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PART Ⅰ ESSAY 隨筆

正午6:舊山河,新故事 作者:正午故事 著


在烈日和暴雨下

葉三

前年我去新疆旅行,認識了吐爾遜,他是哈薩克族樂器制作和演奏大師?!按髱煛边@個詞看著重,其實對我來說,他就是那個住在土房子里的樂呵呵的老頭。我們語言不通,但我聽得懂他的樂曲。我也記得在新疆的艷陽下,他笑瞇瞇地把哈密瓜遞給我的樣子。

去年,我在舟山的東海音樂節(jié)上又遇見了吐爾遜。我們擁抱了一下,沒交談。后來朋友給我看他的照片,這個一輩子極少旅行的老頭第一次來到了陸地的盡頭,看到了大海。照片上是他的背影,他在大海邊木訥地站著,像是驚呆了。那張照片讓我非常感動,而且有點傷心。

今年,我們得知消息的時候,吐爾遜已經去世半年了。從舟山回到新疆不久,他就被確診了癌癥。因為通訊不利,他過世很久我們才知道。

我又翻出吐爾遜在大海邊的照片,我注視著他和大海。將那些旅行記錄下來的時候,誰能料得到之后發(fā)生的事情。我想,對我來說,這就是旅行文學的意義,它給了我機會將這些偶遇固定,“給時間涂上香料,使時間免于自身的腐朽”。在我遺忘的時候,它會提醒我:你曾經心動。

額濟納—麥蓋提—舟山—莆田—廈門—海豐—潮州—京都—動物園

在烈日和暴雨下

一 “完爆美國66號公路”

駕駛臺上的紅燈已經亮了很長時間。數(shù)據顯示,我們還能繼續(xù)行駛5公里。手機里的導航適時插話:“您距離納林湖服務站還有5公里。”

稀薄的陽光照在G7京新高速公路上。天是一種上古的淺藍色。

這條路上車很少,從哪個方向極目遠眺,都能看到地平線。我們關上空調,將車速降了一點兒,駕車的朋友說這樣省油。偶爾有車超過我們,呼嘯著,御風而去。那風是纖塵不染的,外面的空氣干凈得像真空。好長的5公里啊。我們會在這條路上拋錨么?我有點擔憂,還有點向往。

結果并沒有。到達服務站時我們像四個傻瓜一樣齊聲歡呼了起來——隨即呆住了。服務站是嶄新的,嶄新的加油站還未投入使用,巨大的油罐車臥在地上,像一條疲憊的母狗。穿著蒙古傳統(tǒng)服飾的工作人員握著僅有的一個油槍,排隊加油的車排成兩列長隊,綿延數(shù)里。

我們將車開到隊尾,終于山窮水盡。跟著緩緩前行的隊伍,四個傻瓜一邊推車,一邊接受各種口音的慰問。“真沒油啦?”——“一滴不剩?!薄昂?!卡得真準!”

車隊停滯了,油罐車前人頭攢動。我把車丟給朋友們,自己走到前面去看熱鬧。原來是兩列車隊發(fā)生了糾紛,加塞的那一列受到了旅行團大爺大媽的聲討?!白参?!你撞我?。∠脒^去你就撞我!”魁梧的老者張開雙臂擋在一輛越野車前。越野車毫不示弱,以15碼時速悍然沖向老者,群眾一片驚呼,齊刷刷后退兩步,讓出空間。我津津有味地看著,正打算掏出手機拍攝,工作人員沖出重圍,迅速將雙方制住。人群散去,我瞇著眼看陽光,緩緩踱步而歸?!拔壹依细甙?,”旁邊一位大媽對我抱怨道,“就是愛管閑事兒!”

兩個小時后,我們滿油再出發(fā)。工作人員叮囑我們,此地距離下一個有油罐車的服務站180公里。他從車窗塞進一張G7公路的宣傳單,“完爆美國66號公路!”宣傳單上印著這樣一行大字,大字下面壓著瑰麗的風光照。

美國66號公路什么樣?我沒親眼見過??蒅7確實是一條好路,隔離帶又高又直,車道寬闊,平滑的柏油上畫著耀眼的白線,像是剛展開的報紙,還帶著油墨香。在G7高速上我們會行駛近一千公里,目的地額濟納——我的朋友們將在那里參與辦一場晚會。而我,久居城市,又逢國慶佳節(jié),能離北京遠一點兒我就很滿足了。

從呼和浩特出發(fā),我們一直在內蒙古境內飛馳,卻沒有看到想象中的草原。車窗的左邊是戈壁和大漠,右邊也是。每次轉過一個大彎,迎面撞見遠山白云和一整片天空,朋友們都會驚呼一下“確實,完爆”。雖然我們誰都沒見過66號公路。

西北風景荒蠻又孤寂,空空如也,卻什么都有。但是,最初的刺激過去,幾個小時后大家也就厭倦了驚訝。他們睡著了。我開著車,循環(huán)播放IZ的Mountain Wind():

沒有馬匹 徒步前行

雙腳麻木 步履蹣跚

仿佛已經走了十五天

就要抵達下一個戰(zhàn)場

惠風山 摯愛的家鄉(xiāng) 有明鏡般的湖泊

被強征去當兵 剩下望得見的日子 會怎樣度過

歷歷在目 揮之不去

浣洗衣裳 剪下我臍帶的這片土地

沒有馬匹 徒步前行

雙腳麻木 步履蹣跚

仿佛已經走了十五天

就要抵達下一個戰(zhàn)場

兩季輪回 二十四載 我是牛年生的

命運將我放逐到這蒼涼之地

惠風山 摯愛的土地 留在了身后

我們就像走失的馬匹 找不到馬群

沒有馬匹 徒步前行

雙腳麻木 步履蹣跚

仿佛已經走了十五天

就要抵達下一個戰(zhàn)場

合影

吐爾遜的羊

在黃昏我們進入額濟納。政府大樓對面空曠的廣場上,露天舞臺已經搭起來了。先到的工作人員在調試音響,沉重陌生的聲場和黃昏一起籠罩廣場,太陽正在降落,但廣場上一個當?shù)厝藳]有。無人圍觀。這個地方像是一個小型的人造戈壁。

第二天,朋友找了個小文具店,將晚會節(jié)目單打印了出來?!懊褡逦琛额~濟納的祝?!贰薄芭錁吩娎收b《金秋觀賞胡楊林》”“獨唱《烏蘭巴托的夜》”“舞蹈《鴻雁》”“二胡演奏《賽馬》”……“電子音樂”“樂隊說唱”——嗯?然后是“樂隊演唱——馕樂隊”。我忍不住笑了,心中充滿期待。

二 吐爾遜的熱瓦普

如果從額濟納出發(fā),沿著G7高速繼續(xù)往西行駛一千兩百多公里,就到達烏魯木齊。烏魯木齊稍微轉南,再向西一千多公里,是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的小縣城麥蓋提。去年夏天我走過這條路。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2016年7月4日。

麥蓋提的氣候是塊狀分布的,陰影下清涼,日照下就是爆熱。那天伊朗導演阿巴斯去世,網絡上文藝青年們一片悼念。我蹲在麥蓋提一條熱鬧的小街邊,矮房子的陰影里,啃著半個馕,劃手機。穿著傳統(tǒng)服飾的人們在街上走來走去,火一樣的陽光下,一幀幀黃紅色調的畫面像極了阿巴斯的電影。

吐爾遜的院子在小街里面幽靜的地方。小小的兩間土房,一間住人,另一間住他的羊。小房子馬上就要倒掉的樣子,院里充滿羊糞味兒?;覔鋼涞奈堇锬鄩ν恋?,家具是破舊到幾乎不忍看,民族樂器制作和演奏大師吐爾遜麥提亞,就住在這里。他那年66歲。

吐爾遜做的各種樂器放在小院里他的棚子中。我看了會兒,除了熱瓦普和冬不拉,都不認識。院里站滿了來拍攝紀錄片的朋友,人人汗出如漿,幾乎無處立足。我擠出去,摸了摸吐爾遜的羊。那也是一只老羊了,飽經滄桑的臉上一派天真,像主人。

我從小院轉出去,鉆到吐爾遜的鄰居家里看人家做馕。剛出爐的馕太香了,人家送了我一個,說什么都不肯要錢。我舉著馕回到小院,又吃了吐爾遜切開的哈密瓜。無法形容的甘美。吐爾遜看我吃得手舞足蹈,張開嘴沖我笑了,露出七零八落的牙。

吐爾遜把他四處演出的照片貼在床邊的墻上,幾張和年輕姑娘合照的,他特別喜歡。我笑了半天。我又試著彈了一會兒他做的熱瓦普,音色有點像琵琶,只是更硬更蒼涼。吐爾遜不會說漢語,他又張開嘴傻笑,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我心里就很愛他。

吐爾遜是被哈薩克音樂大師馬木爾介紹給我們的。馬木爾沉穩(wěn)陰郁,平常不愛說話。

2017年10月14日下午五點,舟山朱家尖東海音樂節(jié)的“書與可樂”舞臺,馬木爾、吐爾遜和鼓手張東馬上要開始演出了。馬木爾走了很遠很遠的路,歷盡千辛萬苦來到這里。他第一次見到了大海。

帳篷外下著雨,我站在舞臺前的第一排,腳下是潮濕的沙子。兩個穿著雨衣的小孩擠到前面,揮起鏟子挖坑。然后,馬木爾的電吉他彈起來了,張東的鼓敲起來了,吐爾遜的熱瓦普在鏗鏘而細密地唱,他也在唱。刀郎熱瓦普。我聽著。

演出完,吐爾遜穿著雨衣縮在書架后面的后臺。我繞過沙地上的方便面盒子和礦泉水瓶,找出手機里去年夏天在麥蓋提我抱著馕跟他拍的合影,給他看。他想起來了,他站起來跟我擁抱,又張開嘴笑了。

野孩子開演的時候雨更大了,旁邊的海靜靜地在咆哮。據說第二天將有臺風和暴雨。人們肩并肩站著,仰臉,癡迷地看著燈光閃爍的大舞臺。夜色下穿著雨衣的人群就像一大堆垃圾袋,飽滿又溫情。

那天晚上,馬木爾喝著威士忌,說了好多話。說到一個我們都很喜歡的憤怒的搖滾詩人,馬木爾說,怎么能抬著頭唱歌呢?“把頭低下去,低下去,壓抑一點。”我們想了想,大笑。

夜雨擊窗,我們圍著小圓桌喝酒聊天,留到很晚。旁邊的房間里,吐爾遜已經睡熟了。

三 “我想,我已經是一棵胡楊了”

2017年10月2日,額濟納胡楊林生態(tài)旅游節(jié)開幕晚會的前一天。北京來的調音師大音量放起來平克·弗洛伊德,一輛平板三輪停在舞臺下,司機獨自在圍觀。

額濟納旗總面積114606平方公里,比浙江省略大一點,但常住人口只有3萬多。第二天就要演出了,可是,沒有演員和樂隊來參加彩排。朋友充滿想象力地跟我說,他們可能平日里就在大草原上牧羊喝酒,“現(xiàn)正拍馬趕來”。

——我也想象了一下這畫面。太浪漫了。

我們無事可做,便去參觀大漠胡楊林生態(tài)公園。公園董事長送我們進去,他是晚會的贊助人之一,一張當?shù)厝说暮诩t的臉,滿臉疲憊。進了門,董事長不見了,我們在清冷的風里亂走。這里的氣候跟麥蓋提一樣,曬著太陽就熱,曬不到便冷,沒有中間地帶。我戴上太陽鏡,再圍上大圍巾。身邊一隊一隊的外地游客大都穿著顏色鮮艷的戶外防風衣。他們會去看明晚的演出嗎?

胡楊如草原上的牧民和牛羊一樣逐水而居,耐寒又耐旱,長相遒勁明麗。它們站在水里,水很涼。它們站在沙地里,沙子很熱。它們的姿態(tài)很美,也很浪漫。它們自顧自美麗地站著,我停下腳步不往前去,怕驚擾了它們。很多歌在心里唱了起來。

額濟納的天空極藍,那種藍是不由分說的,印刷品一樣的藍,讓人想躺在上面,破壞它。太陽是真正的艷陽,光芒萬丈。正午時分走在街上,人很快沁出了汗,昏昏沉沉地睜不開眼。好像天上有很多太陽一起烤著大地。但風還是冷的,像一個個小耳光。不能脫衣也不能添衣。只有胡楊,我想,只有胡楊,能在這里怡然地站著。

晚會開始在八點半。再來到廣場上的時候,我驚呆了。舞臺前紅的藍的塑料椅子已經被占滿了,人們是從哪兒冒出來的?這幾天除了游客,我?guī)缀鯖]見過什么人。他們都穿著蒙古族的傳統(tǒng)袍子,呼朋喚友拖兒帶女,嗑著瓜子,剝著橘子。一個老奶奶站在導演臺的前面,手里抱著的小孩兒穿一條開襠褲,露出白花花的胖屁股。

胡楊林

當時,戶外零上6度。

先是領導講話。然后“金秋十月,大雁南飛,額濟納迎來了最美麗的季節(jié)……”嘩嘩嘩鼓掌。然后,拍馬趕到的演員們上臺了。民族舞蹈。二胡獨奏。又一個什么領導上去唱了一首韓磊老師的《等待》。稀稀拉拉的掌聲。獨唱《烏蘭巴托的夜》,一把蒙古族渾厚的嗓音。我手腳冰涼,拉緊圍巾。舞蹈。嘩嘩嘩鼓掌。

配樂詩朗誦。配樂鋼琴師是推車的朋友中的一個,她彈著周云蓬演唱海子的那首《九月》?!拔蚁?,”臺上的主持人深情地說,“我已經是一棵胡楊了?!?/p>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趕緊捂住嘴。

畫風突變!舞臺上搬來兩臺合成器,大屏幕上忽現(xiàn)一大堆抽象線條,兩個電子青年隨著音樂忘情地晃著身體,臺下的老百姓好像有點懵了。隨后,電子樂隊下去,說唱樂隊上來。觀眾席里有年輕粉絲興奮地躥了起來。我拉開圍巾,把臉暴露在冰涼的夜風中,興致盎然地隨著鼓點蠕動,“動次打次——動次打次——動次打次”。兩個大叔上臺,為正在“藥!藥!藥!”的小伙子們獻上了潔白的哈達。他們一邊猙獰地噴著Flow,一邊接過哈達披在身上,還不忘對大叔們禮貌地點點頭。

我樂不可支。

終于等來了“馕”樂隊。他們的風格,自稱“heavy fusion”——確實是又heavy又fusion,集funky、死亡、雷鬼和重金屬于……同一首歌內!黑嗓加呼麥!冬不拉solo!我目瞪口呆片刻,馬上瘋狂鼓掌?!扳巍毕屡_,新金屬樂隊“獵鷹”上臺。“我們是,獵!鷹!樂!隊!”我又瘋狂鼓掌。臺下的觀眾開始陸續(xù)散去?!癇ravo!安可!”我拼命起哄。但是誰能力挽狂瀾于既倒。演出馬上就要結束了。

“完了嗎?”大屏幕黑下來的時候,年輕的保安吸著鼻子,問我。他穿著制服,很單薄?!巴炅?。”我意猶未盡地點點頭。“呵呵,真鬧騰?!彼闹?,跺著腳。忽然之間我發(fā)現(xiàn),廣場上那些盛裝的當?shù)厝艘呀浫灰娏?。就像被大地吸走了一般,他們像出現(xiàn)時一樣神秘地消失了。

四 瓊英卓瑪和大喇叭

10月15日,舟山大雨傾盆,臺風九級。

雨像是從無數(shù)個不同的方向,以無數(shù)個不同的力度在下,防不勝防。我們從汽車里躥出來,鉆進飯館里,身上已經完全濕了。

圍坐在大圓桌旁,前一晚演出的張瑋瑋回憶著雨。“手風琴鍵盤上全是水,滑得呀……”他還說,上臺后,野孩子們磨蹭了一會兒,“調音?不是不是,我們在商量逃生路線”。窗外海邊,漁船蕩在起伏的海上,鮮艷的旗幟在桅桿上飄著。“葡萄枝嫩葉般的家?!薄暗?,氣氛真好。觀眾真熱情。”然后他把眼光丟在滿桌的海鮮上。舟山的梭子蟹真鮮??!帶魚真嫩啊!我們聊起一位共同的朋友,他是個詩人,生長在舟山,他的舟山口音金句是“朋克哇噻?。ㄅ罂巳f歲!)”

我們舉起杯,“祖國哇噻!哇噻哇噻哇哇噻!”

酒足飯飽,要不要再去音樂節(jié)現(xiàn)場,當一會兒熱情的觀眾?看看窗外的雨,再看看彼此的年紀,我們一致同意“算了”。

找了個咖啡館,我們坐了下來,叫了咖啡和茶點,點起煙。像一幫正經的中年人一樣,我們劃著各自的手機,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一種直面壽終正寢的祥和。手機此起彼伏地震動著,奮戰(zhàn)在現(xiàn)場一線的朋友紛紛發(fā)來實況:

主舞臺停演了,所有演出挪到了帳篷里。

漲潮了!帳篷里進水,椅子漂起來了!

風太大,保安們抱著柱子,人肉沙包,舞臺不能倒!搖滾不死(魔鬼角)!

天黑了下去,我們續(xù)杯。一名主辦方的朋友仍在實時報道:

主舞臺又開演了!樂隊問我有沒有后臺,我說沒后臺,車里就是后臺。

許巍上臺了,沒有調音時間,直接演,牛!沒有什么能夠阻擋……我對自由的向往……

主舞臺燈光斷電了。

調來兩輛越野車,打遠光燈為主舞臺照明!

觀眾很熱情!海灘上浪很大!

許巍唱完了,很興奮,他問我露營區(qū)還有沒有帳篷,我說有,不過現(xiàn)在是風箏!

我們有點坐不住了。

干燥溫暖的咖啡館里,我們遇到一位臺灣來的朋友。聊了一會兒每年都會下雨的Fuji Rock(富士搖滾音樂節(jié)),他說正穿著的高筒雨靴就是那里買的。日本的音樂節(jié)井然,舒服……他抬起腳給我們看。

線報:“有一個小伙子cosplay皮卡丘,帶著一條大金毛在海浪里蹦來蹦去!”

我們徹底坐不住了。許巍之后,該登臺的是尼泊爾詠者瓊英卓瑪。我們想象了一下她在大風大雨中吟唱。真的坐不住了,現(xiàn)在開車趕過去,應該還來得及。我們告別臺灣朋友,沖向汽車。

二十公里的車程迎著大風雨,一路暢游。雨刷器瘋狂地甩著頭,前路漆黑,大燈照著槍林彈雨,能見度不過五米。我們相約,如果瓊英卓瑪開唱時雨停了,我們馬上就地跪拜,集體皈依密宗。

每人穿了兩件雨披,又從當?shù)厝耸种匈I了鞋套,迎著退場的人群,我們全副武裝奔赴主舞臺。

南方的雨,哪怕是暴雨,也是溫存的。露在外面的牛仔褲已經濕透了,但是并不冷。主舞臺一片黑暗,影影綽綽地有人晃動。越野車的燈光拉出一條光帶,我望著光帶中被風吹成一叢斜線的雨,在光里雨活著,風也活著,它們義無反顧地年輕著?!罢l給我一條褲子!”一個只穿了條沙灘短褲的赤腳男孩從我身邊跳進了光帶。他連雨衣都沒穿。他又跳走了。姑娘們裸著小腿,在大風中保持裊裊婷婷,嬉笑著走遠。一個棚子下,我看見那條大金毛正在搖頭晃腦地抖水。

年輕真好。

我轉頭望著海。海浪聲心潮起伏,漆黑的海,偉大的海,海浪撲向海灘,留下轉瞬即逝的一條白邊,無窮無盡。我貪婪地看著它,真想走近去,再走進去。

那夜瓊英卓瑪并沒有唱。她穿一襲紅色僧袍,拿著一個城管常用的大喇叭,笑容可掬地對擁在海邊等待她的人們說“謝謝,對不起”。主舞臺徹底斷電了,音響燈光一片死寂。

但是,非常值得。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夜的風雨和大海。

五 大海與陽光

我在舟山的大海邊想起額濟納的陽光。

離開額濟納的那個清晨,我又經過廣場。廣場前停著巨大的運輸車,舞臺已經拆了一半,在晨光中裸著。仍然沒有人,一個也沒有。剩下的一半舞臺披著金色。這場景有一點驚悚,非常后現(xiàn)代。我想象著,昨夜歌舞的人們醉后打馬向草原,身體在馬背上歪歪斜斜,唱起真正的歌。那個清晨的陽光失去了溫度,有一點凄愴。但我的心里充滿歡愉。

吐爾遜

我還想起第一次我愛上大海。那是十五年前,我初到大洋彼岸的時候。我跟一幫朋友去夜釣,走下石階,走上沙灘,我們走向大海。先是斷斷續(xù)續(xù)地聊著天,后來就沒人說話了。然后我們把手電也關了。在一點點星光里,海的氣息越來越近,但是它在哪兒呢?它在哪兒呢?我看不見。四面八方都是海浪漆黑的巨響。我們默然地恐懼地在黑暗中往前走,走向不知身在何處的大海,走在一個溺斃的好夢里。

我抬起頭,看見一整條完美的銀河掛在夜空中。

第一次看到大海時,吐爾遜在想什么?好想問問他,但是他已經走了。從舟山的風雨中坐車,搭飛機,再轉機,然后再坐車,他就會回到麥蓋提的艷陽下。張東從機場給我們發(fā)來短信:“吐爾遜說:我的朋友開臺了,我的肚子漲了?!狈g過來,就是“朋友們走了,我很不高興”。

吐爾遜第一次見到大海。

莆田表哥和椰子鞋

表哥請我們喝很貴的金駿眉,在莆田的茶館。茶葉是他存在這里的。他放下潔白的小茶杯,憂心忡忡地說,大家都知道假鞋在莆田,可是沒人知道,最好的運動鞋也在莆田。

其實,表哥比我小上好幾歲,我跟著我的朋友一起叫他表哥。表哥生在莆田,長在莆田,從來也沒離開過。莆田的年輕人,大多數(shù)在做生意——不是運動鞋,就是醫(yī)療。表哥做鞋。家里的工廠原先是大品牌的代工廠,實際上,好多大品牌的代工廠都在莆田,所以最好的運動鞋也都在莆田??墒?,代工一雙鞋才掙幾塊錢,太少了。將近十年前,淘寶的黃金時期,生意頭腦靈光的莆田人大批暴富,大都靠做運動鞋,利用原本代工廠的生產線做電商,售價比正品便宜許多倍,利潤非常之高。

表哥說,那時候淘寶監(jiān)管不嚴,可以直接告訴買家,這是高仿,心理上沒有負擔。后來,管得嚴了,他沒法像其他人那樣堂而皇之地撒謊,他干不出來。

表哥的眉眼有典型的閩人的秀氣,臉龐輪廓是干凈的,細細的,架一副黑框眼鏡。表哥穿藍色牛仔褲,白T恤,腳上一雙自家工廠代工的西班牙品牌運動鞋,走在路上,他步子方正,上半身挺直,手臂擺動幅度很小,看著溫文爾雅,又老實,又文藝。我覺得表哥不像莆田人——只有右手提個裝手機和錢包的男用手袋,有點南方的生意人模樣。

在陰天的午后,莆田就是一個南方小城。前一天的暴雨余威尚在,空氣濕得能擰出水來,街上沒什么人。我們去著名的安福電商城。表哥一路給我講著A貨、山寨、淘寶店的掌故和段子,像作為注解,進入電商城范圍,沿途無數(shù)的某運動鞋品牌山寨店,看得我目瞪口呆。表哥苦笑。

白天的安福電商城懨懨地,不愛理人。它在睡覺。擺著鞋子的店面并不攬客,只用來展示產品。表哥說,我們晚上再來。

幾年前,表哥過不了心理關,沒法賣假貨,于是和朋友合伙,想闖出個自主品牌,結果失敗了。運動鞋市場早已是紅海,打出一個新品牌談何容易,何況莆田人并沒有做市場推廣的概念。大多數(shù)人都在掙快錢。

現(xiàn)在表哥在幾個電商平臺上做童鞋生意。他說他在同齡人中算混得很差。

有次,我和一個演員朋友吃飯,一見面他就蹺起腳給我看他腳上的限量版紅“椰子”(Kanye West為某品牌設計的系列運動鞋),告訴我三萬多買的。那一陣我正對之夢寐以求——氣得我半死。想起這事,我問表哥,莆田有沒有椰子。有啊,所有潮牌,明星穿過的,只要你見到的,都有。大概多少錢?——什么價位都有。表哥說,仿得最逼真的椰子,在莆田賣八百塊。

表哥說,要不要來一雙。我說算了。買到假貨是一回事,主動買高仿是另一回事?!澳苜I到真的么?”“那莆田沒有?!?/p>

一邊跟表哥聊天,我一邊瞄著路上行人腳上的運動鞋,心里嘀嘀咕咕。

晚上十一點,我們又來到安福電商城。這時候,它醒了。

滿街燈火通明,熱鬧非凡。白日里冷清的街道充斥著小貨車和不計其數(shù)的電動車,車后座高高地摞滿箱子。白天忙著接單的賣家現(xiàn)在集體來上貨,貨都是事先訂好的,到了便驗貨,驗完直接交給街邊定好的快遞收取點。電商城周邊的居民區(qū)大多是拆遷安置房,都被出租做庫房和發(fā)貨點。樓房下密密麻麻的電動車,人們像各司其職的工蟻群,有序地忙碌著。路邊的快遞點掛著大瓦數(shù)的燈泡,一般是外地來的兩夫妻,坐在燈下填寫快遞單,包裝,封箱上車。

為夜晚忙碌的賣家們服務的夜宵攤子也推了出來,人聲車聲、燒烤的香氣,我的眼睛耳朵鼻子瞬間過載。

我跟著表哥鉆進一個黑暗的小區(qū),上二樓,熟門熟戶地敲開一扇門,取來一塊手表。表哥查給我看,電商平臺上,這塊表的正品售價1200元。現(xiàn)在只用一百塊。因為是自己戴,就不用發(fā)票了,表哥說。不然,再花15塊,就能買到全套的包裝和正品發(fā)票,銀行卡刷卡的收款單。小區(qū)里還有連接幾排的攤位,可以給鞋子衣服改換商標,加賣各種正品防偽標識,鞋帶、鞋墊、鞋盒……小區(qū)門口的老人守著一個小板凳賣手機卡,這是為開淘寶店綁定用的。賣淘寶店的廣告牌拴在行車道的綠化帶上,甚至還有“開店培訓”的廣告。

表哥說,最近管得嚴了,快遞攤子上不敢貼“異地上線”的字眼。

我看著滿街的忙碌熱鬧,嘆為觀止?;钌囊粭l龐大的全產業(yè)鏈就在眼前。

我們離開電商城,往莆田安靜的那部分去。表哥請我們夜宵,清口鮮香的扁食湯。碧綠的青菜燙熟了,入嘴甘甜。表哥白皙的臉上生出一層汗珠,他笑得很憨。

前幾天,外地有個假貨市場被取締,起獲出大批的假運動鞋。表哥上網,看到許多網友的評論是“這些都是莆田鞋吧?”表哥說,他身邊的莆田朋友見到這些,甚至覺得很“自豪”?!八麄儾挥X得做假貨賣假貨,是不對的。”我看了他一會兒,忍不住問,表哥,你想過離開莆田嗎?

