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王鼎鈞

東方卷5 作者:老愚主編


王鼎鈞

王鼎鈞(1927——)山東臨沂人,一九六三年至一九六六年任臺灣聯(lián)合報《人間》副刊主編,并任幼獅公司期刊部總編輯?,F(xiàn)旅居美國,曾任美國新澤西州、西東大學高級研究員。主要作品有《碎琉璃》、《情人眼》、《人生觀察》、《人生試金石》、《開放的人生》、《我們現(xiàn)代人》、《海水天涯中國人》等。

最后一首詩

長江給我的印象是,偉大得使人想滅頂。一切偉大都誘人設想生命突然結束了也好,登上摩天大廈想往下跳,見了金字塔想往里鉆,進了群山萬壑想失蹤,在拿破侖或成吉思汗麾下想赴湯蹈火馬革裹尸。

長江長。長江的水熱,江岸的樹多。人群是另一種水。那年人如潮,江如堤,人在江岸受阻,上游走走,下游走走,似乎想找個池沼。有人終于過了江,有人望著江水出了半天神又折回去,有人——有許多人——在江岸上找一塊樹蔭坐下了,也許入夜就睡在那里。

那是盛夏,樹下是人,樹上是蟬。樹身貼滿了白紙招貼:“武兒,在此等我,切勿離開,我一周內必來找你,不見不散?!薄岸?,我先過江去了,望隨后趕來?!薄盎鹚龠^江,不必等我?!币约啊暗軟Q意北返矣,兄自珍重?!敝悾鹊?。蟬的喊叫使人靜默,使那些招貼虎虎有生氣,好像每張招貼就是一只蟬。

在那里,我認識了一個人。每天午后,他從林后的村子里出來,左手一把錫打的酒壺,右手拄著一根長管旱煙袋,每走幾步,就對著壺嘴抿一口酒,人未到,熱烘烘的糟氣先散開了。頭發(fā)長得披在肩上,像女人;胡子蓋住了嘴,像戲臺上的古人;論氣候,那件對襟夾襖實在太厚了,于是解開所有的扣子,袒胸露腹,像個無賴漢;腳下一雙布鞋權當拖鞋穿,踢踢蹋蹋響,像個老學究。

這人喝冬季的燒酒,披明朝的散發(fā),穿春季的夾衣,是什么人?奇怪,他分明落難,卻有兩個漢子做他的跟班,一個扛著小方桌,一個挾著小板凳,拿著紙筆墨盒。大路旁,樹底下,擺好了,那人低眉垂目而坐,從自己口袋里掏出三個制錢來。他是個算卦的。

卦攤前面擠滿了人。人,有時候也很關心別人的命運,自己不占卦,看看人家。命運化身六爻,六爻化身六親,六親生克,禍福所倚。卜者一手書寫,一手掐算,口中念念有詞。兩個跟班的輪流收錢,錢裝進自己的口袋,卜者顯然很窮困,但并不關心收入,他只要壺中有酒。中午,賣包子的來了,他不吃包子,教人去打酒,兩個跟班的一同去了,他們也不吃包子,趁打酒之便下小館去。

除了酒,賣卜者只記得那三枚制錢,萬歷通寶算是古錢了,好像有人說錢越古卦越靈?這樣輪廓完好的古錢,還有那綠玉煙嘴,還有他那白皙的臉、在飲酒中略透紅潤的臉,與長發(fā)亂胡自相掩映,幾曾在賣卜者流那里見過?下午有一老漢問卜,錢也付了,六爻也搖出來了,說自己馬上要過江了。賣卜者啪地一聲放下毛筆:“卜以決疑,不疑何卜?老鄉(xiāng),卦錢退回!”兩個隨從齊聲答應,手卻捂緊了口袋,老漢愣了一會兒,靦腆而去。你看,這么一對比,這賣卜者是不是很有風格?

據說他斷卦很靈。據說他對一個尋妻的男子說:“西北有個村子,地勢很高,村頭有口井,很深,你守在井邊等她吧?!睋f那男子很聽話,到那村子一住十天,除了一天兩餐,寸步不離井邊,可是就在他去找飯吃的那一刻功夫,一個婦人來投井,撈上來一看,正是他太太。

據說有個男子來占卦,問怎樣找得到他的哥哥。這賣卜的人咬著煙嘴模糊不清地說:“你沒有哥哥?!痹鯐课以鯐]有哥哥?老家方圓百里誰不知道我們同胞弟兄?可是,“照卦象看,你沒有哥哥?!蹦侨税喝徽f:“等我找到了哥哥,我們兩弟兄來砸爛你的卦攤子?!睋f,那人折回去順著原路仔細打聽,幾天以后聽到噩耗,他哥已經死了。

據說……

有人恭維他是活神仙。他黯然咂口酒:“神仙又怎樣,還不是沒有用,一點用也沒有!”弄得人家怪沒趣的。

沒事的時候,他像個煙火神仙一般坐著,咂口酒,吸口煙,把煙噴出來,緊接著射出一股口水,射得很遠。我很詫異地望著他,不知他何以要同時做這三件事情。敢情他也在觀察我?他的話嚇了我一跳:

“念過書沒有?”

念過一點兒。

“念過我的詩沒有?”

這個,自然是沒有。我根本不知道他寫詩。

“要念過我的詩才算讀書?!彼曢L吟:

唐代離宮隋代堤

朝陽紅到夕陽西

這是什么?

這是柳樹,我家的柳樹。我家有一百多棵老柳?!?/p>

我等他念下去,他卻只顧喝酒,抽煙,吐口水。然后:

尚有清狂左傳癖

未登神妙右軍堂

這是?

我的自傳。一共四十首七律。四十歲了嗎。明天我寫下來教你念。

真驚人,四十首七律,他要是教我背,我怎背得出來?——還好,他說過就忘了。沒有再提。

蟬是一直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叫著。這時一陣熱風挾著熱塵穿過,林間的蟬似乎受到某一種暗示,一起狂亂地喊個不停。那聲勢,叫得樹都瘋了。

他轉過頭去聽。蟬叫有什么好聽?難為它們身子那么小,音量卻大。如果人也有這個樣子的發(fā)音器官,我是說按照體積和音量的比例計算,做父親的就容易找到子女,失散了的同胞手足也容易重聚了。有那么一個人,一條大漢,入林來讀樹上的招貼,一棵樹挨一棵樹,如讀碑文。他忽然轉身狂叫起來,他讀到了要找的人,那張嶄新的招貼還往下滴漿糊呢。他在林中疾走,滿頭是汗,可是他喊不過那些蟬,那些蟬聯(lián)合起來壓制他阻撓他破壞他,枉他堂堂一表凜凜一軀也敵不過斗不贏。唉,如果他能立時就地變成一只大蟬——

“你知道蟬為什么叫?”

不知道。

“你沒讀過我的詩,當然不知道。蟬是冤魂化成的,叫,是在喊冤?!?/p>

經他這么一說,蟬的叫聲是有幾分邪氣。那些裹了白色招貼的樹,突然像是披麻戴孝,放聲哀號。這個人哪,肚子里還真有學問。

您貴姓?

我姓曲,叫曲園。

曲先生,您的學問真大!我想起俞曲園。

這倒是真的,我很有學問,學問很大。這人好大的口氣!幸而下面還有一句:凈是沒用的學問。

樹林里出現(xiàn)了幾個孩子,長胳臂長腿的領先,拿一根竹竿,穿開檔褲的跟在后面,抹著鼻涕。

我知道他們來做什么,用他們靈敏的耳朵,聽哪一只蟬喊得最亮;用他們明亮的眼睛,找出那蟬攀附的枝丫;用他們全身的活潑爬樹,舉起竹竿,碰觸蟬身,那蟬不知道竿頭涂滿了漿糊,它憑著本能振動翅膀,它那薄到透明的翅膀立刻黏合立刻臃腫立刻泥濘,它就掛在自己的翅上,翅掛在竹竿上,竹竿縮進簡單的計謀里,或者像一枚石子墜地有聲再落入黑暗的袋中。

蟬在袋中還能悶悶地呻吟,但活不多久。

全部過程分毫不差。我做過同樣的事情,那賣卜者在他家的老柳樹下大概也做過。

他怔怔地看那棵沉寂了的樹,忘了噴煙喝酒。他在想他的童年嗎?

