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座結凍的城市

遠行譯叢:老巴塔哥尼亞快車 作者:[美] 保羅·索魯 著,陳朵思,胡洲賢 譯


一座結凍的城市

在南站,我的皮膚因嚴寒而細紋橫生。一些朋友出現(xiàn)了。水汽從火車下方噗噗冒出,使得他們好似從霧中逐漸成形,在云霧中留下呼吸的痕跡。我們用紙杯啜飲香檳,不停跳動來保持溫暖。我的家人也出現(xiàn)在這幅畫面里,彼此搖著手招呼。父親興奮過度,連我的名字都忘得一干二凈。但我的兩位兄弟冷靜自若,一個面帶嘲諷,另一個半瞇著眼,瞧著月臺上一位優(yōu)雅的年輕人,說:“有點同性戀氣質,保羅——注意,他上車了!”

我也上了車,向祝福我的親友揮手告別。湖岸快車緩緩駛離第十五月臺,我的情緒仍搖擺不定,覺得似乎每一個人都會馬上下車,只有我一個才會坐到終點站。

這個夸張的比喻聽起來還不錯,但我打算把它藏在心里。如果有陌生人問我要去哪兒,我會回答芝加哥。理由有一部分是迷信——旅行才開始,就把確實的目的地告訴他人,似乎不太吉利。另一方面,是不想用滑稽的地名(譬如塔帕丘拉、馬那瓜、波哥大)引起問者的恐慌,或是勾起對方的好奇心,進而展開喋喋不休的詢問。無論如何,這兒仍是家鄉(xiāng),仍是熟悉的地盤:城里高級褐石住宅那彎斜的背面,波士頓大學的尖頂散發(fā)詭異的莊嚴。越過結凍的查爾斯河,哈佛大學那白色的尖塔搖搖欲墜,仿佛象征著象牙塔的挫敗??諝馇謇涠蓛簦€承載著火車哨音穿越后灣的呼嘯聲。美國火車的哨音在苦樂參半的音調中變換著,而在沿路沉睡的居民夢里,這聲音顯得無足輕重,而且格外孤寂,像是樂理中所謂的減三度:呼——噫!呼——噫!

撒了鹽的道路上有些許車流,但無行人。天氣已冷得無處可逛。波士頓的郊區(qū)看起來空闊荒涼:人煙盡滅,家家戶戶門窗緊閉,沾泥的落雪堆在空曠的街旁,埋住了停在路邊的車輛?;疖囆薪?jīng)一家圍著磚墻、如鄉(xiāng)下房子般的電視臺,一灣結凍的野鴨池塘,一個外建有灰色假城垛的軍械庫——其軍事功能的可信度,有如貼在盒裝玉米片背面、需要用剪刀與膠水組合而成的玩具城垛。我知道這幾處郊區(qū)的名稱,也來造訪過好幾次,不過,這次前往的地方如此遙遠,每個地點對我來說都意義非凡。我好似第一次離家,且永無返鄉(xiāng)之日。

我了解到自己對這些地方極為熟悉,因而緊捉著回憶不放,遲遲不愿向距離低頭。啊,是那座橋,是那座教堂,是那片原野。離家,沒什么可怕的??墒?,隨著熟悉的景致從窗邊閃過、消逝,退為往昔的一部分,憂傷感慢慢凝聚起來。時間變得歷歷可見,景致變更,時間也隨之一同遷移。隨著火車向前飛馳,我瞥見每一秒鐘的流逝,看著火車將建筑物甩在后頭,我憂郁不已。

在弗雷明漢,我有十一個表兄弟姊妹。山邊有小屋、整齊的樹林及滿覆冰雪的走廊。這兒的雪比波士頓的干凈,人情味也濃多了。隆冬午后,孩子們縮著身子,穿著溜冰鞋,在廢棄建筑物間的結凍滑冰場上玩耍。下一刻,火車穿越了階級的界線,一整排深粉紅、黃色、白色的方形華宇映入眼簾,有幾棟還建有已被冰雪覆蓋的游泳池。湖岸快車使大街的交通為之停頓,一位警察指揮著車子向后退,他鼓起的雙頰因寒冷而蒙上臘腸的色澤,戴的手套宛如熊爪。

我還沒走遠。我大可從火車上跳下來,輕輕松松地找到回梅德福的巴士。我對本地了如指掌,但新鮮的事物仍俯拾即是:郊區(qū)雪景的獨特質感;店家平易的小名,譬如威利的店、戴維的店、安琪的店等;以及絡繹不絕的美國星條旗——飛揚在加油站、超市及數(shù)不清的庭院里。有座教堂的尖塔看似胡椒瓶,我不記得從前見過,但我也沒有搭火車來過這么遠的地方。計劃中的旅程,長得可以讓我對細節(jié)全神貫注。但國旗迷惑了我——它是愛國人士的自負吹噓,還是對外國人的警告,抑或某國定節(jié)日的裝飾品?為什么在那棟廢屋的骯臟院子里,一面可愛的小國旗仍忠貞不貳地飄揚著?綜觀來看,國旗似乎是美國人的執(zhí)念,某種我以為與原始的政治思維有關的形象崇拜。

落雪被下沉的日照映成青銅色,現(xiàn)在,我瞧見工廠內也飄著國旗,高聳的磚造煙囪上還刻著產(chǎn)品名稱,以廣為宣傳:“史耐德加工牛肉”。另一個煙囪上只寫了兩個字:“信封”。如同先前那間裝了假城垛的軍械庫,有座教堂的拱壁也是假的,鐘塔上不見吊鐘;有些房屋建有柱子,但并非用來支撐屋頂,純粹是裝飾品,一如姜餅屋耍弄的把戲。身為偽造品,它們從不稍加掩飾,反而力倡美國建筑物里慣見的俏皮。美國建筑物能將偽造品提升至合法地位,可以說在建筑風格史上記下了一筆。