跟莆田大部分年輕人一樣,表哥結婚挺早,孩子剛出生不到兩年。是個男孩。表哥說,讀書讀不好,走不開呀。又隔了一會兒,他看著別處,認真地回答,如果有機會,我還是想離開這里。

深夜,回酒店,我腳上三千多塊的運動鞋踏在莆田濕潤的街道上。幸好是專賣店買的。我心想。我又想,下次見到那個演員朋友,我要問問他,他的椰子是哪里買的。

我沒有登上鼓浪嶼

在廈門,我住在思明區(qū)一座老別墅改造的酒店里,三樓。三樓之上還有平臺,樓梯窄窄,我摸黑上去,在平臺上開了洗衣機洗衣服,抽煙。一只貓暗中咪咪叫,我找了它一會兒。在廈門的第一個夜,深巷中傳來笑鬧聲,我扶著欄桿往下望,看到路燈下一群年輕人在拍照,女孩子一轉身,裙子如花,十分的浪漫。

遠遠地是廈門夜晚的燈火。玉蘭花香不絕如縷,在洗衣機賣力甩干的轟鳴中。我忽然意識到,廈門是一個島,它正漂浮在黑暗的海面上。

第二天我見到那只貓,它下巴尖尖,腰身修長,是只居然不胖的橘貓,令我詫異。

當天響晴,陽光擲地鏗鏘,人站在地上五分鐘就要熟了。街市懶懶地睡著午覺,沒有北方夏天慣見的蟬聲,但那寂靜是滾燙的、亮晃晃的。我剛出門,就一身大汗,馬上想轉身回房——我的房間有空調,還有投影儀吶。我原地猶豫,隨后想起那句毀了無數(shù)旅行的老話:“……來都來了”。于是架上太陽鏡鼓足勇氣往前走。

隨后,我看見一對兒拍婚紗照的新人。女的好些,白花花的膀子露著,男的可慘,一身燕尾服扣子直扣到脖頸。攝影師舉著相機指揮他倆擺出相親相愛的姿態(tài)。我看看他們,覺得自己涼快了不少。繼續(xù)走。又是一對兒,全套唐裝打扮,從頭到腳就臉露在外面,還化了濃妝,頭上頂著花。

酒店到停車場的幾百米路上,我見到不下十對兒新人,白的紅的粉的各類婚紗。樹蔭下三個新娘并排坐著,一起提著大裙子給小腿透氣,腳上穿著運動鞋。其中一個閉著眼,滿臉的油汗反光,化妝師正把新顏料一層層補上去?;閼c公司的面包車停在路邊,后備廂掀著,一團換下來的婚紗亂七八糟地塞在攝影器材箱子邊,白上鑲了黃邊,像某種花的尸首。

我心頭浮上四個大字:“眾生皆苦”。隨后化身李卓吾,給自己加個眉批:“佛”。

本來我平生最討厭之事,婚紗照要數(shù)頭一號。然而在廈門的驕陽下,我感動了,我不禁認為這些都是真愛。

——在廈門,美具有形而上的合法性。

我進入廈門時,著名的花市溪岸路正在收市時分,燈亮著,沿街擺放著的大捧鮮花已經怒放了一天,紅紅白白黃黃粉粉,像選美比賽的后臺,疲憊的濃香從車窗外掙扎著沖進來,一種大型的美人遲暮。我在寂寞的高速公路上開了一個下午和半個晚上,初識廈門是這樣一個畫面,好不震撼。

后來,我跟一個朋友吃飯。飯館在鷺江飯館頂層,隔著水就是鼓浪嶼。我與這朋友心中親近,但現(xiàn)實里不熟,這才是見第二面。他在廈門住了二十余年,一頓飯的辰光講了好多舊聞與故事。他說,剛到廈門時,他在鼓浪嶼住了四五年,那時候島上沒有游人,晚飯后,他常常在鼓浪嶼的老街巷里散步。他讓我一定要去鼓浪嶼看一看。

朋友喝著酒,我沒有。飯局散了,我們握手道別,他下樓時絆了一步,我們一起笑了。我想起另一個朋友酒后寫的流氓詩:“踉蹌拾階×白云”。心里跟這朋友又親近了三分。

那夜云清月朗,沒有星星。我沿著海邊公路開了三分之二的廈門島,摸索著看海灘和出名美麗的廈門大學——廈門大學是要排隊才能進去的。環(huán)城公路路況極好,路邊的棕櫚樹整齊又精神,路燈是優(yōu)雅的弧線,空氣潤極了,干凈極了。整個廈門給我的感覺是漂亮、健康,像那種一點負面新聞都沒有的、特別努力的女明星,也像打光打得恰到好處的標準像。

我在這樣的廈門有一點自卑了,甚至不敢蔑視婚紗照,和一切漂亮又健康的東西。

這一趟旅途,我給自己定的規(guī)矩是,凡人多之處一概不去。因此鼓浪嶼本不在我的計劃之內??晌业呐笥呀ㄗh我去看一看,況且“……來都來了”。

在廈門的最后一天,我磨磨蹭蹭地,讓過正午,在四點多鐘出發(fā)去鼓浪嶼(正午時分我在一家“樸實經營”的茶館喝了個懶洋洋的茶)。

五點鐘,我來到嵩嶼碼頭(我的朋友說這個碼頭游客少)。停車場的大叔將我攔下,聊了一會兒我才明白他的意思是“沒必要花這個錢,路邊隨便停沒人管”。依他。買好票(游客船票30元,本地人2元),在檢票處又被攔下,又聊了一會兒,我明白了,這是嵩嶼碼頭最后一班登鼓浪嶼的輪渡,我若上了船,想回來取車則必須從鼓浪嶼乘輪渡到另一個碼頭,再兜回來。

我決定趕去另一個碼頭。半小時后,我來到廈鼓碼頭。候船大廳冷冷清清,我感到不妙。果然。這個碼頭五點半鐘關閉,我又一次錯過了鼓浪嶼。工作人員還告訴我,因為夏令時,明天就是六點半關閉。

那個時候,我仍然有夜游鼓浪嶼的可能,如果我再趕去最后一個碼頭。不過,算了。

婚紗照和鼓浪嶼,如果我是一個專欄作家,可能就此能扯上許多感悟,譬如愛情與偶然,譬如在人生中制訂計劃和追求想獲取之物的必要性。而我只是一個怕熱、懶,且不屑做旅游攻略的家伙。我只是沒有登上鼓浪嶼,僅此而已。

廈門的最后一夜,在我美麗的暫居之地、被婚紗照包圍的三層小樓上,我打開空調和投影儀,心滿意足地連看了三集剛剛更新的《紙牌屋》。

游潮汕:生活要像海里的魚

一 海轟噢

有些地方如果不是機緣巧合,我可能一輩子也想不起來去一次,比如海豐,這個廣東小縣城,若非“五條人”,我根本不會知道它的存在。

但我也沒料到我會來第二次。

上個夏天,我從廣州坐高鐵,換出租車,最后坐上當?shù)嘏笥训能?,來到海豐。我看了紅場、陳炯明“將軍府”和“五條人”“回到海豐”演出舊址(一個戶外的破棚子);吃了當?shù)孛场靶∶住保ㄕ糁频酿Q飩),又在朋友家里喝了咸茶,見識了滿街亂跑的三蹦子“耐克西”(Naxi,Taxi的戲仿,Na在方言里意“踩”);我就走了,總共逗留了半天。一些碎片印象被我寫到了“五條人”的稿子里。

海豐并不靠海,靠海的是汕尾和海豐之間的紅海灣,那里已經被開發(fā)成了旅游區(qū)。上個夏天,在從汕尾高鐵站開往海豐的車上,我看到窗外巨大的廣告牌。它說,拐個彎朝另一個方向去,我就會看到沙灘和大海。但旅程不是這樣安排的?!拔鍡l人”在《海風》里唱:“海風噢,海風噢,它吹到哪兒,哪兒就有人在唱歌”,用海豐口音,是“海轟噢,海轟噢……”

夏天南中國的風啊,轟噢,熏熏然。

遂到了春節(jié),每年我最煩悶的時候。聽說“五條人”又要“回到海豐”,我迅速糾集隊伍,訂了機票。然而消息傳來,演出因故取消。我正計劃放棄海豐直奔汕頭,又接到阿茂的電話,他說來嘛。很神秘。

于是大年初二,我又來到了海豐。

這一次我自己駕車。跟夏天比,街上的“耐克西”多了好幾倍,不僅“耐克西”,還有摩托車和行人,所有這些都認為自己等于汽車,堂而皇之地穿行在機動車道中,各種喇叭轟鳴。我們剛從寂靜黑暗的高速路上下來,立刻頭昏腦漲,便把車丟在旅館路邊,步行去吃牛肉火鍋。

夜空澄明,空氣濕漉漉,是南方綿軟的冬天。走在街上,我剛想說點詩意的什么,沒有任何征兆,大雨澆了下來。我們渾身透濕地在一個路牌下站住,絕望地看著幾百米開外的目的地,霓虹招牌上兩個大字:“牛店”。

兩輛“耐克西”載我們到了牛店。牛肉丸火鍋滾起來的時候,大雨澆在鐵皮屋頂上,聲如擂鼓,對面不能語。我埋頭吃啊吃啊,驀然一抬頭,四周一片安靜,雨就像被誰揮掌收走一樣,停了。

海轟噢真是鏗鏘。街上各種車各種喇叭叫個不停,旅館樓道里,有臺電話“鈴鈴鈴”,平均每半小時響一次。年輕的女服務員“啪嗒啪嗒”跑過來接起,擲地有聲地聊上半天。我整夜睡不好。

大年初三,“回到海豐”專場演出本該舉行的時間,在海豐郊外一所中學的禮堂——演出本該舉行的場地,我來看“五條人”彩排。演出照常舉行,仁科和阿茂說,“全套!”從內蒙古趕來的鼓手和從廣州趕來的貝司手站在一邊憨笑。

禮堂中,紅絨面椅子一排排幾乎全空著,前面兩排坐著紀錄片團隊、零星幾個混進來的歌迷,和我們。我溜出去吃晚飯的時候,阿茂正在化妝。搞全套嘛,他說。仁科的紅襯衫筆筆挺。

演出很好看,雖然沒有觀眾,沒有掌聲和喝彩,依然很好看。我坐在觀眾席看著“五條人”在臺上一本正經地唱,想象往年盛況。雖然我很享受坐著聽演唱會,但一支樂隊在家鄉(xiāng)是應該有POGO的呀。

為紀錄片效果,安可的時候,我們被導演轟了出去。站在舞臺一側,我看著臺上一條五彩斑斕的龍在舞,“阿兄呀,你拜啊老祖公是哪個朝代的???唐元宋明清,民國,共和國,都有!都有!”最后一首,他們玩得興高采烈。演完鞠躬,大搖臂一掃,鏡頭里,觀眾席空空。我偷偷笑了。

看完演出,我在黑暗的校園里走了一會兒。這所私立中學在海豐算是頗昂貴,各種設施都很齊全。我站在塑膠跑道上深呼吸,現(xiàn)在安靜,海豐的喧鬧很遠,更遠處有海的意識。

當晚我們在當?shù)匾粋€泰國飯館吃老板贊助的慶功宴。飯館設小舞臺,一名花臂搖滾中年抱著吉他,唱八九十年代流行的粵語歌。我們鼓掌,他笑笑,眼神猶疑。他有多大歲數(shù)了呢,我想。在“五條人”喝多之前,我離開了那里。聽說后來舞臺被“五條人”攻占,他們把當晚的演出曲目又唱了一遍。

那晚我睡得不錯。早上起來發(fā)現(xiàn),樓道里的電話機不知被誰拔起,剩下電話線徒然垂著。真是簡短節(jié)說,粗暴高效。

當?shù)嘏笥颜f,因為過年,外出打工的年輕人都回了海豐。街上各種車編筐一樣交錯穿梭,我看著全是千鈞一發(fā),卻也紛紛脫險。一種極難掌握的自發(fā)秩序。我只好頻頻踩剎車,頻頻出冷汗。一輛摩托車擦過我,在路中間調了個頭,噴一口黑煙,跑了。連同司機,車上一共四個人。騎車的小伙子戴蛤蟆鏡,叼著煙,表情肅穆,好像隨時能掏出一把刀,或者一把吉他。

小雨飄了一會兒又無聲無息地止了。

我們在海豐最大的粵菜館“隆隆金大酒樓”吃午飯。這是我平生進過的最大的酒樓,曲曲折折地分很多區(qū),平鋪的話,我猜面積應該有幾個足球場那么大——去一次洗手間要靠導航找回飯桌。

每個大圓桌幾乎都是家宴。黑黃又矍鑠的老人怡然吸著煙,男人們把車鑰匙和手機擺在桌上,女人抱著最小的娃喂奶,大些的孩子們攀著椅子上上下下。桌上杯盤空了,一家人還圍坐著,不走,也不說什么話。茶又暖又香。這個酒樓是一大堆熱騰騰活生生的宗祠。

酒樓老板卻是個年輕人,在他的辦公室,我翻看了一會兒布列松影集?!拔鍡l人”的無觀眾演出就由這個年輕人贊助。他掏出手機,讓我說幾句話,用在紀錄片中。我想了好一會兒,說這場演出可以被看作一個作品,去滿足各種熱愛闡述的當代藝術解讀家。我說我大概明白了為什么仁科和阿茂會在海豐長出來,又必須離開這里。我還說,第二次來海豐,我對“五條人”的了解似乎更深了一些,如果現(xiàn)在寫他們,也許我會寫得好一點。

驅出海豐走上高速路時,我松了一口氣。也許是慣性,我在車里繼續(xù)放著“五條人”的歌。直到現(xiàn)在,如果不看歌詞,我能聽懂的海豐話也只有“海轟噢”這么一句。我想著我是怎樣來到海豐,試圖尋找他們吸引我的那種充滿野性的自由和靈氣,我找得淺嘗輒止,寫得笨拙不堪。這塊土地對我而言太陌生太奇異,我沒法從血脈中親近,我只能嘗試去觸摸歌里的溫存與隱痛。就像我自己的故鄉(xiāng),我拒絕它,我在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想離開它,但是走到哪里,我都隨身帶著它。

二 老爺游街

“糖蔥薄餅——!”糖字拉得長長,蔥字頓一頓,薄,一個輕微的爆破,然后“餅——”音發(fā)成BIANG,壓向鼻腔,先揚后抑,扁扁的一聲嬌憨。午后,一個老人在糖蔥薄餅攤子后面叫賣,攤子在南澳大橋的澄海入口處。我堵在車流里,聽叫賣,午后陽光暖洋洋。

南澳大橋歷時五年建造,在2015年元旦通車,將汕頭和南澳島連在了一起。糖蔥薄餅的歷史可要長得多,據說它流傳于潮汕民間已超過四百年。薄餅是小小的白色面餅,糖蔥其實是蔥狀的糖,由白糖和麥芽糖蒸煮提煉而成。三張薄餅卷幾塊糖蔥,再撒上碎花生米、黑白芝麻,加上一根香菜,包起來,脆,韌,甜。

我剛打算下車去光顧老人的攤子,前面的車竄了出去。自南澳大橋通車之后,南澳島便成了汕頭人民的度假勝地,每逢假日,這座大橋便堵車,譬如現(xiàn)在。

最終開上南澳島已是晚飯時分。我在環(huán)島山路上飛馳,想著這一晚,除了海鮮大餐之外再無盼頭,后座的朋友掛了電話,興奮地說,吃完飯,去營老爺?。I:潮汕方言詞;古義“回繞”)

潮汕人民稱神仙為老爺,我特別喜歡。天宮各位都成了自家親戚一樣。潮汕的神仙尤其多,我聽說過的城隍、關帝、媽祖、南極大帝、呂洞賓……我聞所未聞的三山國王、安濟圣王、雙忠圣王、雨仙爺、水仙爺、龍尾爺、珍珠娘……各種老爺共聚一堂,一起嗑瓜子看春晚。每逢節(jié)日,老爺們受過祭祀,被請出來上轎,抬著在領地巡視一番:“老爺您看看,這一年干得不錯吧?”“嗯,不錯,不錯”。一一看完,再回廟里,放心坐著,等下一年。這是營老爺。

吃過飯,我們往深澳鎮(zhèn)的深處走。兩位警察抽著煙,給我們指明方向,慢慢走咯,他們說,會鬧到早上四點鐘咯。夜色深了下去,經過一片幽暗的湖,人煙稠密起來,家家戶戶開著門,門口掛一辮粗粗的爆竹,闔家老小在堂屋內坐著喝茶。

我們沖最熱鬧的地方去。走幾步,就遇到廟或宗祠,門口擺著肥大的粉饅頭和各式魚鮮果品,小孩子興奮地奔跑歡叫,門里的老奶奶揮手招呼我們進去喝甜茶。

何處爆竹炸響,老爺就到了何處。以村為單位,老爺分好幾隊,在鎮(zhèn)子里分頭轉悠。我在鎮(zhèn)中央的政府廣場看到最為雄壯的一條。幾千響的鞭炮砰砰砰,廣場層層疊疊站滿了人,一直堆到旗桿下,中間分出一條窄巷給老爺。最前面一名玄衣鼓手,隊伍停下,鼓手鄭重地擂起鼓,男孩子們金黃的獅子和龍就舞起來了!煙花躥上天,一大朵一大朵花團錦簇。隊伍動了,鼓手將鼓槌交給助手,傲然走在大鼓后面。他長得很英俊。我猜他一定是經過民主選舉才上任的。各種老爺,面孔粉嘟嘟地坐在花車里,花車用彩燈裝飾著,連著電線,后面三蹦子拉著小型發(fā)電機。又一輛三蹦子專門拉音箱,大聲唱歌。老爺們顫巍巍地、威嚴地走過去,一副想笑又憋著的模樣。后面是七彩花燈,一人多長的龍蝦、石斑魚、大螃蟹。螃蟹搖頭晃腦。鞭炮放完了,又掛上一辮,砰砰砰!一隊五六歲的小女娃挑著雙花籃,穿紅彩衣,頭頂雙髻,臉上涂胭脂,架副太陽鏡(這是怎么回事?)。

隊伍最后,一面國旗護航。

廣場站不下,年輕人爬到房頂上坐成一排。女孩子都精心打扮過,湊在一起笑語晏晏,男孩子在另一邊,一臉木然,假裝不在意。他們互相瞟著。砰!天上綻放一大朵煙花,少男少女們一起仰起頭看天。

我在人群中竄來竄去,看花車里各種奇怪的老爺。舞獅舞龍的小男孩英氣,挑花籃的小女娃稚氣,都非常可愛。拉花車的壯年男子呼喝著,讓老爺們坐穩(wěn)當。隊伍走到一座尼姑庵前,我也站住了。一個中年尼姑,藍衣藍帽地,笑瞇瞇地,快步奔出來,點燃門口的爆竹。尼姑庵的門也大開,里面雕梁畫棟,煙霧燎燒。小女娃挑著花籃對著尼姑一齊鞠躬,尼姑合十還禮,從懷里掏出紅包,放在花車上。

小女娃踏著地上的爆竹走向另一家。尼姑再掛上一辮鞭炮,等下一隊。

我們離開鎮(zhèn)子的時候,爆竹還在響,煙花還在開。我在黑暗的湖邊回頭,看見一大朵完整的藍色煙花開在村莊上空。

我想老爺們應該也很開心吧。

三 寨亭三炷香

旅行中我總結出一條定律,要門票的古跡,十有八九是不好看的古跡。

到揭陽榕城,我們本是為找進賢門邊的乒乓粿,結果乒乓粿沒找到,找到一條老街。繞過進賢門,老街邊騎樓陳舊,灰白的墻壁上掛著“潮男”、“時尚”的店牌。隨便穿進一道門,寬僅一臂的小巷七拐八拐走不到頭,兩旁是住家,門一開,飄出飯菜香,女主人拿著掃帚,狐疑地看著我。

我們順著老街走,老街幽暗,偶有燈火通明,便是宗祠。這家祖上,是當時的大學生,朋友說。這家厲害,祖上是國防部長。朋友仔細讀過宗祠牌匾又說。拐過幾個彎,老街盡頭是河,河對岸老房子上一塊匾“手寫春聯(lián)”。我要過橋去寫春聯(lián),右轉,呆了。一片黑乎乎的民房中看到一道花燈門,如夢似幻。茫然走入,又是一條花燈裝點的小巷,巷口趴一頭金獅,貼幾張公示布告。大略一讀,某公某伯的大名由毛筆行楷寫著,是集資鑄金獅真身的明細賬和元宵燈會的明細賬。

花燈下,我在巷子里隔窗聽壁腳,什么也沒聽到。待我過河去,春聯(lián)店也關了門。

進賢門修復得美輪美奐,讓我不想走近去。寧可從此考試不及格。

澄海的陳慈黌故居是要門票的,我進去了,因為同來的朋友說它是“大富豪的豪宅”。豪宅半中半西,富麗堂皇,通廊天橋,縈回曲折,我走上一圈便徹底迷了路。此宅子共有廳房幾百間,由富商陳慈黌幾代共建,我在天臺往下看,庭院深深,總覺得過一會兒就會走出一個曹七巧,雖然那故事被放在上海。這宅子有那種氣息。

汕頭小公園的騎樓比榕城的更破更舊,所幸無錢修繕。我在小公園的深處發(fā)現(xiàn)一座當年的夜總會,如今破壁殘垣,滿樓野貓尿騷。但是二樓仍住著人——窗外搭根竹竿,晾著秋衣秋褲。旁邊的舊樓上,古樸的字體寫著“百貨”,街對面的鋪子掛著李嘉誠大幅照片。舊巷內,昔日的富家院落破敗不堪,滴水觀音肥大的葉子探出屋脊,而旁邊院門一開,走出一條黃狗,一對小夫妻。小公園的美妙之處便是這家常的煙火,一股這都不算啥,埋頭過日子的氣質。這也是潮汕給我的撫慰。

那個下午,小公園發(fā)生了一起小型火災。我坐在騎樓二層抽煙,看著一架消防車嗚嗚開進去,黑煙滅了。下樓去尋蹤,一個老太太拎著一袋青菜,穿過消防員,施施然走進火災現(xiàn)場,回家燒飯去。

我在老媽廟邊的“老熟地”喝了山葡萄,又去拜了老媽廟旁邊的關帝,暗祝關二哥與媽祖娘娘睦鄰友好。

韓江邊的三元塔和龍湖古寨則完全是碰上的。我把潮安做潮州,訂錯了旅館,趕往潮州的路上看到路標,便去了。

三元塔建于明代,1918年南澳島大地震,塔身震裂,塔頂三千余斤的生鐵葫蘆被拋入江中,塔頂磚塊脫,第七層塔身坍塌一大角。后來塔磚不斷被村民挖走砌豬圈。如今,三元塔只剩大半邊,獨自站在郁郁青青的鯉魚山頂,塔門石刻對聯(lián)“霞標插漢三千界,砥柱當潮九萬程”,看上去又倔又喪。

我們順著舊石階爬到第六層,俯瞰韓江。雖然此處算不上官方古跡,塔內壁仍滿布留言。第四層有一句“×××到此一游”刻在兩米多高處。到底是怎么刻上去的?我想了好久。

三元塔附近的龍湖古寨是這一程中我最喜歡的古跡。古寨中央一條直街,石板鋪砌,橫貫南北,筆直通透。直街兩側門第、府第、宗祠無數(shù)。讀了介紹才知道,潮汕的阿凡提夏雨來也是龍湖古寨人。

古寨仍有居民,但幾乎全是老人。這里慢悠悠,安靜極了,時間仿佛是凝固的。大榕樹舒展地呼吸著,街邊的小食店、文具店和小賣鋪完全是八十年代的風貌。偶爾有年輕人騎著摩托車呼嘯而過,也很快就不見了。他們不會留在這樣的地方。

龍湖古寨有石頭寨墻,寨門之上還有寨亭,寨門邊立個牌子“售票處”。進來時門邊無人,出去時見一老伯,我走過去掏錢,老伯擺擺手不收,指示我登寨亭,見關老爺,“燒三炷香”。

燒完香,我走了。老伯獨自在寨門邊坐著。

四 半路遇到來去

來去在路邊等我。聽說我們要去看道韻樓,他來湊個熱鬧。

來去本來是江浙人,大學里學的是媒體,大學畢業(yè)沒找工作,跑來潮州,喜歡這里,就留了下來,如今已六年。

一上車,來去掏出一盒美國大櫻桃,幾個蘋果,一袋餅干,分給我們。又掏出一盒檸檬茶,插上吸管,喝。

來去長得小相,笑起來眼睛一瞇,招人喜歡。他健談,也善談,談吐殊為不俗。我說陳慈黌故居和曹七巧,他跟我聊了一會兒張愛玲。來去還是“五條人”和白水的歌迷。白水都不演出了啊,他喟嘆。然后說他最喜歡“五條人”的《道山靚仔》。又講去印度旅行。還說跟商界大佬去KTV,大佬給他點了一首《女兒情》,說小師傅啊,你要放開一點。然后呢?然后我就唱了呀,來去說。我說我也來給你放一遍《女兒情》,來去說等等,等我打開朋友圈,好久沒發(fā)小視頻了呢。

你不怕領導看見罵你?不怕。我們領導,晚上喝多了經常找我談心。你們那里有WIFI?有啊。你看我衣服都是淘寶的,統(tǒng)一發(fā)的,質量太差。

來去喜歡潮汕,他說,這里最好,自由。他不喜歡賺錢,攢夠一點錢他就跑出去旅游。潮汕周邊他早走遍了。

我們穿過潮州市區(qū),往三饒鎮(zhèn)去。來去沿途為我們講解,這里有什么古跡,那邊又是什么典故。你平常怎么出行,我問。來去說,坐公交,班車,或者網約車。這邊的網約車是潮汕自己的網約車,很貴。大企業(yè)進不來的,共享單車,也進不來的,單車放進來,都被當?shù)厝藖G到河里去。跟三蹦子搶生意啊!這邊的宗族意識太強大,外面的企業(yè)很難進來。

那就是不講規(guī)矩嘍,我說,譬如,你看這車,變線也不打轉向燈,路口也沒有紅綠燈,有也沒用,沒人看。大企業(yè)都不敢來,這樣下去,潮汕怎么發(fā)展呢。來去說,我就是喜歡這里自由。到了大城市,我就窒息了。

來去指點我加油。說這一家的油不好,是“假”油站——不過你的車是租的,加吧。

我稱呼來去“大師”,來去不稱呼我什么。道韻樓比我想象中小很多。開車兩個小時來看一座樓,還行,來去說。他看出我的失望,便掏出手機,給我看他在其他地方拍的八角土樓,又講給我樓寨的故事。道韻樓的二層關閉了,一層仍有人住。來去湊到人家門口,跟一個小男孩花言巧語,想讓他帶路領我們登二樓,小男孩不上當,轉身就跑。

來去漫步踱了過來,笑而不語。

我們放棄道韻樓,鉆到鎮(zhèn)里亂逛。一處古跡如今是鎮(zhèn)政府。我們也放棄它。眼前忽然一座巨大的城隍廟,我正在想,來去跟城隍是不是一個系統(tǒng),他已經進去了。

城隍廟里供了城隍和城隍奶奶,城隍奶奶對面一副觀音立像,一尊唐僧坐像。城隍背后是關帝,關帝旁邊是韓愈——這個河南人被貶至潮州,做了八個月的官,被潮汕人民愛戴至今。

偏殿才是精華。一圈偏殿,分部門展示著各種地獄的長官和刑罰,其分類之精細,令我嘆為觀止。如:“怨天怨地,辱罵太陽,討厭風,咒罵雷,喜歡晴,厭惡雨”,押入“大叫喚大地獄”,由“卞城王”看押懲罰;“將他人最愛的親人、朋友予以拆散,以致兩地思念,相見不得,痛苦萬分”則入“熱惱大地獄”,歸“泰山王”管……細細地瀏覽過一遍,我放心了。待我百年,不愁沒地方去,我跟來去說。

來去還是笑而不語。

出了城隍廟,我們去逛菜市場。三饒鎮(zhèn)依山不傍水,本地物產不算豐富。青菜水果蔫蔫的樣子,籠子里卻關著活的野雞、鴨、鵝、蛇、兔。怎么可以吃兔兔!兔兔那么可愛!——來去忽然說。

我實在忍不住了,轉頭盯著他。我是周迅的腦殘粉,來去解釋。

在鳳凰吃過美味的浮豆腐,我們回潮州。晚飯潮州的朋友請我們吃牛肉,為來去點了一盤青菜粿——他又掏出一盒檸檬茶。

吃過晚飯,我們去當?shù)嘏笥训牟桊^喝工夫茶。茶館幽靜,內室人頭攢攢,認識的不認識的都聚到桌邊聊天。潮汕規(guī)矩,無論多少人喝,茶杯只設三枚,擺作品字形,喝過一輪,再洗再斟。朋友的單樅很香,人多,大家都忙著搶茶喝。來去喝過一杯,起身負手到門外看花。喝著喝著,一個專門寫鬼故事的朋友忽然怔怔地問:“剛才,是只有我,還是你們也看見,有一個長袍人影飄了過去?”