不是。他對我說:

負屈含冤的人是不能叫喊的,你看,這就是喊冤的下場。

他的名字并不是曲園。一天夜晚,江防部隊的一個班長來到我們寄宿的村子里,手里揚著一張字條,問大家:“認不認得這個人?這是他自己寫下來的名字。”我接過來一看,上面兩個大字:“屈原”。

屈原,曲園;曲園,屈原。原來如此!這人是不是很臟,頭發(fā)很長,提著酒壺?是的,那么,我認識他。班長目光掃視,希望能再找出一個人來,他需要一個老成持重的中年人,可是除了我,別人都往自己的殼里縮。

我跟班長去他們隊部,一路月明如晝。班長告訴我,那個名叫屈原的人夜晚沿江亂走,指手畫腳,念念有詞,好像在發(fā)什么信號;哨兵搜他的口袋,搜出三個制錢來,好像是某種暗記;帶回隊部一問,又好像是個瘋子。

隊部的軍官見我半大不小,有些失望,既然別人都不肯出頭,只有以聊勝于無的神情對我說:“我們知道他沒有問題,可是照規(guī)定得有一個人保他出去。你這保人年紀小了一點,不過也沒有關系,這只是一道手續(xù)。”我糊里糊涂地蓋了保。軍官叮囑:“人就交給你了,你可別讓他掉進江里喂了魚哦!”

出了隊部,我說:“屈先生,方向不對。”他說:“沒錯,我再去看看江。”剛才不是看過了嗎,他說剛才沒有看夠。

我跟在后面。月光下,前浪后浪,使勁地搓洗,洗月洗樹,洗三分之一的中國。江面上銀蛇跳躍,他很興奮,指著江面說:“看見了沒有?波浪上有字?!便y蛇也在凸出來的眼球上跳動。

什么字?誰認識這些字?

他說:“天機!天機!”

他一面看江,一面快走,鞋子從腳上掉下來再穿上。走著走著,銀蛇消失,在沉沉的江水中,那輪明月分外清楚,比天上的月還新還亮,仿佛這一江滔滔就是為了磨洗這月,從上游洗到下游,仿佛洗下來的銹和灰塵把這一江水弄渾了。他指著水中的月沉吟。

看見了沒有?這是天眼。

我看像一條魚的魚眼,可以挖出來玩。

哪有這么長的魚?

又哪有這么窄的天?

天地有時候很窄、很窄!他吁了一口氣。

這時,江水忽然嘩啦嘩啦響起來,倘若江邊只有我一個人,我會嚇得回頭跑。

天起了涼風,他說這不干風的事。每逢上游有人痛哭,眼淚落在水里,下游的水就喧嘩。他說。

你什么事都知道!

都是沒有用的學問。

我們橫著看江。他一轉身,看江的上流,逆水行舟的方向。這可不得了,江水涌到我們腳下,我?guī)缀跽静蛔?,要跪,要仆。在渾沌的宇宙中,地球在發(fā)熱,有什么從江底下孵出來,地殼要沿著這條縫裂開。

很巧合,他在這時問我:

“地球有一天要爆炸的,是吧?”

我也聽人這么說過。

“如果地球炸碎了,破片落下來,究竟落到什么地方去?”他揮動旱煙袋的長桿指天畫圓?!巴侣?,往下落,一直往下落,究竟哪里是個了局?”

我說,天文學應該有答案。

“天文學有什么用!”

忽然有了秋意。敞露胸膛的他,打了個噴嚏。他忽然面對江流,朗吟起來,聲音比他的噴嚏還響:

中央公路

天河漏

我是為命

你何故?

這算什么?他又打了個噴嚏。我說回去吧?他不理我,繼續(xù)朗誦給水中的月聽,非常激昂:

鯨魚彩尾

偷喝油

擺在渾水

搓和洗

這又是什么話?難道他真的瘋了嗎?我堅持該回去了,再不回去,得了感冒怎么辦。

今天晚上,只有你這句話有用。他認為。

我替他拿著煙袋。他把手伸入袋中,摸索了一陣。我想他是在玩味他的古錢。他向著明月,伸開手掌,三枚古錢排開,在月下顯出清楚的輪廓,堅韌的個性。他把手握緊,再伸開,古錢翻了個兒,歷劫不磨,古意盎然。

然后,他一揚手,三枚銅錢飛向江心,看不見落點,也幾乎聽不見那蟹眼似的聲音。錢如飛雪,溶入。

這是為什么!

走吧,我們回去。走了一段路之后,他接著說,當你第一次看見井中有月,你就該知道世上沒有奇怪的事情。

奇怪,難道他真是活神仙?第二天,一陣風雨,吹破了樹上的招貼,吹散了樹下的人群,吹啞了蟬,吹冷了江。也吹來一陣兵革殺伐之音。

人群擠在大風中等渡船,不見那個卜者。有人對他同伴說,這江是數一數二的名勝,我還沒好好地看它一眼呢!他的同伴說,看什么!搬也搬不動、扛也扛不走。

看江去!說不定遇見那卜者。也是注定我們還有一面之緣,遠處,他緊挨著江水走,擠那江,把江擠彎了,把右腳的鞋子擠濕了。一陣狂風從對岸吹過來推他,怎么也推不開。旱煙袋還在手里當杖用,酒壺卻不見了。我忽然有個想法:他怎么可以沒有酒壺!沒有酒壺怎么活下去!

走了一程,他轉回頭來,換個方向,用左肩擠那條大江,這回連左腳的鞋子也濕了。江是不會讓步的,他似乎也不會。

我回身虛指一下:碼頭在那邊!我以為他在找船。

他定睛看我,用考試的語氣問:

我是誰?

對啦!他是誰?

你不姓屈,對不對?

老天對屈原不錯,讓他姓屈。屈原要是不姓屈,那就沒意思了。

我白白頂個屈字,屈原,沒有粽子,也沒有端午。

他說:可惜我那些詩……

我只好去擠渡船。過江縱情看江,風高浪急,前浪急于擺脫后浪,整條江急于擺脫大地。春江如油,夏江如綢,秋江如酒,冬江呢?晝江如軍,夜江如魂,雨江如琴,雪江呢?我不忍想象披一件夾衣露著胸膛皮肉如何過冬。我在江上已覺得有髓無骨,有血無管。江中滿月,蒼天獨眼;江中滿星,蒼天復眼,天看江,江望天,看到的也僅是自己。

許多年后,我讀《天問》,發(fā)現(xiàn):

中央共牧

后何怒

蜂蛾微命

力何固

驚女采薇

鹿何祐

北至回水

萃何喜

是了,那夜月下,那賣卜者臨江朗讀的,原來是這個!

是的,沒用的學問!

我不是找人,我不找他,我知道他在哪里。我仔仔細細地思念他,是因為你來信提到有用的知識和沒用的知識,這層意思他早說到。你們一老一少、一男一女,一個革命一個逃亡,一個念《天問》一個念《資本論》,竟有如此共同的認識!

積累知識原也艱難辛苦。知識的金字塔,可能在一張標語之后,一陣鑼鼓之后,立即化為垃圾。這時我們心中都有一只蟬,或一只須眉畢現(xiàn)的透明的蟬蛻,這時我們就需要拯救。舊時月色,如對前世,可惜少個賣湯的孟婆……

那個二十年,我經常隔著海峽聽鑼聽鼓聽風聽雨,……早起,花上有露,露上有朝曦,朝曦中有窗,窗下有長發(fā),發(fā)下有肩,肩下有臂,臂下有指尖。你用左手剪右手的指甲,再用右手剪左手的指甲。老一輩常說,每天掌燈以后不可修剪指甲,人的靈魂藏在指甲縫里休息度夜。你總是任性,獨行其是,令我提心吊膽。你的靈魂究竟在哪一個指甲縫里寄宿?會不會被剪刀弄得成殘成傷?它夠不夠敏捷,有沒有先見,能不能及時閃變騰挪,躲鋒躲刃躲梳躲篾,躲過一劫又一劫?看你剪下來的月牙兒般的指甲,花瓣兒般的指甲,我夢見靈魂的殘肢。直到第二天早晨,再見你完整如旭日,健康如朝暉,才悄悄放心。

這就是我在鑼聲鼓聲中的反復祈禱。

你也許認為我該剪去無用的知識,如同剪掉過長的指甲。

可是,如何才不至于剪斷我的靈魂?誰來替我斷這一卦?