在這幾座小工業(yè)城之間——當然,目前正漸行漸遠,濃密的樹林逐漸變暗,橡木的樹干漆黑而令人生畏,形狀如教堂的講壇。火車靠近斯普林菲爾德時,光裸的山丘上,夜幕低垂;覆雪的山谷里,閃爍亮光的雪堆朝黑漆漆的小河滑移,將河底沖得斑斑駁駁。打從離開波士頓,景致中總少不了水的蹤影:結凍的湖泊與池塘,岸邊浮著貝殼形狀的雪塊,半結凍的溪流,以及被暮色照映成墨色的流水。然后,夕陽西沉,從天邊滑落的亮光,鉆進太陽剛離去的洞穴。樹林間閃現(xiàn)的窗戶似乎亮了起來。道路遠方,一個戴手套的男人孤身立在加油站的油泵旁,目送火車經(jīng)過。

沒過多久,火車已經(jīng)來到斯普林菲爾德。我對此地記憶鮮明:某個冬天的夜晚,我在這一站下車,跨越康涅狄格河上的長橋,進入九十一號公路,打算搭順風車前往阿默斯特。今晚的河上也見浮冰,遠方也有一座有斜坡的暗黑樹林,風也一樣刺骨。對我而言,學生生涯的回憶總與貧苦、涉世不深脫不了關系,無趣的渴望曾像赤貧一樣,使我備嘗苦痛。我的哀傷有一部分就埋葬在這兒。但旅行是慈悲的,在我還來不及憶起更多之前,在這小鎮(zhèn)與河流將我卷入某段回憶之前,它就呼嘯而過,驅趕我進入遺忘的夜?;疖囃魍M,穿越馬薩諸塞州,轟隆聲被雪堆給掩埋了,不過,即使在如此黑暗的地方,我也認得出來。這兒并非他鄉(xiāng)晦暗不明的夜晚,異國那一無阻隔的黑暗。這兒的黑暗只能迷惑異鄉(xiāng)客的視線,其實不過是本地在這種時節(jié)的一個平常夜晚罷了。我認得這兒所有的鬼魂;這兒的黑暗屬于家鄉(xiāng)。

我仍坐在自己的臥鋪里。在南站啜飲的香檳害得我昏昏欲睡,盡管腿上擱著一本??思{的《野棕櫚》,進度卻不超過三頁。在封底頁我潦草寫道:“警察的臉像臘腸、墨黑色的流水、國旗。”其余的時間,我的臉全朝向窗外。我沒看見其他乘客——也沒用心瞧。我不知道這輛車上還有哪些人,由于心境懶洋洋的,我認定,要串門子以后有得是時間——也許今晚,也許明天到芝加哥的時候,也許往后到得州的時候,或者,干脆等到了拉丁美洲或天氣變了再說吧。索性坐下來沉浸于書香,等氣候回溫了再出去踅一圈??墒?,我發(fā)現(xiàn)??思{實在晦澀難解;好奇心終于征服了懶洋洋。

臥車的走廊上站著一個人(這班火車只有一節(jié)臥鋪車廂;它還有個名字,叫“銀蘭”),他把臉和前肘靠在窗戶上,眼睛緊盯著(如果我的猜想正確)皮茨菲爾德或是伯克希爾山:紙白的樺樹林為夜色與落雪所覆蓋,一排柵欄因半埋在雪堆,肉眼可辨;小香柏的形狀模糊有如提燈,而糖霜般的雪花擬仿著風的輪廓,條條雕琢在他鼻前的那片玻璃上。

“景色像極了西伯利亞大鐵路?!彼f。

“不像?!蔽艺f。

他皺了一下眉,繼續(xù)望向窗外。我朝車廂末端走去,不過,講話如此不客氣讓我心生不安。向后望,瞧見他仍在那兒跟黑暗對話,他年紀挺大了,而且方才的話是在表示友善啊。我假裝也望向窗外,等他伸個懶腰,向我走近的時候(為了維持身體的平衡,他的腳步有點像跳探戈;遇到暴風雨天,甲板上的人也是這樣走路的),我開口道:“老實說,西伯利亞的雪沒這兒的多?!?/p>

“隨你怎么說?!彼^續(xù)向前移動。從他低啞的聲音,我知道與他結交的機會已經(jīng)沒了。

一到奧爾巴尼,這輛火車會與紐約線連結,在此之前都沒東西可吃。因此,我走向酒吧,叫了一杯啤酒。我取出自己的煙斗,點火,貪婪地吸了一口,煙味總賦予我一股恍惚的慵懶氛圍。我深深吐出一口煙,那股煙像云一般圍繞我身側,看上去賞心悅目極了。一個剛踏進車廂、坐在對面的女孩似乎有些惱怒——嘖,一個迷失在霧中的小孩。她把三包脹得鼓鼓的零食擱在桌上,腳藏進座位底下,手交叉放在大腿上,一雙眼冷冷地凝視著四周。她的緊張讓我警覺起來。她的隔壁桌坐著一個男人,完全沉醉在馬特·赫爾姆的小說世界。他附近坐了兩個檢查鐵道的巡線工人(工具還隨身帶著),正在玩牌。一個男孩在聽短波收音機,不過,聲音全被火車更大的噪聲給淹沒了。一個身著制服的男人攪動著咖啡,他是列車員,腳邊放了一盞滿布油漬的老舊提燈。和列車員同桌的是一個肥胖的老女人(但兩人沒有交談),嘴巴舔著一根棒棒糖,表情罪惡感十足,好像害怕隨時會有人對她喊道:“住手,別吃了!”

“請別抽煙,好嗎?”

說話的是那個帶著零食和冷酷眼神的女孩。

我尋找“禁止吸煙”的牌子,但沒有找到。我說:“干擾你了嗎?”

她說:“我的眼睛被熏得難受。”

我放下煙斗,痛飲了一大口啤酒。

她說:“那玩意兒可是毒藥?!?/p>

我沒看她,反而望向她那三大包零食。我說:“聽說花生會致癌。”

她報復似的對我咧嘴一笑:“這包是南瓜子?!?/p>

我轉頭。

“這包是杏仁?!?/p>

我打算重新點燃煙斗。

“而這包是腰果?!?/p>

她的名字叫溫迪。一張橢圓形的臉上盡是純真,毫無刺探的意味。這種小家碧玉型的女孩,跟我心目中的美麗差了十萬八千里,幾乎與平庸同義,歸根結底,就是毫不吸引人。不過,也不能怪她,才二十歲,無論是誰,想要魅力十足都是很難的。她說自己還在念書,此行的目的地是俄亥俄州。她穿著一條印第安裙、一雙伐木工的靴子,皮夾克的重量壓得她有些駝背。

“溫迪,你念什么?”