五 生活要像海里的魚

周作人說“北方的點心是常食的性質,南方的則是閑食”。潮汕算南方,潮汕的吃食在我看來卻是常閑兼?zhèn)?,又精致,又剽悍?/p>

潮汕歸來,三個月內不吃牛。一是吃夠了,二是除卻巫山不是云。汕頭的第一頓牛,是牛肉丸加沙茶醬干拌粿,結結實實一拳打進胃里。第二次吃牛肉,一行人專門在海記總店門口蹲守了四十分鐘,結果非常值得。牛肉片得飛薄,下鍋即熟,入口鮮滑細膩,是我吃過的最好的牛肉火鍋。第三次,在潮州吃山牛肉,肉味兇悍得我一哆嗦。

后來再開車經過官塘鎮(zhèn)——潮汕人描述為“一頭牛走進去,一副牛架子走出來”的地方,看見滿街的牛肉招牌,我就怕了,一腳油門踩到了底。

在榕城,沒找到乒乓粿,吃了蠔仔烙,很大一盤,沾魚露,香。汕頭的無米粿和炒粿,炒粿是醬油海鮮炒,炒好,卻加白糖。這是什么吃法?我看了擔憂,壯膽試了試,居然美味。菜脯蛋是腌蘿卜炒雞蛋,有一點古怪的臭味,臭得非常香。

在澄海專門去最有名的、上過某美食節(jié)目的那一家吃鵝肉,我在墻上找朋友的照片,居然沒找到——照片太多了。鵝肉是鹵的,很簡單的做法,但好吃。鵝掌、翅膀、肝和脖子,質感各不同,都很好吃。

南澳島,我們出海到當?shù)厝私洜I的“深海漁屋”去吃了一頓海鮮。浮在海面的船屋上,各種海產現(xiàn)捕現(xiàn)做,只經過最基本的處理,非常鮮美。吃完了菜,我們又到廚房,討了一碗老板自家吃的紫菜炒飯,實在太香了。

甚至,普普通通的一個外賣的白粥也好吃,不知為何,就是與別處不同。

潮汕的美食太多了,寫不完。來潮汕之前我就喜歡潮汕菜,來了之后更喜歡。同去的一個朋友是美食愛好者,認真地記了好多菜譜,但我擔心離了潮汕,哪怕步驟一致,也做不出這些味道。食材和水土比技術重要。

我覺得潮汕菜的氣質就像這個地方,有傳承,不裝,務實,圓融,有事說事,又很活潑,有個性,沒什么界限,生命力旺盛——也像這個地方的人。相對而言,這里遭受的蹂躪程度輕一些,歷史完整一些,有趣的人也多一些。

來去說他喜歡潮汕的自由,我是同意的。我想如果在別的地方,來去也許不會是這樣的來去。但是,這里也有我不喜歡的地方,比如開車不講規(guī)矩。外地人在潮汕開車需要高度集中精神,非常累。開車風格也很能代表一個地方的民風。

我想我非常愿意再來潮汕旅游,但如果長期定居,我需要認真考慮。是潮汕的規(guī)矩不夠,還是我身上的自由不夠?這是個很深的問題。

離開之后,回憶這次潮汕游,我經常想起“五條人”的一句歌詞——“生活要像海里的魚”。上半句應該是個否定,但是,我忘記了。

在日本

一 路口

日本路口交通燈的提示音有兩種,一種嘀嘀嗒嗒,一種啾啾,分別代表不同方向,為方便盲人使用。

我喜歡實事求是的功利態(tài)度。在我的揣測中,這兩種聲響的分別純?yōu)槊缹W考慮。滿大街都是一種聲音豈不是太單調了嗎。其實,如果讓我設計,我會把南北走向的聲音設成Beatles,綠燈一亮,人們在“she loves you,yeath,yeath,yeath”中過馬路。東西走向我沒有想好,也許就保持嘀嘀嗒嗒,或者啾啾。凡事求全不祥。

我甚至想交通燈是有生命的。人們需要像教兒童唱歌一樣教會它們發(fā)出聲響。交通燈的保養(yǎng)工人會在早晨敲醒它,然后清清嗓子,唱起B(yǎng)eatles。日本需要很多羞澀而有耐心的交通燈保養(yǎng)工。

我認識一個盲人歌手,他在九歲那年慢慢失去了視力,他說“命運是對我開放的獨一無二的門,我得愛它”。這愛是否心不甘情不愿,我沒有問過。他走路用手杖,點煙時,右手舉著打火機摸索著湊到嘴邊,這個姿態(tài)真讓人心碎。每次看到這個姿態(tài)我就想象他在黑暗中撫摸著愛人皮膚細膩的臉,這會讓我好過一點——讓我,不是讓他。

我還認識一個盲人詩人。他對自己的殘疾的樂觀態(tài)度讓身邊的朋友不舍得不用此開玩笑。他寫過“坐就坐在懸崖邊”。一個盲人坐在懸崖邊,這個畫面其實很有力度。但每個人讀到這首詩時,坐在懸崖邊的那個人可能都只是自己。

盲詩人的正職是按摩師,現(xiàn)在他的日常工作是幫我們的另一個朋友從中風里康復。那個倒霉的家伙今年四十歲,一天早上醒來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癱了半邊。我認識他超過十年了。醫(yī)生給他的診斷結果是“腦梗死”。把我嚇壞了。去醫(yī)院探望他回來的路上我簡直走不了直線。我經常想到死,但從來沒想過死是以何種方式降臨。緩慢、痛苦是我熟悉的詞,但需要被人扶著走進廁所,被人脫下褲子再安放在馬桶上,真是尷尬骯臟。能自己控制大小便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也得有人愿意扶你走進廁所。那一天我不得不承認婚姻有意義?;蛘撸阂唬瑨曜銐虻腻X,買一個人來干這事。二,在還能動手的時候把自己了斷。但我怎么知道醫(yī)生的診斷結果何時會出現(xiàn)?我這個朋友他前一天還摟著老婆睡覺,睡前也許還抽了煙,做了愛,出了很多健康的汗。他的視力非常好,但現(xiàn)在他看最多的是天花板。

我們到底要為多少還未發(fā)生的事做準備?是不是為了“腦梗死”人們才結婚,才在身邊早早備下一個人,以便某天早晨發(fā)現(xiàn)自己的半邊身體不能動時,不至于溺死在大小便里?

在日本的路口我嘗試想象自己是一個健康的盲人,在黑暗和種種音響中分辨出嘀嘀嗒嗒和啾啾,然后決定我是向南走,碰到放學的花季女生;還是向東走,碰到送葬歸來的黑衣男子。這當然沒有聽上去那么浪漫。我從很小的時候起就害怕自己忽然瞎掉。這種恐懼也許來自人們的集體記憶,在遠古時代,火還沒有被人類收為己用的時候,黑暗代表著危險。多少天敵藏在黑暗中虎視眈眈。

如果我是一個盲人,我想我可能會感激日本路口的交通燈,它為不同的方向設定了不同的聲響,雖然并非Beatle。但如果我用不到它,我會更加感激。在我的身邊無窮無盡的黑暗中,多少巨獸正在呼吸。我跟著嘀嘀嗒嗒或者啾啾走過懸崖邊。汽車停在白線后友善地看著我,少年們經過我,葬禮歸來的人經過我。這是為我設定的獨一無二的音響,我必須愛它。

二 庭院

從三十三間堂出來,在京都漁網般的巷道中我遇到一個小酒吧。

《孤獨星球》說京都是一個“毫無特色的城市”,確實如此。那個午后,那個小酒吧也毫無特色。時光像是一張工業(yè)生產的白紙,就被耽擱在那里,然后過去了。一杯冰淇淋,兩瓶啤酒,直至夕陽西下時分,這般平凡的一個下午卻這般奢侈。這讓我傷感。

與我隔著一張桌子的桌子邊獨自坐著一位中年男子,他喝了一瓶啤酒,讀了一張報紙,看上去那么怡然。京都到處可見怡然的人。譬如在飯館里為我做英文翻譯的那個老人,他帶著一本口袋書獨自吃完一碗烏冬面,臨別的時候還說“祝愉快”,離開時他反手輕輕帶上門。

還有京都大街上的人,他們穿著自己的衣服很滿意,講話、走路都很滿意,就像他們對自己的樣子滿意。我只能從他們舒緩的表情下判斷。我從地鐵站走出來時是最顯眼的,因為我的表情。我焦慮、不舍、疲勞。我總是。京都的溫柔和平凡并沒有沁入我的心。如那個奢侈的下午,室外的陽光將時代隔離開,我在陰影里喝啤酒,老板娘坐在店門口包餃子。我將小相機立在桌子上,按下快門,后來我發(fā)現(xiàn)那是一張不錯的照片。盲拍。盡管如此,因為奢侈,所以不能怡然。

這毫無特色的時光,如佛經般漫長,誰也不能修改一個字,誰也不能寫錯一個字。

中年男子的旁邊,玻璃窗外,是一個小小、小小的庭院。大概只有五六平方米,三面墻,一面玻璃窗,小小的門可以讓人走進去。這個庭院如一個放大的盆景,青苔古樹和怪石,各自怡然。

誰能走進去呢,走進這樣一個庭院。它像我童年時的夢。那時候父親還年輕,周末他經常帶我去公園收集青苔,裝飾他的盆景。那時候他還有很多心思,對生活。我們曾經生活在一個很擁擠但溫暖的院子里,一個父親和他的女兒。院子里有丁香樹。

在童年我從未夢到過日本。在童年我睡前會盯著墻上的裂縫,把它們想象成各種動物和人,以此為主題給自己編故事。那時候我不相信我也會長大,變老,再遇到愛情。

京都的鋪子都那么小,我在里面深覺自己龐大礙事。我甚至不敢轉身,舉手投足都小心翼翼,生怕砸碎了珍貴的東西。我在一個小鋪子里買下一個茶壺,“手工做的”,老板告訴我。我動作緩慢地將它收入背包。抬眼時我又看到庭院。在鋪子的后身,青苔古樹和怪石。門楣上掛著小巧的銅風鈴。京都的毫無特色在這里被顛覆了,庭院是京都人刻給自己的閑章。工業(yè)生產的白紙和畫工拙劣的圖案因為它而有了歸屬,如掌心的一枚朱砂痣,攤開手來,千言萬語隱忍不發(fā)。

齊白石有一枚閑章,“梨花小院思君”。六個字,為我終身所愛。

我凝望庭院的時間也許太久。于是我凝望時光,比凝望庭院的時間還要久。冰淇淋融化,啤酒溫暖,夕陽降落到京都。我看見時光走向庭院,它跨過那道門,留下腳印在青苔上。它的衣角擦過桌子,喚醒了我。

三 拉面

鷲田清一在《京都人生》中乘著206路公車上上下下,沿途拜訪他童年時熟悉的人事物。讀這本書時,我覺得京都是個停滯的地方,好像除了鷲田清一什么都不會長大。

真正身處京都的街頭時,我總是迷路。無數(shù)次我看見206公車從我身邊擦過,就餓了。每天走著同一條路,鷲田清一在《京都人生》中寫到的種種吃食我卻一個也沒有吃到。我的京都與鷲田清一的合轍但不押韻。

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了一蘭拉面。

一蘭拉面出生于1960年的福岡,從那時起,它就是一家加盟連鎖店,迄今全日本已有五十余家分店。這樣的拉面館,當然不會出現(xiàn)在《京都人生》中。

你來到一蘭拉面,你進門,你看到一架蠻復雜的機器。鷲田清一在搓手了,我猜。你投入硬幣,機器吐出收據給你。你拿好服務生給你的單子,在單人座位坐下。這是個卡座,你左右都是隔板。你拿起筆開始填單子:種類,軟硬程度,湯底,湯濃湯厚,加蒜免蒜,蔥多蔥少,辣椒?要加點肉嗎?或者來個雞蛋?配菜,小食呢?……有點復雜,你興致盎然。這時候你已經把鷲田清一忘了。有人掀開你面前的竹簾,拿走收據和填好的單子。竹簾放下,你又是一個人了。冷水龍頭和杯子在左手邊,餐具在右手。你左右端詳,覺得自在。竹簾再次掀起,你就有了面。你吃完了面,還有湯剩著,你可以添飯,可以添面——被稱為“替玉”的東西。你也可以什么都不添,就這么坐著。坐到想走,你就走了。出去的路上也許看到排隊等候的顧客,也許看不到。你不會為自己多坐了一會兒而內疚,也不會為少坐了一會兒而遺憾。你想的是,你吃飽了,你看到了人,但一句話也不用說。你跟自己一起完成了一頓非常舒服的飯。

這簡直是為獨自進餐者譜寫的贊美詩,第一次來一蘭拉面的時候我這樣想。一直以來我被大肚量的豆?jié){機、榨汁機、電飯煲等各類廚房用具氣壞了。世界一直這樣冷眼對待獨居者,更不要提前后左右都不設防護的餐館桌椅。

第二次來一蘭拉面時,我發(fā)現(xiàn)隔板是可以打開的。這個設計讓我悲辛交集。

在香港,人們討論著一蘭拉面分店里該不該供應熱水。熱愛拉面文化的人士說冷水與濃湯更為相配,而我固執(zhí)地認為冷水是具有形而上意味的,包括那必須用力上掀的小籠頭,這其中有著一種冰涼的當代速食主義,一種工業(yè)設計的無情。它并不給單身者在獨酌溫酒中咀嚼寂寞的暗示。如果真在一蘭拉面這么干了,它會讓你自覺尷尬。這里提供的是有事說事的解決方案,你會被它籠罩住,記住你的口舌,忘記自怨自艾。

我期待著一蘭拉面出現(xiàn)在我家附近。一家24小時開放、WIFI通暢的孤獨者天堂,多么令人向往。一蘭拉面沒有故事,只提供故事的可能性。這便是我喜歡它的原因。迷住我的不是味道而是那氣質。它以一種稚氣的、煞有介事的熱忱厭棄著這個世界。

這個冬天的動物園

這個冬天快要過去的時候,我又去了一次動物園。想來上次去動物園應該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拒絕去動物園,并且要求自己對它抱有中年朋克的憤怒。打倒兇殘的人類,打倒不自由!這當然是我將生活過于文學化的結果,某種自毀型的矯情。

在這個冬天快要過去的時候,我覺得我可以了。

游歷一個動物園,線路很重要。我深深懷疑動物園的設計者工于心計——總是從爬蟲類開始。一些趴在玻璃后面,幾乎與假巖石混為一體的兩棲類動物。要站很久,才看到鱷魚的眼皮微弱地動了一下,或者尾巴。它們像一些白癡滿懷心事地瞪著空氣。它們在思考啥呢?我嘗試去感受玻璃另一面的氣氛,寧靜而厚重。我想起大部頭的俄羅斯小說,然后我又想起名牌手袋。

冷血動物實在讓我沒法移情,小時候去動物園,總以為它們是假的,動物園做來騙我的。村上春樹跑去悉尼寫奧運會,也去動物園,他饒有興趣地記下澳洲人叫咸水鱷“小咸”,淡水鱷“小淡”,思及至此,我覺得自己不配寫小說。

一條粗壯的蟒蛇被飼養(yǎng)員握著,另一個飼養(yǎng)員用粗棍子將一只小白鼠捅入它嘴里,再繼續(xù)捅下去。握著它的手不勝憐惜地輕輕揉搓脖子假設在的部位,讓白鼠順利通過。蟒大概不覺得自己有脖子。小白鼠的尾巴在蟒蛇嘴邊很不情愿地消失掉。人們舉著手機,驚嘆著拍攝這難得的一幕。

我從來沒在動物園里見過白鼠、蒼蠅和蟑螂。從來沒有一本正經的牌子告訴我它們的來歷出身和習性。這不公平啊。

禽類令我愉快。不會游的在地上啄啄走走,歪頭看看,再啄啄走走,嘮叨忙碌的樣子。會游的優(yōu)雅地浮在水面上。一群火烈鳥聚在一起,一大團一大團的肉紅色,乍一看,像內臟被翻了出來。我遠遠地看了一會兒。不開屏的孔雀拖著大尾巴走過去。各種號碼的鸚鵡,顏色極鮮艷,分門別類站在枝條上,像幾群不同黨派的議員集合開會??雌饋砗芎贸缘姆史实恼渲殡u。看起來不太好吃的倔強的野雉。

我覺得應該把禽們和兩棲爬蟲類放在一起,以某種當代藝術的設計思想隔離著混搭。也許鱷魚們會活潑一些,而禽們會深沉一些。

極大的一間露天籠子,外罩鐵絲網,里面,本該生活在高原上的鷹和鷲,認命地與竄訪的麻雀飛在同一個高度。這就很折墮了。我很快地離開那里。

據查,動物園里的猛禽有罰沒的,有來自社會救助組織的,還有自己飛來留下的?!拔覀冇锌嘀园??!蔽蚁胨鼈儠@樣告訴我。

一頭長頸鹿的生平。“1978年生于日本橫濱,1980年被贈予上海動物園,1993年7月12日早晨突然腹部劇痛,犄角抵墻,慘不忍睹。雖經全力搶救,終告不治,于上午九時半而亡,留下出生僅28天的第六胎幼鹿,哀叫不已,令人唏噓……”這頭名叫“海濱”的長頸鹿被做成了標本,現(xiàn)在站在玻璃箱里,警醒人類,它死于“誤食游客拋擲之食品塑料袋”。

“海濱”四足孤苦伶仃,毛已半褪。它還活著的同類們伸長脖子,去夠樹上的葉子。所有食草動物的眼睛都是毛茸茸水汪汪的。五歲那年我摸過一頭老牛的鼻子,它轉過頭來慈祥地看著我,我記得它的眼睛。

賈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在《槍炮、病菌與鋼鐵》中寫,可馴化的動物都是可馴化的,不可馴化的動物各有各的不可馴化?!翱傊?,在全世界作為馴化候補者的148種陸生食草類大型野生哺乳動物中,只有14種通過了試驗?!彼e了斑馬的例子,來論述這條安娜卡列尼娜定律。不曾被馴化的動物,要么拒絕在眾目睽睽下做愛,要么對人類而言利用價值太低。

作為賈雷德的旁證,斑馬用屁股朝著我,大象用屁股朝著我,驢也是,野牛和牦牛也是。

六年前我第一次去青藏高原,也是冬天,看到枯黃的草原上一大群一大群悲壯的牦牛,驚呆了。同去的攝影師跑下車,對著吃草的牦牛拍了又拍,牦牛靜默著反芻,天長地久地站著。我鳴笛催攝影師上路,一大群牦牛聽到,一同緩緩地莊嚴地抬起頭,幾百對牦牛角轉過來,嚇壞了攝影師。

不知不覺,我已置身于哺乳動物之中。大象臭得敦實,狐貍臭得陰險。土狼焦躁地在斗室里一圈圈小跑,夾著一泡尿的樣子,也像丟了什么東西在找。更像我有稿要交又寫不出的狀態(tài)。不禁百爪撓心。

獵豹冷漠地趴在樹根下,我看見它周身無懈可擊的線條。1960年,人類第一次成功在動物園中使一頭獵豹出生。這是人類特別有興趣馴化的物種之一,因為它們跑得比最快的獵犬還要快得多。但誰又見過獵豹在動物園里奔跑。我猜我正看著的這頭豹從來不曾在草原上奔跑過。

當今動物園里的動物,野外捕捉已經很少。小部分是友情交換(好多換來的動物因水土不服而死去),大部分靠人工繁育(所有動物園里都有一大群人專門忙這個)。賈雷德認為,在人工環(huán)境中繁育是被馴化的一條重要特征——賈老師你看,動物園便是人類從動物馴化史上生生挖下來的一塊墻皮。

經過企鵝館,我沒進去。企鵝屬于特別難繁育的野生動物——“中國的動物園和動物保護研究所可以向中國國家海洋局極地考察辦公室以‘用于極地科普教育’名義提出申請,獲得批準后由南極科考隊負責捕獲?!焙煤玫卦诒献咧?,一不小心就被捉來,放在玻璃房里供人看,再怎么豁達,也會覺得自己命運多舛吧。我寧可所有企鵝都生活在好萊塢的動畫片里,能歌又善舞。

孩子們站在老虎和獅子的雕像前供父母拍照。雕像比真的老虎獅子好看很多。動物園里,這兩種動物永遠在它們的地盤上躺著,有沒有太陽都在曬太陽。老虎的肚皮一起一伏,一起一伏。一個男子大聲叫它:“老虎!過來!”老虎不為所動。這是對的。

黑熊站起來,對著高墻外的人們作揖,然后一偏頭,熟練地張口接住一個橘子。人們遂開心了。人們在遠遠的熊貓前自拍。成年大熊貓總讓我有打掃衛(wèi)生的沖動,想用刷子在它身上使勁刷,刷出許多肥白的泡沫。它們臟死了。人們臉貼臉地看著猩猩。大猩猩的表情太像人類,猩猩館太像人類的精神病院,讓我害怕。我快速地走過這些地方。

我在狒狒山停留了很久。領頭大哥帶著夫人坐在高臺上捉虱子。母狒狒喂奶,公狒狒打架,幼崽們追逐打鬧。這里又熱鬧又安詳,我可以看很久很久不膩。也許是因為狒狒山完整地呈現(xiàn)了一個多層次的種群生活,而又生氣勃勃,我覺得整個動物園最合理的地方就是這兒。

一只成年狒狒坐在離狒狒群稍遠的地方,專心致志地玩弄自己的陰莖,它把它拉出半尺長,仔細地端詳。它的陰莖是鮮紅的。我看著它,覺得它很像我熟悉的某個人。到底是誰呢。

這個冬天的動物園不再讓我悲傷或憤怒。走出大門的時候,我思考著為什么。也許是沒精力再矯情,也許是麻木。我覺得無趣,干笑著凍到了牙床的那種無趣。在那里我沒有與任何一只動物對視過,除了“海濱”。我不打算追問它們來自何方,死后又會到哪里;更不打算追問動物園存在的意義,以及如果可以選擇,動物們會不會自愿生活在動物園里。

有人告訴我,應該在春天的夜晚去動物園,據說那時,大型猛獸會露出它們的原始面目,整夜整夜地奔突和咆哮。在想象中的一個春夜,我翻過高墻,面對一頭猛虎,而它面對一桿槍——這不是危險,而是卑劣。

我想我再也不會去動物園了。

有圍墻的城邦

劉子超

旅行如同進入一座有圍墻的城邦。你偶然打開圍墻上的一道缺口,得以進入城邦內部。突然之間,那個此前一直存在于想象中的事物,變成了有形世界的一部分——就像旅行作家芙瑞雅·斯塔克(Freya Stark)所說——從此以后,不管你和它相隔多遠,它都會永遠屬于你。我想,那正是旅行最好的饋贈。

寫作則是一種更為艱苦的勞動。那意味著你必須以文字的形式,將旅行生動地表達出來——勾勒出現(xiàn)實的細節(jié),呈現(xiàn)出歷史的輪廓。很多時候,旅行有多美好,寫作就有多艱難。作為一名旅行作家,我就在這甜蜜與苦澀之間漫游。

杭州—富陽—桐廬—松陽—千島湖—婺源—碧山—努庫斯—咸海

梅雨江南:從杭州到皖南

一 啟程

6月,我在江南度過了梅雨季節(jié)的最初幾天。雖然算不上豪雨,卻整日整夜地下個沒完。天空永遠陰沉,像一塊不動聲色的生鐵盤,經過的溪川河流全都水位大漲。山路霧重,不時遭遇落石,公路濕滑,常碰上兇悍的卡車。

這樣的天氣就適合待在家里,喝茶,看書,用音響放一放《雨滴前奏曲》——如果可以的話,最好是波里尼彈的。累了就抬起頭,望望窗外的綠色,路邊大叢盛開的繡球花,看著雨點打在窗玻璃上,滑出形態(tài)各異的線條……我時常覺得,能這樣把玩壞天氣的人,頭上肯定會散發(fā)出圣徒的光環(huán)。

然而,我卻要旅行,在江南旅行,在梅雨中的江南旅行。和所有沒經歷過梅雨的北方人一樣,我最初也把梅雨不當雨,把豆包不當干糧。

我以為江南很熱,就只帶了一雙透氣的運動鞋。這雙運動鞋不僅表面透氣,鞋底還暗藏透氣孔!于是,在雨中走上幾步,雨水就會順著透氣孔浸透腳底。到了旅館,脫下捂了一天的鞋子,漚過的運動鞋味開始在房間四下彌漫,就像從麻袋里鉆出一堆蛇,是殺傷力最強的生化武器。

我以為十天時間用不著帶多少衣服,況且每天可以換洗。然而,在這樣的天氣里,洗過的衣服永遠不會干。每天出發(fā)前,我都必須光著身子,用酒店的吹風機狂吹T恤或者內褲。好幾次,吹風機線路過熱熄火,就像偷了朝鮮宣傳畫的美國大學生,再也無法醒來。我只好一邊咒罵著梅雨,一邊穿上半濕的內褲上路,如雞飲水,干濕自知。

我低估了梅雨,也高估了自己。我自認為經驗老到,有過不少次租車自駕的經歷,但這一次卻失手了。首先,我不應該在杭州機場提車。機場的車,使用的人最多,車況最差。其次,我應該租一輛普通轎車,那種車價格便宜,租的人多,因此供應量大,多為新車??墒菫榱俗呱铰?,為了體驗所謂的“推背感”,我租了一輛四驅的三菱帕杰羅。第一眼看到它,我就心知不妙:車像人到中年的校草,擋風玻璃上貼滿了褪色的年檢標……

車里沒有導航,車載音響也無法連接USB。更可怕的是,由于不是私家車,原本應該加95號以上的汽油,卻一直加的是92號汽油。

如你所知(不知也沒關系),汽油標號代表的是汽油的辛烷值,標號越高辛烷值越高,汽油的抗爆性就越好。一臺出廠規(guī)定加高標號汽油的汽車,如果長期使用低標號汽油,行駛中就會產生爆震,發(fā)動機積碳過多,性能大大受損。

一踩油門,我就感覺到這輛車動力不足。我從一個自負的老司機,瞬間變成了新手。不僅痛失了鉆空當?shù)哪芰?,更喪失了不被別人鉆空當?shù)谋绢I。在市區(qū)里,我不斷被人加塞兒。在公路上,我時常被人超越。我花了很高的價錢,租來的卻是一輛不好開且油耗高的老爺車。開著這輛車,我行駛在梅雨紛飛的江南。

二 外桐塢村

我們先去了杭州郊外的外桐塢村。

外桐塢村是龍井茶的產地,家家戶戶種茶。我之前一直以為,產茶的地方大都遠離城市,但是龍井茶的產地幾乎與杭州市區(qū)連在一起。經過城區(qū),穿過幾座隧道,梯田似的茶山已近在眼前。公路邊停放著共享單車,周圍有超市和餐館,完全是城市的樣子。龍井茶就產在這里?

我駛入外桐塢村氣派的大門。相比進村,更像是進入某個郊外的別墅區(qū)。停車場上的豪車更加深了我這樣的印象。村子的東側面山,茶園從云霧繚繞的半山一直蔓延到山腳。茶樹低矮起伏,嫩芽已經在明前采摘完畢,只剩下那些深綠色的老葉在灰蒙蒙的霧中泛著幽光。茶園中間有修葺一新的徒步小徑,有供人休息的涼亭(元帥亭)。我看到一塊牌子上寫著:“朱德同志曾在這片茶園勞動,隨后在涼亭中小憩?!?/p>

朱德四次到訪外桐塢村,分別是1954年、1958年、1962年和1966年。

村中有一座朱德紀念館,不收門票。墻上掛著馬恩列斯的畫像和村里兒童的蠟筆畫。一臺老舊的農具擺在畫像下面,寫著碩大的“犁”字,不知道和朱德同志產生過何種瓜葛。

外桐塢村里有幾個藝術家的工作室,有一座美術館,不過有人說這里是中國版的“楓丹白露”顯然有些言過其實。在外桐塢村,我看到的更像是一幅現(xiàn)代化的農村圖景:村民大都住著四五層高的小樓,門口停著好車。街道既干凈又整潔,路邊散落著咖啡館或茶樓。傍晚時分,有人沿著茶園外的小路慢跑,戴著白色棒球帽,露出微微搖晃的馬尾辮。我不由得琢磨跑步的人是不是村民?如果是,那么她與我們對村民的刻板印象相比,實在已經大相徑庭。

暮色中,外桐塢村非常靜謐,山巒漸漸蛻變成沉默的背影。因為不是周末,吃飯的農家樂只有另外一桌客人。從露臺上望出去,有點像日本的農村。

遺憾的是,在龍井茶的故鄉(xiāng),我卻沒有喝到上等的龍井茶。穿著格子襯衫的農家樂老板,將一個小號扎啤杯放到我面前,“咕嘟咕嘟”地注入開水,杯里小心翼翼地漂著幾片干癟的茶葉。

“免費的龍井茶,”他對我說。

三 富陽文村

離開外桐塢村,向西進入富陽區(qū)。富春江支流的身影不時出現(xiàn)在窗外。正午時分,我們開過大溪大橋,在文村村口的一家餐館停下來。餐館里一個人都沒有,留著短發(fā)的老板娘正坐在門口剝毛豆,金戒指閃閃發(fā)光。這里沒有菜單,食材放在門口的冷藏柜里,想吃什么用手指。

“絲瓜怎么做?”

“和筍干一起炒?!?/p>

“多少錢?”

“20元?!?/p>

“霉干菜呢?”

“扣肉、燒毛豆都好吃?!?/p>

“燒毛豆吧,多少錢?”