大氣游虹

明滅斷續(xù)

忽然接到你的信,忽然看到你的名字,你的筆跡,我的眼睛忽然盲了。

閉上眼睛,用淚把眼球灌溉了,洗滌了,再細看你的簽名,筆畫是遒勁了,結體是莊嚴的,點撇鉤捺間有你三十九年來的風霜,但是并未完全褪盡當年的秀婉。

就在這一明滅之間,我那切斷了的生命立時接合起來,我畢竟也有個人的歷史、自己的過去。

據說我今年六十歲,可是,我常常覺得我只有三十九歲,兩世為人,三十九年以前的種種好像是我的前生。而前生是一塊擦得干干凈凈的黑板,三十九年,這塊黑板掛在那里等著再被涂抹。

三十九年以前,我最大的難題是,怎么才真正像一塊黑板那樣忘情而無怨呢?怎樣看著粉筆化成飛灰而安之若素呢?我的天,我?guī)缀踝龅搅?,我把三十九年以前的種種知覺裝進瓶了,密封了,丟進蒼茫的大海深處,那正確的地點,即使是我自己,也無法再指給人家看。

就這樣,往事逐漸模糊了,遺忘了,是真正遺忘,忘了我是誰,“不要問我從哪里來”,這首歌就是證人。

有時候,月白風清,人影在地,想想這樣的大空大破,不是也難能可貴嗎?這樣的無沾無礙,有幾人能夠做到呢?

可是又常常作些奇怪的夢。有一次,夢見自己犯了死罪,在濃霧里一腳高一腳低來到刑場,刀光一閃,劊子手把我斬成兩段,上身伏在地上,也顧不得下身怎樣,只是忙著用手指蘸著自己的血在地上寫字。這時涼風四起,天邊隱隱有雷聲,倒不覺得怎么痛楚,只擔心天要下雨,雨水會把我寫的血字沖掉。

有一次去逛百貨公司,那花了大堆銀子精心裝潢過的大樓,挑逗著人的各種欲望,也是紅塵的一樁過眼繁華。在出售男子西褲的那個部門站著一排模特兒。橫膈膜以上的部分蹤影不見,老板只需要它們穿上筆挺的褲子扎上柔軟的皮帶就夠了,再多一寸無非是分散顧客的注意力。

我站在那里看了許久,倒不是注意西褲,心里想,這種盛裝肅立等人觀看任人議論的日子怪熟悉的。夜里又作夢,夢見公路兩旁的尤加利樹全換上空西褲的半體,橫膈膜平坦光滑,可以當高腳凳子使用。我在長長的儀仗隊前跑了一段路,驀地發(fā)覺我正用下半身追趕上半身。

真奇怪,上半身沒有腿,居然會跑,下半身沒有嘴,居然能喊。

我一路呼叫:喂,喂,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們?yōu)槭裁匆珠_呢?

喂,喂,我們的血管連著血管,神經連著神經,為什么不能合而為一呢?

乍醒時,我能聽見滿屋子都是這種呼叫的回聲。然后,想起西褲店的模特兒只要腰和腿,首飾店的模特兒只要指和腕,眼鏡店的模特兒只要一顆頭顱。

多么困難啊,我仍然不能忘記我的完整。

如今,看到信,看到從失去的地平線下冉冉上升的你,剎那間,斷絕的又連接了,游離的又穩(wěn)定了,模糊的又清晰了。你的信是我的還魂草。

你一伸手,就打開海底下的那只瓶子,釋放了幽囚多年的靈魂。

我的生命史頁,像沾了膠水、揉成紙團的史頁,你一伸手就一頁一頁地揭開。

你把我失落了的二十一年又送回來,不僅僅三十九歲,三十九年以前我早已活過、夢過,也死過、醒過。

我曾經像蚌一樣被人撥開,幸而有你,替我及時藏起蚌肉里的明珠。現(xiàn)在,我覺得你還珠來了,我又成為一個懷珠的蚌。

正是種花的季節(jié),為了你的第一封信,我要種一些鳳仙。故鄉(xiāng)的種子,異鄉(xiāng)的土壤??粗l(fā)芽吐蕾,用異鄉(xiāng)的眼,故鄉(xiāng)的心。

翻開土,把雙手插進土里,醫(yī)治我的癢。

從土里翻出兩條蚯蚓來。不,不對,是我把一條蚯蚓切成了兩半。那小小的爬蟲并不逃走,一面回過頭來看它的另一半,一面扭身翻滾。

我是無心的,我往那受傷的蚯蚓身上澆水。我是無心的,可是大錯已經鑄成了,我只能雙手捧起它,把它放在陰涼的地方,用潮濕的土為它包扎。我是無心的,也許造物之于我們,切斷我們的生命,也是出于無心。在造物者眼中,我們不過是一條條蚯蚓。

我默祝當鳳仙花開的時候,蚯蚓已經用它再生的力量長成完整,或者造物者也在這樣期待我們。

你的第一封信很短,我的這一封信也不給你太多的負擔。但是,以后,盡管你寫給我的信如一池春水,我要把大江流給你看。時代把我折疊了很久,我掙扎著打開,讓你讀我。

大江流日夜,往事總是在夜間歸寧。我們老年的夜被各種燈火弄得千瘡百孔,不像童年的夜那樣渾成。我相信古夜的星光一直在尋找我們。我們天各一方,我在西半球看到的星星和你在東半球看到的星星并不全同。我們都可以看見北斗。等北斗把盛滿了的東西倒出來,我就乘機放進去我的故事,在那里等你的眼神。

我希望,我也能讀你,仔細讀你。

臣心如水

你為什么說,人是一個月亮,每天盡心竭力想畫成一個圓,無奈天不由人,立即又缺了一個邊兒?

你能說出這句話來,除了智慧,必定還得加上了不起的滄桑閱歷。我敢預料這句話將要流傳下去,成為格言。

多年以來,我完全不知道你經歷了一些什么樣的境況,從你這句話里,我有一些感觸和領悟。我從水成巖的皺摺里想見千百年驚濤拍岸。

哦,皺摺,年輪;年輪,畫不圓的圈圈;帶缺的圓,月亮;月亮,磨損了古幣;古幣,模糊而又沉重的往事。三十九年往事知多少,有多少是可與人言的呢,中天明月,萬古千秋,被流星隕石撞出多少傷痕,人們還不是只看見她的從容光潔?我們只有默誦自己用血寫成的經文,天知地知,不求任何人的不解。

你提起故鄉(xiāng)。你問我歸期。這個問題叫我怎樣答復你呢?你怎能了解我念的經文呢。沒有故鄉(xiāng),哪有歸期,三十九年來故鄉(xiāng)只在柳條細柳條長的歌詞里。記否八年抗戰(zhàn),我們在祖國大地上流亡,一路唱“那里有我們的家鄉(xiāng)”,唱“我們再也無從流浪也無處逃亡”,唱得浪浪漫漫雄雄壯壯,竟唱出源源不竭的勇氣來。那時候,我們都知道,祖國的幅員和青天同其遼闊,我們的草鞋勢不能踏遍;我們也知道,青山老屋高堂白發(fā)也都在那兒等待游子。但是而今,我這樣的人竟是真的沒有家鄉(xiāng)也沒有流浪的余地了,舊曲重聽,竟是只有悲傷,不免恐懼!

你說還鄉(xiāng),是的,還鄉(xiāng),為了努力畫成一個圓。還鄉(xiāng),我在夢中作過一千次,我在金黃色的麥浪上滑行而歸,不折斷一根芒尖。月光下,危樓蹣跚走步迎我,一路上灑著碎磚。柳林全飄著黑亮的細絲,有似秀發(fā)……

但是,后來,作夢回家,夢中竟找不到回家的巷路,一進城門就陷入迷宮,任你流淚流汗也不能脫身。夢醒了,仔細想想,也果然紊亂了巷弄。我知道我離家太久了,太久了。

不要瞞我,我知道,我早已知道,故鄉(xiāng)已沒有一間老屋(可是為什么?),沒有一棵老樹(為什么?),沒有一座老墳(為什么?)。老成凋謝,訪舊為鬼。如環(huán)如帶的城墻,容得下一群孩子在上面追逐玩耍的,也早已夷為平地。光天化日,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村莊,是我從未見過的地方。故鄉(xiāng)只在傳說里,只在心上紙上。故鄉(xiāng)要你離它越遠它才越真實,你閉目不看才最清楚?!馓旎眨灰易呓?,睜開眼,轟的一聲,我的故鄉(xiāng)就粉碎了,那稱為記憶的底片,就曝光成為白版,麻醉消褪,新的痛楚占領神經,那時,我才是真的成為沒有故鄉(xiāng)的人了。

“還鄉(xiāng)”對我能有什么意義呢?……對我來說,那還不是由這一個異鄉(xiāng)到另一個異鄉(xiāng)?還不是由千個業(yè)已被人接受的異鄉(xiāng)到一個不熟悉不適應的異鄉(xiāng)?我離鄉(xiāng)已經四十四年,世上有什么東西,在你放棄了它失落了它四十四年之后,還能真正再屬于你?回去,還不是一個倉皇失措張口結舌的異鄉(xiāng)人?