“東方哲學。最近我一頭栽入禪宗?!?/p>

噢,耶穌基督!她還是滔滔不絕。她正在研究“洞”,或者是“整體”——總之,我一點也聽不懂。她說,自己學得還不算多,她的老師糟透了,但她認為,一旦到了日本或緬甸,自己一定會有更多的領悟。接下來幾年,她都會待在俄亥俄州。佛教的奇妙之處,她說,就在于它包含了你生活的一切,打個比方,你的所作所為是佛教,全世界的大小事也都是佛教。

“不包括政治,”我說,“政治不是佛教,政治只是欺瞞。”

“大家都這么說,但他們都錯啦。我一直在研究馬克思,馬克思正是佛教的一種?!?/p>

她在開玩笑嗎?我說:“馬克思跟佛教的關系,就跟這杯啤酒和佛教的關系一樣遠。不管了,話說回來,我想我們在討論政治。政治和思想完全是兩碼事,政治是自私的、偏狹的、缺乏誠信的,到處是半真半假的話和偷雞摸狗的行徑。也許有些篤信佛教的政治家可以促成改變,可是緬甸,那兒——”

“吃點吧,”她說,指著那幾袋堅果零食,“我是一個生食又不喝牛奶的素食主義者。你說政治是錯誤連篇,也許你說得對。我認為大家的所作所為都是錯誤連篇——對,對,徹頭徹尾地錯了。大家吃垃圾,消耗垃圾。你瞧瞧他們!”胖女士仍舔著她那根棒棒糖,也許是另一根棒棒糖了?!八麄冊谧晕覛?,自己卻完全不知道。抽那么多煙,會把自己逼上死路的。瞧瞧車廂里有多少煙霧!”

我說:“有些可是我的份?!?/p>

“熏得我的眼睛好難受?!?/p>

“你說你不喝牛奶?!蔽艺f。

“沒錯?!?/p>

“奶酪呢?奶酪不錯啊。再說,你總需要一些鈣質吧。”

“我的鈣質靠腰果就夠了。”她說。這是真的嗎?“總之,牛奶總是讓我鼻涕直流。牛奶就是全世界最大的鼻涕制造源?!?/p>

“從沒聽說過?!?/p>

“從前,我一天就會用掉一盒舒潔?!?/p>

“一盒?挺多的嘛?!?/p>

“全是牛奶的錯,牛奶制造鼻涕。”她說,“你絕不會相信,我的鼻涕過去流得有多兇?!?/p>

“流鼻涕是因為這個嗎?因為牛奶?”

“沒錯!”她喊道。

我懷疑她這話的真實性。喝牛奶的人會流鼻涕。兒童喝牛奶,所以兒童會流鼻涕,兒童也確實會流鼻涕,但我仍認為她的說法值得商榷。任何人都會流鼻涕——顯然,她是唯一的例外。

“奶制品也會引發(fā)頭痛?!?/p>

“你應該說,奶制品會引發(fā)你的頭痛?!?/p>

“沒錯。比如那天晚上,我姐姐知道我吃素,就為我做了茄子炒干酪。她不知道我是一個生食又不喝牛奶的素食主義者。我看著那道菜,一發(fā)現(xiàn)是煮過的,上面還加了奶酪,我就知道自己快受不了了??墒?,她花了一整天的心血,我能拒絕嗎?好玩的是,我還挺喜歡這道菜的味道。老天,接下來我就病了!鼻涕也流了起來?!?/p>

我告訴她,甘地在自傳里提到,吃肉會使人肉欲強烈。然而,甘地本人在十三歲時就結婚了——補充一下,他也是吃素的。反觀大多數(shù)的美國小孩,十三歲還在少年棒球聯(lián)盟里廝混,不是嬉戲玩耍,就是全心想著如何才能投出漂亮的曲球。

“不過,甘地不算是真正結婚,”溫迪說,“那只是印度的古禮罷了?!?/p>

“他在七歲訂婚,婚姻名實相副,兩人都還只有十三歲的時候,他就和她上床了——呃,我不太確定該不該用這種詞來形容甘地的性生活。”

溫迪沉思著,我決定再接再厲。我問,自從她成為生食素食主義者后,是否發(fā)現(xiàn)自己的性欲下滑。

“過去我常失眠,”她開始描述,“還生病——嗯,該說生了非常嚴重的病,我也承認自己常發(fā)脾氣。我覺得,吃肉確實會使人充滿敵意?!?/p>

“那性方面的欲望呢?欲望、肉欲——我不太確定該怎么說。”

“你指的是性嗎?性不應該是粗暴的,理當溫柔又美好,平平靜靜的?!?/p>

也許因為你是素食主義者吧,我想。她還是用大學生賣弄學問的口吻,呆板地繼續(xù)說著。

“我現(xiàn)在更了解自己的身體了……我越來越了解我身體的每一部分……嘿,只要血糖有一點變動,我就可以感覺到。吃了東西后,我能夠察覺自己的血糖在上升還是下降?!?/p>

我問她是否生過重病。她答道絕對沒有。那小病呢?

她的答案真是不可思議:“細菌那套是不能信的?!?/p>

妙極了。我說:“你是說,你不相信細菌存在嗎?它們只不過是顯微鏡下的幻覺?灰塵、污垢之類的東西?”

“我不覺得細菌會導致生病。細菌不過是生命體——無害人畜的小小生命體?!?/p>

“一如蟑螂與跳蚤,”我說,“友善甜蜜的小家伙,對嗎?”

“細菌不會讓人生病,”她堅持己見,“食物才會。吃了不好的食物,會削弱你的器官,人也就病了。讓人生病的是自己的器官,像是心臟啊、腸子等?!?/p>

“那讓器官生病的又是什么?”

“不好的食物,它讓器官衰弱不堪。如果你只選好的食物吃,像我一樣,”她說,手指向南瓜子,“你就不會生病。我就從來沒生過病。至于流鼻涕及喉嚨痛,我不當那是生病?!?/p>

“你不當那是生???”

“一點也不,那是因為我吃了不好的東西。我向來只吃好的東西?!?/p>

我決意不再和她胡攪蠻纏,討論所謂的生病究竟是流鼻涕,還是癌癥或淋巴腺疾病。讓我們實事求是一點吧,我想著。今天她要吃什么過活呢?

