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輯 風(fēng)情篇日落紅塵合

抓在手里的陽光 作者:劉荒田


核桃溪秋光

一、曙色

在核桃溪女兒家這幾個月,作息時間大變。每天夜晚9點多便就寢,為的是和嬰兒同步。嬰兒4個月大,起初老妻和我兩人在客廳睡覺,嬰兒床就在我們的沙發(fā)床旁邊。后來,我把動不動就失眠的老妻趕去臥室,由我獨自在客廳陪伴嬰兒。

順理成章地早起。每天4點多,至遲5點,開燈,坐在案頭。想起川端康成的妙句:“凌晨四點鐘,看到海棠花未眠?!睘橹笭?。不眠的,看花人罷了;除非你把“含苞”與“萎謝”一概界定為“睡”。不遠處的嬰兒,并不在乎燈光。離我數(shù)英尺的是玻璃門,門外夜色如墨。我暫時不能進入蒼茫的夜,因為隔著一組密碼(為了防盜,臨睡前設(shè)置警鐘,輸入密碼才能開門,不然,全屋鈴聲大作)。我好整以暇,喝下第一杯開水,凝視黑夜。在時鐘按部就班的敲打下,黑夜松動,它知道要向黎明交班了。

交班不是政變式的突變,也不是政黨輪替一般分明,而是類似蛇蛻皮,蝶破蛹。而且,這儀式是在完全的靜默中進行的。和故土的村莊比,核桃溪雖然樹木更為豐茂,但具體到黑夜和黎明的接合部,村莊多了生氣。迫不及待的公雞和啟明星一起上班,柴扉咿呀開闔,漏出零落的狗叫,不知疲倦的蟋蟀叫到了尾聲,井沿的鐵桶哐啷地響。一切就緒,遠山上一丸被霞彩簇擁著,一躍而出,一步到位抵達早晨。

這里呢,同是從內(nèi)而外的蛻變,但小有分別。以欄桿為界,欄桿后為以樹木為主的立體景觀。對付森然而立的黑夜,光明以無形的“漏斗”排出,先去掉覆蓋所有白色的漆黑,使得白欄桿、灰墻壁,以及馬蹄蓮、繡球花最先呈現(xiàn)輪廓。其次,去掉附著于枝丫的褐色,使得伸向天穹、幾乎觸到星星的干梢清晰起來。往后,夾雜在婆娑樹冠的,藏匿于屋頂煙囪下的,纏繞街旁的楓樹的落葉的,所有影影綽綽的黑,都被更密的孔眼篩去,光明終于浮現(xiàn)。至于欄桿前,這平坦的院子呢,曙色先以微明布下疑陣。木板鋪的地面起伏迷離的光斑。光斑驀地消失,眨眼之間,大片亮色從頂蓋邊沿,瀑布一般瀉下,漫流開來,地上盡是水銀。我揉了揉眼。光明已堆滿玻璃門,再不打開,怕要擠爆。

我沒有把玻璃門打開,因為忘記了密碼。只好專注于另外一種黎明。它從嬰兒床上升起。我斷定,不多會兒,美妙的躁動就要開始。我扶著圍欄俯看,小寶寶伸胳膊,蹬腿,翻身,眼睛依然閉著。她十分享受將醒未醒的瞬間。我等待,一如萬物等待日出。她漫不經(jīng)心地睜開烏溜溜的眼睛,嘴巴張成甜甜的笑,似乎得意地問:“我睡得怎么樣?”她上一次喝奶粉,是7個小時之前,本該饑腸轆轆,按慣例會大哭,但她只專心于伸展解除捆綁的手腳。我慌忙到廚房去調(diào)奶粉,把奶瓶放進微波爐加熱,然后,把她抱起,當(dāng)起樂趣無限的“奶爺”,這頭銜比“奶爸”更高階。此時,室內(nèi)涌進喧嘩的晨曦。

隔著玻璃門看遠處的草地,長尾巴翠鳥是第一批覓食者,麻雀即將加入。松鼠在橫過天空的電線上敲擊音符。晨光在葉子間跳躍。室內(nèi)嬰兒吸奶瓶的聲音,和屋檐下排水管(它專收集屋頂?shù)穆端?的滴答聲,取同樣的節(jié)奏。哦,至美的黎明!