昨夜,我喚著故鄉(xiāng)的名字,像呼喚一個失蹤的孩子;你在哪里?故鄉(xiāng)啊,使我刻骨銘心的故鄉(xiāng),使我捶胸頓足的故鄉(xiāng)?。」枢l(xiāng),我要跪下去親吻的圣地,我用大半生想象和鄉(xiāng)愁裝飾過雕琢過的藝術品,你是我對大地的初戀,注定了終生要為你魂牽夢繞,但是不能希望再有結局。

我已經為了身在異鄉(xiāng)、思念故鄉(xiāng)而飽受責難,不能為了回到故鄉(xiāng)、懷念異鄉(xiāng)再受責難。

那夜,我反復誦念多年前讀過的兩句詩:“月魄在天終不死,澗溪赴海料無還!”好沉重的詩句,我費盡全身力氣才把它字字讀完,只要讀過一遍,就是用盡我畢生的歲月,也不能把它忘記。

中秋之夜,我們一群中國人聚集了,看美國月亮,談自己的老家。我說,我們只有國,沒有家,我們只有居所,只有通信地址!舉座愀然,猛灌茅臺。

月色如水,再默念幾遍“月魄在天終不死,澗溪赴海料無還”,任月光伐毛洗髓,想我那喜歡在新鋪的水泥地上踩一個腳印的少年,我那決心把一棵樹修剪成某種姿容的青年,我那坐在教堂里構思無神論講義的中年,以及坐待后院長滿野草的老年。

想我看過的瀑布河源。想那山勢無情,流水無主,推著擠著踐踏著急忙行去,那進了河流的,就是河水了,那進了湖泊的,就是湖水了,那進了大江的,就是江水了,那蒸發(fā)成汽的,就是雨水露水了。我只是天地間的一瓢水!

我是異鄉(xiāng)養(yǎng)大的孤兒,我懷念故鄉(xiāng),但是感激我居住過的每一個地方。啊,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是什么,所有的故鄉(xiāng)都從異鄉(xiāng)演變而來,故鄉(xiāng)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澗溪赴海料無還!可是月魄在天終不死,如果我們能在異鄉(xiāng)創(chuàng)造價值,則形滅神存,功不唐捐,故鄉(xiāng)有一天也會分享的吧。

啊,故鄉(xiāng)!

驚生

自從能夠和你通信以后,我走坐不安。切斷了的生命不是一下子可以接合起來的,外科醫(yī)生接合一個切斷了的手指還得幾個小時的手術外加幾個月的療養(yǎng)呢。你的第三封信是對我的繼續(xù)治療。

自我們音訊斷絕以后,誰都知道中國發(fā)生了一些什么樣的事。你我道路不同,艱難并無二致。我是血火流光下的幸存者,冰封雪埋的幸還者,死癥流行時居然有免疫的能力,重典大獄后僥幸得到釋放的機會,跌跌撞撞,不知怎么自己也有了幕年。

我一向很少攬鏡自照,現(xiàn)在住的房子里,前任房主在樓下客室的墻上裝上一面很大的鏡子,把一面墻幾乎占滿了,于是我每天早晨由樓上的臥室里走下來,第一個相遇的就是鏡中的自己。有時候我會對著鏡子悚然震驚,你怎么還活著呢?你怎么能活到今天呢?

你呢,即使在那些絕望的日子里,我也常常想起你來。小河邊,柳條怎樣拂著你的頭發(fā),游魚怎樣吮吸你的臉頰。我入夢最多的情景,就是你在黑沉沉的大書房里,坐在黑沉沉的檀木椅子上,全身明亮,捧著一卷冰心。

醒和夢是兩個故事,我知道流年偷換了多少,世上又經過幾番風雨。早晨打開報紙,上頭登載的照片也許是婦女兒童都望著遠處的紅旗拼命填土修路,我這一整天都會猜想你是超越了指標受到表揚呢,還是遠遠落后俯首認罪?

在那“三年災害”的日子里,常有饑民流亡的消息,那時我不斷地猜想:你呢,你在哪里?你是一個施者還是一個受者呢?

然后是“十年浩劫”,全世界的中國人都為此做著連夜的惡夢。我有時夢見你頸上掛著個大木牌,彎著腰,低聲下氣站在臺上,有時夢見你站在臺下,揚著紅領巾、紅袖章,激昂得紅了臉,喊聲震天。你究竟站在哪里?

那些年,餓死了多少人,冤死了多少人,都有專家發(fā)表的數字。后來看諶容寫的《人到中年》,又想到有多少人鞠躬盡瘁累死了。在那樣的年代里,誰還能指望誰長命百歲呢?所以,當我忽然接到了你的第一封信時,我的第一個念頭竟然也是:你還活著!你也活到了今天!

你還記得譯名為《虎魄》的那部小說吧,開卷第一句寫的是,“在亂世,人活著就是成就?!?/p>

今天,我們通信,就是我把自己的成就奉獻到你的面前,同時也來欣賞你的成就。

說真的,當年跟我同村長大的孩子,而今還有幾人呢;跟我同窗讀書的少年,而今還有幾人呢;跟我一同冒險犯難的青年,而今還有幾人呢。他們多半除了音訊杳然,就是連串的噩耗。中國的人口雖然從四億五千萬增加到十億,新生代相逢總是陌路,那些構成我的歷史釀造我的情感的人卻是凋零了。

這就是我對你的幸存,十分感傷。

這就是我對我的健在,無限興奮。

讀你的信,看出你在歷盡劫波之后,仍有自信,你仍然說,做人應該“忘記背后,努力面前”。忘記背后,努力面前!三十九年的大破大立之后,你的心里還未忘記耶穌的格言!

但是有些事情你可能已經忘記。當年我懷著幻想和挫折,在教堂里和你隔座相望,你打開《新約》,用紅鉛筆圈出這八個字遞給我,我忍住淚水的眼圈和你的紅筆同樣鮮明也同樣朦朧。紅眼圈一樣的圈圈,堤防一樣的眼圈,長城一樣的堤防,傷痕一樣的長城,而蚯蚓一樣的傷痕。

忘記背后,努力面前,多謝你的良言美意。不幸的是,在過去三十九年之中,我做成了一個以返身觀照為專業(yè)的人。世上豈有不回憶的作家?

我也有過不愿回憶不敢回憶茫茫然無從回憶的日子,在那些歲月里,我寫作時的艱難與自卑啊。而今世事如云換過,我擔憂我回憶的能力在長久的禁錮中萎靡了干枯了,而你以一滴水使它復活。這時,回憶,述說自己的回憶,是多么快樂的一件事啊!

我想,不能僅僅說,人活著就是成就。應該進一步說,人活著,并且能自由述說自己的回憶,能忠于自己的記憶,才是成就。

忘記背后,努力面前,在漂泊者出發(fā)之前,這八字箴言是你親手裝配的一副行囊。它是我的重擔,也是我的倚仗。

不需要查看地圖,你也能知道我走得多長、多遠。你也能猜想,我也有我的災害和浩劫。我想,幸而我深藏著我的回憶,我的心如同一張底片,既已感光,別的物象就再也難以侵入。對一切的煽動、誘惑、侵蝕,我都不能產生他們需要的反應。什么圖騰、符咒、法器,都未曾觸及我的靈魂。在我的方寸之間,再也沒有余地可以安放別的神龕。

回憶如水,為我施行浸禮。

回憶如火,給我反復鍛煉。

人海的浪有時比山還高,而回憶是載著我的一葦不沉的小舟。

對我而言,沒有背后,就沒有面前。我面對著一面巨大的鏡子,我的面前是背后的返照。

我永遠不能走進鏡子中,我也寧愿置身鏡外。我是用文字作畫的人。

這些年來,我每畫一筆,都跟我回憶中的你商量過。我不知道你也能忠于你的回憶、自由述說你的回憶嗎?