“就這些。南瓜子、腰果、杏仁。一根香蕉、一個蘋果、幾粒葡萄干。一條全麥面包,烤過的。不烤的話,吃了就會流鼻涕?!?/p>

“你似乎在跟美食家宣戰(zhàn)。”

“我知道自己的觀點是激進的。”她說。

“我不認為這樣叫激進,”我說,“這是自鳴得意——自命非凡,或者可以說是自我中心主義。有趣的是,一方面驕矜得意、自我中心,一方面又死命掛念著健康和單純,這種人可是會變成法西斯主義者的。我的食物,我的腸子,我自己——根本是右翼分子的口吻。接下來,你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在高聲提倡種族純粹主義?!?/p>

“好吧,”出人意料,她爽快地承認,“我承認自己有些觀點很保守。那又怎樣?”

“首先我要說,除了你的腸胃,外面的世界是很大的,像中東、巴拿馬運河。在伊朗,政治犯的腳指甲會被拔下來;在印度,家家戶戶餓得沒飯吃?!?/p>

我的長篇大論顯然效果不彰,反倒把她的注意力移到家庭這個主題上——也許是因為我提到挨餓的印度人。她討厭自己的家人,她說。她也講不出個所以然來——反正就是討厭他們。

我說:“你對家庭有什么看法?”

“一部旅行車、媽媽、爸爸和四五個啃漢堡的孩子。真是糟透了!他們無所不在——滿街都是,駕著車跑來跑去。”

“你認為,家庭破壞了景致?”

她說:“嗯,沒錯?!?/p>

她在俄亥俄州的學院已經(jīng)就讀三年,這段時間內,從沒修過文學課程。更好玩的是,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搭火車。她說她喜歡火車,但沒有多加解釋。

我很好奇她的志向是什么。

“我想會走跟食物有關的路子。教導大家食物的知識,比如該吃什么。告訴大家,人為什么會生病?!彼f話的口吻,活脫是蘇聯(lián)人民委員再世,但下一秒鐘,她又夢幻般地傾訴,“有時候,我望著一片奶酪,知道它嘗起來棒極了,知道我會喜歡的。可是我也知道,一旦真的咽下肚,隔天的感覺會有多么糟?!?/p>

我說:“每當我看到一大瓶香檳、兔肉餡餅加上一大碟奶油泡芙,也會有相同的感覺。”

當時,我倒沒有認真想過,溫迪的腦袋是不是有問題。后來回想這段談話,覺得她確實很怪,好奇心也少得出奇。我漫不經(jīng)心地提起自己在上緬甸與非洲待過。我描述了利奧波德·布盧姆熱愛腎臟內“淡淡的尿味”,他還把該器官拿來當早餐。我露了幾手淵博的知識,譬如佛教、住在卡拉哈里沙漠的布須曼人的飲食習慣、甘地的早期婚姻生活,等等。我這個人挺有趣的,不是嗎?然而,從頭到尾,她沒問過我一個問題。她從不好奇我做哪行、從哪里來、要往哪里去。只要我的發(fā)問一結束,她就開始滔滔不絕地長篇獨白,用微顫的甜蜜聲音,吐出樂天的斷章取義,兩條腿一滑開,就馬上盤回蓮坐姿勢。她整個人,可以和全然的自以為是與急切的自我推銷畫上等號,她錯把自我中心主義當成佛教來修行了。我欣賞美國大學生的坦白直率,但她確實令我想起許多我認識的難以教導的人。

話題又轉到食物上,也許是因為天色漸晚,我自己又饑腸轆轆。幸好奧爾巴尼已經(jīng)到了,我起身告退,立刻沖向剛連上本干線的餐車。接下來的路程極具歷史意義:火車在奧爾巴尼和斯克內克塔迪之間已經(jīng)奔馳了一百五十年之久,起點為全美最古老的莫霍克暨哈德遜鐵路,再遠些的路段則沿著伊利運河行駛。這條鐵路害得運河與水路生意蕭條,而其效率也飽受敵手的抨擊。但事實擺在眼前:十九世紀五十年代,經(jīng)由水路從紐約前往芝加哥,要花上十四天半,搭火車卻只需六天半。

披著毛巾的美鐵侍者立刻上菜。我點了一客牛排三明治,狠狠撒上一大把塔巴斯哥辣醬,借以報復溫迪及她對生紫花苜蓿的偏好。正當我大嚼之際,一個名叫霍勒斯·奇克的銷售經(jīng)理(銷售商品為制作駕照的器材)進來坐下,點了份漢堡。他也是一個絮叨不休的獨白演員,所幸演講內容不具殺傷力。每當他想要強調某個論點,從他前排牙齒的漏洞就會響起哨聲。他一邊猛嚼食物,一邊滔滔不絕地瞎扯個沒完。

“所有的班機都客滿了——噗噫,所以我只好搭火車。以前可從沒坐過火車,簡單得很——噗噫。等凌晨三點,咱們抵達羅徹斯特,我會叫部出租車。假如我敢在凌晨三點從車站打電話回家,我老婆鐵定氣瘋了。下回我要帶孩子們一塊兒去,把他們丟在那兒——噗噫,讓他們跑一跑。這兒怪熱的,我喜歡冷一些,十八度左右。我老婆討厭冷天氣。我熱得睡不著,走到窗戶邊——噗噫,把窗戶打開,她就朝我吼。這女人猛地就醒了,然后——噗噫,向我尖叫起來!女人大都這樣,她們喜歡的溫度總比男人高四度——噗噫,天知道是為什么!身體的關系吧,身體不同,體溫的調節(jié)也不同。搭火車比自己開車好嗎?一點也沒錯!開車!哈,八小時,十四杯咖啡——噗噫。雖然是漢堡,咦,我吃到煙灰了。喂,小弟!”