“你們從外地來的吧?”老板娘說,“不用每個菜都問,我們不坑外地人?!?/p>

文村背靠形似筆架的文筆峰,溪水從山間流出。這是一個地處山區(qū)和平原過渡地帶的村落。村中有四十多幢明清和民國時代的老房子,大都破敗,中間則夾雜著富起來的村民新建的小樓。小樓的外墻鋪著難看的白瓷磚,屋頂結著蛛網般的電線。

老村盡頭處,十四幢外觀各異但風格協(xié)調的新民居沿溪而建。設計者是普利茲克建筑獎得主王澍。新民居以灰、黃、白三色為基調,使用的是富陽傳統(tǒng)民居普遍用到的杭灰石、黃黏土和楠竹。這是政府主導的“建設美麗宜居鄉(xiāng)村”的試驗點。據說,2017年底前,浙江要完成4000個中心村村莊設計,1000個美麗宜居示范村建設,建成一大批“浙派民居”建筑群落。

一位老婆婆經營著村中的一家小賣部。兩個缺牙的老頭正坐在小賣部的屋檐下乘涼。我買了一根冰棍,順便問他們喜不喜歡王澍的建筑。

“蓋得好看,”老婆婆說。兩個老頭則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眼神和嘴巴一樣空洞。

我又問,房子能買嗎?老婆婆告訴我,只有本村人才能買,回購價是“1500塊一平”。

我沿著青石板路走過去,逐一觀看每棟建筑。其中幾棟新居還是毛坯房,幾棟已經住進人家。一對母女正在新居吃午飯,院子里堆滿農具。還有一家想改為民宿,門口掛著招牌,大門敞開著。我探頭進去,看到廳里擺著一張破舊的八仙桌,墻上掛著開國領袖的畫像。

溪邊有灌溉地,地里種著玉米、豆角和絲瓜,還有長著楊梅和扁桃的果樹。沿溪的河岸敲掉了原來的花崗巖,改用古樸的杭灰石,幾叢水草從石縫間冒出來,在風浪中滾動。

一位農婦在溪邊浣衣,幾只白色的鴨子把腦袋扎入碧綠的溪水,然后仰頭,扭幾下身子,“呱呱”叫著游走。溪邊的石欄桿上晾曬著解放牌膠鞋和豆角。陽光已經蒸發(fā)掉豆角的水分和色澤,看上去白花花的一片。

四 桐廬夏塘村

離開文村,我們繼續(xù)上路,去桐廬縣治下的夏塘村。此村號稱“中國民營快遞業(yè)的發(fā)源地”。

1993年,在杭州打工的夏塘村村民聶騰飛和朋友詹際盛創(chuàng)辦了申通快遞。他們最初的業(yè)務是將杭州貿易公司的報關單送達上海。當時,郵局寄送需要三四天,而為了趕船期,貿易商們愿意支付更高的價格。這無意中成了中國民營快遞業(yè)的開端。

第一批快遞員都是以親戚帶親戚的方式從夏塘村招來的。對于重視宗族觀念的浙江人來說,沒有什么比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更可靠。因為一旦發(fā)生偷盜,就意味著那位快遞員沒辦法再回老家了——這比任何規(guī)章制度都管用。

1994年,聶騰飛安排妻子陳小英的哥哥陳德軍接替詹際盛在上海的業(yè)務。詹際盛離開申通,創(chuàng)辦天天快遞。五年后,聶騰飛車禍去世,陳小英兄妹接管申通,弟弟聶騰云則創(chuàng)辦韻達快遞。2000年,陳德軍的小學同學張小娟勸做木材生意虧損的丈夫創(chuàng)辦了圓通快遞。兩年后,與他們一起長大的賴海松又成立了中通快遞。

“三通一達”基本都來自桐廬縣。除了夏塘村,周圍的歌舞村、子胥村也都發(fā)展成了快遞村。這里自古以來就交通不便,最初只是因為伍子胥出逃至此得名。

夏塘村有高大的牌樓,沿溪建著仿古的亭臺樓閣。溪上有一座十米長的“騰飛橋”,是為了紀念快遞“鼻祖”聶騰飛。村民的住宅大都是兩三層的小別墅,一家的大門上鑲著展翅的金色大鵬。村里還停著兩輛路虎。

村里還有一座長長的浮雕墻,記載了夏塘村快遞業(yè)的歷史。浮雕墻所在的夏塘公園里有供村民聊天、納涼的仿古回廊,旁邊的廁所出奇干凈。一塊紅色的條幅掛在兩棵樹之間,上面寫著“反邪教主題公園”。

村里非常安靜,只看得到老人和孩子。一個戴著草帽的老頭正用自制的小高爐蒸餾玉米酒,酒糟味隨風飄蕩。還有一個穿著?;晟赖睦掀牌牛瑩u搖晃晃地走回家,手里拿著一把剛從菜地里采摘的莧菜。老頭的臉上有刀刻般的皺紋,腳邊堆滿玉米粒,門口立著幾只黑色的大酒缸。他說村里有600多人,其中400多人在外面做快遞生意——他的主營業(yè)務則是釀酒。

從夏塘村到桐廬縣城全是山路。縣城位于富春江畔,遍地是高樓,沒有一點縣城之感。我沿著富春江漫步,江水寬闊、干凈,對岸的山巒籠罩在一層薄紗般的霧中。江邊公園里開滿了淡藍色的繡球花。一對情侶在花叢的掩映下接吻,健身老人目不斜視,匆匆走過。

我們在一家叫“同路人”的餐館吃飯?!巴啡恕迸c“桐廬人”諧音,英文名則翻譯成fellow traveller。在蘇聯(lián)文學中,這個詞專指那些“不是共產黨員但同情共產黨的人”。

我們點了霉干菜燒仔排、豆干炒馬蘭頭和清炒莧菜。坐在鄰桌的女孩涂著淡粉色的指甲油,背著新款的Marni牌包包。

五 松陽大木山

我們的旅行運開始變差始于松陽。

那是梅雨季節(jié)即將拉開序幕的傍晚,車的左后胎突然被扎。當時我剛在松陽的大木山茶園看完徐甜甜設計的茶室,離縣城還有30公里。

按照最初的計劃,我們原本打算從桐廬前往千島湖,然后經開化,進入婺源。不過臨時起意決定去麗水的松陽看看。一來,松陽有很多保存完好的傳統(tǒng)村落,被稱為“最后的江南秘境”;二來,那里也不乏一些著名建筑師設計的新建筑。

徐甜甜的茶室位于遍植白茶的茶山上,門前是一片青色的水泊。在空無一人的露臺上,我坐下來,喝了一杯味道寡淡的咖啡。天空陰沉,呈現(xiàn)一種鐵青色,風拂過水面,吹起一朵朵漣漪。喝完咖啡,我們決定在下雨前趕到松陽縣城。

下山后,一輛比亞迪SUV超過了我,在平行的瞬間減慢車速,窗玻璃緩緩下降。在俗套的電影里,這時候會伸出一支槍,但是坐在副駕上的男人,只是朝我做起鄉(xiāng)村放映員搖動電影放映機的手勢。

我在路邊停下車,發(fā)現(xiàn)左后的輪胎癟了。我仔細觀察了一下那個輪胎的花紋,磨損得相當厲害,可能是扎了釘子,也可能是更棘手的問題。不過,無論是什么問題,我都不想開著一輛爆胎的車行駛在不認識的路上。

周圍很荒涼,我拿出手機,給租車行打電話。從區(qū)號上看,號碼屬于天津。電話那頭,一個身在天津的小姑娘,開始傾聽來自松陽的控訴。穿過手機信號,她的聲音顯得非常沉著鎮(zhèn)定,又不失天真。她很好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仿佛經過充分的排練。她一針見血地向我指出:我已經遠離任何營救點。然后又給我指出一條明路:自己換上備胎,盡可能開到最近的修車行,檢查輪胎是否徹底報廢了。

“您上了全險,修車費由保險公司承擔,”她安慰道,繼而加重語氣,“但是記得開好發(fā)票,否則可能無法報銷?!?/p>

“好的,”我嘟囔著掛上電話,一點都不氣餒,反而產生了一種奇異的石頭落地感。不是因為我買了全險,用不著自己花一分錢,而是因為我再次確認了自己“遠離任何營救點”的現(xiàn)實。

“怎么回事?”同伴下車問。

“沒事,就是要換車胎。”

“你以前換過嗎?”

“沒有?!?/p>

“會嗎?”

“不知道。”

一陣風吹來了,帶來這個梅雨季節(jié)的第一批雨點,空氣中充滿了水汽和泥土味。

我打開后備廂,拿出扳手和千斤頂,試圖用扳手擰松輪胎的螺絲。螺絲很緊,根本無法扳動。我扶著車身,雙腳站在扳手上,輕輕地跳著,像瘋子在雨中做著某種古怪的運動。螺絲終于跳松了,我又把它擰松幾圈。就這樣,我逐一擰松了每個螺絲,然后跪到地上,摸索千斤頂?shù)目ú邸N野亚Ы镯數(shù)衷诳ú劾?,把汽車抬起?0厘米。

我從地上爬起來,有那么一會兒,只想站在那里,好好地欣賞一番自己的杰作。我甚至開始想象有個攝制組一直在暗中拍攝我。但是越來越急的雨勢,像掐滅煙頭那樣澆滅了我。我卸下輪子,拿出小一號的備胎——這輛車的輪胎肯定不止爆過一次,因為即便是備胎也已經用得殘舊不堪。我試著把備胎與車軸對齊,但千斤頂把車頂?shù)锰摺?/p>

“喂,來搭把手,”我敲著車窗喊。

備胎在雨中沾滿了泥漿,我們的身上和臉上全都一片狼藉。我把備胎的螺絲擰緊,手扳不動時就用腳踩。二十分鐘后,備胎終于換上了,而雨沒有任何停止的跡象。我在雨水積起的水洼里洗了洗手,鉆進車廂。

我沿著公路慢慢行駛,尋找能夠修車的地方,最后終于發(fā)現(xiàn)一家。顯然,那里不可能有發(fā)票,不過無所謂——補胎只花了30塊錢。

六 陳家鋪

從那晚開始,雨幾乎一直不停。到達松陽老街時,天色已相當暗。佰仙面館的老板娘正往灶膛里添柴,木柴在火中噼啪作響。老板娘戴著眼鏡,梳著馬尾辮,汗珠從額發(fā)間滲出來。

面館外的青石板路已被黑暗吞沒,只有這間廚房兼客堂里,兩盞燈泡撒下白色的光,照亮微微剝落的墻皮。墻壁上掛著當?shù)財z影師拍攝的面館照片,另一面墻上是一張全家?!@家松陽老街上的面館已經傳承了三代。

“我的祖父名佰仙,”老板娘說,“所以店名就叫佰仙面館?!?/p>

老人做面不輟,最后活到了100歲。

我要了紅彤彤的酒糟大腸面,加煎蛋,加大排,又飲了冰鎮(zhèn)啤酒。

從店里出來時,老街兩旁點起了紅燈籠,積水的石板路一片迷離。我經過草藥鋪、打鐵鋪、裁縫鋪、燒酒鋪、理發(fā)鋪、雜貨鋪,經過一座禮堂,里面正演松陽高腔。八仙桌旁黑壓壓地坐滿了聽得入迷的當?shù)厝恕?/p>

在松陽老街一家小學校舍改建的旅館里度過一夜后,我們開車去了平田村,距縣城大約15公里。旅館的伙計跟我說,平田村有很多奇妙的建筑,都是有名的建筑師設計的。他還說,我去了不會后悔。

松陽的特點是,幾乎一出縣城就要進山。那些村子全都藏在云霧繚繞的山里。山上長滿樟樹、紅楓、柳杉、紅豆杉、香榧、毛栗和柿子樹,也有大片竹林。在去平田村的路上,我們幾乎沒看到別的車。只有一輛空蕩蕩的小巴超過我們,很快消失在雨中。

到達平田村前,我們先經過一個叫陳家鋪的村子。此時,大霧已經完全從天地的包袱里鉆出來,把這座半山上的小村子修飾成一副《寂靜嶺》的樣子。一個戴著蓑笠的農夫,扛著鋤頭,慢慢走上來。他盯著我們看,最后終于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回頭問道:“你們是從哪兒來的?”

我告訴他,我們是從北京過來玩的。

“這里有什么玩的?”看得出他真的搞不大懂。不過,他咧開嘴笑了,露出被煙葉熏黃的牙齒。

陳家鋪全是石塊和黃土搭的房子,狹窄的青石路是明清時期的商道。雨、霧或者干脆是云,混合在一起,把村子完全淹沒了,空氣簡直能擰出水來。我們經過一座鮑氏祠堂,看到一棵茂盛的栗子樹。很顯然,栗子樹是陳家鋪的風水樹,而陳家鋪人姓鮑不姓陳。

“我們是從金華的武義縣搬來的?!焙髞砦覀冊俅闻龅侥俏晦r夫,他正蹲在屋頂上鋪瓦?!白铋_始,是陳姓人在這里放鴨子?!?/p>

“現(xiàn)在陳家鋪的人都姓鮑?”

農夫頷首。“鮑叔牙你知道嗎?姓鮑的都是鮑叔牙的后人?!?/p>

不知為什么,我想到的卻是鮑國安飾演的曹操和那段鬼畜視頻。

“為什么陳家鋪要建在懸崖上?山下就是松古平原??!”

農夫大概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他琢磨了一下:“老祖宗就是要住在這里。這里風水好。你看我們鮑姓,在《百家姓》里排89,全國只有80萬人。陳家鋪一個村就有600多人。”

天空落下灰色的雨柱,農夫依舊在鋪瓦,我們雖然打著傘,可仍然站不住了。

“我們去平田村了,”我和農夫告別。

“慢走,”農夫說,“有時間再來?!?/p>

七 云上平田村

平田村村口有一棵參天古樹,足有40米高,云霧在樹梢間繚繞。村里有28棟民房,被來自哈佛、清華、香港大學等地的建筑師,改造成了民宿、青旅、茶室、餐廳和展覽館。

故事是這樣的:

平田村的老支書叫江根法,搬到縣城居住已有十多年。和他一樣,村里的一半農民都離開了平田村的黃泥房,住進了縣城。人一走,房子無人修繕,就逐漸開始殘破倒塌。

江根法不時回到村里維修自家老宅。他認為,老房子是祖輩留下來的,那是家,不能沒了。他懷著一顆老共產黨員的責任心,決定要把村里的老宅全部整修起來。他給松陽縣長寫了一封信,表達了自己的愿望。

縣長讀信后頗為重視,認為江根法的想法恰與政府正在力推的保護古村建筑的政策不謀而合。他找來住建部的官員來松陽實地考察,后者又邀請到一批知名的建筑師,共同參與平田村的規(guī)劃設計。與此同時,江根法的小兒子租賃下親戚們空置的十來棟老房子,準備改造。

建筑師們領到了各自的項目,根據房屋的特點和狀況,設計出相應的改造方案。隨后,村里人請來夯黃泥墻的老匠人,請回本村在外打工的木匠、泥水匠,普通村民也加入到挑泥搬磚的行列,每人每天能拿到80至100元的補助。

江根法家的老房子被香港大學建筑系主任王維仁改造成了“山家清供”餐廳。餐廳用竹子搭出一個天井,雨水從天而降,打在天井正下方的青石花池里,溢出的水則通過石砌凹槽流走。餐廳里擺著原木桌椅,菜單是毛筆寫成的,供應當?shù)赝敛恕?/p>

附近是慢點茶室,正對著一條村中小路。茶室只有一張桌,四面通風,不裝玻璃,一男一女正坐在那里喝茶。

“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那是不可能的。男人一邊“嗞嗞”喝茶,一邊摸著女人的手。作為路人的我們,只有眼巴巴干看的份兒。

徐甜甜設計的平田農耕館里空空蕩蕩。當然,這里原本也只是荒廢的牛欄。終于可以暫時放下雨傘了,我們興沖沖地走進去,四處亂逛。一排書架上插著與松陽有關的書籍,墻上有外國學生來這里的照片。窗欞是木質的,推開就可以看到村口的古樹。一個披著蓑衣的農人,正扛著鋤頭走過去。

村里還有一家叫“爺爺家”的青年旅社,由建筑師何崴改造。一樓拆除了原來的隔板,形成一個通透的公共空間,擺著沙發(fā)、茶幾和桌上足球機。墻上的幕布展開著,正放國產電影,偌大的空間里,只有店員孤身一人,樓上還有14張空置的床位。如果不是已經訂好了當晚的旅館,我倒是很想順勢住下來。

傍晚時分,雨暫時性地停了。我們來到西坑村,在一家農家樂吃晚飯。老板的女兒18歲,前一天剛參加完高考。冰箱里除了臘肉,沒有別的肉類。最后,我讓老板下廚做了三道素菜:豆腐、番茄、小扁豆。菜全是屋后的地里種的。

“喝土燒嗎?”老板問。

“土燒?”

“我們自己釀的土燒酒?!?/p>

記憶中,我在平田農耕館的書架上,似乎看到一位詩人寫道:“松陽土燒的味道不遜于茅臺”。我估計是胡扯的。

“來半斤吧,”我卻說。

過了會兒,土燒上來了,盛在大玻璃杯里,無色,味道當然遜于茅臺。

村里的大喇叭放著新聞聯(lián)播,山谷里霧氣彌漫,后來慢慢散開。兩座山的夾縫中,松陽縣城隱隱可見。一陣風忽地吹亮了縣城的燈火。

土燒很快把我喝得暈暈乎乎。

八 千島湖

第二天一早,我們要掉頭往千島湖方向走。首先,去吃一吃著名的千島湖大魚頭;然后,沿著千島湖北岸開,穿過錢江源國家森林公園,進入江西婺源。為了節(jié)省時間,去千島湖全程走高速,抵達時正好是午飯時間。

如果說每到一個地方時旅行者總會發(fā)現(xiàn)某些征兆的話,那么到達千島湖鎮(zhèn)的征兆就是路邊開始出現(xiàn)一家家魚頭館。

魚頭館的店面和招牌全都大同小異,每家門前都站著一位戴著草帽和白手套的婦女。婦女們向過往行人不停招手,仿佛在拍打一只看不見的皮球。她們眼中放光,我稱之為“攬客之光”。面對這樣的目光,也許你能夠狠心地開過去,反正我把車停下來了。

根據我的經驗,當一只蚯蚓被扔進雞籠后,雞群隨即會出現(xiàn)騷動。其實人類社會也是如此。我還沒來得及蠕動下車,數(shù)家魚頭館的婦女就向我沖過來,想把我這只蚯蚓吞下口。不過人類到底比母雞的文明程度高,因為人類不會上來就啄,而是先開口說話。

“來我家,來我家!”

“我家是有機魚頭!”

“我家的魚頭最大!”

“我家的魚頭又大又便宜!”

“我家買魚頭送精品涼菜!”

我一向患有選擇困難癥,尤其是在面對這么多戴草帽的婦女時。不過這一次,我當機立斷地去了送精品涼菜那家。結果那是一小碟瓜子。我只好一邊嗑瓜子,一邊等魚頭。

周圍有兩大桌。一桌是長者旅行團,全都穿著統(tǒng)一的白T恤,戴著小紅帽。導游是個20歲出頭的小姑娘,圓圓臉,麥克風都忘了摘。看得出,照顧這群老人已經令她心力交瘁。因為某種程度上,老人和嬰兒在旅行中沒什么區(qū)別,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另一桌是一個騎行俱樂部,成員皆是熱火朝天的年輕人,穿著運動型緊身褲。桌子中央是魚頭,周圍環(huán)繞著杯盤和酒瓶。我數(shù)了一下,一共14個酒瓶。好幾個人已經喝得面色紅潤,從他們的喧嘩聲中,我聽出這群人正在進行“環(huán)湖騎行比賽”。

我注意到,四周都是為了團餐而設的大圓桌,像我們這樣的單干戶幾乎沒有。氣氛與其說像餐廳,毋寧說更像魚頭車間,追求的是流水線的速度,奉行的是“盡快吃完盡快走”的理念。

服務員個個都是久經考驗的女戰(zhàn)士,表情既嚴肅又利落。廚房里的烹飪聲、大廳中的吵鬧聲,使得一切必要或不必要的交談,全都需要靠喊。

我聽到一位白面長者大聲質問空氣:“洗手間在哪里?”一位喝得紅彤彤的騎行者則振臂高呼:“再來一箱千島湖,冰的!”。

每桌點的菜全都一模一樣。白湯有機魚頭自然必不可少,此外還有鹽水河蝦、紅燒劃水、深水螺絲、椒鹽小溪魚、鍋仔魚肚和農家老豆腐——以上7道菜共同構成大眾點評上的優(yōu)惠套餐,每個大桌點的都是同樣的套餐。

在游人如織的佛羅倫薩,我也碰到過類似情況。走進一家T骨牛排餐廳,我發(fā)現(xiàn)里面坐滿了游客,“嗡嗡嗡——嗡嗡嗡”,來自世界各國的花叢。盡管窗外的世界紛繁復雜,讓人操碎了心,可是在那家餐廳里,各國游客們卻近乎奇跡地點了相同的“特色套餐”:前菜番茄奶酪沙拉,主菜T骨牛排,甜點提拉米蘇。每桌都有一瓶圣培露礦泉水,飯后則是小杯蒸餾咖啡。我真希望人類在更嚴肅的問題上也能達成這樣的共識。

這種“游客的共識”支配著游客。每當游客來到一座旅游城市,往往就會被那些“特色項目”吸引。就算你一直極力避免,還是不免像鐵屑一樣,被磁石吸過去。那家佛羅倫薩餐廳的味道很差,但我仍然記得自己走出餐廳時的心情:一種事后煙般的滿足感——如果說T骨牛排是佛羅倫薩的一大特色,那么這個大坑我已經填上。我已成功晉級為一名盡職的游客,既沒有任何遺憾,也想不出還能有什么更高的追求。正是這種心態(tài),使得游客在旅行中知足常樂,能夠忍受那些原本無法忍受的東西,甚至還心滿意足、津津樂道。

來千島湖旅行,必定要吃千島湖魚頭,而在千島湖吃千島湖魚頭這一行為本身,遠比魚頭的味道更重要。于是,我們吃著味道寡淡的魚頭,心里卻一點脾氣都沒有。這魚頭不僅做得敷衍,配菜也潦草,但我始終燃不起任何抱怨的沖動??纯粗車拿孔?,大家似乎也都吃得很開心。結賬時,服務員還送上一盤免費的西瓜,我甚至有些感動了。

更多的旅行團涌了進來,來體驗千島湖特色。所有人都點了同樣的魚頭,選擇同樣的做法。只有一個操著四川口音的女游客想點紅湯魚頭,但被服務員熟練地勸阻了。

“98%的客人點白湯,”服務員精確地宣稱,“你來我們千島湖,就要吃我們特色的白湯魚頭!”

女游客瞬間回心轉意。魚頭流水線繼續(xù)隆隆開工。

九 姜家鎮(zhèn)

吃罷魚頭,我們開上天清島。在一個隱秘的港灣里停泊著一艘潛艇,艇身上部漆成白色,水下部分隱約露出銹跡。實際上,潛艇廢棄在一塊布滿礫石和沙土的平臺上,冬天水位下降就會全部露出水面。如今,四周叢生的雜草和植被遮住了通往平臺的小徑,造成一種“野渡無人舟自橫”的詩意。

潛艇名為“天清號”,由武昌船舶廠制造,是國內第一艘民用潛艇。它廢棄于此的故事,頗有隱喻色彩地反映出這個國家令人嘖嘖稱奇的一面。

2002年,杭州一家公司買斷了千島湖水下的經營權,隨后斥資3000萬元建造了“天清號”觀光潛艇。未來五年內,這家公司將獨家擁有對千島湖水下古城的開發(fā)權。

和三峽一樣,千島湖其實也是人類改造自然的一大“杰作”。1959年,為了建造新安江水電站,賀城、獅城兩座古城以及27個鄉(xiāng)鎮(zhèn)、1000多座村莊一起沉入湖底。

據村民回憶,在新安江水庫蓄水前,縣政府曾要求對所有住房進行拆毀和消毒,賀城因此幾乎完全被毀。獅城由于離水庫較遠,村民沒想到水會來得這么快。整座古城還沒來得及拆毀就被大水淹沒……

2001年,新安江水電站已經淪為備用電站。在淳安縣旅游局的邀請下,北京一家潛水俱樂部的潛水員對湖底進行了一次水下勘查。潛水員在水下30米處,發(fā)現(xiàn)了保存完好的城墻,還撿到了刻有“民國二十三年”、“縣長張寶琛”的磚塊。由于水下常年保持在20℃,獅城內很多民房仍然沒有腐爛,甚至連西面的拱門都可以任意開關。推開這扇城門,潛水員看到了清晰的鉚釘和鐵環(huán),以及雕刻著“光緒十五年制”的瓦片。通過GPS定位、聲吶等手段,過去獅城內知名的建筑物,如狀元臺、新安會館、方氏宗祠等,也被一一定位。

對水下古城的探秘一直沒有間斷。2005年,淳安旅游部門發(fā)現(xiàn),千島湖水底除了獅城和賀城兩座千年古城外,還有威坪、港口、茶園三個大型古集鎮(zhèn)。千島湖底有一個完整的古建筑群。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旅游部門賣出了千島湖的水下經營權,“天清號”觀光潛艇得以建造。

不過,國內此前從來沒有潛水艇出現(xiàn)在內河的先例,國家對民用潛艇的管理也缺乏相應細則。沒人敢承擔后果破例讓潛艇下水。政府也擔心,一旦潛艇和游客下水,有可能破壞水下古城的原貌。

在論證會上,有專家提出,鑒于新安江水電站已經基本廢棄,可以把千島湖水位降低30米,讓水下古城重見天日。但是這一方案隨即遭到否決。原因是古城已經在湖底浸泡了幾十年,一旦浮出水面,很可能會因為環(huán)境突變而毀于一旦。更重要的是,水位下降30米后,千島湖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怎么辦?大魚頭怎么辦?此外,轄區(qū)內的大量基礎設施也得重建。

后來,中科院力學研究所提出了一個建造“阿基米德橋”的設想。根據這個設想,游客可以進入懸浮在水中的隧道參觀古城。2010年10月,首屆國際阿基米德橋學術研討會在千島湖召開。這是一次勝利的大會,然而方案在會后一直擱置。原因很簡單,阿基米德橋的建設是一個世界性的難題。

離開被遺棄的“天清號”,我們回到千島湖北岸,向姜家鎮(zhèn)方向行駛。姜家鎮(zhèn)是一座移民小鎮(zhèn),曾經的獅城就沉沒在如今姜家鎮(zhèn)的湖底。

小鎮(zhèn)非常安靜,甚至有點缺乏活力。街上餐館寥寥,生意清淡。除了一家嘩啦嘩啦的麻將館,也看不到太多當?shù)厝?。令我稍微驚奇的是,鎮(zhèn)上竟有好幾家打字店,雖然大門緊閉,但是招牌都是新的。

路邊的街燈上掛著“文淵獅城”的錦旗。在潛水艇和阿基米德橋相繼流產后,政府選擇在姜家鎮(zhèn)復刻獅城?!拔臏Y獅城”就是這個旅游項目的廣告。

那是一片嶄新的仿古建筑,亭臺樓閣,宗祠戲臺,穿插著正等待招商的店鋪??諘绲耐\噲錾现挥幸惠v旅游大巴,吐出一位拿著小旗的導游和一群面容疲憊的游客。除此之外,我在“文淵獅城”沒看到什么人。那些黑洞洞的底商張著大嘴,好像被狼掏空了內臟,讓我想到開墻破洞后的北京胡同。不同的是,這里沒有時間積淀下來的煙火氣,重現(xiàn)的只是古老獅城的軀殼。

我站在千島湖岸邊。天上刮著南風。平靜的水面上泛起漣漪。真正的獅城將永遠沉沒在這里。或許這樣也好。

十 開化

第二天,我們在雨中經過芹川古村,順便進村一看。昔日,這座小村落默默無聞,如今則出現(xiàn)了一些商業(yè)化的跡象,但還維持著古樸。

芹川溪從碧綠的山間流下,將村子一分為二。房屋沿溪而建,受徽派文化影響,皆為白墻黛瓦。村里流水潺潺,被雨點打出一個個水泡。溪上建有不少柏木橋,走上去嘎嘎作響。房子多為明清時代的遺物,看不到太多舒適卻丑陋的當代建筑。在一棵大樟樹下,一位穿著藍布衣裳的老婆婆攔住我,非要我買一點煮雞蛋和蒸玉米。我們早飯吃得很飽,但還是買了兩枚煮雞蛋,一邊剝雞蛋殼,一邊望著土墻上褪色的大字:“農業(yè)學大寨”。

大寨是20世紀60年代“農業(yè)集體化”時期的典型,當年曾有“農業(yè)學大寨,工業(yè)學大慶”的說法。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用這句話概括中國當代史簡直再合適不過。不過這一切和芹川村看上去沒什么關系。實際上,除了墻上的標語,芹川村好像還是很久以前的樣子。

從芹川村出來,繼續(xù)向西,不久便進入開化縣。此地又稱“錢江源”,顧名思義,是錢塘江的發(fā)源之地。我們開始翻山越嶺,不時經過村莊。我慢慢發(fā)現(xiàn),村莊全都臨水而建,建在源頭處的是只有數(shù)戶人家的小村子。隨著河水壯大,下游村子的規(guī)模也越來越大。每個村子都有自己的特色產業(yè),上一個村子種瓜,下一個村子養(yǎng)蠶,油菜花則是整片地區(qū)的支柱產業(yè)。

經過臺回山時,山勢陡然上升,云霧間遍布梯田。我把車停在山腳,冒雨爬了會兒山。地里種的全是油菜花,春季時想必漫山遍野,只是現(xiàn)在花期已過,在雨中顯得有些蕭條。

經過一戶農家,幾個農婦正坐在小板凳上閑聊。我問她們上山怎么走,其中一個農婦把手一揚。我又問車子能不能開上去,她的手又往另一個方向一揚。

除了油菜花開的季節(jié),這里看不到什么游客。尤其是我這樣在梅雨天出現(xiàn)的操北方口音的游客,多少讓農婦們有點懷疑。

從山上下來,我們開車經過一條溪流。只見一個人正打著雨傘,坐在溪中的大青石上垂釣。雨勢很大,至少大到暴雨,可他似乎不為所動。我停下車,搖下玻璃,沖著他的背影狂呼大喊——我想問問他為什么在這里釣魚。雨聲吞沒了我的聲音,或者他聽到了,但選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在他身后停了足足半個多小時,最后終于看到他的身子一抖,好像被什么東西蜇了一下:他釣上來了一條8厘米長的銀色小魚。

這里已距江西婺源不遠。那邊的雨下得更加如癡如醉,三天后釀成了洪水。

十一 婺源

婺源是一個老牌景區(qū)。這句話的另一層涵義是說,凡是可供旅游開發(fā)的地方都已經開發(fā)了,甚至過度開發(fā)了。

走進曉起村,必須先穿過一道U形回廊。這段后建的仿古回廊里全是擺攤的村民,販賣一模一樣的廉價工藝品,包括印有“曉起村留念”的樟木梳、玉石、手串、癢癢撓、《清明上河圖》、《推背圖》、繪有徽派村落的樟木折扇以及木頭蛇玩具。

空氣中飄蕩著早期旅游景區(qū)的那種不擇手段的氣息,只是如今,連大眾旅游團都對此厭倦了。一個背著韓式細帶雙肩包的中年女游客抱怨道,“明明可以直接進村,卻偏讓人繞一圈”,這樣的設計“過于商業(yè)化”,而且“毫無必要”。

對此,當?shù)貙в蔚慕忉屖?,面對游客和商機,當?shù)卮迕窈茈y控制住自己擺攤的沖動。

“可誰還會買這些東西呢?”女游客反唇相譏。她隨手抄起一把樟木折扇,打開來,扇了扇,又一臉嫌棄地扔回去。

曉起村里面更接近皇菊批發(fā)市場。導游說,樟木和皇菊是這里的兩大特產。于是,為了方便做生意,家家戶戶搭起雨棚,屋里堆滿大包小包的皇菊。每家門前的長案上都擺著一只葡萄酒杯,里面放著一朵皇菊,用水泡著。經過玻璃和水的折射,皇菊被古怪地放大了,仿佛正在杯中怒放。真不知道誰先想出的這個點子。

離開曉起村,我們前往幾公里外的思溪村。收費停車場被刻意改到了兩公里以外的地方,這樣游客就必須乘坐一家私營公司的擺渡車,單程收費10元。

在村口外,一個穿著膠鞋的思溪村婦女跑過來,要做我的導游。她告訴我,雖然婺源景區(qū)的門票價格不菲,但村民每人每年只能拿到一兩百塊的分紅。所以,為了養(yǎng)家糊口,她才利用農閑時間來做導游。

“如果你認為我講得不好,可以不給錢?!彼f。

和村里人一樣,女人也姓俞。思溪村就是取“溪水可以養(yǎng)魚”的意思。

女人的丈夫英年早逝,女兒今年18歲,由她一人拉扯大。我們一路閑扯著家常,然而一旦開始講解景點,女人的說話方式就瞬間變得拿腔拿調,用的是那種小學生背誦課文時的語氣。

我又問了她一些私人問題,她隨即又變回了日常聊天的說話方式。她指給我村外的一棟新房,那是她哥哥家,守寡后她和哥哥住在一起。

新房是二層小樓,外墻鋪著瓷磚,圍著發(fā)亮的不銹鋼欄桿,是那種典型的新農村建筑。當我問她為什么不住在老宅時,她告訴我,老宅住著不舒服。按照徽派建筑的規(guī)矩,外墻不能開窗,唯一的采光來自天井。這樣做是因為當年的男人們在外經商,不想讓留在家里的女人紅杏出墻。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女人特意舉了潘金蓮打開臨街的窗戶砸到西門慶的例子,來說明徽派設計的本意。

我們在村中走街串巷,后來經過她的老宅。這里已被一個杭州的畫家租下,改造成了一家精品民宿,每晚的住宿費超過500元。

“租金是多少?”