如果

每一盤棋下完之后都有許多“如果”:如果我當時不跳馬;——如果他跟我拼了車;——如果我吃掉他的士;——如果你們看棋的人少插嘴。

如今,你說,如果當初我不南行,和你一同北走——我讀了這句話且啼且笑:世事真如棋耳。

當初,那時,幾千人露宿月臺等火車,由動脈到靜脈流著希望和絕望,像等一樁命中注定的姻緣。當時,的確有人,在低頭沉默了許久之后,驀然站起,抬起他的行囊,離開“北上”的月臺,大跑小跑地走過天橋,到“南下”的月臺,擠進人叢,找個立足之地,這是黃昏時的事??墒瞧茣詴r分,他又扛著行李,蹣跚地跨過鐵軌,一臉堅毅,坐回原處。

一天,兩天;一夜,兩夜;等得越久,火車越像是下一分鐘就吁氣而至。于是這位難友就越忙碌,氣喘咻咻地搬過去,再搬過來;搬過來,再搬過去,在那人人畏縮蕭瑟的天氣,他竟是滿頭大汗。

到底那人,他內心反復不停的表決是何時終止的呢,他在兩難之間所作的最后抉擇會帶給他什么樣的命運呢?老實說,火車一到,就沒人關心他了。但此刻,讀你的“如果”,我忽然想起他,掛念他。

那時,我們都在那個站上等車,你要北上,我要南下。我們等了兩天兩夜,隔著兩個月臺之間的鐵軌相望,隔著早晨的霧氣和夜晚的星光相望,隔著重重的人影和冷冷的雨絲相望。我們都緊張地等著捕搶那萬分之一的登上火車。那隔在中間的軌,不久就要變成百丈鐵墻。你有你的軛,我有我的軛,而一輛車在墻里,一輛在墻外。我們得分別尋找自己的車,再無選擇。

那一次長別是你先上車。車進月臺,我就看不見你了。列車出站,留下一片空白的月臺。我沒哭。我真的沒有哭。我慶幸你擠進車廂。我從你的勇敢學到了勇敢,由你的責任想我的責任。忘記背后,努力面前,面前是新綢一樣的黃河,不到黃河不死心,我把你銹在綢上。前面是六朝金粉的遺跡,我把你放在古寺的觀音座上。前面是水天連接的黃海,我把你送進海上仙山的仙子群中。前面冰封雪飄,馬后桃花馬前雪,我把你留在長城里面的風景里。我曾是喪家之犬,慌忙奪路,連我自己的歷史都沒帶出來。有一夜,我的心肌發(fā)生密密麻麻的爆炸,可是我沒有病。不是病,是你,你的腳步,你的呼吸。我到底還是把你帶來了,心電圖畫不出來,X光照不出來,只有我知道你在。那夜,在棕櫚樹下,我想,我興奮地想,今后我將永無寧日了!

我卻從未想過“如果”——

即使“如果”,又如何呢?在那“史無前例”的年代,我們如何逃于天地之間呢?如果我貼了你的大字報呢?如果你把我的信托我的傾訴都寫成“材料”呢?如果我成了你的隱疾,你成了我的罪愆呢?如果我們必須互相殘殺以供高踞看臺上的人欣賞呢?如果“在榆樹下,你出賣了我、我出賣了你”呢?

如果百年后的人讀到這番話,也許不知道里面究竟說些什么,可是今天的人知道。如果人人棄仁絕義,我們何福何慧,可以如終如始?如果事事腐心蝕骨,我們何德何能,可以不殘不毀?

容我指述,心靈的巨創(chuàng)深痛,多半是由近在肘腋的人造成。而別離足以美化人生。當年我們背道而弛,也許是上帝的恩典吧,正因為再也不能相見,我才一寸一縷把你金妝銀裹了,我才一點一滴把你浸在柔情蜜意里,我才累積思念和崇拜為你建造了座基?!叭俗詣e來尤覺好”,該隱和他弟弟,如果中間隔著一條海峽或是一座火焰山,他也許能留下《鹡鹡》那樣的詩篇,不幸他們必須在一塊田地上耕種。

我也不愿意說“如果你南下而不北上”,我的字典里沒有“如果”,只有“曾經”。我無意向你夸耀我是如何幸運,我聽見的聲音也并不全是搖籃曲和圣誕快樂。我也有我自己個人的“浩劫”?!妒ソ洝飞嫌涊d的境界,“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面貌像孩子”,我只有羨慕,或者懷疑。飛蛾雖有千眼,總是見光而不見火。今生如此,來生如此,只有“曾經”,沒有“如果”。

如今該是深秋了吧,所有的“如果”化為蕭蕭落葉,所有的“曾經”都累累成實,而我們在園林漫步。

只要還有樹,只要還有果樹,秋景總是美好的吧。

兩猜

你怎么忽然生那么大的氣?你是勃然大怒了!

我道歉。我非常非常抱歉。雖然我完全沒有料到你有這樣的反應,我仍然覺得應該自責。你必有你該怒的理由。

昨天,我在后院里看貴處的風物志,風過處,一片樹葉正好落在記述綠化造林的那一頁。我馬上把書本合起來,緊緊壓住。我還沒忘記我們小時候的迷信,如果樹葉落在你的書頁中間,你就會收到遠方的來信。那時從郵差手里接到一封信是大事,不像今天,天天有成疊成捆的書刊、廣告和賬單??墒菑V告、帳單又怎能算信呢,又怎能算信呢。你的怒,才算是信,你的罵,才算是信。

怒吧,帶著你字里的英氣。你在怒中格外真實,不再是綽約的影子,渺茫難稽的傳說。你是常常有資格發(fā)怒的人嗎?我不知道,如果你是,我尊敬你的習慣,或者,你是,長年壓抑自己的情緒而沒有出口的那種人?如果是,我尊重你的機會。

唉,我們是一邊猜一邊通信的人嗎?我們是一邊猜一邊生活的人嗎?你是怎樣猜我?我又該怎樣猜你?一個字能負載多少謎底?一頁信箋又能負載多少字?如果有見面的一天,我得推著五車書前往,因為言外有意,意外有言,每一件事都得由形而上說到形而下,每一句話都得加注加疏,每一次談話都得如同做學問,說完了現(xiàn)象說背景,說完了后果說前因,一如博士賣驢,書券三紙還不見一個驢字……。

事到臨頭,推已及人,這才想起,紐約是今天中國人的鵲橋。可是,我見過,那天天跟牛談心的他,來到橋上卻對她說:“怎么了?怎么了?你想到哪里去了?你的心眼兒忒多!”那個能夠從織布機聲里聽出多少款曲來的她,卻在橋上對他說:“你的話我怎么聽不懂,你說話怎那么奇怪!”四十年相思,情意濃如巖漿,幸而相逢,才發(fā)現(xiàn)早已凝成各自的形狀。簽證苦短,他們如何能打爛自己,攪拌均勻,再塑一個你捏一個我?這和電影上表演的、小說中描寫的是多么不同,多么不同啊!

人間的牛女易老多愁,他們一登上直飛紐約的班機就哭了。可是走出機場,再世重逢,他們立刻還原為十幾歲的寶玉黛玉,情意靠爭吵來溝通,和平靠緘默來維持。居停主人在家時,他倆關在自己的臥房里,一個默默抽煙,終于抽遍了各種牌子的香煙,一個默默地看完了金庸的十幾部武俠小說。他倆只有在東道主全家外出時才敢交談,因為所謂交談無非是夾纏不清的激辯和治絲益棼的解釋。他們沒有共同語言。

記否當年,我們都是流亡學生,我們的一個同學向附近民家借碗使用。他失手打破了碗,就特地買了一只新碗來歸還。誰知碗主人拉長了臉,一言不發(fā),把那只碗摔在地上,碎成片片,并且立即關門拒客。這件事讓那位同學難過了好幾天。許久以后,我才知道,那碗主人也難過——甚至可以說是恐懼——了好久。當地人認為你拿一只新碗進門乃是兇兆,惟一的禳解之道就是摔碗閉門。送碗是一番好心,摔破也沒有惡意,可是教人如何能解呢?

現(xiàn)在,是你,摔了我送上的碗嗎?