外邊一片冰天雪地,盞盞街燈照亮了各自的崗位以及前方的一堆雪,除此之外,不見他物。午夜時分,我從自己的包廂往外望,看到山丘上有一棟白房子,每扇窗旁都點了一盞燈,明亮的窗戶似乎讓房子看起來更大,同時也泄漏出它的空蕩。

凌晨兩點,火車經(jīng)過敘拉古。當時我已入睡,否則恐怕會被記憶的手給攫住??墒怯迷绮蜁r,我在美鐵路線表上瞧見這個地名,敘拉古無情的豪雨、在“橘子”酒吧與當時還是流浪漢的詩人德爾莫爾·施瓦茨偶遇、聽聞肯尼迪被刺殺的那間教室(那是和平隊訓練營的教室,當時我正在研習齊切瓦語),不禁一一涌上心田。我更紛擾地憶起一位女人類學者。她對我的熱情無動于衷,之后(當然,并非為此之故)慘遭意外身亡:她的車在西部被一棵大樹壓倒,她與她的情人(一名與她有薩福情愫的女健身教練)一起魂歸離恨天。

布法羅和伊利港也被我們拋在后頭了,這也不壞。但我完全不知道現(xiàn)在身在何處。我在自己的包廂醒來時,氣溫高得使我的嘴唇龜裂,指尖也疑似脫皮。車廂與車廂之間極冷,形成了一幕濃厚的水汽,餐車的窗戶也結了一層霜。我刮掉白霜,只瞧得見一片藍灰色的霧,泛出模糊的熒光,遮蔽了整幅景致。

火車就在這片迷霧中停下來,幾分鐘內什么也瞧不見。然后,一株陰暗的殘干逐漸在霧中成形,它淌出一道橘紅色的涓流,繼而擴大成一攤水洼,包圍并渲染著這株殘干,仿佛滲進灰色繃帶的傷口。然后,整株殘干閃閃發(fā)亮,樹后一叢青草,林子緊接著也燃成了一片紅。沒多久,晨曦如紅寶石般的火焰在田野上跳動。等到景致呈現(xiàn)出清朗——殘干、樹木、雪堆,火車重新啟動。

“俄亥俄州到了。”隔壁桌的女士說。

她的丈夫穿著一件松松垮垮的黃色襯衫,顯得有點不自在,說:“看起來不太像俄亥俄州?!?/p>

我懂他的意思。

侍者說:“沒錯,這兒是俄亥俄州??死蛱m馬上就要到了。俄亥俄州的克利夫蘭?!?/p>

鐵軌旁有一大片凍結的枝丫,白楊木上結了一層霜,好似一艘航行在雪海中的幽靈船。榆樹和山毛櫸利落地凝脹成一群蕾絲翻飛的冰霜幽靈。臨風的平坦雪地上,一縷縷發(fā)絲般的棕色枯草,被埋到僅露出頂端。所以,即使是披覆白雪的俄亥俄州,也可以成為夢土。

被陽光點亮的車廂空曠許多。我沒瞧見奇克先生,也沒聽到他的噗噫聲;素食主義者溫迪也不見蹤影。似乎我所熟悉的一切景物都已消逝無蹤(其實我離家還不算遠)。我從未真心喜歡過他們任何一個,現(xiàn)在卻想念起他們來了?;疖嚿先悄吧拿婵住?/p>

我拿出自己的書來看,昨晚就是讀著它入睡的:不變的《野棕櫚》,不變的晦澀難解。催我入眠的是哪一段?也許是這句,或者該說是這冗長、纏結的句子的最后一段:“……它是愛情的陵墓;它是死尸的腐臭靈柩臺,四周籠罩著不朽者那無嗅無覺的身影,無知覺地索求著古老的死肉?!?/p>

我不確定??思{意指為何,然而,用來形容我一大早在俄亥俄州吃的香腸,似乎再恰當不過了。早餐的其他東西都很可口,包括炒蛋、火腿、葡萄柚、咖啡。多年前我就注意到,火車準確地表現(xiàn)出一國的文化:骯臟落后的國家有骯臟落后的火車;自信、有效率的國家,亦可從奔馳于鐵軌的各色火車看出端倪,譬如日本。印度有希望,因為人民普遍認為,火車比部分印度人駕駛的牛車更加重要。我還發(fā)現(xiàn),觀察餐車更可以一葉知秋(假如沒有餐車,這個國家顯然已在標準之下):馬來西亞火車的面攤子、西伯利亞大鐵路的羅宋湯及惡劣的服務質量、“飛翔的蘇格蘭人”號的鯡魚干。此刻,在美鐵的湖岸快車上,我研究著早餐的菜單,發(fā)現(xiàn)竟然可以點“血腥瑪麗”或“螺絲起子”?!靶殉烤啤?,菜單上如是說,注入我血管內的伏特加也應和著。早上這個時候可以點一杯烈酒,全世界沒有別的火車敢這么做,美鐵嘗試新點子可以說是不遺余力。我的酒杯附近有一本美鐵手冊,上面寫道:接下來一百三十三英里的鐵軌全是筆直的——連一個轉彎也沒有。因此,我順當?shù)爻赂?思{那足可讓脛部擦破皮的句子,而不用擔心火車的急轉彎會讓我的筆滑落。

等到上午十點左右,原先所見車廂間的水汽已經(jīng)凝結。每道狹小的走廊上煙霧彌漫,宛如天寒地凍,上面還覆蓋著片片紋路復雜的白霜、凝固的冰泡,以及從橡皮封套的裂縫新噴出來的水汽。這兒的雪與冰,真美!外面的景致也一樣動人;但麻煩也就在這里。十一點已經(jīng)過了,我們卻還沒抵達克利夫蘭??死蛱m到哪兒去了?我并非唯一感到疑惑的人,各車廂的乘客不停地詢問列車員:“嗨,克利夫蘭呢?你不是說我們現(xiàn)在應該到了嗎?到底怎么回事?”也許,克利夫蘭就在窗外,掩埋在那片雪地里。

我那節(jié)車廂的列車員靠在一面結霜的窗子前。我想問他克利夫蘭怎么了,還沒開口,他就說道:“我的扳道工不知道上哪兒去了?!?/p>

“有什么不對勁嗎?”

“沒什么,只不過每次經(jīng)過這兒,他都會向我丟雪球。”

“喔,對了,克利夫蘭在哪兒?”