“每年1萬年,租期30年,從第5年開始算錢?!彼嬖V我。

“為什么從第5年才開始算錢?”

“因為畫家改造房子投入了費用?!?/p>

思溪村不大,很快就逛完了。她問我要不要去她哥哥開的餐館吃飯。我婉言謝絕。她送我到村口,接過導游費,突然聽到身后有游客的動靜。我們還沒來得及告別,她就掉轉膠鞋,跑了過去。

十二 碧山村

沿著浙嶺古道,我們在大雨中翻過當年吳國和楚國的分界線,進入皖南地區(qū)。

所有的山都濕漉漉的,青色的積雨云在空中堆積?;张纱迓涞陌讐ι鷿M斑斑點點的青苔,在雨中悶聲不響。地里種著包菜,葉子綻裂開來。木柴上蓋著油氈,堆在潮乎乎的墻角。

在碧山村,雨滴重重地砸在馬路上。戴著草帽的農人正趕著一大群鴨子回家。鴨子在雨中“嘎嘎”亂叫,鴨掌拍在水洼里,發(fā)出“啪嘰啪嘰”的聲響。雨實在太大,我們躲進一家雜貨鋪,里面一股子塵土和霉干菜味。女店主和兩個老頭坐在小馬扎上看電視,身后的貨架銹跡斑斑,上面擺著各種聞所未聞的白酒盒子,看樣子已經很久無人問津。

我向女店主打聽狗窩酒吧在哪兒。幾年前,幾個藝術家搬到碧山村定居,在這里開了一家書店、一家酒吧、兩家鄉(xiāng)村客棧。我打算在其中一家客棧過夜。不過,先去酒吧消磨一下時間似乎更好。

女店主悶悶不樂,因為我的鞋子全濕的,在地上踩出了一攤積水。為了撫慰她的心,我費勁地從貨架上拿了一瓶白酒。

狗窩酒吧在一條小溪旁邊,正對著曾經的榨油廠,裝修很像英國鄉(xiāng)村的小酒館。門口有一只黃狗,瘸了一條腿,但一見到我們就殷勤地搖起尾巴。酒吧里沒有顧客,我們舒舒服服地坐在皮沙發(fā)上。瘸狗也拖著腿進來,對著我的運動鞋嗅來嗅去,好像很喜歡那味道。

酒吧的女招待告訴我,狗的腿是前兩天在門口被車撞的。我摸了摸它的腦袋,讓它不要再聞我的鞋。結果女招待直接揪著它的耳朵,把它丟了出去。聽著狗“吱吱哇哇”的慘叫聲,我心里很是過意不去,不過也沒任何辦法。在這里,人們就是這么對待狗的。

女招待問我要喝什么,我看了一下吧臺,發(fā)現(xiàn)這里竟然有水猴子IPA。那是安徽蕪湖產的一種精釀啤酒,直接從啤酒桶里打出來。我問水猴子IPA多少錢?女招待說,45元一杯。我來了兩杯??粗T人的棕色液體從龍頭流出來,流進玻璃杯里,上面漸漸浮起一層白色泡沫。

碧山村所在的黟縣是古徽州六縣之一。明清時代,在外發(fā)家致富的徽商回到家鄉(xiāng),修建大宅、書院和宗祠。如今,這些徽派建筑成為留給后人的文化遺產。僅黟縣附近就有三個全國著名景區(qū),分別是黃山、西遞和宏村。還有另外幾個古建筑保存較好的村子相繼開發(fā)成了旅游村。

和婺源類似,這些村子被外來資本運營,村口修起了售票廳和停車場,索要高價的門票,景點也都配有導游。對地方政府來說,旅游村意味著巨額財政收入。比如宏村每年的旅游收入高達8億元,但大頭要分給縣政府。這也是國內旅游開發(fā)的基本模式。

我很早就去過西遞和宏村,所以這次來到碧山村。我聽說碧山村,完全是因為以前認識的一位藝術家在這里搞過一場“碧山計劃”。

用這位藝術家的話說,“碧山計劃”是關于“知識分子回歸鄉(xiāng)村,接續(xù)晏陽初的鄉(xiāng)村建設事業(yè)和克魯泡特金的無政府主義思想,重新激活農村地區(qū)的公共生活的構思”。

有批評者認為,“碧山計劃”的鄉(xiāng)建是一種精英主義的“文化區(qū)隔”,難以使村民產生參與感。不過,這似乎也正是藝術家的初衷。他們不止一次地批評過“西遞宏村模式”。在藝術家看來,這些原本有機的鄉(xiāng)村完全變成了迪士尼一樣的主題公園,生活成了表演,鄰里關系也變成了搶生意。

在碧山村,藝術家們組織了兩屆大型文化節(jié),邀請南京先鋒書店在廢棄的祠堂里開設了一家分店。他們倡導復興傳統(tǒng)手工藝,創(chuàng)辦了面向城市知識分子、關注傳統(tǒng)文化再生的《碧山》雜志。

某種程度上,經過他們的努力,碧山村的知名度確實大大提高。但是碧山村的未來如何發(fā)展,政府與藝術家的想法、村民與藝術家的想法,顯然不在同一個頻道上。

政府最終還是希望借助碧山村鵲起的名氣招商引資——這是立竿見影的政績。據說,曾有一家香港的投資公司有意買下碧山村222畝的土地,興建大型酒店。在另一塊政府急需轉讓的建設用地上,則邀請有興趣的買家自建別墅。然而藝術家們根本無法想象一抬頭就看到各種古怪別墅的碧山村。

藝術家們也反對鄉(xiāng)村的“士紳化”。他們不希望農民離開土地,大批涌進城市,而讓農村變成有錢人的后花園。他們希望通過改善農村的狀況,使一部分農民愿意留在農村,并以農業(yè)為生。批評者們則認為,藝術家們只是為了滿足一小撮人能在農村看見農民的愿望而強迫農民留下來。

如今看來,藝術家們的愿望顯然落空了。不久前,原本已經定居村中的“碧山計劃”的發(fā)起人,因為與政府和村民的關系緊張,不得不徹底搬離這里,宅院也掛牌出售。曾經的“碧山計劃”偃旗息鼓。

從狗窩酒吧出來,我去了碧山書局。書局建在一個大祠堂里,我們是唯一的參觀者。書的品位頗高,并非普通村民喜聞樂見的,但是作為一個吸引游客的“景點”,還是發(fā)揮了作用。

藝術家們離開后,碧山村終于沉寂了下來。那天,我們在村里沒有看到任何游客,就連下榻的豬欄旅館也沒有其他客人——我們擁有了整座大宅。

略具諷刺意味的是,一旦“碧山計劃”告吹,碧山村也就失去了吸引資本的最大動力。政府和村民們或許認為,是藝術家阻擋了西遞宏村式的旅游開發(fā),然而一旦作為協(xié)調人角色的“碧山計劃”失敗,碧山村也就真的泯為眾村了。

那天晚上,我們決定結束這次江南自駕之旅。或者說,這篇寫自駕的文章,寫到這里該結束了。

為了慶祝,我們又去一趟了狗窩酒吧,喝水猴子IPA。作為游客,我很開心能在這樣的地方喝到這樣的啤酒——你說這是“文化區(qū)隔”,我也沒辦法。

困守咸海的人

北上咸海,沿途經過的最后一座城市是卡拉卡爾帕克斯坦(Karakalpakstan)共和國的首府努庫斯(Nukus)。在這座被人遺忘的邊城,我找了一輛看起來最堅固的三菱四驅車和一位長相硬邦邦的卡拉卡爾帕克司機。司機留著兩撇小胡子,鑲著金牙,講一口卡拉卡爾帕克方言。與烏茲別克語相比,倒是更接近哈薩克語。

卡拉卡爾帕克斯坦位于烏茲別克斯坦的最西部,大部分土地荒無人煙,顯示在地圖上的定居點少得可憐。離開花拉子模綠洲后,阿姆河進入卡拉卡爾帕克斯坦。它像地圖上的一條裂紋,蜿蜒向北,最終消失不見。我發(fā)現(xiàn),從阿姆河消失的地方一直到咸海的大片土地,在地圖上是一塊干凈的空白。我很想知道,在真實的世界里,那片空白究竟意味著什么?

從費爾干納山谷(Fergana Valley)來到這里,我?guī)缀跻呀洿┰搅苏麄€中亞腹地。然而,在努庫斯,我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當三菱車駛出努庫斯時,我的目光無法離開那些蘇聯(lián)時代的住宅樓和街巷。那意味著我所熟悉的一套美學和生活方式,正被漸漸地甩在身后,即將化為烏有。等我緩過神來,我已經進入空曠的公路,兩邊是中亞的最后一片棉田。

兩個小時后,道路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三菱車駛入一片荒漠草原。黃褐色的平坦大地漫天鋪展,除了干枯的荊棘叢,沒有任何遮擋,也不知道通向何方。我突然意識到,我正行駛在曾經的湖床上。幾百年前,這里是一片湖泊,如今已經干涸,退化成荒漠。天空是泛白的淡藍色,在目光的盡頭處,與荒原連成一條淡白的細縫。

順著汽車壓過的車轍,我經過一排土坯房和兩個蒙古包。它們散落在荒野上,如同遺落的棋子。不遠處,一位卡拉卡爾帕克牧民正趕著羊群轉場。羊群由一頭毛驢引導著,由一只牧羊犬殿后。它們向著三菱車來時的方向走去,身后騰起一串塵煙。經過牧民身邊時,他咧嘴笑了,臉上帶著泥土。在后視鏡中,我的目光追隨著他的背影,直到那背影變成一枚面值越來越小的硬幣。煙塵柱也越來越矮,最終隱沒在微微隆起的地平線上。大地就像大海,瞬間又恢復了它的荒涼與寂靜。我未曾料到,此后的一百公里,我再也沒有見到任何人跡。

三菱車的后備廂里載著幾只塑料大桶,最初我以為里面裝的是汽油。隨著車輪的顛簸,塑料桶中的液體隨之搖晃,發(fā)出“嘩啦啦”的響聲,讓我感到致命的危險可能隨時會降臨。然而,那里面裝的不是汽油,而是淡水——司機后來告訴我。

我們經過一片無名無姓的湖泊,岸邊長著近三米高的蘆葦叢。三菱車拐進湖灘,停在岸邊的一座土坯房前。房子看上去歪歪扭扭,已經被遺棄的樣子,然而聽到汽車的聲音,一對父子推門走了出來。

每月一次,司機帶來淡水。

漁民的蔬菜

父親的臉上布滿刀刻般的皺紋,把眼睛擠成了一條縫。兒子的面孔已被太陽曬得黑紅。他們和司機打了聲招呼,就開始面無表情地把塑料桶抬進屋里。司機告訴我,父子倆是他老婆那邊的親戚,在這里養(yǎng)殖鯉魚。幾年前,湖邊還有幾戶漁民聚居。如今人們差不多都走光了,他們是留下來的最后一戶。

司機掀開冰柜,想拿走幾條魚。突然,他的手像觸電一樣地縮了回來。

“有蛇!”他干燥地喊了一聲。

老漁民趕了過來。我也湊近觀看。只見在冰柜黑乎乎的角落里,一條小青蛇正盤踞在那里,半仰著腦袋。沒人知道它是怎么鉆進去的。老漁民抄起一根木棍,嘴里一邊發(fā)出“嘶嘶”的聲音,一邊把蛇挑了出來。那蛇已經凍僵了,幾乎無法動彈。老漁民用棍子,把它甩到了陽光底下。

“它暖和過來就會溜走了,”老漁民說。然后,他和司機聊起了家常。

我向著房子走去。透過洞開的木板門,看到老漁民的兒子正把塑料桶里的淡水注入一只大水缸。墻上掛著舊棉襖,垂下來半掩著一雙雙沾滿泥巴的膠鞋。另一側的墻角堆著一袋土豆,臉盆里放著洋蔥和胡蘿卜。一只又瘦又小的黃貓從臥室里走出來。即便是它,表情中也透著一絲堅毅。

漁民父子為什么要留在這里?我很難理解。司機后來告訴我,每隔半個月,他會過來送一次水,順便拿走一些魚。漁民父子從夏天開始在這里養(yǎng)魚,過了秋天就回到努庫斯。此刻,他們站在陽光下,用卡拉卡爾帕克語聊著天。我注視著眼前的湖泊,發(fā)現(xiàn)水面平靜得如同一面灰色的鏡子。從暴露的湖床看,這片湖水的面積也在日益縮減。大概,用不了多久,這對漁民父子也將最終離開這里。

離開湖泊,三菱車爬上一望無際的荒漠高原。我從未見過如此浩瀚的地表。沒有樹木,沒有山脈,只有一成不變的大地,向著四面八方蔓延。一度,我試圖記住我們走過的道路,但僅僅幾分鐘后就失去了方向感。放眼望去,這里沒有任何參照物,更沒有所謂的“路”。

三菱車以80公里/小時的速度奔馳,但是無論怎么開,周圍的景色都看不出任何變化。那感覺不像是在陸上開車,而更像是在海上行船。然而,司機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不時調整方向,轉彎,斜穿過去,明確地選擇這條“路”,而不是那條“路”。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的方向感來自何方?那大概是游牧民族與生俱來的天賦。昔日,游牧民族的大軍,正是從這里南下,襲擊花拉子模的綠洲。

前方,幾只棕色的鳥正在地上啄食。它們的一生中大概很少見到汽車這樣巨大的鋼鐵機器,所以還來不及飛走,就被卷進了車輪。司機嘬著牙花子嘟囔了一聲,朝后視鏡看了一眼。那塊死亡墓場被迅速拋在了身后,大地上只是徒增了幾具尸體。我看了看手機,它早已喪失信號,而車上也沒有衛(wèi)星電話。這意味著一旦陷車,我們將被困在方圓百里之內的無人區(qū),像那些死鳥一樣無人問津。我的手心漸漸滲出了汗珠。

這樣行駛了大約一個多小時,盡頭處隱隱出現(xiàn)了幾棵樹,在地平線上流水般地波動著。最初,我以為那是海市蜃樓,但是20分鐘后,樹木的形象變得更加清晰。那的確是一排樹。在這樣的荒漠,意味著地下有井水,有人家。司機告訴我,那是烏茲別克最偏遠的一個村子。

又花了半個小時,我們才真正進入這座與世隔絕的村子。村里種著楊樹,幾排磚石房子看上去非常整潔。村子里靜悄悄的,看不到一個人,聽不到一點噪音。司機輕車熟路地開到一戶人家的院子前。他關閉引擎,跳下車,像回到自己家一樣,推開院門。

這是一戶三代同堂的卡拉卡爾帕克人家。男主人又高又瘦,女主人穿著粉色的連衣裙。他們的父親穿著粗針毛衣,一口牙全都掉光了,然而身板依然硬朗。

房間里像蒙古包一樣鋪著地毯,暖氣燒得很足。我們圍著小桌,席地而坐。女主人端上可樂瓶裝的乳白色飲料。那是自釀的駱駝奶酒,叫作“庫米思”。有著游牧民族喜歡的口感,非常酸,帶著輕微的酒精度。

我一邊喝著“庫米思”,一邊聽司機和老者聊天。電視打開著,正在播放俄語的MTV。一個漂亮的俄羅斯女孩,坐在酒吧里,因失戀而買醉。老者的小孫子,躲在簾子后面,始終盯著電視屏幕,仿佛入魔一般。

“我的兒媳有哈薩克人、烏茲別克人和卡拉卡爾帕克人,”老者看著電視,哈哈大笑,“還沒有俄羅斯人!”

他們是最強悍的一批卡拉卡爾帕克牧民,在逐水草而居的路上,慢慢定居在這里。我走出房門,看到院子里種著杏樹,樹下還有一個露天浴缸。夏季時,一家人可以坐在樹下吃飯,沐浴,然后看著銀河。這里的銀河一定無比燦爛,就像地球另一側,那些大城市的燈火。

現(xiàn)在是午后,天上沒有一絲云。陽光灑在庭院里,灑在墻上,搖曳著樹影,有一種普世感的光輝。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清冽、干燥、帶著點牛屎味的空氣。

咸海,還在更遠的地方。

兩個小時后,太陽終于開始變得有心無力。在失焦一般的日光中,三菱車沖下高原,進入一片高低起伏的丘陵地帶。細軟的沙地上,散落著破碎的貝殼,植被全都干枯了,仿佛遠古時代的遺骸。這里曾經是咸海,如今已經干涸,卻依然保留著海底的樣貌,有一種令人畏懼的荒涼感。日復一日,咸??s減著自己的疆域?,F(xiàn)在,它終于出現(xiàn)在了丘陵的盡頭處。

司機停下車,指著遠處的咸海。盡管距離海邊尚有一段距離,但汽車已經無法開過去。我跳下車,徒步走向海邊。陽光明亮,但氣溫極低。天空是一片混沌的白。海風吹在臉上,有一種咸咸的黏稠感。

海面是灰黑色的,平靜得仿佛靜止住了,就連海浪也如同電影中的慢鏡頭,能夠分辨出波動的褶皺和線條。我的目光無法看到更遠的地方,因為遠處的海面被一團霧氣彌漫的虛空吞噬,仿佛刻意想隱藏什么。

咸海邊采集蟲卵的工人

出乎我的意料,我發(fā)現(xiàn)遠處的海邊有幾個人影在晃動。我踩著泥沙走過去,漸漸看出那是幾個正在挖泥的工人。他們穿著防風大衣,戴著棉帽子,圍巾圍在臉上,只露出眼睛,腳下踩著沾滿濕泥的雨鞋。一共四個工人,看樣子都是卡拉卡爾帕克人,其中一個明顯是巨人。他的陰影很長,正在徒手把一袋濕泥搬走。

看到我后,他們的眼中露出短暫的驚訝之色,全都停下了手頭的工作。我問他們在干什么。他們說,正在收集泥中的一種蟲卵。然而,我根本沒有看到什么蟲卵,只有成群的蚊子,在緊貼地面的空氣中滾動。

那個巨人突然開口了,用的是蹩腳的中文:“我們的老板,中國人,他住在這里。”

“你們老板是中國人?”

他伸出一只巨手,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簡易帳篷。此時,太陽已經渙散成一片刺眼的白光,仿佛給大地蒙上了一層迷霧。透過那層淡淡的霧靄,我看到一個男人站在帳篷前,正望著大海。

“他的名字,王?!本奕苏f。

咸海王戴著一副茶色眼鏡,牙齒已經被煙草熏黑了。他身材消瘦,有點駝背,說話有山東口音。后來他告訴我,他是淄博人。

“聽工人們說,你在收集一種蟲卵?”寒暄過后,我問。

“那其實是一種微生物。這種微生物經過深加工后,可以作為蝦的飼料。”他說。

為了開采這種蟲卵,咸海王已經在荒無人煙的咸海邊生活了七年。每年有將近大半年的時間,他獨自住在身后的帳篷里。

走進帳篷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在這里沒有女人,因為帳篷里有一種單身已久的混亂。墻角堆放著中國運來的食品箱子,案板上躺著菜刀。一只覓食的小貓,正小心翼翼地穿過鍋碗瓢盆,四處吸著鼻子。帳篷的大部分空間被一張堆滿雜物的木板床占據。床腳處支著一張小矮桌,上面垂下一只油膩的燈泡。一個中國北方農村的小煤爐,把帳篷里烤得又干又熱。這幾乎就是帳篷里的全部家當,有一種建筑工地里臨時住處的感覺,而不是一個人長達七年的居所。

我們圍著爐子坐下來。已經很久沒見到中國人的咸海王,提出泡點中國茶。他抓了把茶葉,把熏得烏黑的水壺放在爐子上。我忍不住問他,為什么住在這么簡陋的帳篷里。他說,他曾經讓工人搭了個蒙古包,但是一場罕見的風暴把蒙古包的龍骨都吹彎了,于是他決定改住這種便于修理的帳篷。

這里沒有手機信號,沒有網絡,離最近的WIFI也有160公里。那是廠房的所在地,原來是蘇聯(lián)的魚罐頭廠。所有的補給,包括淡水,都要從廠房運過來。他兩個月去一次廠房,收發(fā)郵件,向中國總部匯報工作,再駕車返回這里。

一個工人走進來,用簡單的俄語交談幾句后,又轉身走了。但依然能看出,工人對他非常尊重。咸海王講起他的治理之道。他時常對工人們說,來到這里,只有掙錢一個目的,那就一門心思地掙錢。他禁止工人喝酒,但也知道,私下里人人都會喝。只要不鬧出事來,就應該“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管這叫“中國人的智慧”。

白天的時間過得特別快,夜晚則無比漫長。去海邊轉轉,看看蟲卵的情況,檢查一下工人的工作,白天就這么過去了。到了晚上,他會簡單做點飯。因為吃不慣工人做的菜,他從來都自己做飯。他興奮地告訴我,前幾天弄到了一點大白菜,還沒吃完。那種口氣,仿佛談論的不是大白菜,而是大閘蟹。

長時間的與世隔絕,令他的煙癮大增。談話中,他幾乎一刻不停地抽煙。“天黑以后,還要有酒,沒有酒是很難熬的。”他吐了口煙說。

有時候,感到實在太寂寞,他會叫上一個工人,到帳篷里陪他喝酒。中國帶來的白酒很快就喝完了,現(xiàn)在他喝更容易弄到的伏特加。盡管如此,每到一個臨界點,他還是會感到瀕臨崩潰。

“在這種地方待久了,都會有崩潰的時候?!彼褵熀莺莸匮蔬M肺里又吐出來,仿佛那是一種掩飾內心的方式,“怎么形容這種感覺呢?心慌得難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瞞你說,昨天我就差點崩潰。”

于是,他騎上四輪摩托,在無人的丘陵上狂奔。沖上高原,再沖下來,讓飆升的腎上腺素麻痹自己。路上,他與一只母狼狹路相逢。他們互相看著對方,仿佛也在看著自己。然后他突然加大油門,沖向母狼。母狼嚇得轉身逃跑,發(fā)出凄厲的嚎叫。這樣折騰了一個多小時,臉已被風吹得麻木,心里才終于好受一些。

夜幕降臨了。我們走出帳篷,發(fā)現(xiàn)一輪彎月正掛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

在我們聊天時,三菱車的司機已經在附近搭好了蒙古包,并拿出了從努庫斯帶來的羊肉、土豆和胡蘿卜。他在寒風中生起火,用帶來的鐵鍋做起卡拉卡爾帕克亂燉。木柴“噼噼啪啪”地響著,濺起的火星好像閃爍的螢火蟲。

我邀請咸海王一起到蒙古包里晚餐。他帶上了伏特加和珍貴的炒白菜。我們一邊吃著白菜和亂燉,一邊喝著伏特加。

他向我講起以前來過這里的人,不時掏出手機,給我看當時的照片。幾年前的往事,他依然記得清清楚楚,仿佛在談論昨天的事。對他來說,每一次來客都像是節(jié)日。

卡拉卡爾帕克巨人的手

“去年是兩個馬來西亞人。歐美人有,但很少。中國人少之又少,”他想了想,繼而糾正道,“前年來過兩個香港人?!?/p>

除了旅行者,這里也來過荷槍實彈的邊防士兵,意欲索賄的政府官員,考察咸海沙漠化的聯(lián)合國官員——兩男一女。

“他們打算在這里種樹,后來發(fā)現(xiàn)實在太過荒涼。晚上,他們在我這里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之后竟然……”他笑起來,“哎,這個可不能說!”

那天晚上,我們喝干了一瓶伏特加。他幾次說要走,卻總是主動挑起新的話題。他說,幾年前,他的帳篷就在海邊,如今距離海邊已有一百多米了。這只是短短幾年的事情。他說,咸海中有一座小島,傳說中有惡龍守護著寶藏。實際上,那是蘇聯(lián)進行秘密生化試驗的地方。小島原本沉沒在海底,但因為咸海消退,已經浮出水面。

“這些沒人說過,”他在香煙中瞇縫著眼睛,“但我都知道?!?/p>

后來,他終于踉蹌地走了。我鉆進睡袋,卻感到無比清醒。我聽著蒙古包外的風聲,呼嘯著,刮過海面,好像某種生命的哀鳴。

不知為什么,我想起了約瑟夫·康拉德的小說《黑暗的心》。那里面寫了一個名叫庫爾茲的白人。他獨自生活在剛果的熱帶雨林中,為大英帝國搜羅了不計其數(shù)的鉆石和象牙。剛果河流域的每一個人,都聽說過他的威名,甚至談其而色變。然而,當小說的主人公最終找到庫爾茲時,卻發(fā)現(xiàn)他只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生活在一個破敗不堪的小木屋里。

咸海王當然與庫爾茲不同,但是他們都甘愿生活在某種極端的環(huán)境里。他們的生命中一定有什么特別的東西,即便是如此惡劣的環(huán)境,也無法摧毀它的內核。

第二天一早,我離開了咸海。當我和咸海王告別時,我們只能相約中國再見。透過后視鏡中飛舞的塵土,我看到他一直站在那里,直到汽車爬上高原,他才從鏡中消失不見。

返回努庫斯的路上,我去了咸海王廠房的所在地——一個叫作穆伊納克(Muynak)的小鎮(zhèn)。穆伊納克曾是咸海最大的港口,典型的魚米之鄉(xiāng)。1921年,蘇聯(lián)發(fā)生饑荒,列寧還向穆伊納克請求幫助。短短數(shù)日之內,21000噸的咸海魚罐頭,便抵達了伏爾加河流域,拯救了數(shù)以萬計的生命。

然而,經過四個小時的顛簸,當三菱車駛入穆伊納克時,我看到的卻是一個貧瘠而荒涼的小鎮(zhèn)。到處是黃土和荒地,灰塵撲撲的石頭房子,人們的臉上帶著困居已久的木訥神色。

由于咸海的消退,這座港口距離海邊已經超過160公里。咸海水量減少后,鹽分是過去的十幾倍,魚類已經無法生存。穆伊納克的一萬名漁民,因此失去了工作。這一切,只發(fā)生在短短一代人的時間里,成為環(huán)境災難最令人震撼的注腳。

我來到曾經的碼頭,發(fā)現(xiàn)這里早已沒有一滴水。干涸的海床一望無際,上面還擱淺著一排生銹的漁船。我順著臺階,下到海床,走到漁船跟前。銹跡斑斑的船身上,依然能夠分辨出當年的噴涂。船艙里,散落著酒瓶子和舊報紙,還有破碎的漁網。

海洋的痕跡已經蕩然無存,漁船四周長出了一叢叢耐旱的荊棘。曾經,我的眼前遍布著漁船,如今大部分漁船都已被失業(yè)的漁民當作廢鐵變賣了。剩下的這十幾條,成為滄海桑田的唯一證據。

我摸了一下船身。在紅色鐵銹之下,那些鋼鐵的肌理似乎仍在喘息。置身于這樣的場景里,我不能不感到啞口無言。從費爾干納山谷到卡拉卡爾帕克共和國,我一路上看到了那么多的棉田。它們養(yǎng)育著這個國度,卻也讓生態(tài)環(huán)境不堪重負。由于咸海的荒漠化,那些沉積在土壤表層的有毒鹽性物質,可以順風吹遍整個烏茲別克斯坦、哈薩克斯坦,甚至遠至格魯吉亞和俄羅斯。

早在蘇聯(lián)時代,政府就曾考慮從西伯利亞引水,救助咸海。但那是蘇聯(lián)時代的末期,龐大的帝國已經無力支撐如此宏大的工程。計劃最終在1987年正式擱淺。

曾經的漁民之鄉(xiāng)穆伊納克,只剩下干涸的海床和擱淺的漁船

1994年,五個中亞共和國的領導人達成協(xié)議,每年動用1%的政府預算,治理咸海。但是,沒有哪個國家愿意主動削減棉花產量,承受由此帶來的陣痛。那意味著讓本已脆弱的國民經濟雪上加霜。治理實際上淪為空談,不了了之。

與此同時,咸海的面積仍在加速縮減。1987年,咸海斷流為南北兩部分。2003年,烏茲別克境內的南咸海,又斷流為東西兩部分。也許,用不了多久,世界三大內陸海之一的咸海,就會從地球表面上徹底消失。

我站在港口旁的展示牌前,看著咸海近百年的變化圖,回想著我在地圖上看到的那片巨大的空白。周圍荒無人煙,只有被遺棄的房子。很多人已經舉家搬遷,只有很少一部分人還留在這里。

卡拉卡爾帕克司機告訴我,他原來就是穆伊納克的漁民。十幾年前,他咬牙變賣了漁船和家當,搬到努庫斯,重新開始,后來才成為一名司機。他總結著自己的一生:他一輩子經歷過兩次巨變。第一次是蘇聯(lián)解體,那意味著國家和身份的轉變;第二次則是咸海的消失,那意味著過去幾代人的生活方式不得不就此終結。

那天中午,他帶我去當年的鄰居家吃飯。戴著頭巾的女主人端出飯菜,然后悄悄退出了房間。她的丈夫也離開了這里,在別的城市打工掙錢。

午飯后,我們一起走到庭院。那是秋天最后的時光。一排排西伯利亞大雁,正在空中變換著隊列,準備飛往南方過冬。我們靜靜地看著大雁,想象著它們一路的飛行。然后,我們都不約而同地掏出手機,開始對著天空拍照。

——因為,在這里,如此生機勃勃的場景并不多見。

所有可能的世界

楊瀟

2012年夏天,作為“中德媒體使者”,我在中歐旅行學習了三個月,其中有兩周是在德國著名的周報Die Zeit(《時代》)實習,說是實習,因為我不通德語,部門例會也不可能因為我一個老外就改用英文(他們討論的可都是君特·格拉斯和哈貝馬斯),很快我就不再去開會,改為去各個辦公室串門,跟不同版塊的主編、編輯單獨聊天。我記得旅行版主編跟我吐槽說(大意),大部分旅行都是平淡無奇甚至是無聊乏味的,所以旅行文學特別需要警惕的一點就是編造:編造對話,編造偶遇,編造奇聞,重點還不是編造,重點是,編造會上癮,你一開始編造就停不下來了。我問他,那么你有什么辦法杜絕這種編造嗎?他說,沒有辦法,我只能選擇信任作者。

確實,如果拿新聞業(yè)的高標準(譬如,事實核查)去度量旅行文學的寫作,有點古怪,也不太可行——你該如何去核查作家在灰狗巴士上偷聽到的一個家族故事,你又該如何核查作家在某個酒吧里與酒保的一段深沉的對話呢?而且,這些故事或者對話通常也不像調查報道那樣直接關乎公眾利益,而且,在一段旅行之中,真實與虛構的界限真的那么明顯嗎?假如我在一場宿醉之后就是認為這事兒發(fā)生過而且可以清晰地描述出細節(jié)呢?就連新聞業(yè)不也有所謂的Gonzo journalism嗎(去讀讀亨特·S.湯普森的《俱恨拉斯維加斯》)?