二、明黃色之舞

在舊金山,秋天難看到一棵通體如火的楓,核桃溪卻觸目皆是。豈止紅楓,路過任何一處花木扶疏的街道,從褐色到朱紅色,一個譜系完完整整地呈現(xiàn)。成熟季的紅,有如血性男人快意恩仇,看著順氣。

整整一個11月,紅色汪洋恣肆,淹沒了街道、公園和山坡。常綠的花旗松知趣地退避,柵欄前的扶?;约邮諗?,紅艷艷的花開得相當(dāng)謙卑。早上8點,我駕車路過一個十字路口。初升的太陽君臨,光束從楓林中穿透,各個層次的紅色,被日照加工成絢爛的云蒸霞蔚。斑馬線上光斑浮動。朝拜般的鳥聲中,幾個慢跑者的身影被樹的光斑融化了。正是忙迫的通勤時段,但四面“停車”標(biāo)志旁邊的車子,都故意停得久一些,為了欣賞可遇不可求的華麗。跟在后面的車,居然都沒按喇叭。

說話間到了12月,雨季來臨。昨夜下了半宿的雨。早上開窗,沒一處不濕,檐下的水滴,悠長的節(jié)拍似乎要呼應(yīng)什么。瞬間,歇過氣的雨鼓起余勇,漫天灑下,沙沙之聲略似故土田野最早的蛙鳴,檐溜就此有了著落,為雨聲標(biāo)出拍子。我打開大門,雨簾里,一棵糖楓下,由紅變褐的葉子鋪了厚厚一層,心想,色彩的輪流執(zhí)政,該到此為止了吧?

不料,才走出屋門100米,大大地吃驚!哪里冒出如山如海的黃葉?平日不是見不到,那些落葉喬木,都小家碧玉的模樣,豎在街旁,為石階供應(yīng)的只是小額,且都在夜深人靜的夜間悄然下墜,何曾這般明目張膽。造成視覺震撼的,先是顏色的純粹——正宗的明黃,不摻一點兒雜色,連霜造的褐斑也難以看到。菊花里有一種姚黃,花瓣仿佛涂上蠟,黃得亮堂,眼前的黃就是這般。其次是多。車子下山那陣兒,雨稍歇,大風(fēng)刮來,黃葉的巨浪洶涌而起,不親眼看到不曉得其威力。上下的聯(lián)手夾擊,樹上的葉子借風(fēng)勢匯集,成為波浪的前沿;下方,早已委地的厚厚的累積,被風(fēng)兜底掀起,成為波浪的底部。二者組合為巨大的橫放的問號,夾帶著被雨后日頭濾過的金色粉塵。黃浪往大路上卷去,再向路旁的屋宇蔓延,一時間,天地變色。一輛跑車仗著轉(zhuǎn)動靈巧,要和黃浪周旋,須臾間被葉子埋了半截兒,慌忙撥方向盤閃避,從斜刺逃離。我在后面看著,哈哈大笑。

開車一路,才明白紅葉的家族與黃葉的家族并不交集。怪不得紅的自紅,黃的自黃,各循自己的生長秩序。紅葉并非由黃葉變來,反之亦然。紅葉當(dāng)令時,黃葉韜晦,是為了醞釀屬于自己的嘩變,時間定在此刻。黃色一族,由什么樹木組成?該由植物學(xué)家來解答。我只認(rèn)得出銀杏,它無疑是主力,其次該是槭樹家族的若干成員。

20多年前,有一次,我把車停在唐人街的偏僻處,一邊坐等買菜的妻子,一邊讀書。一片銀杏葉,輕盈地飄,在前窗落定。我大吃一驚!這不就是生命進入秋天的信號嗎?回到家,寫了一首短詩,有一句是:“莫非是綠卡上的綠所蛻變?”今天,車子上落的黃葉少說也有上百,卻沒有心思推敲出處,盡管輕吟了“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

黃葉翩翩,綠葉就沒份兒了。如果辭枝是終結(jié),黃葉的最后表演如此純粹、盡情,當(dāng)死而無憾。盡管舞蹈的主宰是風(fēng),而不是葉子。

(2015年11月刊于美國《世界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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