“還有一段路。你難道不知道火車已經(jīng)遲了四小時?伊利那兒的轉轍器結了冰,拖遲了咱們的腳步?!?/p>

“我必須在四點半到芝加哥換乘另一班火車?!?/p>

“別做夢了。”

“真是棒極了。”我說,準備舉步離去。

“別擔心。一到埃爾克哈特,我會打通電報。等咱們抵達芝加哥,就把責任統(tǒng)統(tǒng)推到美鐵身上。他們會讓你們住在假日酒店,你們會被安置得妥妥當當?shù)?。?/p>

“可是我到不了得州了?!?/p>

“先生,這點事就交給我來煩心吧?!彼隽伺雒遍埽耙娺^雪下成這樣子嗎?老天爺,太恐怖了?!彼窒虼巴鈴埻谎郏瑖@了口氣:“沒法想象咱們的扳道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也許被凍傷了。”

還有好幾個小時才到得了克利夫蘭。一如大多數(shù)的脫班現(xiàn)場,時間的緩慢流逝反而釀造出一種反高潮。我自覺已花了夠多的心思在這整件事上,如今,雪只會讓我心煩,房屋則令我沮喪——不過是小平房嘛,不比停在旁邊的車子大多少。克利夫蘭在上周暴風雪的侵襲下已慘遭蹂躪,求生技巧的相關新聞不停地在家家戶戶播送(告訴你關于睡袋、如何保持體溫、如何在緊急狀況下維持室溫、如何使用斯特諾烹食等新知——你忍不住會想,歡迎來北極探險者世界)。整座城在雪堆下凍成了冰城,這時最大的笑話是,《克利夫蘭坦誠者》居然還做了篇冗長的特寫,報道俄國的除雪工作如何效率不彰,借此來激勵人心。俄國人!標題是“莫斯科除雪寶座蒙塵”,下行是莫斯科的當?shù)貢r間,然后,報道開始:“這座城市曾輝煌一時的除雪技術,今年冬天由于官僚作風和出其不意的大雪雙重因素,已遭到嚴峻的挑戰(zhàn)。”這篇報道繼續(xù)以幸災樂禍的語氣說道:“問題顯然不在于缺少特殊裝備……今年冬天,居民尖銳地批評街道的悲慘情況……對于數(shù)周后仍處于冰封的街道而言,十二月的大雪與停車規(guī)范不當無法成為恰當?shù)慕杩?。?/p>

這是美國中西部典型的沾沾自喜。想在俄亥俄州吹牛,你就非得提到俄國人不可。講西伯利亞更好,事實上,冬天的俄亥俄州與西伯利亞極其相似。我翻看著克利夫蘭的報紙,把整份《克利夫蘭坦誠者》全給讀了一遍?;疖囋诳死蛱m已經(jīng)滯留兩小時左右,我詢問列車員原因何在,他回答是雪的緣故,鐵軌因冰雪的侵襲而變形了。

“今年冬天實在夠糟的了?!?/p>

我告訴他,西伯利亞的鐵路向來準時到站,但講這種話真是無聊。無論何日何時,我都寧愿舍伊爾庫茨克而就克利夫蘭——即使克利夫蘭顯然更加嚴寒。

我前往休閑車廂,叫了杯醒晨酒,繼續(xù)閱讀《野棕櫚》。我又喝了杯醒晨酒,再一杯。打算喝第四杯,點了酒,但決定這次要慢慢品嘗。這種醒晨酒再多喝個幾杯,我整個人就要倒在桌子上了。

“你在讀什么?”

講話的是位五十多歲、豐滿、雀斑臉的女士,她正在啜飲一罐無糖湯力水。

我把封面翻給她看。

她說:“聽說過,好看嗎?”

“有些片段還不錯?!彪S即我笑了,但與??思{沒有任何關系。有一回,也在美鐵上,就離這兒不遠,雖然我讀的書引起大伙兒側目,卻沒有人敢向我詢問。那是驚悚小說家H. P.洛夫克拉夫特的傳記,書名是《洛夫克拉夫特》,同行乘客一定深信,整整兩天,我都在埋首研究一本描述性技巧的書籍。

她自稱來自弗拉格斯塔夫,接著問道:“你的老家在哪兒?”

“波士頓?!?/p>

“真的?”她很感興趣地說,“你能不能說個詞給我聽?說G-o-d(上帝)。”

“God?!?/p>

她開心地拍手。雖然身形豐滿,她的個頭卻小得很,有一張扁平的大臉。她的牙齒參差不齊,全都傾斜,好似經(jīng)過了排序。我茫然不解為什么說出這個詞能逗她開心。

“Gawd。”她說,模仿著我的腔調。

“你怎么說?”

“我說Gahd。”

“我相信上帝聽得懂任何人的口音?!?/p>

“我喜歡聽你說這個詞。一周前我也搭過火車,往東跑的。結果大雪害得火車誤了點,但挺棒的,我們被安置在假日酒店!”

“我希望他們別對我們這么做?!?/p>

“別這么說?!?/p>

“我對于假日酒店并沒有任何不滿,”我說,“只是我還有別的火車要趕?!?/p>

“每個人都有。我敢打賭我走得比你遠——弗拉格斯塔夫,記得嗎?”她又啜了一口湯力水,說,“結果,花了我們好幾天的時間——好幾天啊,才從芝加哥抵達紐約。到處都是雪。車上有一個男孩,從波士頓來的,他就坐在我旁邊?!彼⑿Α环N沉靜而不懷好意的笑容,“我們睡在一塊兒。”

“很幸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完全不是那回事。他睡在他那一邊,我睡在我這一邊。可是,”她語氣轉為虔誠,“我們睡在一起,多么美妙的一刻啊。我沒喝酒,但他喝了兩人份的。我告訴過你他才二十七歲嗎?波士頓人。整個晚上他一直對我說:‘Gawd,你真美麗?!俏?,不知道吻了多少次?!瓽awd,你真美麗?!?/p>

“待在假日酒店時?”

“火車上,在某天晚上,”她說,“在坐席車廂。這件事對我非常、非常重要?!?/p>

我說這聽起來是很甜蜜的經(jīng)歷,并試著想象,一名喝醉酒的青年撫弄著這位豐滿的雀斑臉女士,而且當時坐席車廂里鼾聲不斷(一如往常,散發(fā)出舊襪子和腐壞三明治的氣味)。

“不只甜蜜,還很重要。當時的我就是需要這個,所以我才會去東部的。”

“為了和這位小伙子相遇?”