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這千里萬里,風俗改變了多少呢?東集有東集的秤,西集有西集的斗,這南集北集又用甚樣的度量衡呢?張三的蹄膀,李四的砒霜,那砒霜究竟治了多少病人,蹄膀究竟添了多少病癥呢?謎太多,我簡直難猜。小時候,你喜愛彈琴,有一次聽你彈奏,琴音震動那插在瓶中的月季,“瓶花力盡無風墜”,鍵上如果飛出重音,花瓣就落下一片。既不希望琴歇,又不愿意花謝,小小的我升起一陣小小的焦急???,琴又何能久,花又何能永呢。

我當過兵。當了兵,總會輪到你放哨。哨兵的基本假設是,你遇見的每一個人都是壞人,你得監(jiān)視他,提防他。讀秒競賽誰的子彈先出膛,誰的刺刀先進膛,你不能站在他的射程之內,也不能讓他在你的射程之內逗留。當初薪火相傳,我聽了這話露齒一笑,那執(zhí)火炬的大巴掌立即給了我一個耳光。又誰知后來在社會邊緣行走,生張熟魏,碰來碰去怎么撞見那么多哨兵,等到看清他們的準星尖,一切已遲,思前想后,當年操場上的那一巴掌白挨了。你當我也是一個哨兵嗎,我不是,我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你呢,你是嗎?你是嗎?

巴掌的滋味忘了,夜哨的滋味仍在。直到現(xiàn)在,我眼中的夜色比你眼中的夜色黑沉,我在夜間看人的眼白比你看人的眼白清楚。時至今日,有些人在我的檔案中只剩下眼白了。可是你,在我成為哨兵之前,我們就失散了,你的眼白呢?我得翻箱倒柜仔細找。

失名

中國地大,地名真多,當年考地理的時候想過,老祖宗干嗎要留下這么大一片疆土,弄得我們怎么也考不到九十分?

可是還有外國地理,那些地名更是難念難記,于是又埋怨老祖宗,如果當初把那些地方都收入中國版圖,地理名詞都像華山呀廬山呀也多少有個譜。

這就叫年輕。

既然地方那么大,對自己到過的地方總是很珍惜,也曾準備了一本日記,路上留下所見所感,每逢經過大鎮(zhèn)小城,不管早已多餓多累,總要找到郵局,請他們在日記本上蓋上戳,日期,地名,上頭全有了。一文錢沒花,這紀念品可是無價啊。

這也是年輕。

日記本早已毀于戰(zhàn)火,記憶已逐漸模糊。想想我經過的那些地方,大半是鐵路不到、公路沒修、地圖不載、經傳不見,那地方只對當地居住的人有意義,他們不求人知,人亦不知,我這匆匆過客,倒是有些多事了。

可是,有些不知名字的地方,有些忘了名字的地方,對我有特別的意義。地名可以忘記,地方不會忘記;地方可以忘記,事件不會忘記。在那個忘了名字的村莊上,我們見過一面,你想我會忘記嗎?

我永不忘記你,火車汽車,大路小徑,來看我用豪言壯語換得一身襤褸。你的淚珠在我內心輕輕爆炸。在這難問生死的四十多年當中,它像新年的鞭炮,國慶的焰火,周而復始,連綿不絕。

我永不忘記,也永不提起?!安蝗缫馐鲁0司?,可與人言無二三”,如意的事豈不更是如此?叫我對誰說呢,叫我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說呢,四十年后,即使對你,我也覺得世事茫茫,無從啟齒。

你以為我會忘記,你問我,記否那是哪一年,我說,時在天寶年間。你問我,記否那是什么地方,我說,那是虢國夫人返里省親的古道之旁。我記得,那個村子不大,整個村子里沒有一棵花。一個十分干燥的村子,沒有花,卻有隨風卷來彷徨迷失的蝴蝶。就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你翩然而至,事先沒有消息,也許你寫過信,我看不到。我接待你如捧一掬明珠,怕人看見,又實在無處收藏。在我眼中你是一團光,光里有聲,聲里有淚,淚里有叮嚀。直到今日,那光仍在,那聲仍在,那淚仍在,叮嚀仍在。

那夜,我在營外通宵守衛(wèi),忘了交班。那夜繁星滿天,星低得掛在家家檐角窗口,在這個一向沒有花的村子里,樹梢的星星就是花了。我難道患了瞳孔放大癥嗎,每一顆星都特別大,沉重得在天上掛不牢,星光照著你的來時路,尋找你,整個原野星光所被之處有你無數的身影。這是多么重要的一個地方!可是我忘了它的名字。

是巧合嗎,你走后,我們也像脫掉破衣一樣離開那地方,沿著虢國夫人入京的路,折向秦皇東征掠取之地,穿越武王伐殷血流漂杵的戰(zhàn)場,直奔楚漢決戰(zhàn)的平原。一路村落行盡,不知名稱。我已從一時的流亡延長為終身的流浪,有了你的眼淚,我可以做個及格的流浪漢了吧。你以淚為標點,點斷了我的渾沌,靠著你的灌溉,我長成一棵會思想的蘆葦。

在那次有組織的流浪中,我又仔細地、熱烈地、憂傷地看了我們的國家。國家是永不閉幕的展覽,給愛它的人看,給棄它的人看,給損毀它的人看。那次遠行長征的最高潮是我們踏上了一望無垠的黃土,瀚海一樣的黃土,能悄悄地脫掉我們的鞋子、頑童一樣的黃土,黃土飛揚,霧一樣淹沒遠山近樹,云一樣遮蔽天空。渾濁變午為夜,過往的汽車都開亮前燈,搖曳著一團黑影,兩點暈黃。土在我們的發(fā)根耕種,土在我們的褲腰里筑城,在我們的耳渦里口袋里槍管里捉迷藏,油漆毛細孔,給五官改妝。我們是在土里夢游,那是一次土遁。

那一次,我算是體認了土地親切,土的偉大,土的華麗。同伴相看,皆成土偶。我對自己說,不但人是塵土造的,國家也是。在那復歸于塵土的日子,我和土爭辯。土,埋葬過多少忠骨丹心的土,埋葬了多少春閨夢里人的土,你還不可以埋葬我,我還要看你,贊美你,在你上面滴許多血汗和踏無數腳印。我還想堆你成山,塑你成像,燒你成器。我還想化合你成金。分解你成空,朦朧你成詩。

結束那一場塵緣的,是傾盆大雨。天還是在我們頭上,但不知從天的哪一邊射出長電,剎那間,所有的塵粒都閃出反光,緊接著,一聲霹靂,宇宙響起閉幕的鑼,萬丈浮塵緩緩下降,下降,降下來層層水簾水墻。輕雷來敲我的囟門,剎那間全身濕透,泥槳竟想脫我的褲子?!跋蚝髠?,卷起褲管”,“向后傳,卷起褲管”,如果我還能看見后面有人,閃電一遍一遍清查我們的人數,尋我們靈魂里的瑕疵?!髞恚也恢趺催M了一片樹林。

一片樹林,我們鉆進,全身卸裝,在無數細小的瀑布里浣洗了,再剔指甲。那一刻是我們的世紀末,我們縱情享受雨水,全不管一分鐘后的雷殛和明天的肺炎。我想我洗得幾乎也化身為水。洗禮也許是有些道理的吧,我想,許多許多的過去,都留在那黃土里頭了。我不帶走一粒塵埃。我不知道那地方叫什么名字,只記得那是中國。這以后,以后的以后,以后的以后還有以后,中國的事情人人知道,你的事情我不知道,我的事情你不知道。舊夢如謊,舊情如蟄,滄海桑田,舊事出土,只是蟄埋,并未死亡,只是出土,并未復活。

不要以為我會忘記什么,即使是夜哨望著黑暗的角落想象出來的白眼球也栩栩至今。異上局蹐,我得仍然把從前放在原處。中國是一切海外逐客的博物館。

山水

你從廬山寄來的信收到了,多謝你面對美景分給我一些石皴松翠。你為看廬山,不辭遙遠,想是健康良好,經濟條件也不錯,而且廬山上的迎賓之所并非有錢就可住得,你的社會關系大約也是跟尋常百姓不同的了?杞人憂天,我是到此可以告一段落了吧。

若干年前,我們錦繡河山的彩色照片風行一時,大大小小我收到很多,可以說五岳俱全,三江皆備,廬山的橫嶺側峰,更是不一而足。乍見初逢,喜多於愁,看久了,就覺得畫面上缺少一點什么。你道為何?那些畫面全是空鏡靜景,沒有一個游人!松蓋之下,泉流之旁,危徑之上,翼亭之內,不該有些趙錢孫李,男女老幼嗎?沒有!然而沒有!