芝加哥—蓋爾斯堡—奧塔姆瓦—丹佛—鹽湖城—愛莫利維爾

很大程度上,旅行文學之真實性的維系,僅在作者一人,但這不代表著你明明沒有讀過一本書,卻可以在某地適時“想起了”它,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告訴讀者我想起了什么,我一定是當時真的想起了什么。想起點兒什么是每個人的自由,但一個旅行文學作者,在任何時候不應該虛構他(她)明知不存在的事情。

有時候我會想,有人假裝“想起了”什么,無非是對敘事技巧探索的懶惰,你明明有其他辦法可以編織材料,讓故事交匯的啊。而有意編造,大約也是因為簡單化地理解了故事和戲劇性?我甚至還會天真地想,假如我們對旅行理解得更豐富一些——譬如,在出發(fā)之前多做些功課,發(fā)現(xiàn)疊加在旅行線路之上更多的線索,歷史的、文化的、心理的,是不是可以淡化對于編造的需求?旅行是對“所有可能的世界”的探索,當我們做到了這一點,我們的寫作也會變得更加誠懇吧。

坐火車橫越美國

我最近一次讀到富有美感的關于長途旅行的論述,來自費正清回憶錄。1932年,他的妻子威爾瑪搭乘輪船從美國前往中國與他會合,那次旅行繞過大半個地球,威爾瑪沿途探訪了在溫哥華、檀香山、橫濱、東京以及神戶的親戚朋友,“這是一次與陸地、海洋以及當?shù)厝私佑|的旅行經歷,就像讀一部長篇小說”。比較起來,“如今乘坐飛機旅行就像不停地更換電視畫面,走馬觀花,支離破碎”。

四天前,我從波士頓飛到芝加哥,準備搭乘美鐵(Amtrak)的長途列車,繼續(xù)前往舊金山,然后從西海岸回國。以此標準,一趟自東向西穿越伊利諾伊州、愛荷華州、內布拉斯加州、猶他州、內華達州和加州,行駛3924公里,按計劃需要50小時10分的火車之旅,大約可算一次紀錄長片的觀影?它有某種內在完整性,又不過于漫長。你坐下來,窗外窗內風景滾動播出,無法倒帶,不能換臺,喜歡不喜歡,也只能線性前進。

美鐵手冊上的線路圖

夏天的芝加哥陽光猛烈,照得密歇根湖像一塊沸騰的巨大藍色瑪瑙,聯(lián)合車站站臺可能是這座城市唯一不太明亮的角落。我們在地庫的感覺里走向那趟銀色列車,試圖把這高大的雙層車廂和它的名字聯(lián)系起來:加州輕風號(California Zephyr)。

我買的是坐票(coach),一排四個座位,比想象的寬敞,椅背可以后仰到半躺角度,舒適度好于中國高鐵的一等座,畢竟,要在車上度過兩天兩夜?!霸阼F路出行的早期階段,乘客無論坐在哪個等級的車廂,感覺到的都是同樣的顛簸崎嶇?!比澜缱疃F路的作家、英國人克里斯蒂安·沃爾瑪爾(Christian Wolmar)曾經這么寫。在歐洲,早期火車車廂之間由鏈子相連,每當火車啟動或減速時,車廂里的乘客都被甩得東倒西歪。由于車廂之間沒有硬聯(lián)結,車廂與車廂還會發(fā)生碰撞,而連接鏈斷裂的情況時有發(fā)生,后來,人們不得不在最后一節(jié)車廂里安裝上紅色信號燈,方便信號員判斷整列火車是否完整。

和歐洲火車相比,早期的美式列車取消了隔間,采用開放式設計,也不設一二等車廂,多少反映了美利堅的平等精神(雖然很長一段時間這平等只針對白人男性),開放式布局吸引了大量兜售商品的小販,也引來了騙子,最常見的騙術是將原本只值25美分的小說以兩倍價格捆綁銷售,然后謊稱其中一本藏有一張10元美鈔——記錄下這一騙術的是位英國作家,聽起來簡直是完美的受害者。1842年,另一位英國作家也在波士頓搭乘了美國火車,他最不滿的是美國人隨地吐痰的習慣,與他同行的一位英國人說這趟火車簡直就是“加長版痰盂”,而美國人主動與陌生人攀談的熱情(他們甚至會談起政治?。┮沧屗械綖殡y和煩惱。這位作家名叫查爾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

列車從芝加哥緩緩開出,穿過伊利諾伊州一望無際的平原,眼前是連片的玉米田和大豆田,偶有幾排樹木,像是保護莊稼的防風林?!艾F(xiàn)在我們所在的中部,就是美國的面包籃子。”鄰座的大媽主動與我攀談。她來自密爾沃基,我對這個城市的唯一了解就是冬天很冷,中國球員易建聯(lián)曾在那里的NBA球隊(很孤獨地)打球,“密爾沃基是全世界最大的小鎮(zhèn)?!彼f,“每個人都認識每個人,誰分手啦,誰離婚啦,很快全城盡知?!?/p>

大平原上陰云低回,令人昏昏欲睡。走道另一邊的女人上車后就一直在睡覺。我們駛過一些看上去了無生氣的小鎮(zhèn)(小到什么程度呢?坐在后排來自小鎮(zhèn)的老爺子說,“甚至沒有stop sign。”),云和房屋一樣低矮,有些房屋矮得像一座墳墓,那么小鎮(zhèn)看著就像墓地了——沒辦法,讀完卡波特的《冷血》后,所有的美國中部小鎮(zhèn)聞起來都是一樣的。下一站蓋爾斯堡(Galesburg),伊利諾伊州的最后一站,我們繼續(xù)往西,另一條線路在此折向西南,駛往堪薩斯州,會經過《冷血》中謀殺案發(fā)生的霍爾科姆村,“鐵路的主干線從中間經過,將小村一分為二……火車站的黃綠色油漆正在剝落,車站本身也顯得同樣凄涼……除了偶爾有一輛貨車??客?,所有的客車都不會停在這里?!绷熊嚱涍^時偶爾鳴笛,因為太過空曠,和夜里的狼叫一樣能傳得很遠。在那里,兩個兇手車前的大燈照亮了一條兩邊種著中國榆樹的公路,一叢叢被風吹動的風滾草急速地從路邊閃過。他們關掉大燈,減速,停車,直到眼鏡適應了月夜的環(huán)境,才繼續(xù)悄悄前行。

到蓋爾斯堡前,我們經過一個風車農場,密爾沃基大媽說她的哥哥就住在這里,每年春天,墨西哥灣暖流和北方寒流在美國中部平原相遇,惡劣天氣伴著大風一路侵襲到德州北部,這片土地龍卷風高發(fā),“我哥從他家去醫(yī)院的避難所只用三分鐘,比我去地下室還快!對了,你聽說了嗎,昨天好像內布拉斯加有一列火車遇到了龍卷風。”“我們也要經過內布拉斯加州對吧?”“別擔心,哈哈哈?!?/p>

蓋爾斯堡到了,這是沿途第一個吸煙站點,那個睡著的女人一下子坐起來,下車吞云吐霧去了。從火車上看,這個有著綠色尖頂?shù)幕疖囌究赡苁侨?zhèn)最好看的建筑,車站沒有道路硬化,旅客進站后踩著碎白石鋪著的路面,走過一片開滿白色傘狀小花的草地排隊上車。

我在kindle上讀霍布斯鮑姆(Eric Hobsbawm)的《革命的年代》,他對工業(yè)革命之前世界的描述非常吸引人,那是“一個比我們今天的世界既要小得多,也要大得多的世界”,小得多是因為除了小部分商人、探險家,絕大多數(shù)人一輩子不會離開他們的村子,大得多是因為,交通的極端困難和不穩(wěn)定。在鐵路革命之前,雖然馬車和道路系統(tǒng)已大為改善,但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每天能夠行進的路程也只有幾十公里,比較起來,水路交通反而更加快速,其結果就是兩個相距遙遠的都市之間的聯(lián)系,比城市與農村的聯(lián)系要更方便。不難理解,巴黎與波士頓、紐約的聯(lián)系,比它與中東歐鄉(xiāng)下的聯(lián)系都要緊密得多;攻占巴士底獄的新聞在13天內已在馬德里家喻戶曉,而在皮隆尼這個離首都只有133公里的地方,人們直到28天后才獲知消息。

改變這一切的是鐵路。蒸汽機車“拖著一條條長蛇般的煙尾,風馳電掣地跨越鄉(xiāng)村,跨越大陸。鐵路的路塹、橋梁和車站,已形成了公共建筑群,相比之下,埃及的金字塔、古羅馬的引水道,甚至中國的長城也顯得黯然失色”。鐵路、火車和車站連接了這個世界,是19世紀工業(yè)化最為顯著的象征,也是唯一被大規(guī)模吸收到文學和藝術中的碩果。我曾經在英國國家美術館久久凝視威廉·特納(William Turner)1844年的作品《雨、蒸汽和速度——開往西部的鐵路》,它從周圍幾十幅風景畫里跳脫出來,畫盡了那個年代的力量和速度,以及這速度力量帶來的驚險。

停在山中小站的加州輕風號

1830年,全世界只有幾十英里的鐵路線,到1850年,鐵路線已經超過2.35萬英里——從一開始,投資鐵路就并非利潤率很高的選擇,許多線路更是無利可圖——但人們仍然瘋狂地把錢砸在修鐵路上?;舨妓辊U姆的解釋是,工業(yè)革命催生了兩代小康與富裕階層,他們累積財富的速度遠遠超過了他們所能找到的投資和花錢機會,他甚至得出結論:“從經濟觀點來看,鐵路所需的巨大開支就是它的主要優(yōu)勢?!痹诿绹瑬|海岸大城市(巴爾的摩、費城、紐約、波士頓)之間的競爭推動了鐵路建設的狂潮,每個城市都想取得通往中西部城鎮(zhèn)快速發(fā)展地區(qū)的廉價通路,為本地農產品創(chuàng)造市場。1869年5月10日,兩家分頭修建的鐵路公司在猶他州的海角峰各自頂入一顆金道釘,兩軌合龍,這標志著第一次有一條鐵路橫穿了美國,這條線路將在日后引發(fā)西部大遷徙和移民淘金潮。

人們用各種方式慶祝線路的完工,克里斯蒂安·沃爾瑪爾(Christian Wolmar)在《鋼鐵之路》(The Iron Rood)里寫,在紐約,人們鳴響了100門禮炮,在芝加哥,11公里的游行隊伍把大街擠得水泄不通。不過要等到1872年密蘇里河(密西西比河上源)大橋完工后,這條鐵路才算徹底貫通。

密西西比河是伊利諾伊州和愛荷華州的州界,跨越這條美國的母親河之前,平地冒出一大片密林,里面有幾個漂亮的林中小屋。列車過橋時,前方開來一列長得無窮無盡的運煤貨車,把我這一側的密西西比河擋得干干凈凈。我隔著走道拍了幾張照片,此處河床挺寬,水流和緩,密爾沃基大媽陷入了回憶。好多年前,她和前夫租了一個船屋,和另外兩對夫婦一起沿密西西比河順流而下,想要在河中找一個沙灘露營,漂了很久也沒有找到,還差點困在激流之中。她問我長江的樣子,三峽水庫的情況,“是不是淹掉了許多農田?”

到19世紀末期,美國已經有了5條跨洲鐵路,1916年,美國境內鐵軌總長已經超過40萬公里(為了理解這個數(shù)字,我查了一下,截至2016年年底,中國鐵路營業(yè)總里程為12.5萬公里,排名世界第二),幾乎所有鐵路都歸七大公司所有。去過紐約中央車站的人,多多少少能感受到那個逝去的“鍍金時代”。1934年5月,一臺新式柴油機車以破紀錄的“夕發(fā)朝至”式服務從丹佛直達芝加哥,平均時速達到126公里,鐵路公司老板巴德將其命名為“先鋒者輕風號”(Pioneer Zephyr)——我們乘坐的“加州輕風號”的緣起。Zephyr這個冷僻字眼來自英國詩人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西風甜美的氣息,灑落在樹林和荒地(When also Zephyrus with his sweet breath,Exhalesan air in every grove and heath)”——對于英國人來說,來自北大西洋暖流的西風就是溫暖的輕風。

那可能是美國客運鐵路最后的高光時刻,二戰(zhàn)以后,隨著汽車工業(yè)的崛起和民用航空的成熟,歐美主要國家都經歷了鐵路關線風潮。在美國,客運鐵路的客源被汽車和飛機大量蠶食,鐵路公司意識到貨運才是利潤來源,1960年代,聯(lián)邦機構“洲際商務委員會”收到了所有主要鐵路公司的停運申請,克里斯蒂安·沃爾瑪爾在他的書中寫道,“為了得到委員會的批準,各大公司使岀渾身解數(shù)讓鐵路看上去瀕臨倒閉,有的故意使用老式火車,有的減少服務班次,更有甚者直接將沿途火車站拆除。一旦批復到手,鐵路公司立刻將其關停,毫不考慮善后事宜。關線批準的當天,搭乘芝加哥(Chicago)—奧羅拉(Aurora)—埃爾金(Elgin)鐵路上班的乘客下班時就已經無車可乘”。

列車離開蓋爾斯堡后在愛荷華州依次??苛巳齻€小站,伯靈頓(Burlington)、芒特普萊森(Mount Pleasant,不如干脆叫“快活嶺”)和奧塔姆瓦(Ottumwa),奧塔姆瓦(Ottumwa)是沿途第二個吸煙站,那個睡著的女人再一次準時醒了過來,下車抽煙去了。這個站的站臺倒是硬化的水泥地面,可是遮陽棚只剩下了鐵架,銹跡斑斑,看上去真像是從關線風潮中幸存下來的。天放晴了,夕陽給那些鐵架鍍上了一層均勻的白黃色。

我穿過幾個車廂去餐車吃晚飯,餐車在已經很大的車窗之上又設計了一排窗戶,更適合觀景。四人一卡座,和我拼桌的是兩個英國中年男人和來自一位加州的老太太。老太太叫魯絲,哈佛大學1949屆學生,這次重回母校參加畢業(yè)65周年聚會和2014屆(我旅行的年份)新生畢業(yè)典禮,“順便續(xù)一下我的COOP卡”。

COOP是哈佛最有名的書店之一,也是美國最古老的大學書店。1882年,一群學生不滿于哈佛廣場上各家商店對柴火、書本等學生必需品的高價售賣,自己在宿舍成立了一個名為COOP的合作組織,每人繳兩美元入會,即可享受平價購買(售價不高于成本的5%,利潤用于COOP的發(fā)展),這家合作組織發(fā)展得很快,1903年完成了接近股份公司形態(tài)的重組,1906年搬到了哈佛廣場并屹立至今。魯絲上學的時候,對心理學很感興趣,選修了不少相關課程,后來又嘗試了人類學和哲學,最后才選定英語文學專業(yè)。如今大學教育越來越“專門化”與實用化——2014年,哈佛大學最受歡迎的兩門課是計算機入門與經濟學基礎,“現(xiàn)在大家都在說博雅教育的危機”。魯絲聳聳肩。

她告訴我,因為是1945年入學,所以她有許多二戰(zhàn)退伍軍人同學,我忘了問她,他們是否也對心理學感興趣?是否間接促進了PTSD,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的研究和發(fā)現(xiàn)?因為上學時購買過很多心理學圖書,過去六十多年,COOP書店一直給魯絲定期郵寄心理學方面的書單,“太厚了!”她笑著抱怨。

鄰座的兩個英國人結伴火車旅行,他們打算坐到舊金山后,沿西海岸鐵路北上西雅圖,再搭乘美國最北邊的跨洲鐵路穿越西北部的雪山回到芝加哥。兩人一直在數(shù)與我們會車的運煤車的數(shù)量——美國仍然是全世界貨運鐵路最發(fā)達的國家,40%的貨物由火車運輸——并不時發(fā)出歡呼,“煤車!第八輛!”英國男人有孩子的天真,雖然嘴上對人毫不留情?!胺▏嘶钤?。”“top gear英德大戰(zhàn)那一集你看了嗎?”“不要跟德國人談戰(zhàn)爭,他們不想聽?!薄疤K格蘭要獨立,隨它去吧?!?/p>

加州輕風號的雙層車廂

餐車的菜單和裝在籃子里的十多包沙拉醬

點菜時,殷勤的美鐵服務員半開玩笑地管老太太叫“young lady”,“What would you like,young lady?”老太太有教養(yǎng)地微笑以對。我們都點了牛排,自然,只有我一個人要求九成熟。開胃沙拉分量不大,卻端上來十多包不同的沙拉醬,盛滿了一個籃子,真是物產豐富呢。

我們就著吃的聊吃的,那個叫理查德的英國人說,五年前他沒去過中國時,以為中國就是中國,去了才知道各地食物如此不同。“你印象最深的食物是什么?”“麻辣牛蛙……”他說,英國有一種香酥狗肉,屬于British Chinese food,除了英國哪兒也沒有。“中國人適應能力真強啊……”他感嘆。又問我該如何在中國推廣板球(cricket),“是不是只要當?shù)卣С志托??”另一個英國人跟我們講了半天如何獵鹿,他的語速太快了,我聽得似懂非懂。

天色漸晚,列車行駛在愛荷華州的田野上,有時穿過一大片綠得如同windows桌面的草坡,十幾匹馬兒點綴其間。魯絲請我吃了甜點,她說這次回哈佛,最感動的時刻就是她們這群老校友從Harvard Yard(哈佛庭院)走過時,年輕畢業(yè)生給他們的掌聲。她也喜歡布隆伯格(Michael Bloomberg)的演講,在那場不太常規(guī)的演講里,這位紐約前市長批評說,如今,在許多大學校園尤其是常春藤校園里,自由派企圖打壓保守派思想,保守派教員已經成了瀕危物種(在這一段他只得到了稀稀拉拉的掌聲)。

晚上很有些冷,我的厚衣服都托運了,只好把風衣和帽子裹成一團御寒,半夜停在內布拉斯加(Nebraska)某個小站,正對著明晃晃的大燈,沒有龍卷風,一個靜止的白夜。六點多醒了,上洗手間,用美鐵自帶的消毒泡沫把馬桶蓋擦了好多遍,看到說明書強調能殺死HIV,皺著眉頭擦得更認真了。

吃早餐時又碰到了魯絲,這回服務員對她的稱呼從young lady變成了little lady,她依舊報以禮貌的微笑。老太太說她昨晚手機沒信號,怕丈夫擔心她,到有信號的地方給他打,卻忘了時差,丈夫在電話那頭說:“你知道現(xiàn)在幾點嗎?”她丈夫曾在美國國務院工作,1970年代駐過南美,她從秘魯首都利馬南下去看他,受阻于智利,那時阿連德政府剛剛被暴力推翻,“這是我第一次嘗到獨裁統(tǒng)治的滋味?!?/p>

窗外已是稀樹的科羅拉多州,長達百米、一字形的灌溉車在旱田里緩緩地橫向滑行,噴出水柱和氣霧。經過一個養(yǎng)牛場,黑的棕的白的牛密密麻麻擠在一起,背景卻是銀色的工廠。和我們同座的換成了一對舉止優(yōu)雅的荷蘭老夫婦,男士是白人,女士非洲裔,他們去過三次中國,1959年從莫斯科坐了七天火車,穿越西伯利亞到達北京,第二次從中亞進入新疆,又旅行到西藏,最后出境去了加德滿都,最后一次是1994年6月初。

科羅拉多州的灌溉車。

接近丹佛,落基山脈開始在車窗外出沒,遠遠地浮在青色空中的一條長長雪線,田野里小水塘上有一只鶴低低飛過。而看到BLVD(大道)的字樣你就知道要進城了。我們在丹佛停了很久,先是加車頭——翻越前面的落基山脈需要更大的馬力,然后是給各路貨車讓行,無休無止地等。

1971年,為了應對關線潮,美國政府成立了國有美國國家鐵路客運公司,也就是“美鐵”來保障客運服務,但美鐵只對人口密集的“東北走廊”(從波士頓經紐約、費城到達首都華盛頓)的鐵路擁有所有權,這個區(qū)域之外的廣大國土,美鐵只能見縫插針在繁忙的貨運線路上行駛,其結果就是一旦錯過了某個窗口,就只好讓行,無休止地讓行,并且再無“追回”的可能性。

火車在丹佛車站趴窩時,我和一位剛上車的背包客大叔聊天,他要回到幾站之外的Grand Junction去,聽起來是一個很重要的鐵路樞紐,他說其實是兩條河流的交匯之處。我們交換了彼此的背包經歷,他告訴我附近有一個很棒的徒步點,名字也很吸引人,“l(fā)ost garden”(失落的花園),我向他推薦了虎跳峽的徒步線路,他鄭重其事地記下了“橫斷山脈”這個名字,說要回去好好查查。

1988年到1990年,背包客大叔作為和平隊志愿者在西非利比里亞待了兩年,那是一個窮國,同時又是一個“富國”——熱帶地區(qū)的“先天條件”太好,好到什么程度呢?“當?shù)匚幕蜎]有花時間和精力照看牲口一說,隨便放養(yǎng)就能長得膘肥體壯,許多農作物也是,幾乎撒到地里就能豐收……”他說起“棕櫚樹啤酒”時咂吧著嘴,“純天然,熱天里的絕佳飲料啊!”

然而熱帶豐饒資源對許多非洲國家的發(fā)展也是一個詛咒,他的主要任務就是教當?shù)厝苏樟虾盟麄兊聂~塘,而不是放養(yǎng)了事。我能夠想象這位善良的志愿者可以給利比里亞農民帶去什么,先進的技術、翻倍的利潤、擴大的市場?相伴而來也許還有化肥、飼料、農藥?在更大的圖景下他帶去的其實是一種觀念與生活,這種觀念與生活并不長久,確切說只是誕生在工業(yè)革命之后,但它撬動了幾千年的傳統(tǒng),就像《革命的年代》里寫的,“勞動者必須學會工業(yè)化的工作方式,每日不斷有規(guī)律工作,同時還得學會對于金錢刺激做出敏銳的反應……經濟和社會苦難是最有效的鞭子,更高的貨幣工資和城市生活更大的自由度,這些只是附加的胡蘿卜”。

不無巧合,后來,在和平隊下車后,又上來一位教育咨詢師,他對工業(yè)革命帶來的這種標準化不以為然,我們就著已經晚點的加州輕風號,繼續(xù)那場關于熱帶國家的談話,“你認為不守時是不好的,從經濟競爭的角度說的確如此。就像熱帶國家的人被我們認為是懶惰的,但我們沒想過那就是他們安身立命的傳統(tǒng)生活方式”?!艾F(xiàn)實情況是西方的,或者說現(xiàn)代的觀念越來越具有了壓倒性的優(yōu)勢。”“你希望全世界的的文化都一樣嗎?”我沒有答案。如果我對傳統(tǒng)有些鄉(xiāng)愁,那也很可能是審美意義上的,因為我知道,讓別人放棄現(xiàn)代生活的便利(更重要的是機會),去保持某種你所珍視的“多樣性”,多多少少有點偽善。

列車開進落基山脈時已經晚點了5個小時,爬坡時沿著鐵路展線甩開巨大的漂亮的弧度,車頭一會兒在左前方,一會兒在右上方。草地也漸漸被針葉林取代,遠處是雪山和博爾德河(boulder creek)河上高高的水庫。此時我們仍在落基山脈東側,萬水歸大西洋,過了埡口后就進入了太平洋的流域。對于火車來說,這個埡口是條要走上十分鐘的隧道,出來后是有著漂亮山間別墅和杉樹尖頂?shù)亩竟珗@(Winter Park),滑雪勝地,列車短暫地在此停車,這里海拔超過2000米,背陽坡上還有大片積雪,我下車呼吸了幾口冷冽的空氣,仿佛已經聞到了太平洋乃至亞洲的氣味。

剛拍了個車頭就被鳴笛要求上車,晚點這么多,列車員也很無奈,在廣播里說“這是大自然母親給我們的骯臟真相”。我們沿著一條清澈的溪流在山間穿行,我戴上耳機開始聽歌,第一首是教人心情愉悅的Travel light,第二首居然蹦出《卓瑪》,窗外景色還真有幾分藏區(qū)的樣子,一時間不知身處何方,第三首是《沒有煙抽的日子》,我在手機上寫:感覺三首歌已經把全部心情唱完了。

科羅拉多州的田園風光非常養(yǎng)眼,我過了半天才意識到那條慢慢長大、變得渾濁的溪流就是科羅拉多河,隨著水量的增大,河岸被侵蝕得越來越厲害,經過的列車員提醒說,再往前就是這趟列車最大的賣點之一:一系列不通公路、只能在火車上或者漂流艇上觀賞的峽谷。河水越來越急,也越來越渾,但有的時候它又漾開一大片濕地,蘆葦和紅色不知名的灌木點綴其中,在某一處靜水,大鴨子帶著一只小鴨子渡河,下水那一瞬間,在母親扭頭注視下,小鴨子搖搖晃晃總算沒有失去平衡。到了這一大片水面的盡頭,又像扎緊的巨大口袋破了一個小口,河水從這里擠出來,加速沖進下一個峽谷。這一段峽谷河水下切得非常厲害,幾乎全程都是沸騰的白水,不知漂流難度幾何。旅行指南說,在這條不通公路的寂寞峽谷里,漂流者的一個傳統(tǒng)是,對著偶爾經過的客運火車露出光腚??上涛抑豢吹揭凰倚⊥В系娜苏诖贯灒緵]搭理我們。倒有一只強壯的大黃蜂,隔著玻璃,很是與列車并排飛了一陣。

小溪會慢慢長大,變成塑造著名大峽谷的科羅拉多河

黃昏前列車再次在一個峽谷里臨時停車,這次是因為這一班美鐵司機的工作時間到了,其實換班的司機就在幾十公里外的車站,但顯然,比起列車準時,司機們按時下班的權利更重要。于是我們被晾在那里,等待換班司機想辦法來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把火車重新開動。

美國鐵路平均每年的客運量是3100萬人次,英國和法國的這個數(shù)字分別是12億和11億,津巴布韋鐵路在2011年的客運量是1.08億人次?!督洕鷮W人》發(fā)表文章探討“為什么美國人不喜歡坐火車”,重要原因就是美鐵太容易延誤了。而且它還很貴,我提前半年買的單程票,160美金,和機票相比毫無優(yōu)勢,這還是坐票;它還很慢,甚至比半個世紀前還慢,1964年,披頭士樂隊第一次來美國,他們先飛到紐約,然后搭乘火車前往華盛頓,在那里開始巡演,那趟火車之旅花了他們2小時15分。同樣的路線,五十多年后的今天,從紐約到華盛頓,美鐵旗下的“阿西樂特快”(Acela Express)要走上2小時40分鐘甚至更長——這還是在美鐵效率最高、最能賺錢的“東北走廊”——因為列車仍在使用19世紀鋪就的軌道,隨著軌道的老化,一些路段不得不一再限速行駛。

在波士頓生活時,我有時會問美國人,你不覺得如果有一條真正的高鐵,時速200公里甚至300公里從波士頓往南經過紐約和費城到達華盛頓,會讓城際旅行方便許多嗎?美國地廣人稀,可是這條東北走廊高度城市化,且人口密集,與歐洲和日本的情況非常相像,其實非常適合高鐵出行。被我問到的美國人,反應驚人的一致:修鐵路非常昂貴,而美鐵是國有的,為什么要讓我們這些開車的納稅人去承擔呢?