“不,不,”她惱火地說,“我媽媽去世了?!?/p>

“我很遺憾?!?/p>

“我在弗拉格斯塔夫聽到這個消息,馬上跑去趕火車。然后,就在芝加哥給絆住了——如果說假日酒店是被絆住了的話!差不多在抵達托萊多的時候,我遇到了杰克——就在這兒,呃,這兒是托萊多嗎?”她向窗外望去,“‘Gawd,你真美麗’,他的話確實使我精神一振,來得正是時候?!?/p>

“請節(jié)哀。為了一場葬禮回家,一定很不好受?!?/p>

“兩場葬禮?!彼f。

“啊?”

“我爸爸也去世了?!?/p>

“最近的事?”

“星期二?!?/p>

今天是星期六。

“God?!蔽艺f。

她微笑:“我喜歡聽你這樣說。”

“我的意思是,令尊發(fā)生這種事真可怕。”

“對我的打擊是挺大的。我以為回家是為了參加媽媽的葬禮,結果卻發(fā)現(xiàn)兩個人都死了。我爸說過:‘蜜糖,你應該常回家?!艺f我會的。弗拉格斯塔夫很遠,但在那兒我有自己的公寓,收入也還不錯。然后,他就這樣去世了。”

“悲傷的旅行?!?/p>

“我還必須再回來一趟。那些人沒辦法讓我爸媽下葬,我還必須回來辦葬禮。”

“我還以為葬禮已經(jīng)舉行了?!?/p>

她猛地望向我?!霸诩~約市沒辦法埋人?!?/p>

我請她重復這個奇怪的句子。她照做了,語調絲毫未變。

“God?!蔽艺f

“你聽起來好像杰克?!彼⑿?,露出跟愛斯基摩老祖母一樣的奇特牙齒。

“為什么在紐約市沒辦法埋人?”

“地太硬了,全凍成冰塊,他們挖不開……”

一九七八年的寒冬,我想著,地面凍得沒辦法埋人,太平間里棺材堆至屋椽,此時,我卻決定乘火車前往拉丁美洲陽光最明媚的地帶……

弗拉格斯塔夫的女士起身離開,但接下來的八九個小時,我在休閑車廂、坐席車廂及餐車上,聽到她不斷用單調、如干玉米餅的聲音緩慢地重述:“……因為,在紐約市沒辦法埋人?!?/p>

當她瞥見我(有兩次),她就喊一聲“Gawd!”并笑了起來。

凍結的轉轍器、扭曲的車軌、大雪:時間越拖越遲,我的列車員堅稱我不可能及時趕上,或轉車前往沃思堡。“完全沒轍啦。”抵達印第安納站時他如是說,手里還握著一個雪球。新的麻煩卻在此時冒出來。有一個輪子過熱,而且(我想我講得沒錯)保險絲也爆了;火車尾端就淌著一長條凍結的汽油污痕。為了預防爆炸,時速減緩到十五英里;在有機會把那節(jié)備受折騰的車廂拆離湖岸快車之前,我們就一直以這種蝸速爬行著。終于,在埃爾克哈特,火車擺脫了這節(jié)損壞的車廂,但工程所花的時間出乎意料的久。

停車時,“銀蘭”臥車上一片寧靜,只有列車員疑神疑鬼個沒完,說蒸汽結凍,會影響到剎車。他傲慢地拿著長掃帚,前前后后忙來忙去,告訴我這份工作比他先前的要好多了。他曾在某家電子公司坐辦公桌:“但我寧可跟多一點的人打交道?!?/p>

“你的問題就在于,”看到列車員變得坐立難安,檢票員說,“還沒冒汗,眉頭就皺起來了?!?/p>

“也許吧?!绷熊噯T把掃帚重重敲在車門邊凝結的冰層上。

“至少不會像上一趟旅行那么糟,那次簡直凍慘了?!?/p>

列車員說:“我必須為我的乘客們著想?!?/p>

我的乘客們?!般y蘭”上只剩下三名乘客了,邦斯夫婦與我。邦斯先生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他母親的祖先曾搭乘“五月花”號渡海來新大陸。邦斯先生戴著一頂附有御寒耳罩的帽子,身上兩件毛衣用拉鏈鎖得緊緊的。他喜歡聊他的家人與科德角。邦斯太太說,俄亥俄州比科德角丑太多了。邦斯先生的血緣中還包括胡格諾派。從某方面來說,老邦斯的出身相當奇特。典型的美國人總愛吹噓自己移民赴美的祖先有多貧困,邦斯先生的祖先卻打從一開始就顯赫輝煌。我擠出最大的耐心,努力聆聽著。我想,也許邦斯就是第一天我冒犯到的那位先生。(“景色像極了西伯利亞大鐵路?!薄安幌瘛!保┐撕?,我就對邦斯夫婦敬而遠之。

湖岸快車仍滯留在埃爾克哈特,籠罩著一片愁云慘霧,因為如今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會錯過接下來芝加哥的聯(lián)運車。一大群女孩要前往新奧爾良,參加四旬齋前一日的慶宴。好幾對老夫婦必須趕搭舊金山的游船,他們憂心忡忡。一個年輕的堪薩斯人說,他老婆會以為他拋棄她了。一對黑人夫婦輕聲細語,我聽到那黑女郎說:“唉,真討厭?!币晃凰难S女孩看著她的表說:“照理說,我們現(xiàn)在應該在宴會上了。”

雙親甫亡的弗拉格斯塔夫女士,揮散了愁云慘霧,讓大伙兒的心境歡樂起來,最后簡直像在期待慶典一樣。她向大家解釋,自己十天前也搭火車往東跑,發(fā)生了同樣的事——誤點、大雪、錯過轉車。不過,美鐵會把每個人安置在芝加哥的假日酒店里,給大家四美元的出租車費、餐券,以及一通免費電話。而這回美鐵,她說,一定會循例照辦。

這一消息傳遍了整列火車,然后,似乎在印證美鐵的誠心善意,餐車宣布招待大家免費的餐點:濃湯、炸雞與香草冰激凌,證實了那位不復哀悼的弗拉格斯塔夫女士所言不虛,現(xiàn)在她正嚷著:“我們就等著到芝加哥吧!”

別處,有些乘客已經(jīng)在花用尚未領到的四美元出租車費。

“好了,拉爾夫,”一名頭發(fā)油膩膩的男孩向酒保說,并放下一美元,“讓大伙兒大醉一場吧!”

