,但通常只見一架孤單的裝置揮舞著機臂,立于空無之中。

過了珀塞爾,離芝加哥已有九百英里,我們脫離了冰河時期。溪床潮濕,不再為冰霜所埋;雪跡稀少——幾乎無法稱為雪,稀落地伏在密生的草叢上,有如廢紙一般。這座城市等于是由兩條街的平房、一個木材場、一間雜貨店、一面美國國旗,以及數(shù)分鐘后映入眼簾的大草原組成的。我搜尋著細節(jié),經(jīng)過一小時左右的仔細觀察,哪怕樹木或水井偶爾一現(xiàn),只要能打破這片單調都令我欣喜不已。我想象生長在這種地方是什么樣的感覺,只有前景(長廊、店面、大街)值得一瞧,其余空蕩無一物?;蛘?,只因我是個搭火車路過的陌生人,才會覺得如此?我全無下車一探的念頭。俄克拉荷馬州與得州宣揚己身的自由,高談闊論紐約客的閉塞,但這些城鎮(zhèn)的封閉已達到令人窒息的程度。它們的模樣帶著一種防御的規(guī)則,好似滋生于普遍的恐懼。規(guī)則?那兒的規(guī)則就是一圈馬車。就連方形的小屋也具備馬車的外觀——沒有車輪的馬車。停在這兒的理由無他,只不過是其他人也棲息在此。這片土地寬闊無垠,房屋卻縮成一團,與鄰居、狹窄的街道緊密相連,背部則朝向空闊無垠的大草原。

離開阿德莫爾十英里,在俄克拉荷馬州與得州的邊界,一個坐在窗邊的老人說:“吉恩·奧特里?!?/p>

為了請他解釋,我雖然沒有錯過這位牛仔,卻錯過了另一個城鎮(zhèn),只因為該鎮(zhèn)的車站太小,“孤星”號就毫不減速,呼嘯而過。

“也許他是生在那兒,”那人說,“也許是埋在那兒。”

灰綠色平原上矗立著低矮干燥的山丘,劃出了得州的邊界。冰雪不再,天氣和煦,黑鳥翩飛,一名用牽引機犁田的農夫現(xiàn)身,他所過之處,田地就刻下六道長痕??吹剿麤]戴毛線手套,我松了一口氣。季節(jié)變了,這兒是早春,二月的第一個禮拜;只要我留在火車上,過幾日就將置身夏天。飛機乘客可以隨時搭機前往不同氣候之地,然而,對于搭乘南向快車的鐵路旅人而言,最大的滿足就是一小時又一小時地瞧著氣候的更迭,觀察其間最細微的變化。到了蓋恩斯維爾,樹苗、犁田和一些個把英寸高的嫩芽映入眼簾。這兒的房子樹木環(huán)繞,閉塞感比之前看到的俄克拉荷馬村落要少。田野上有水井和風向標,以及像是果園的地方。

這兒,紅人掃開樹葉

挖掘溫暖的樹皮或冷卻的樹根,

路邊的蘋果樹落下壞脾氣的果實。

“孤星”號的方向,拿來與歷史書籍的地圖相較,便可發(fā)現(xiàn)是沿著牲畜的主要北向道,亦即奇澤姆牛車道的方向。最初,十九世紀六十年代,牲畜被驅趕過俄克拉荷馬州所謂的印第安保留區(qū),前往堪薩斯州阿比林的鐵路終點站。所有偉大的鐵路城鎮(zhèn),包括道奇城、威奇托(我們于清晨六點路過)、夏延,其繁榮都是這些牲畜之功,它們被塞上往芝加哥的火車之前,先在阿比林入欄并評級。有些牲畜在行經(jīng)格蘭德河的漫長路程時野性難馴,但全給墨西哥土法弄得服服帖帖——美國牛仔師法墨西哥牧牛人,舉凡系繩、烙鐵及諸多行話,包括“行話”這個詞本身,都一并傳承下來。奇澤姆牛車道只不過是其中一條。錫代利亞當?shù)厝祟I著牛群穿越阿肯色州與密蘇里州;而親愛的晚安牛車道則沿著佩科斯河開拓。如今,鐵軌取代了這些車道——沿路的水源曾決定了奇澤姆牛車道的行經(jīng)路徑,如今也可解火車頭的渴,依舊是兵家必爭之地。直到后來,乘客才取代了牛群,成為鐵路收入的來源。

我瞧見成群的牛、飛翔的野鴨,以及一群盤旋飛舞的黑色大鳥(也許是兀鷹),但即使在這兒,芝加哥以南將近一千英里之處,樹木依然光禿。我的跨國之旅已邁進第四天,仍不見一株青綠的樹木。我四下搜尋,只瞧見更多獵食的鳥群、風車的泵和低頭吃草的馬匹。此地雖有房屋,但一點也不像一座城鎮(zhèn)。在我看來已枯死的樹木,沿著干涸的河床,依然挺得筆直,頗像難看的衣帽架。屋頂生銹的孤立農家背后,懸著無垠的空間。而就在接近鐵軌、通常擺有帶刺鐵絲圍欄之處,我看到了預見到的景物:一根根牛的殘骨——曬白的膝關節(jié)、堆成小山的脊椎骨節(jié)、頂著空洞雙眼的破裂骷髏頭。

  1. 位于俄克拉荷馬州南部。
  1. 起于得克薩斯州圣安東尼奧,迄于堪薩斯州阿比林。
  1. 十九世紀初,美國政府強迫印第安人定居的區(qū)域。
  1. 密蘇里州中西部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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