《紐約客》記者、作家亞當·戈普尼克(Adam Gopnik)在一篇《針對鐵路的陰謀》的文章里說,“對相當大數(shù)量的美國人來說,反感乃至恐懼一個中央政府是他們骨子里的東西”。我理解這種恐懼,它在一定程度上構成了美國自由的基石,但是當這種恐懼延伸開來,讓“美國人一直不能充分理解任何形式的公共資金的概念”(托尼·朱特語),確實讓人有點難過。

從它誕生伊始,鐵路就不完全是市場行為的產物,工業(yè)革命后那錢多得花不完的兩代人不會再有了,鐵路的巨大開支,決定了它很難不依賴國家對公共基礎設施的投資,可以說,鐵路本身就孕育著某種公共精神(私有化與自由市場的死忠派大概會說,鐵路本身就孕育著某種極權意志),或許也因為如此,過去幾十年,關于鐵路乃至高鐵的爭論部分變成了兩種意識形態(tài)之爭。

托尼·朱特(TonyJudt)熱愛公共生活,并非偶然地,他也熱愛火車(比較之下,致力于消滅福利國家的撒切爾夫人,決意永不乘坐火車出行),在《事實改變之后》一書里,他說,現(xiàn)代生活真正獨特之處既不是獨立的個體,也不是不受約束的國家,而是兩者之間的社會?;疖囂峁┝梭w面和理想的公共交通方式(而馬車和汽車都是私人化的),火車站更成為城市公共生活的中心之一,“如果我們不能在火車上投入我們的集體資源,不能心滿意足地乘坐火車出行……我們只需要乘坐私家車在這些社區(qū)之間往來……我們已經成為封閉的個人,因為我們失去了為所有人共同的利益共享公共空間的能力。它意味著我們的現(xiàn)代生活的終結”。

第二個晚上我睡得很沉,只是偶爾會被干澀的喉嚨弄醒,早晨醒來的時候我們停在猶他州的鹽湖城車站,此時已經晚點了9個小時,看起來已經很難避免要在列車上度過創(chuàng)紀錄的兩天三夜了。雖然承受晚點損失的是乘客,但美鐵的員工好像比誰都要生氣,餐車的黑人小伙子在廣播解釋自己之前犯了一個錯誤時豈止理直氣壯,“我也是人,我也會犯錯!”

列車從鹽湖城站開出后,一直在大大小小的鹽湖邊行駛,多數(shù)鹽湖是白色的,也有湖水清亮接近天空之鏡的,還有血紅色一大攤看起來有點嚇人的,晚點也不都是壞事,至少它讓我又多看了一種地貌,按正點我們應該夜間經過鹽湖城的,這么想我又高興起來,想到接下來要在白天穿越內華達州,我開始在頭腦里編織一個陰謀論的故事:長久以來,美國一直在內華達州的荒漠進行核試驗,那里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早已發(fā)生變異,所以美鐵的客運火車被安排在夜間通過,通過時必須車窗緊閉,窗簾拉下,確保每位乘客都安然入睡,以免他們看到不該看的東西,現(xiàn)在因為晚點,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白天通過了,前方為了應對這趟“睜眼列車”,已經忙成了一團……瞎編到這里,我居然真的有了某種偷窺的興奮感。

在我開始這趟長途旅行之前幾個月,美國媒體正熱切討論美鐵推出的一項“駐車作家”計劃。事情緣于一則推特:紐約作家杰西卡·格羅斯(Jessica Gross)看到另一個作家的訪談,說火車是最讓他舒服的寫作場所,希望美鐵有一天能給作家們留些席位。Gross深有同感,順手在推特上提了一句,并且@了美鐵的官方賬號。美鐵賬號當天就轉發(fā)了她的推特,并且說,我們需要試驗一把,你們準備好了一趟紐約往返芝加哥的長途火車旅行了嗎。

很快,Gross就和美鐵的社交媒體總監(jiān)確定了行程,美鐵免費提供一張紐約往返芝加哥的臥鋪車票(價格在900美金左右),作為回報,Gross會在旅行結束后接受美鐵博客的訪談,同時如果她在旅行中想要寫點什么,可以隨時在自己的社交媒體上分享。隨后美鐵借勢推出了它的“駐車作家”計劃,向全國的寫作者發(fā)出邀請,獲得熱烈回應(最終申請者超過了16000人),以及同樣音量不小的批評聲——對美鐵的批評來自共和黨的參議員,“考慮到納稅人每年給美鐵的巨額補貼,這種贈票是一種危險信號”,對作家們的批評則是,你們?yōu)榱艘粡埫赓M車票就把自己變成了美鐵的公關寫手。

英年早逝的美國作家大衛(wèi)·福斯特·華萊士(David Foster Wallace)在他的非虛構名篇《所謂好玩的事,我再也不做了》描述了參加“七夜加勒比游”豪華游輪的種種體驗,其中,好幾頁都在研究游輪公司小冊子上一篇優(yōu)美的散文,散文由一位著名作家寫就,通篇都在催眠讀者,強調豪華游輪服務的專業(yè)和旅行的治愈功能,但沒有任何“廣告”或者“某某受雇于此項活動”的提醒。郵輪公司的公關承認是他們付錢讓這位作家來寫這篇文章,而這位作家在接受華萊士詢問時,“小小地嘆了一口氣,顯現(xiàn)出某種疲憊的坦誠”,然后說,“我把自己給賣了(I prostituted myself)?!?/p>

大衛(wèi)·福斯特·華萊士闡述了為什么這種障眼法是“真正道德范疇的出軌之舉”,倘若你看過電影《旅程終點》,一定會對他的擰巴猶豫印象深刻,而這基于內心道德感的擰巴猶豫在我們今天這個年代已經成了稀缺品:“一則廣告充當藝術作品——并且是最好的藝術作品——就好比某人對你熱情地微笑只是因為他有求于你。這是不真誠的表現(xiàn),而真正危險的地方則在于這種不真誠會不斷累積,從而對我們產生作用……讓我們即便在面對真誠的微笑、真正的藝術品和真正的善意時,也會提高警惕。它讓我們感到迷茫、孤獨、無力、憤怒和驚恐,讓人感到失望?!?/p>

有人跟Gross提起華萊士的這篇文章,Gross為自己辯解說,她是一位鐵路迷,哪怕沒有美鐵的贊助很可能也會有這么一趟旅行,最重要的是,整個過程是透明的,讀者都知道她接受了這一贊助,并且,她在出發(fā)之前特地向美鐵確認,“寫點什么”不是硬性條件——只有當她真的想寫點什么時才會動筆,“我不想把它變成為了美鐵的免費車票而進行的一樁寫作買賣”。最終她還是寫了一篇文章,發(fā)表在《巴黎評論》上,“我一直喜歡幽閉的環(huán)境,這部分解釋了火車對我的吸引力——它沿固定線路前進,內部分成一個個舒服的小隔間,就像大學圖書館的小單間一樣。一切各歸其位……我主要的工作就是被運走,任何閱讀或者寫作皆屬課外活動。那種被期望的壓力得以消解。而一列火車有節(jié)奏的行駛可以調動起我們身上那種終極的被保護感——就像嬰兒躺在搖籃里一般”。當然,她沒有回避如下事實:這個搖籃最終晚點了五個小時。

“加州輕風號”進入內華達州荒漠時什么也沒發(fā)生,甚至沒有繼續(xù)晚點,遠處光禿禿的山腳下有幾處冒著奇怪的煙塵,像是幾個微型龍卷風。第三天黃昏到來時,列車正在翻越內華達山脈,加州的森林公園有清澈的溪流,人們就站在溪流正中央釣魚,天黑前我看到了著名的太浩湖(Lake Tahoe),硅谷的創(chuàng)客和碼農們消夏和滑雪時都會想起它,列車隔著寶塔狀的杉樹林駛過,湖水泛著一種幽幽的藍,它的最深處超過了500米。

晚點的美鐵給乘客提供了免費晚餐,餐車里一下子涌進來一些我過去兩天沒見過的人,和我拼桌的三個人沒有笑容,說話惜字如金,我默默喝完飲料,吃完那一小碟土豆牛肉,逃回自己的坐席車廂。當公共空間不夠友好時,有一個可以做白日夢的私人空間也挺棒的。最后幾個小時我忽然有一種強烈想要蹦迪的愿望,美鐵會考慮加掛一節(jié)party車廂嗎?我回頭得在推特上@一下他們。列車抵達終點站愛莫利維爾(Emeryville)的時間是凌晨1點,它本該在下午4點到達的。我下車后去一個類似倉庫的地方取了行李,然后站在路邊等朋友開車從伯克利過來,和我一起下車的乘客都已不見蹤影,他們好像一下子就蒸發(fā)在黑夜里了。

昨日的世界秩序

郭玉潔

小時候看三毛,心想怪不得她會這么多種語言,原來不只是因為她走了許多地方,更是因為在每一個地方,她都會交一個男朋友。

這就是最好的旅行。戀愛是最好的了解一個人、了解一塊土地的方式,愛過、吵過架、傷心過,從此這個地方就文在了身體上。

可是戀愛并不容易談,那么,去采訪吧。無論如何,了解一個地方,人比風景重要。有些旅行是在回來之后很久才完成的,查閱資料,回憶旅途中的故事,歷史與現(xiàn)實,時代與個人交相印證,完成游記,才恍然大悟。

旅行文學在歐美已有傳統(tǒng),與殖民的歷史相關,也有很強的西方中心意識。今天中國的旅行者如何書寫世界?起點在哪里?這是我所關心的。

西安—永生嶺—蘭州—武威—敦煌—安達盧西亞

秦腔、賣蜂蜜的記者,和被困的僧人

……這是象牙般可雕的

土地??!

——昌耀

在有的地方,現(xiàn)實太活潑了,歷史可以暫放一邊。比如杭州,阿里巴巴足以使人忘記臨安暖風。而在另外一些地方,歷史無處不在。比如西安。城墻在上班的路上,墓穴在農田里,要想象一千年前的生活,似乎并不困難。不只是想象,人們正與一千年、兩千年前的歷史共處。明顯不屬于現(xiàn)代漢語的地名:未央區(qū),鳳鳴路,曲江路,下馬陵……唐代建筑古樸大氣,更多的仿唐建筑,尺寸又大了很多?;疖囌旧系挠斡[車,把你拉到秦始皇兵馬俑(有可能是假的),仔細端詳秦俑的面孔,你會發(fā)現(xiàn)和路上的行人酷似。

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到西安,城墻很厚,穿過城門時,總覺得步子好慢啊。同行的采訪對象在城門的陰影里吼起秦腔。另一個人悄悄跟我說,他進過jail,jail你知道吧?(后來有人跟我說,西安之所以出了很多搖滾音樂人,跟秦腔很有關系,都是嘶吼嘛)采訪結束后,我去網吧上網,左右環(huán)伺的兩個男人偷走了我的新手機。一個城市向陌生人同時展現(xiàn)了歷史的魅力,和現(xiàn)實的危險。

再去西安,好像才真正進入城門。對熟人、自己人,城市總是更安全的。(我也聽到別的說法,小偷來自鄰省,或是小偷少了,因為都去放貸款了。)我得以放松地站在地鐵里,觀察生活在這里的人們。男孩站起來,拍拍老人的肩膀,示意他坐下。他們以目光進行了對話。年輕人把座位讓給一對帶小孩的外國夫婦,外國夫婦下車前,又讓給了一對帶孫子的老夫妻。老夫妻坐定,笑瞇瞇地指揮孫子和外國小孩對起話來。雖然是城市,卻不是努力在個人身邊畫下疆界的現(xiàn)代標準。這種陌生人之間親切的善意,是歷史、傳統(tǒng)存活于日常的另一例證。

建筑師、作家唐克揚寫過一個中篇小說《長安的煙火》,像卡爾維諾寫《看不見的城市》一樣,哲學性地將長安寫作一個永恒的城市?!斑@四季不是四個分明的時節(jié),它們其實是一座城市里的一年,這一年不是浩渺光陰中的轉瞬,它們其實是古老生活永遠停住的一刻?!辟Z平凹的《廢都》,則具體地、工筆寫出了(他想象中的)90年代西安文人的生活。很多人評論說,《廢都》是20世紀的《金瓶梅》。

參照不同的文學,作家想象著自己的城市。

出發(fā)前,我在微博上看到一段視頻,是秦腔《金沙灘·舍子》片段。

我點開這段視頻。在我的印象里,秦腔太吵了,直扎耳膜,但是這段表演沒有唱,伴奏像河水一樣淌著,舞臺上有兩個裝扮一模一樣的人,一坐一站,白胡子的楊令公先后走近二人,摸摸帽子,又拉起袖子,比較長短,情感慢慢積累,老人先是抹淚,最后放聲大哭。

《金沙灘》是楊家將故事里最慘烈的一幕,遼國約宋太宗到金沙灘談判,楊業(yè)(楊令公)知道那是一個圈套,于是讓大兒子假扮太宗,前去赴約。在這次埋伏中,楊家父子幾乎覆滅。視頻前,po主“蘆笛說戲”寫了一段文字:“楊大郎換上王帽蟒袍之后,老楊業(yè)上前量衣,發(fā)現(xiàn)不長不短正合體。這才知道自己的兒女,生來就是為了給皇帝送命,忍不住老淚縱橫?!?/p>

這秦腔的另一面讓我觸動,或者說,這可能才是秦腔的內涵。往前翻“蘆笛說戲”的主頁,顯示他在西安,而且,在他微博和同名的公號里,已經寫過了很多有關秦腔的文章。去西安前,我發(fā)私信給蘆笛,約他在西安見面,聊聊秦腔。

那天下著小雨,蘆笛打了一把折疊傘,他穿著深色牛仔襯衣,頭發(fā)修得短而干凈,戴著眼鏡,很斯文,也很年輕。他說自己是84年的,33歲,還是很年輕——研究戲曲的人,總讓人覺得是個老頭。

蘆笛出生在靖寧,雖屬甘肅,但是在黃河以東,和陜西文化更近,所以秦腔很興盛。他說,小時候每個村開春都會唱一次廟會,祈禱風調雨順,有的地方在收割之后,會再唱一次。廟會上請來秦腔戲班,一唱四天四夜。

只要村子離得不是特別遠,蘆笛的爺爺就一定會去看。蘆笛往爺爺懷里一坐,一同看戲。廟會上通常演什么?畢竟是研究者,蘆笛講述得非常清楚:

第一場戲更像儀式,叫《天官賜?!贰0莞5搲廴?,吹嗩吶,念幾句對子。念對子的過程中,一定要帶上這個村莊的名字,比如甘肅省靖寧府——它不叫縣——XX村,巫神到這里,看到山清水秀,人杰地靈——其實我們那里一點都不山清水秀。

第二場戲一定是折子戲,叫《香山寺還愿》。這是一個中國人自己編的佛經故事。說妙善王有三個女兒,三女兒是妙善公主,從小喜歡修行,但是妙善王不讓她修行,還用火燒了寺院,燒死了很多和尚。和尚就到閻王那里告狀,妙善王因此生病了。醫(yī)生說,要親人的一只手和一只眼睛,才能治好。妙善公主就舍了自己的一手、一眼——最后變成了千手千眼觀音。這一折就是妙善王去拜菩薩,發(fā)現(xiàn)上面坐的是自己的女兒。這個戲是還愿戲,就是你給神許下了愿,你要還,所以是必唱的。

然后就開始唱本戲了。甘肅那邊鬼神戲比較多,會撒煙火,做功戲比較多,像陜西就是唱功戲比較多。常演的有《伍員逃國》,伍子胥的故事,跟京劇的《文昭關》有點像,但是演出風格完全不一樣。另外就是《乾坤帶》,京劇叫《金水橋》,銀屏公主的故事。還有一些戲我不太清楚了,但是最后一個晚場的戲,就是散臺戲,一定會唱《劉海撒金錢》。唱到最后一折,劉海成仙了,要往臺下撒金錢,過去不是有幾分錢的硬幣,就往臺下撒。一看到要出來了,底下小孩就已經準備好了,我們都搶過。那時候五分錢都能買一個冰棍,一毛錢能買一個小小的小玩具。

高中之后,蘆笛搬到了縣城。看不了廟會,只能看中央11頻道。但是,11頻道播的京劇多,其他戲種少。一開始聽京劇,蘆笛覺得怪怪的,用假嗓,唱得好慢好慢。他聽張火丁,也覺得好奇怪:這是個男的嗎?嗓子沙啞沙啞的,怎么這樣?后來一看是女的。他慢慢聽聽聽,就入迷了。

京劇進過宮廷,又有文人參與創(chuàng)作,所以特別講究,一招一式,穩(wěn)重,大方。坐在酒店的大堂里,蘆笛說,“哎呀,可惜我不會,否則可以演示一下,”一邊又慢慢舞著胳膊,“上場的時候慢悠悠地,水袖這么輕輕一揮坐在那兒。京劇給人感覺就是一個特別矜持的人,坐在那里,跟你慢慢地聊,不會發(fā)怒,很少動氣,也很少傷心?!?/p>

秦腔不一樣,秦腔誕生在鄉(xiāng)野,談不到講究。有時候行頭沒有了,隨便穿一個別的就上去了,演員都不一定知道自己穿的是什么行頭?!八嚾顺e的特別特別多,唱錯了也不知道?!蹦菚r候,蘆笛不喜歡秦腔,覺得秦腔不規(guī)范、野。

直到大學畢業(yè),蘆笛到西安工作。他聽到一些老藝人的秦腔,比如他轉發(fā)的那段《金沙灘·舍子》,是生于1915年的甘肅平涼秦腔名家王超民所唱。蘆笛發(fā)現(xiàn),秦腔還是有“自己的東西”,只是繼承得太差——王超民的那段表演,在今天的舞臺上,竟然大多都刪掉了。

2017年2月2日,甘肅省隴南市劉山村

正好是自媒體年代,蘆笛做了公號,說戲。他介紹傳統(tǒng)戲,析辨其中的文字和音韻,這樣的話題,閱讀量一定不高,他也批評梅花獎,所謂的“戲曲改革”——這樣的閱讀量稍高一點,但也有限,戲曲終歸是冷門,即使秦腔這樣的大劇種。《金沙灘·舍子》的那段視頻在微博上轉發(fā)九百多,是他最火的一條了。

蘆笛的正職是大學老師,但是他說,如果有機會,他想整理幾出老戲。

蘆笛還叫來了另一個朋友,古洋州是一個軟件開發(fā)的工程師,二十多歲——也很年輕。他和一些朋友同在一個志愿組織,“秦劇學社”,業(yè)余時間訪談秦腔老藝人,橫跨陜甘兩省,自費采訪,編輯整理后發(fā)布在學社的公號上。

要做這樣的事,自然是秦腔已經衰落了。但是,在古洋州的印象里,衰落不過是這二三十年的事情——就是他成長的過程。他出生在漢中,陜西南部,那里秦腔的氛圍沒有那么濃厚,但是80年代之后,出了很多秦腔的磁帶,在陜甘一帶發(fā)行得非常好。再偏遠的農村,集里一定會賣秦腔磁帶。蘆笛說,名角的,可能賣得比毛阿敏還好。

古洋州讀中學的時候,買復讀機聽英語,英語沒聽上幾回,倒買了幾盤秦腔磁帶,聽完就著迷了。2006年,他到西安上學,從廣播里聽了好多戲,后來又進劇院。

在網上,他認識了好多秦腔迷,其中有一位“隴上一癡”,后來是秦劇學社的核心人物?!半]”,是甘肅的簡稱(如果你還記得地理課本里的知識),所以帶“隴”的別名,基本都是甘肅人。“隴上一癡”也是,他現(xiàn)在在山東工作。古洋州每次打電話過去,電話那頭都放著戲,從來沒有一次背景是安靜的。

“隴上一癡”花了一年時間,把易俗社(歷史最長的秦腔社團)在民國時期的戲報整理出書。這些戲報里,有很多一手資料,比如有人去世、有人演出的具體信息。蘆笛又以京劇作比較,京劇的歷史很清楚,“你像梅蘭芳到上海演了一個月的戲,這一天演了什么,有大量的文字資料。秦腔的歷史是一塌糊涂”。

另一個問題是,秦腔遍及西北的鄉(xiāng)野,很多老演員在縣市劇團,他們受到的待遇不如西安的名角,也很少有人采訪。但他們身上,有更多秦腔的歷史。古洋州和秦劇學社的朋友們所做的,也是在挽救記憶。

有時難以想象,真的有一個時代,人人都喜歡戲曲,那個時代并不遠,但感覺上已經很古老了。蘆笛在大學教書,他問學生,有沒有喜歡戲曲的?有時一兩個舉手,有時一個也沒有。他問,為什么不喜歡?學生說不上來。蘆笛問,你們看過嗎?他們說,沒看過。沒看過為什么不喜歡?學生說,那都是老人看的。蘆笛就會放一段戲曲,通常是越劇的《梁?!な讼嗨汀?。這段戲是經典的喜劇手段,觀眾和祝英臺都知道真相,但是呆書生梁山伯怎么都點不穿。看完這段,學生都覺得很好玩。

蘆笛說:“戲曲回不到那個人人都喜歡的時代了,但是能有百分之十的人喜歡,就比今天好多了?!?/p>

除了一些特殊的劇種(比如昆曲始終是文人戲,越劇則是城市的產物),秦腔和大部分戲曲一樣,誕生在鄉(xiāng)村生活中。要在露天的戲臺上,唱給觀眾上萬人,所以特別的喧鬧。劇情也要生動,戲劇性強,合乎當?shù)氐膫惱淼赖?。戲曲的沒落,其實是農村的沒落。古洋州在采訪中發(fā)現(xiàn),陜西的農村已經沒人了,反而是甘肅東部,大概是因為經濟落后,農村外出打工的人不多,有演出下鄉(xiāng),還能維持上萬的觀眾——天水人說,他們養(yǎng)活了陜甘的秦腔劇團。

還有一些深層的原因?,F(xiàn)代生活的變化,使得戲曲很多內容都不太對勁了。它的程式、忠孝節(jié)義的價值觀,都受到了挑戰(zhàn)。但更要命的,是我們將現(xiàn)代/傳統(tǒng)、城市/鄉(xiāng)村截然對立起來,戲曲被不假思索地判定為老舊的、保守的,人們都懶得去理解,就像蘆笛的學生以為戲曲都是老人看的,或是我以為蘆笛是個老頭。這加速了戲曲的老化和衰亡。

只有很難得的機會,我們才會恍然醒悟戲曲的魅力,以及戲曲里也有非?!艾F(xiàn)代”的成分。比如白先勇制作青春版《牡丹亭》,比如蘆笛轉發(fā)的《金沙灘·舍子》,他在課堂上放的《梁?!な讼嗨汀?。愛、恨、幽默和痛苦貫穿了人類的生活。我們也并非和傳統(tǒng)攔腰斬斷,以半截軀體存活在世上。

最后,我問蘆笛和古洋州,你們覺得秦腔的魅力到底是什么?

他們各舉了一段戲。蘆笛舉的是《斬單童》,隋唐演義里的一段故事。單童(單雄信)在瓦崗寨占山為王,他仗義疏財,濟弱扶貧,是個英雄好漢。在和唐營的戰(zhàn)爭中,他被李世民俘獲。當年在瓦崗寨結拜的兄弟都已經在李世民帳下,他們來勸降,單雄信誓死不愿。李世民下令斬首,在受斬前,單雄信大罵李世民,罵徐茂,罵羅成……一個一個罵下去,每個兄弟交情不同,罵得也不同,最后,他跟程咬金交代后事。大家還在勸,你降了吧!人家說降!單雄信說殺!降!殺!降!殺!最后殺了。就是這么強的設定,大段唱腔,情感層層遞進?!昂芎玫囊怀鰬颍厍坏谋瘔芽犊?,是勝過京劇的?!碧J笛贊嘆。

“說到這,咱再說一說《葫蘆峪》里邊兒,《托印》這個戲。”在人們來來往往的酒店大堂,古洋州戴著黑框眼鏡,很瘦,個子不高,卻坐得很直,雙腿叉到最開,雙手拄在膝上,挺像個武將。這是諸葛亮歸天的一段戲,北伐失利,諸葛亮病重,他最后一次見到自己的部下。在《空城計》里,諸葛亮穿八卦衣,像個神仙,這場穿上了丞相的蟒袍,要交代后事了。古洋州推薦女須生焦曉春的版本,他說,只聽開頭幾句道白,就聽得人心酸了?!澳蔷湓娫趺凑f的來著?壯志未酬身先死?!?/p>

聽完這兩段戲,外面的雨差不多停了。

在陜西待得有點久了。

起點么,應該是發(fā)射裝置的底座,就位之后,立刻彈出。但我在起點彷徨一周了,仍然沒走出陜西。東邊裝貨,西邊裝貨,一直沒能啟程。這畢竟是一個想象中的旅程。沒進沙漠,就像沒上絲綢之路。

今年春節(jié),我在西安。除夕夜在街上,看到有人賣燒紙。我問多少錢。男人說三塊。一張么?——曾經在西安丟過手機、也聽過各種嚇人傳聞的我,有點疑心。男人搓起一刀,遞給我。這么便宜?跟我一起散步的表妹說,其實陜西本地人還是老實呢。她又說,當然比起甘肅人,陜西人還算是尖的。尖,也可能是“奸”,機敏、有心眼的意思。我有一個挺尖的表妹。

三月策劃這次自駕活動時,我們想找個贊助,入以敷出??催^方案之后,客戶提出,希望在每條線路上補充一個長壽村,沿路拜訪,將“健康理念”植入行程。在這五條線路中,只有我認真地搜索(原來真的各地都有長壽村)、修改了方案。于是,幸或不幸地,我要走的“絲綢之路”被冠名了。我真是太不尖了,在這一路上,這是熟悉的氣質。

從西安出發(fā),到達寶雞,然后翻過秦嶺,地道的南方景象。

清晨上山,太陽已起來,山尖亮了。月亮薄薄的,仍在山尖上藍色的天空。山的大部仍在陰影中,郁郁的綠色。鳥的聲音在山谷里,總聽見人在說話,卻也看不見人在哪里。很近的地方有腳步聲,回頭卻是露水滴落在樹葉上。

永生村在秦嶺的兩臂之間,一條鐵路從山谷里經過,夾成了一個三角形。

永生村原名長橋村,60年代嘉陵江發(fā)洪水時,一個軍人救出村里兩個溺水的孩子,自己卻犧牲了。于是村子改名永生村,紀念這個軍人?,F(xiàn)在很少人真的知道村名的來歷,它字面上的含義,意外地成了旅游的賣點。

永生村里最長壽的老人叫張芝桂,辛亥革命那年出生,2017年106歲了。她的小兒子告訴我們,前幾年,老人身體還好得很,能割十幾畝地的草,院子里的一棵小草,她也要拔干凈。但是這兩年,她耳朵聽不見,眼睛也看不見了。要說話,就得在她耳朵旁邊大喊。同事說,她可能腦子也有點糊涂了。

老奶奶黑瘦,牙齒掉光了,白發(fā)卻硬硬的都在,左眼似乎總閉著,右眼里有些渾濁的水。

我在她耳朵邊喊:您老家哪里的?

扶風!

您怎么來的這里?

要飯著么,沒有吃的,要飯著么。坐在一邊的小兒子補充說,要飯來的這里。

您知道您有多少孩子嗎?

哎呀知不道咧,有兩個來看俄,認不清咧。

您喜歡吃啥?

啥都行,有啥吃啥。

那早上起來都干嗎???

啥也不干,混日子么。

問到這里,我覺得老人并不糊涂,還有點朋克。對這些誘導性的問題,她一個也沒有上鉤。

您還記得老家的什么親戚么?

啥?老奶奶沒聽見,左右望望。小兒子在她耳朵邊大叫了一遍,你說說我二舅!

老奶奶突然轉頭看著他,你二舅還在呢?

在呢!

哦,那俄就不知道了。

小兒子張國保,也是一位老人了,他同樣矮小黑瘦,穿上了深藍色中山裝,戴著深藍色的帽子。我記得我爺爺也有這樣一身衣服。

我問他,您多少歲了?

七十…他伸出三個手指。

七十三?

他點點頭。

您身體挺好的?

不好。老人搖頭。我有氣管炎。

我很意外,別的病也罷了,這么好的空氣,有氣管炎?