我不是餐菊的隱士、吐霞的詩人,我對人文的興趣大過自然。還記得當年在華山旁邊經過,最深刻的印象不是天外三峰,仙人一掌,而是在那高傲的公路下面卑微的便道上,一輛一輛獨輪車,上面放著一袋一袋的糧食,由一個一個農夫推著,到什么地方去繳納。這一列車隊好長,恐怕公路有多長它就有多長吧?推車的人,赤著上身,貓腰虎步,脊椎隆起抖動,如鎖身的鐵鏈,車隊有多長,這條鎖鏈也有多長。這種獨輪車的車軸在轉動的時候會發(fā)出急迫的響聲,路遠載重,它的響聲激昂,把整個車隊響成無數悲嘶的蟬,這是我記憶里的華山。

你的信完全沒有提到“人”,我對“人”的興趣與日俱增,“人”的差異與雷同,“人”的適應與反抗,“人”的外貌與內心,我這樣的態(tài)度也許未免辜負河岳,倘若不問蒼生問西湖,豈不更失之偏執(zhí)?人心不足,你雖說信已寫得太長,我猶以為太短。

你對社會現(xiàn)象的關心,原不后人。當年烽火遍野,流離道途,為了在困境中振作起來,老師教我們各言爾志,那個場面,現(xiàn)在回想起來十分感人。有一個女同學,她叫什么名字來?她和一個男生沿途互相扶持,有一夜投宿荒村,男同學突發(fā)高燒,尋水不得,記起村前有一條細流,就著月光看去。那水十分清甜,就急忙舀起來喝了,他喝完了水,就在溪邊躺著,高燒不退,就掙扎著再喝。挨到日出,我的上帝!這才看見水中全是數不清解不開亂成一團的小蟲子!日落之前,這位男同學就死了。我們一同埋葬他。我們一同勸那女同學節(jié)哀。我們一同聽她痛哭,她把自己哭成情侶,哭成妻子,哭成母親。各言爾志,我們聽她哭著說,她要使全國各地,無論多么偏遠,無論多么高亢的地區(qū)都有自來水。

那時我們入山唯恐不深,信比萬金更貴重,走山路送信來的郵差,竟是個雙目失明的女孩!她總是夜晚出現(xiàn),仍然提著一盞燈,為的給狼看。我們在操場上一面乘涼,一面等待那螢火蟲一般的燈,在黑塵蒙蒙中上下飄蕩。

那兩年,我們都懷疑是不是還有家,郵袋中總是找不到我們任何人的名字。那么,郵差為什么還要來呢,因為那里的郵局有一個習慣,把收信地址不全、收信人身份不明的郵件全送到軍營。那些信,也確乎是母親寫給當兵吃糧的兒子,或是妻子寄給投筆從戎的丈夫,信在路上走了好幾個月,僥幸逃過一波一波的遺失和損毀,可是她們的親人早已不知道又像山洪一樣傾瀉到哪條江那個湖里去了。當地代辦郵政事務的人對這變幻無常的世事哪里管得,反正這里還有軍隊,還有數目超過當地人口的穿軍服的外鄉(xiāng)人。

就這樣,無法投遞的信件源源送到我們手中,拿到那些信,我們竟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親切,竟覺得每一封信都和我們有關,每一封信我們都有權代拆,有義務回復。我們真的這樣干了。教室里,桐油燈雖然昏黃,每個人的眼睛卻異常明亮。

那些信啊,多少母親求神問卜,多少妻子失眠消瘦的結果啊。信,多半是三家村塾師的代筆。字大墨濃,之乎者也,未讀之前聞到撲鼻的墨臭。也有一些信由小學生用鉛筆寫在練習簿上,以大量的別字拼出當地的土語。有人從家雞身上撥下一根明亮的羽毛來包在信里,預視這信早日寄到。有些妻子把孩子的腳印用墨拓下來附在信里,讓“他”看看孩子長大了多少。

那些信,幾乎每一封都說家里生活得很好,其實看信就猜得出來,能好到哪里去呢。每一封信都叮囑在外面的人受惜身體,其實誰還顧得了這七尺之軀呢?!盀槭裁床粊硇??是不是找不到代筆的人?”您要代筆的人嗎,有啊,我就是。我們就把來信的信封翻轉再造,從筆記本上撕紙,寫一些話去滿足那些依門依閭的眼睛,寫到夜深人靜,竟是邊寫邊哭,不知道自己是誰。

那天各言爾志,你慷慨陳詞,要使每一個家庭團聚,使每個母親知道她的兒子身在何方,使每一封信都能準確地安全地交在收信人的手里。我們熱烈鼓掌,并且說,這也就是我們大家的志愿,你已代替大家發(fā)言。

那天發(fā)言的人總有十幾位吧,早歲哪知世事艱,總以為每個人卑無高論,其志甚小,后來,現(xiàn)在,你該明白,難啊,即使是很低很低的理想,很小很小的主張,都談何容易!三十多年以后,我在紐約替海峽兩岸的人轉信,那些信也是叫我看了哭,哭了又看。江山依舊枕寒流,當初言志的少年,而今都還平安嗎?

匡廬雖遠,捷足可登,謝天謝地,你是“躲盡危機”了吧,這是陸游晚年的句子,下面緊接一句“銷殘壯志”。少年子弟,江湖漸老,胸中壯氣還有多少,你可能替我一一遍問他們?

讀江

我想起那條江。在中國的西北,那是一條大水,在歷史上顯赫過。

我獨自一人穿過一個人口密集的城市,人多得可以排成墻,街道卻是窄得出奇,那情景十分詭異。

城外碼頭,很寬的水面,很小的船,船夫是個中年的漢子,他說的話我只能聽懂一半。船往水窄處走,不久,——也許很久,——兩岸就是層層疊疊的水成巖,就是亂峰,就是飛魚般的落葉。城中的擁擠燥熱恍然是隔年的事了。

回想當年經過的山山水水,都成了濛濛煙雨中的影子,像米芾的畫,惟有這條江一根線條也失落。船是溯江而上,我坐在船頭仔細讀那條江,江上秋早,寒意撲人,江水比烈酒還清,水流很急。但水紋似動還靜,江面像一張古代偉人的臉,我仔細看那張臉。看大臉后面排列的許多許多小臉,以他們生前成仁取義的步伐,向下游急忙奔去。

如果我橫坐,江岸就是徐徐打開的手卷子。山高必定水窄,想是大禹王為了省些力氣。這時,山就貼在我的臉上,豎在我的鼻子上,山上的樹就生在我的頭頂上,好像我的生活已經離開我,我已屬于這個世界。

有些石板屋以看臺座位的模樣,依地形排列在岸上,偶然露出曬衣的竹竿。看臺上并沒有觀眾,江岸上的人,石板屋里的人,——如果屋里有人的話,——對這條江,江上的船,船上的人,從不瞧上一眼。漁郎和浣女都是在工作的時候不輕易抬頭的。這更增加了秋江的寂冷。

那船家漢子,應該是個關系密切的人吧,同船共渡,他是一船之長。他的表情十分緊張,這個藏著許多迷信的人,時時防范有人觸犯了他的忌諱。

我就一句話也不說。我的沉默和他的沉默比賽,他的沉默和江的沉默比塞。江面有浪無聲,沉默得令人慌張。落雨了,我傾耳細聽,聽雨點打在江心彈奏的聲音,聽雨點打在逢頂嘈雜的聲音,聽雨點打在石板上近乎干裂的聲音。然后再聽各種雨聲的混合。

每天早晨,日出之前,我望著利刃似的江水,江水般的天空,天空一樣的前途,想人,想人生。逆水行舟,連坐船的人也容易疲勞,你總覺得你也在使力氣。這江上的滋味是什么滋味呢,同是祖國河山,為什么這一衣帶水使人血冷呢!

船以風力行駛,可是行到上游,要靠人力曳過淺灘。這時,我見到了從沒見過的纖夫,聽到了從沒聽過的纖歌。領隊主唱的人確有一副很好的歌喉,加上山鳴谷應,秋水傳音,說是當作一場音樂會聽并不為過?!墒沁@話未免太沒有心肝了吧,那一小隊纖夫,除了那領隊的以外,竟然都是在秋風里一絲不掛,在山徑上赤足而行!想必因為長年如此,他們全身的皮膚厚黑粗糙,簡直就是直立的野獸(我說出這等話來應該打自己耳光,可是,不這樣說,又該怎樣說呢?)。拉纖的時候,上身彎成直角,男人最該遮掩起來的那團事物,累累掛在股間,從后面看去,不是僅僅少了一條尾巴(耳光!耳光?。??