“我們坐在這兒已經(jīng)八小時了,”三個年輕人中最吵的一個說,“早就醉得不能再醉了?!?/p>

“我的上班時間過了。”名叫拉爾夫的酒保說,但還是順從地動手把冰塊加到塑料杯里。

其他的聲音此起彼落。

聽聽這個:“千萬別在春天回家鄉(xiāng),到處都不一樣?!?/p>

還有這個:“耶穌基督”(停頓)“是黑人,就跟埃塞俄比亞人一個樣。白人的輪廓,有色的臉孔,”(停頓)“一般人的說法全是狗屁。”

又來了:“……因為,在紐約市沒辦法埋人?!?/p>

他們每一個都不例外,快樂得驚人。他們因車次誤點而開心,為大雪而愉快(又開始下起來了)。弗拉格斯塔夫女士保證大伙兒將在假日酒店寄住一晚(或兩晚),這也令他們歡喜不已。對于眾人的喜悅我無法感同身受,更無法對任何一人心懷善意。等到我發(fā)現(xiàn)即將被拆離的那節(jié)車廂正巧位于“銀蘭”與這幫烏合之眾之間時,我告訴列車員本人要睡覺去了?!暗搅酥ゼ痈缭俳行盐?。”

“九點以前可能到不了?!?/p>

“棒極了?!蔽艺f,隨即陷入沉睡,那本《野棕櫚》就擱在臉上。

列車員在八點五十分叫醒了我。“芝加哥到了!”我跳起來,一把抓起手提箱沖上月臺?;疖嚨撞棵俺鲆徊úㄕ羝刮业膩砼R染上老電影神秘而光彩的氛圍。眼鏡上結了冰針,我?guī)缀鯚o法視物。

弗拉格斯塔夫女士簡直神準。我領到了四美元、假日酒店空房以及三張餐券。每位錯過轉車的乘客都得到了相同的待遇,包括邦斯夫婦、休閑車廂的醉漢、年輕的堪薩斯人、四旬齋女孩們、在坐席車廂的廉價座位睡掉整趟旅行的窮白人、前往舊金山的老人團、弗拉格斯塔夫女士。美鐵員工出來接待,領我們上路。

“旅館見!”一位女士叫道,她的行李只有兩個購物袋。

她無法相信自己的好運。

一個鄉(xiāng)巴佬說:“這可要花上美鐵好一筆錢。”

驟雪、中途旅館、芝加哥——似乎不像真的。假日酒店里別的客人更加深了這種不真實感。一群黑人身著刺眼的制服、鮮綠色的喇叭褲、有帽檐的白帽,并佩著金穗。有的穿紅色制服,有的穿佩有勛章的白色制服,有的穿米黃色制服,上有銀穗披散在肩章周圍。我猜測著,是哪兒的樂團,還是一群熱愛波普藝術的警察?都不是。這群男人(他們的妻子沒穿制服)是鹿角忠實愛好會的成員,肩膀上的勛章還以小字印出會名。這群男人學鹿一樣行禮、握手,穿著白鹿角鞋繞著大廳游行,看到我們這群被暴風雨刮來的人,似乎有少許不耐煩。但還算相安無事。美鐵乘客感興趣的是去跳迪斯科及休息室的享樂,而鹿角會成員(有些人還佩劍)則站著向彼此致敬——我想,站著是怕坐下來會破壞褲子的皺褶吧。

游泳池被幻光燈照得通明,其上覆蓋著厚雪。外墻上畫有綠色的棕櫚樹,在雪堆中好似生了根。整座城市全結了凍,河流里夾著雪塊。上周的舊雪被掃在路邊,街道上飄著新落的雪,伴隨新雪而下的,是帶霰的暴風雨,細小連續(xù)的顆粒使駕車險象環(huán)生。我房內的《基甸圣經(jīng)》在《歷代志》下卷第二十五章處攤開。這兒有給我的信息嗎?“不可因子殺父,也不可因父殺子,各人要為本身的罪而死?!卑㈤T,我想。合起《圣經(jīng)》,我打開??思{。

純屬巧合,??思{也給了我信息?!叭缃裰ゼ痈缫咽嵌?,”我讀著,“……霓虹燈里消逝的歲月,已亡于牲畜與木材富商的妻女那外圍皮草、花瓣般的臉龐上,自歐返回的政治人物的情婦亦是……倫敦經(jīng)紀人的兒輩與內地國家的拐杖爵士……”他繼續(xù)嘲弄他們的階級,并描述這些人如何向南遷,躲避芝加哥的大雪。他們“這個種族的成員缺乏探險天分,以筆記簿、照相機和盥洗用具全副武裝,決心將這一季基督教節(jié)日的假期全花在黑暗、刺骨的蠻荒叢林”。

我不確定自己的探險天分如何,我既沒有照相機,也沒帶盥洗用具,但于冬天的芝加哥待在假日酒店二十四小時使我深信,不管蠻荒叢林有多黑暗、刺骨,還是越早抵達那兒越好。

  1. 位于墨西哥東南端,距危地馬拉邊界有十五公里。
  1. 尼加拉瓜首都。
  1. 哥倫比亞首都。
  1. 威廉·福克納(1897—1962 ),美國南方代表性小說家,著有《喧嘩與騷動》《我彌留之際》等。
  1. 紐約州首府。
  1. 美國偵探小說家唐納德·漢密爾頓筆下的人物。
  1. 兩個詞發(fā)音相同。
  1. 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所著《尤利西斯》的主人公。
  1. 德爾莫爾·施瓦茨(1913—1966 ),美國詩人、短篇小說家、文學評論家。
  1. 班圖語系的旁支,馬拉維共和國的官方語言之一。
  1. 此詞源自公元前六百年左右的希臘女同性戀詩人薩福。
  1. 位于印第安納州北部。
  1. 品牌名稱,為內放可燃氫氧化合膠凍的罐子,以方便戶外生火。
  1. 位于俄羅斯貝加爾湖西北面。
  1. H. P.洛夫克拉夫特(1890—1973 ),美國驚悚小說家,著有《克蘇魯神話》《查爾斯·沃德案件》等。
  1. 字面意思為“做愛技術”。
  1. 位于亞利桑那州。
  1. 位于得克薩斯州北部。
  1. 位于馬薩諸塞州東南部的半島。
  1. 十六、十七世紀的法國基督新教,大多屬卡爾文教派。
  1. 法國節(jié)日,又名懺悔星期二。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