我很悚栗了一陳子。他們并沒有隨身攜帶衣物,旁邊的石板屋就是家,他們是赤條條走出來的吧,也要赤條條再走回去嗎?我的同類,我的同胞,我們都是人,那站在冷冷的江水里張網待魚終此一生的,是人;表情漠然,撐一條船上游下游終此一生的,是人;在長纖上拴成一串掙扎呼號度過一生的,也是人。我的一生會是什么樣子呢?生命有沒有共同的意義呢?

一天,船行到一個上有懸崖下有激流的地方,靠了岸,一船之長取出紙錢來到岸上去焚燒。我什么也不敢說,不敢問,這回他忍不住告訴我,上個月,這里淹死了一男一女。他指著一簇石板屋:那里有個男孩愛上一個女孩,女孩的父母百般阻撓,男孩只好要求做那女孩的弟弟,當然,這個要求照例受到嚴厲的駁斥。那傷心絕望的男孩說:好吧,我一定要做你的弟弟,我明天去死,死后到你家投胎,做你的弟弟!

馬上,男孩跳江自盡了。

奇怪的是次年女孩家里果然添丁,在那樣的家庭里,照顧嬰兒是女孩無可避免的責任。嬰兒在女孩懷里長大,相貌越來越像死去的男孩,望著姐姐的臉笑,緊貼在姐姐胸前,小情人一樣微醉。

一天,女孩望著弟弟,目不轉睛地望了很久,忽然說,我們都死掉吧,我們一同死,一同投胎轉世,然后我再嫁給你,她竟抱著弟弟從崖上跳進江里,兩具尸體都沒找到。

啊,這樣也是一生!

我每天讀那條江如讀一厚冊哲理,同時我讀你如讀那條江。我拼命探索你說過的每一句話,詮釋你的每一個表情,審問你的細微的動作所揚動的灰塵,重數你臨風昂首時的頭發(fā),溫習你微笑時眼中閃耀的光線。我想象你的一生。一如那條江,我相信你是統(tǒng)一的??墒亲x江不易,讀你更難。

你怎樣想象自己的一生呢,你怎樣衡量別人的一生呢,什么是你的表白?什么是你的隱藏?什么是你的停頓?什么是你的奔流?你是一個什么樣的謎,你是哪一種禪?

我要仔細問你。我躲在艙里給你寫信,寫了一封又一封,寫光了我?guī)У募垺N铱梢詫懙孟窠粯娱L。但是,在舍舟登岸之前,我站在船頭,凝望平陸,把那一疊信一張一張投入江中,波浪像魚唇一樣咬它們。我知道你什么也不會說。你不是江,你是一本合著的書。

后來,很久以后,我忽然靈機頓悟,一切豁然。我明白了,我了解人,也了解你。屈指計算,正是我讀江二十年后,你所懂得的,我也懂了,你到達的境界,我也到了。

你的智慧比我領先五分之一世紀。那也沒關系,人生如后浪跟前流,最后總是所見略同。

那條江,還是晝夜不息地流著吧。

舊曲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居然你也有料事不明的時候。你說,國外的人滯留不歸,是因為祖國太窮。這話不對。拿我來說,異國的富和我有什么關系?我就是守著密西西比河,每天也只喝五磅水。幾十年來,海外有這么多華人辭根化作九秋蓬,不是因為窮,而是因為——,因為——讓我考慮一下能不能坦白地寫出來。言語易發(fā)難收,也許你會大怒,也許你會敏感。白紙黑字,十目所視,也許你怪我不知輕重。我們之間的紐帶是直覺,不是邏輯,我們的共同語言源自歷史,不來自新聞。

我想,如果是面對面談天,話到此處,如果我還有機智,最好是“亂以他語”。我該說,你一向喜歡京戲,現(xiàn)在就聽一段“蕭何月下追韓信”吧。我的錄音帶里有著麒麟童,唱詞沒忘記吧,說明書上印著呢:

我主爺起義在芒碭 撥劍斬蛇天下?lián)P 遵奉王約圣旨降 兩路分兵定咸陽 先進咸陽為皇上 后進咸陽扶保在朝綱 也是吾主洪福廣 一路上得遇陸賈酈生與張良 秋毫無犯軍威壯 我也曾約法定過三章 項羽不遵懷王約 反將吾主貶漢王 今日里蕭何薦良將 但愿得言聽計從重整漢家邦 一同回故鄉(xiāng) 撩袍端帶我把金殿上 三叩九首見大王

麒麟童沙啞的嗓子,生出“鞠躬盡瘁、殫精竭慮”的形象,在艱苦抗戰(zhàn)的年代,感人甚深。那時,這段戲到處風行,酒酣耳熱有人唱,幾清月白有人唱,燈火滿臺也有人唱。不管哪一種意識形態(tài),都能把這段唱詞看作自己處境的象征,由左派唱到右派,由重慶唱到延安,有人嘻嘻哈哈地對我說,這段唱工才是中國的國歌。

勝利了,大分散開始,我走出你的影子,帶著你留給我的困感。你可知道,這以后,我們換了戲嗎?在我們心里,蕭何退隱,秦瓊復出。他的一段自白,我也寫在這里吧!

將身兒來至大街口 尊一聲列位聽從頭 我不是歹人并賊寇 也非是響馬把城偷 楊林道我私通賊寇 因此上發(fā)配到登州 舍不得太爺待我的恩情厚 舍不得衙役眾班頭 舍不得街坊四鄰的好朋友 實難舍老娘白了頭 兒想娘 難叩首 娘想兒來淚雙流 兒是娘身一塊肉 兒行千里母擔憂 眼望得紅日墜落在西山口 望求公差你把店投

那幾年,常常聽見有人這么唱,并不知道到底在唱些什么。也是十幾二十年后吧,偶然從大戲考上看到這段唱詞,立即過目成誦,再也不能忘記,唱腔也無師自通,馬上可以引吭高歌。這一唱,就覺得十幾二十年前自己也跟別人一塊兒唱過,就把由蕭何到秦瓊這一段歷程回看了。把當年愛這一段蒼涼的早熟的小伙子們一一諦視了,再去看鏡子里的自己。

你對紐約了解多少呢,我唯一的西方背景,是十三歲(?)那年,一個叫華樂德的白人牧師為我施洗。像我這樣的人,移植到半個地球之外,是怎樣活過來的呢?你一年四季都可以看到頤和園,當年慈禧太后為了集天下名花于一園,特意命人由江南運水運土,經營花圃,培育江南的花種,即使如此,有的花只能吐芽,有的花只能抽葉,有的花是開了,終于小了一號,薄了幾層,淡了三分。這些年,紐約對我,可是進行了一場觸及靈魂的文化大革命哪。每年有六萬中國人從亞洲各地移居美國,他們有幾人是為了美國的財富?又有幾人能夠得到財富?照我們流行的說法,他們絕大多數是來“墮胎”,并且以后再也不能生育。他們何苦,何苦來呢!

誰能設身處地了解別人呢,為對方設想豈不是放棄了自己的立場?我能夠從這個流行的心態(tài)掙脫,是因為學詩,詩人經常把自己假設成別人。你本也愛詩,后來呢?現(xiàn)在呢?是否讀過“漢恩自淺胡自深,深深淺淺點點心?”是否記得“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這些詩句幾乎是掛在海外華人嘴上的一支歌呢。

我實在欲罷不能,實在不能不說,誰甘愿由追韓信的蕭何變成起解的秦瓊、再變成出塞的昭君呢?誰會主動選擇這樣一條路呢?這樣曲折的一條路他們是怎樣走過來的呢?在這拋棄過去尋找未來的路上要受多少折磨呢?他們并未作曲,只是演唱;他們不是編導,只是擔任指定的角色。四十年的歷史在那里明擺著。

寬宏大量,你就讓我說了吧,海外華人往往自比花果飄零,我看也許更像大額小額的鈔票。當初豪客萬金一擲,從他手指縫里流出來的鈔票散落江湖,有幾張還能回籠?他可以另外蓄聚更多的資本,但,能都是原來的鈔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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