老人說,前些年在鐵路上打工,住棚子里,生爐子的時候一屋子煙,“七年下來,就這么個”。出去打工的時候,他已經五十六歲了。

老人又說,劃得著么?他看著我,輕輕地搖頭,劃不著。他把五個手指捏起來,說,七年。

這個尖銳的問題,讓我有點觸動。

去打工之前,老人種著十幾畝的地?,F(xiàn)在這些地都被征收了,每年每畝補償五百塊,可是原來種苞谷、菜花、辣子,每畝最少也能收入七八百塊。土地征收之后,不好好種,只為了拿國家的補貼。“那邊有七八分地,肥料灑了,地膜鋪了,種的什么呢?草?!崩先苏f,他們沒有能力做這樣的事情。

我說,您都看得很透啊。

老人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有點得意,說,我就是命不好。

的確,出生在農村……

農村只有空氣好,別的什么都不好。

村里的空氣的確很好。一條小溪穿過村子,兩邊都用石頭砌了起來,河床也是,用磚砌起,造成一疊一疊的效果,自從旁邊的部隊開了隧道,水變薄了。河中間放著一盆一盆浮萍,秋天時,這里可看“荷塘月色”——旅游攻略上這么說。溪邊欄桿是水泥做的,卻故意涂上很多疤痕,造成樹皮的感覺,顏色泛著粉色。新修的房子都是徽派建筑,白墻涂灰了,兩邊豎起防火墻。如果不是天生有山水,那這些拙劣的裝修也太可怕了。

即使村子開始發(fā)展旅游,做飯、開賓館的,也還是老人。年輕人在外面打工、讀書,不愿回來。再往山上走,一家破舊的瓦屋,只有三個老人,和一條狗。山里的路,是以前放牛時踩出來的,現(xiàn)在沒有??煞?,路漸漸不見,山要變成荒野了。

老人的院子旁邊,是一顆很大的核桃樹,據說一百多年了。老人坐在樹下,一條腿疊在另一條上,坐得很端正。他開始關心我了:你成家了沒有?

……沒有。

本單位沒有合適的?

呃……

找對象,我跟你說,有一條道理,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比如你是100分,你不要也找100分的,你找個90分。為什么呢?你看那武林高手,兩個人武功都很高,能分出個勝負來嗎?

一定要分出個勝負來?

要分出個勝負啊,不然日子怎么過?天天打架?

我無言以對了。

老人又說,還比如,一朵鮮花,插在這水泥地上,是好看了,能活嗎?不能活。插在牛糞上,是不好看,但它能活??!

我點點頭,覺得老人說得有道理——就鮮花而言。

老人又說,在本單位考慮一下吧,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如果你不嫌棄,你帶著男朋友路過這個地方,只要路過就行,我?guī)湍憧匆幌?,只要看一下,我就知道他這個人好不好。

我不確定自己還會不會路過這里——不過這好像也不是重點。

我說,假如一朵花,本來長得挺好的,也不需要拔出來,再插到別的地方去啊。

老人想了一下,說,如果你要這么想,也是可以的。

我們兩個坐在核桃樹下,好像爺孫。

到蘭州后,在理想國度書店,我和作家韓松落一起做沙龍?;顒娱_始前,當?shù)氐拿襟w朋友說,馬金瑜也要來。

哪個馬金瑜?我問。

就是那個馬金瑜啊。

是啊,還有哪個馬金瑜。

沙龍開始后,小馬來了。她早上從貴德坐了一個多小時汽車到西寧,又坐了兩個小時高鐵到蘭州,然后打車到書店。大約十年前,我在博客上寫,小馬像一頭溫順的牛。壯壯的,一雙圓圓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你?,F(xiàn)在她還是那樣。

晚上,書店老板招待我們吃飯。小馬笑著,猛灌白酒。我說小馬你慢點喝。小馬說沒事,藏區(qū)經常喝青稞酒。一會兒就仰在椅背上了。我只好把她帶回了酒店。

十年前,我是一本雜志的主編,小馬是我的作者。小馬喜歡寫底層人的生活,我尤其記得,她去煤礦寫一個為遇難礦工收斂尸體的人。

采訪中,小馬在深夜打電話來,像個嚎叫的動物一樣訴說:嗷喲大頭,我不知道怎么說,我就覺得……嗷喲。她所見到的人事吞沒了她。她說不清楚,于是在電話里讀了一段孫犁的小說——小馬是我身邊的文藝青年里,唯一一個喜歡孫犁的。經過一段令人崩潰的拖延,小馬交稿了。那些她說不出來的苦難、苦難生活中偶爾的詩意,都在文字里。

她寫:“月光下,他總覺得他們都睡著了,有的還很年輕、很帥,有的從表情看得出去世時很害怕,有的很傷心,有的眼睛還睜著,他用手掌輕輕給他們合上?!?/p>

后來我離開了那本雜志,小馬也重回了報紙。她原本就是業(yè)界有名的記者,此后更有名了。但真正讓她變成“網紅”、也讓我們這些朋友震驚的,是另一件事。八年前,她去青海采訪一個養(yǎng)蜂人,和養(yǎng)蜂的藏族漢子扎西好了。第二年,小馬和扎西結婚,搬到了藏區(qū),黃河邊的一個縣城。

到青海后,小馬和昔日的朋友很少聯(lián)絡了。小馬消失了,朋友說。但我們又在微博上、朋友圈的轉發(fā)里看到她的消息。她逐漸退出媒體,開始經營藏區(qū)的蜂蜜、牦牛肉、黃菇。因為解決了當?shù)剞r牧產品的銷路、帶動了婦女就業(yè),又有保護生態(tài)的理念,小馬和她們的網店“草原珍珠”成了社區(qū)支持農業(yè)(CSA)的典型,也是公平貿易之一種。在這中間,很多人迷戀她和扎西的愛情。

但我想,“草原珍珠”之所以能做成,最重要的是小馬把寫作才能全部用在文案創(chuàng)作上。我惋惜她的才華。沙龍中,吃飯中,小馬總拿著手機,雙手打字,像在掰饃。家里女工的老公又來打架了,又有人訂貨了。更多的時候,是在發(fā)朋友圈。我們終于加了微信,往前翻,小馬每天發(fā)十五六條朋友圈,圖片都加了濾鏡,都是黃色的暖光——她成了朋友圈作家。

我也佩服她的勇敢,瞎闖亂闖,居然也闖出了一條路來。記者做得久了,會覺得無力,那些權力感都只是幻覺而已。小馬做到了,她真的改變了一些人的生活。

第二天醒來,蘭州下雨了。我和小馬去吃了馬子祿牛肉面,又去酒店樓下的咖啡館??Х瑞^還沒開。小馬說,我真是好多年沒有去過咖啡館了,不是喝咖啡,就是和朋友在咖啡館聊天、寫東西,空氣里有咖啡的那種味道。我們去黃河邊走了一會兒,買了一斤櫻桃,到十一點,又去咖啡館。——一定要讓小馬喝上咖啡。

小馬是那種被直覺、感性主宰的寫作者,不擅長分析,但非常會講故事。前一天的飯桌上,她突然說,我在災區(qū)采訪的時候,碰到的最有意思的是幾個小姐……大家都被震住了。

這天的咖啡館,只有我們一桌。小馬給我講在藏區(qū)發(fā)生的事情。被熊扒爛了臉的老牧民,又讓18歲的女兒去放牧。那女兒碰到熊咋辦?老牧民說,再不會的吧。

老人就這么說的,再不會的吧。小馬重復了一遍,圓圓的眼睛一眨不眨。

還有熊進到了牧民家里,喝醉了躺在床上,驚醒了從窗子里逃出來,又從窗子里掏出來栽到缸里,牧民們抓住熊,扒了皮賣去格爾木,結果四個牧民被抓了。這是什么故事??!我驚嘆。

從西安往西走,越來越感覺不是中原。游客看到這一點,是因為滿街的清真飯館,戴白帽的男人,戴頭巾的女人,更有眼力的,能看出黑黑的、臉像刀削一樣的藏人。僅此而已。但是小馬不一樣,她出自穆斯林家庭,在漢人的城市生活多年,現(xiàn)在又進入了藏區(qū)。她跟我談起藏族小說,其中的想象力令我震撼。小馬一再提醒了我,絲綢之路,其實是一條多民族、多文化的道路,只是我太無知了。

我說,小馬你成網紅了。小馬說,你知道嗎,《知音》還派了一個人來采訪我——關鍵是那人還是個聾啞人!我說我不接受采訪,結果《知音》還是發(fā)了一篇文章,都是亂寫的,我氣死了!但我又想,我跟一個聾啞人計較什么呢!

小馬逐一問起老朋友。我說,大部分都去做生意了吧,還在寫的人很少了。

小馬大大嘆了一口氣,我這七年過的什么日子啊。她說,朋友圈里有幾個朋友喜歡曬娃,今天在法國,明天在美國,我回頭看看自己的娃,都在泥里滾……真是天上地下??!然后我們哈哈大笑。我說,在青海長大很好啊,不用羨慕他們。

小馬終于講起這七年的經歷,村里的矛盾,婚姻生活,女人的辛苦……我早覺得小馬寫的草原生活太溫情,太美好,現(xiàn)實必然不止于此,我也并不相信傳奇的愛情,但聽了仍不免一驚一乍。我說,小馬,要寫下來啊。小馬說,我會寫的,我終于可以開始寫了,所以我才來找你,我可以見老朋友了。

她又瞪著牛一樣的眼睛說,這七年,真的是文學讓我支撐了下來。我默然無語。

第三天早晨,我們又去吃馬子祿。人很多,我排隊端了兩碗面。小馬要的二細,筷子粗的面條——實際上應該叫二粗。

吃完,我說走吧,小馬說,走。

我該離開蘭州,繼續(xù)往西了。小馬說,她也要回家了。家里的三個兒子,每天都哭。女工在微信里問她,你是不是個假媽媽?

我站起來走到門口,回頭看,沒人。再看,小馬還在店里,站在桌子前面,把兩個碗排在一起拍照。又停下,把醋壺放在中間,把兩雙筷子擺向同一個方向,又拍。我又好氣又好笑,又有點難過。

給小馬的書上,我寫下了:“小馬,還是要寫?。 ?/p>

過烏鞘嶺,快到武威時,天驟然涼了??諝飧稍?,鼻子像兩個空蕩蕩的風筒。有一種說法是,武威古稱“涼州”,就是天氣涼爽的意思。而敦煌曾稱“沙洲”,還有另一地名,叫瓜州。就像民間給小孩取名,看見燕子則叫燕,看見梅花則叫梅花,是非??蓯鄣拿绞?。

在地圖上,黃河從青海發(fā)源,細細的一支往東流,經蘭州而突然往北,再回來往東時,已拐成了“幾”字形。因此黃河不僅有河北、河南,也有河東,河西。過了蘭州,就是河西了。漢武帝時,設河西四郡: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后來又稱“河西走廊”,這一串城市,像串得過于稀松的珠鏈。每兩顆珠子之間都是數(shù)百公里,天蒼地黃,四野戈壁,往往開車在單調的高速公路上度過大半天。曾經人們騎駱駝在沙漠、戈壁中穿行,一來一回,就是一年時間。直到上個世紀初,駱駝仍是這條路上的主要交通工具。

四年前,我在烏蘭巴托見到美國人類學家魏澤福。他以寫蒙古歷史出名,導游說,每個美國人來到蒙古,都帶著他的著作《成吉思汗:近代世界的創(chuàng)造者》。在書里,魏澤福為成吉思汗正名:他不是一個野蠻的征服者,蒙古帝國打通歐亞大陸,使東西方的商業(yè)、文化流通,建立了那個時代的全球秩序。

魏澤福每年都到烏蘭巴托消夏,他是一個和善的、聲音很輕的老人,溫柔地照顧著全身癱瘓的妻子。我和同行的朋友逐一介紹自己,我說我來自中國,甘肅。他說,啊,甘肅非常重要。哇,真的嗎?我想。他又說,甘肅是一個通道。

我一直懷疑,魏澤福當時是不是說出了中文,通道。好像不太可能,我們好像只能用英文交流,但是我又清楚地覺得這個詞在腦子里“當當”敲了兩聲,并回響至今。通道,沒錯啊,之所以甘肅是一根骨頭,就是因為它的主體是一條路。這條路連接了中原和西域、中亞、印度,甚至歐洲,因此它的文化就是通道的特質。它不像某些地域,具有“源頭”的自信,在道路上,人們來來去去,各民族雜處,充滿異質,斑斕,也常?;ハ鄽垰?。

在中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歷史觀里,總是特別喜歡講述那些強大的、遼闊的王朝,而弱化王朝裂解、割據的年代,或是把后者當成漢人王朝積弱的暫時階段。在這樣的歷史敘述里,就很難完整地理解河西走廊,因為在很多時候,這條路都不在漢人王朝治下,比如唐后期,吐蕃占領了河西,宋代,這里是西夏,更不要說南北朝和五代十國時期。在武威文廟旁邊,是新建的西夏博物館,其中最重要的藏品,是一座西夏文與漢文對照的石碑。西夏享國一百九十九年,還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文字。你若仔細想想,會知道這是一個不短的王朝。

“絲綢之路”,只是近代漢學家的命名。這條路上流通的不僅是貨物,還有宗教。佛教從印度傳入西域,又傳入中原。因此這一路有很多石窟,敦煌莫高窟,張掖馬蹄寺,武威石梯山石窟,天水麥積山……路上有取經的和尚,也有送經的和尚。鳩摩羅什,就是這條路上一個重要的客人。他出生在西域的龜茲,傳說母親懷他時,對佛經的理解突飛猛進,還通了天竺語。高僧說,她懷的必是神童。我想,大概鳩摩羅什就是有一個異常聰明、深有佛性的母親(日后她真的出家了),并因此受到很好的教養(yǎng),只是在男權敘事中,母只能以子顯貴了??偠灾?,鳩摩羅什七歲就出家,隨母親在西域各國游歷,學習流派不同的佛法,年紀輕輕就“道流西域,名被東川”。

當時是南北朝時期,苻堅的前秦政權占據關中(就是淝水之戰(zhàn)的發(fā)動者)。龜茲人來朝,獻上的珍奇寶貝苻堅都不要,他希望鳩摩羅什到中原輔佐他。數(shù)請不到,苻堅竟然派大將呂光發(fā)了七萬大兵,長途討伐龜茲。呂光攻下龜茲,挾持鳩摩羅什往回走,到涼州時,得知主公苻堅在淝水之戰(zhàn)中敗給東晉,又被屬下姚萇殺害。于是呂光令三軍全部換上白衣,就地稱王,史稱“后涼”(自然還有前涼,還有南涼,北涼)。

鳩摩羅什也被呂光扣留,在涼州生活了十七年。學者龔斌在《鳩摩羅什傳》里寫道,在涼州的十七年,是鳩摩羅什最艱難困苦的歲月,在粗莽、好殺戮的呂氏政權,他無從宣揚佛學,但是他在這里通曉了漢語,遍讀中原的典籍。當他終于到達長安(苻堅之后的后秦政權,為他又起了一場戰(zhàn)爭),翻譯了大量佛經,梁啟超稱他是“譯界第一流宗匠”。直到今天,漢傳佛教界念誦的《金剛經》、《阿彌陀經》、《維摩經》、《法華經》,都是他的譯本。

鳩摩羅什在長安去世,去世之前他說,若自己所傳沒有謬誤,則火化時舌頭不爛?!斎粵]有爛,他的舌頭埋在了武威,其上建起了一座羅什塔。那是一座古樸渾厚的磚塔,塔角的風鈴輕輕作響,天是欲雨的灰色,燕子繞著塔飛行。旁邊的大殿里,僧人正在誦經。

我家就在武威旁邊,九十公里外的一個小城。

應該是高一,或是高二,有一天老師宣布不上課了——學校來了一個美國人。小城向來以沙塵暴聞名,很少有游客經過,更沒有見過外國人。那天全校停課,所有師生聚集到開會的廣場上。幾千個學生圍上去,一直往前涌。我站在教學樓的臺階上,遠遠看著人潮,旋渦的中心,那個美國人是一個胖胖的、長著胡子的男人,他被包圍著,不停倒退,臉上有尷尬的笑容。語文老師問我,你怎么不去?我搖搖頭,心想,以后我會見到很多外國人的。

好多年過去,我第一次以旅行者的身份,從西安往西,到敦煌停止。我在路上讀了很多關于絲綢之路的游記,其中一本是比爾·波特(Red Pine)的??粗饷嫔习缀拥呐掷项^,我突然想,他是不是我在中學見到的那個美國人?有可能,但也有可能是其他的西方游客。

比爾·波特從敦煌繼續(xù)往西走,穿越新疆,到巴基斯坦。有野心的旅行者都是如此。幾年前我讀過另一本書,作者騎馬穿越了歐亞草原。

我從敦煌返回上海,結束了這次充滿遺憾的旅行,它有另一個名字,叫作第一次。

陳忠實的沉默

在西安,正午辦了一次沙龍。來的七八十人,都很年輕。一個女孩說,你們終于來西安了,西安終于也有這樣的活動了!很多人拼命點頭。又一個女孩問,這么多年了,人們提起陜西,提的還是陳忠實、賈平凹,為什么沒有年輕的文學上的代表?

同樣在西北,陜西人的驕傲和失落是很特別的。西安號稱十三朝古都,這十三朝里,有一些不大想得起的王朝,比如前趙、前秦、后秦、新莽,但畢竟有漢有唐,中國歷史想象中最重要的兩個王朝。

兩年前,我和堂弟去陜西省博物館。青春期的男孩故意要反叛知識:姐,要是偷了這個金盆,我就發(fā)了。我說,滿屋子的青銅器,你就偷一個金盆?表弟哦哦哦地,不再說話了。畢竟還是很乖的、反叛手段不多的男孩。青銅器、唐三彩……展覽結束于宋瓷——在西安,宋以后已不算文物了。

宋以后,政治文化的重心也就真正往東、往南了。隨著航海的興起,另一條“路”——海上絲綢之路越來越重要,而陸上的絲綢之路逐漸廢棄。敦煌沒落,千佛洞沒了香火,坍塌失修,只有一個看守的王道士,等著西方的探險家到來。整個西北都在歷史的傾斜中滑落到邊緣,西安不再是變化的中心了,所有震動中國的事情,都不發(fā)生在這里——除了西安事變和延安的崛起。

對于一般人——比如阿Q,祖上闊過的感覺已經足夠了,但是對有志氣、有責任感的人,這種歷史負擔也太沉重。寫過《創(chuàng)業(yè)史》的作家柳青(并不是滴滴打車的柳青),曾對路遙說,從黃帝陵到延安,再到李自成故里和成吉思汗墓,一天時間就夠了,這么偉大的一塊土地沒有陜北自己人寫出兩三部陜北題材的偉大作品,是不好給歷史交代的。柳青覺得,他這輩子也許寫不成陜北了,他對路遙說,“這個擔子你應該挑起來”。路遙寫出了《人生》、《平凡的世界》。路遙寫得辛苦,大家都知道的?!镀椒驳氖澜纭返谌客瓿珊?,他因病去世,才43歲。

在《南方人物周刊》的一篇報道中,作家肖云儒回憶起一件事。有一天,他們正在新聞出版局開會,陳忠實、路遙都在?!俺霭嫔缬袀€人就過來了:路遙,祝賀你啊,你得茅盾文學獎了!陳忠實那個表情就是愣一下,像是被電擊了一下,兩秒鐘以后才反應過來:祝賀你!他下決心就要回去寫小說?!?/p>

1992年,《白鹿原》發(fā)表。那年陳忠實50歲。后來,《白鹿原》也獲得了茅盾文學獎。

在《白鹿原》的寫作中,陳忠實對來訪的年輕人說,他想寫一本死后墊棺作枕的書。年輕人有點意外,竟無言。兩人一陣沉寂。陳忠實在回憶里說,其實這是他最真實的心態(tài)?!栋茁乖泛甏蟮氖吩娂で椤⒃噲D成為民族寓言的野心,不僅陳忠實之前的中短篇無法相比,20世紀90年代后的中國文學中也已不多見。

同時代很多文學作品都被遺忘了,或成為少數(shù)人的讀物,但《白鹿原》仍然健在于我們的生活。它被改編成話劇、電影、電視劇,仍然是人們談論的話題(順便說一句,小說里從未出現(xiàn)油潑面,吃得最多的是饃饃和小米粥)。除了作品本身的魅力,還有更深刻的原因。

在陳忠實的創(chuàng)作手記《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中,他寫到1985年的一次創(chuàng)作研討會,“現(xiàn)代派和先鋒派的新穎創(chuàng)作理論,有如白鷺掠空,成為會上和會下熱議的一個話題”。那次大會上,路遙也發(fā)言了,結束語是,“我不相信全世界都成了澳大利亞羊”。當時,澳大利亞羊在中國牧區(qū)和農村大面積推廣,路遙的家鄉(xiāng)陜北,是推廣的重點地區(qū)。路遙借此隱喻現(xiàn)代派和先鋒派的熱潮,他崇尚的仍是現(xiàn)實主義,陜北農村一貫養(yǎng)育的山羊。

陳忠實坐在聽眾席上看他說話,“沉穩(wěn)的語調里顯示著自信不疑的堅定,甚至可以感到有幾分固執(zhí)。我更欽佩他的勇氣,敢于在現(xiàn)代派先鋒派的熱門話語氛圍里亮出自己的旗幟,不信全世界只適宜養(yǎng)一種羊,我對他發(fā)言中的這句比喻記憶不忘,更在于暗合著我的寫作實際,我也是現(xiàn)實主義寫作方法堅定的遵循者……”

晚些時候,陳忠實在《世界文學》上讀到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開山之作《王國》(原文如此,應為《人間王國》——作者注)。小說讀得迷迷糊糊,但他對介紹作者卡朋鐵爾創(chuàng)作道路的文章“如獲至寶”。當時,拉美地區(qū)尚無真正意義上的文學,許多年輕作家學習和仿效的是歐洲文學,尤其是剛剛興起的現(xiàn)代派??ㄅ箬F爾專程到法國定居,學習現(xiàn)代派文學。幾年之后,雖然創(chuàng)作了一些現(xiàn)代派小說,卻幾乎無聲無響,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失望之極,離開法國,留下一句話:現(xiàn)代派的旗幟下容不得我。

陳忠實讀到這里時忍不住“噢喲”了一聲,“我當時還在認真閱讀多種流派的作品。我盡管不想成為完全的現(xiàn)代派,卻總想著可以借鑒某些乃至一兩點藝術手法??ㄅ箬F爾的宣言讓我明白一點,現(xiàn)代派文學不可能適用所有作家?!备挥趩⑹疽饬x的,是卡朋鐵爾之后的選擇。他去了海地,那是拉美地區(qū)唯一保存著純粹黑人移民的國家。他要“尋根”,尋拉美移民歷史的根。他一蹲幾年,寫出了一部《王國》。這本書開啟了拉美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

陳忠實被卡朋鐵爾富于開創(chuàng)意義的行程震驚了,他覺得,必須立即了解他生活著的土地的昨天。于是他住到西安附近的長安縣,查閱縣志和黨史文史資料,在歷史和想象中搭起白鹿原上的時空結構。

80年代,有一種文學叫“尋根文學”。作家們回到原鄉(xiāng),從鄉(xiāng)土故事中挖掘傳統(tǒng)意識和民族文化心理。但是這些作品中,原鄉(xiāng)通常都成為奇觀,“挖掘”出的是愚昧麻木的“國民性”。陳忠實不是,在對關中平原的回溯中,他扎扎實實地認同了過去——以儒家文明為中心的鄉(xiāng)村生活。白嘉軒和姐夫朱先生,就代表了這種秩序和秩序賴以存在的道德。小說開始時,陳忠實描寫朱先生到南方游歷:

所到之處,無非小橋流水,樓臺亭閣,古剎名寺,看去大同小異。整日吃酒游玩的生活,使他多年來形成的早讀午習的生活習慣完全被打亂……他一身布衣,青衫青褲青袍黑鞋布襪,皆出自賢妻的雙手,棉花自種自紡自織自裁自縫,從頭到腳不見一根洋線一縷絲綢。妻子用面湯漿過再用棒槌打得硬邦邦的衣服使他們覺得式樣古笨得可笑;秦地渾重的口語與南方輕俏的聲調無異于異族語言,往往也被他們訕笑取樂。他漸漸不悅他們的輕浮。

朱先生不僅自身嚴格遵循道德行事(所謂“慎獨”),還制定了白鹿村的《鄉(xiāng)約》。他是白鹿原上的圣人,道德象征,白嘉軒是把道德貫徹到村里的世俗之王。陳忠實如此堅定地相信他們,以至于參加革命的下一代都只能是不孝子——年輕人是不孝的,南方是輕浮的,女性是隱藏的威脅。他們無法獲得作者公平的理解。

當代中國文化的確是不自信的,充滿了自我否定,破碎、分裂。陳忠實卻如此確定地“相信”某些東西,像他的文學同鄉(xiāng)路遙一樣,并為此創(chuàng)造出一個完整的世界。對于同樣處在分裂、自我否定的中國人,那個不無美化的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是有吸引力的,所以會被再三地召喚而來。

在這個層面,另一個陜西作家賈平凹不一樣。他是更好的詩人,語言的創(chuàng)造者,但他不“相信”,他的商州、清風街有豐富而曖昧的細節(jié),他的西京是頹喪的、猥瑣的。他是農民,是文人,但不是理想世界的立法者。

2006年,話劇《白鹿原》在北京上演,陳忠實也來了。在北京西四環(huán)邊的一個賓館,我見到了他。陳忠實穿著短褲,赤腳盤腿坐在椅子上,他說自己已經不寫小說了,“想寫什么就寫什么”——主要是散文和序。

我們的談話很不愉快。我問他寫《白鹿原》之前的心情,是不是很著急。他說:“誰不著急?誰希望自己寫的小說只有一個鄉(xiāng)的人知道?誰不想傳播到另一個鄉(xiāng)去?”他瞥了我一眼,“你問這個,不是說廢話呢嗎?”

幾次對話之后,陳忠實沉默了,他側過頭看著地面,拒絕回答任何問題。真是難以置信,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采訪對象。我訕訕地離開,回家之后,拖稿到死線的懸崖,才把這次失敗的采訪寫了出來。此后每次回想,我都為自己的愚蠢而面紅耳熱,但又忍不住覺得,陳忠實的沉默太有趣了。

是的,我可以想象,《白鹿原》出版后,陳忠實已經接受了無數(shù)次采訪,再懶于回答重復的問題。我也可以理解,他是陜西省作協(xié)主席,教訓一個小記者算什么。我更加可以理解,一個西北人是擅長沉默的,不情愿的時候,會不惜難堪地沉默下去,用沉默打敗世界。但是,回想起來,我們的對話出現(xiàn)分歧,是從一個提問開始。我以為《白鹿原》和中篇《藍袍先生》中所寫的,是我所熟悉的西北生活,西北性格。陳忠實卻覺得,那是整個民族的心理結構。他一再說:“南北東西,生活習性上有小差異,精神傳承上沒有大差異,都是儒家文明熏陶下的?!?/p>

對話無法在同一個層面進行,往更深處,我就像那個提問的女孩一樣,盡管是熟悉的生活,卻感到無法被完全納入這個“民族心理結構”和白鹿原的世界。而白鹿原的世界是不容置疑的,正是陳忠實的確定和固執(zhí),才會有這部小說。

同樣像那個提問的女孩一樣,一個當代的、生活在城市的女性(一定也有很多男性)希望有新的文學代表。然而要理解現(xiàn)代生活,同時不簡單拋棄傳統(tǒng)的重負,寫出新的心靈,是新一代的難題。陳忠實已經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2016年4月29日,陳忠實因病去世。賈平凹的悼文里引用了一句詞:水流原在海,月落不離天。

從旅行中回來,我才想到,應該去陳忠實故居看看。我重讀了《白鹿原》,作為紀念。

這就是個活兒

西北有什么好吃的?有啊,拉面,手搟面,油潑面,臊子面……南方人要瘋了:有什么不同?而且都是主食?與南方人不可以談面,他們不懂,西北的面食真好吃。

在陜西,以及同屬于秦文化的天水,正是春天,野菜很多,過水一燙,很嫩,拌上鹽、醋、蒜末,中和了微苦的味道。春天還有一道時令菜/主食,摘了一串一串槐花,將白花從枝上捋下來,清洗干凈,跟面和在一起,面粉包裹住粒?;被ǎ险艋\蒸。盛出來之后,碎碎的一盤,不怎么好看,但又有小麥香,又有槐花香。陜西、天水叫“槐花擦擦”。蘭州以西叫“槐花卟拉”,大概取制作特點——卟拉就是和、攪拌的意思。

進了甘肅,面更好吃了。每到一個地方,面總有點說法,蘭州拉面、武威行面、敦煌黃面……這樣說來,的確食材單一,只能在做法、形狀上玩花樣。也有一種蝌蚪一樣的搓魚兒,甘陜都有,但我不大喜歡。我喜歡長長的面。

如果還能吃得下,我會點一份釀皮。在北京上海,都叫涼皮,但是從小我所見的,都是“釀皮”二字,念作“嚷皮子”,這個讀寫不一的名詞,我至今都不理解。字形的所謂“釀皮”,有人說是表示制作方法——蒸出來的。也許在流傳過程中,改成了普通話里更順、也符合時令的“涼皮”。

在北京上海吃的涼皮,呈白色,薄,寬,有時加麻醬,這是陜西特色;而甘肅的釀皮,是黃色的,略厚,質感柔韌。通常店家清晨蒸好,一大張一大張的,黃澄澄的,一摞柔軟的金子。有人坐下,老板拿出一大張,切成細條,抓到淺平的碗里,顫顫地發(fā)亮,像是肉食里的紅燒肉,素食里的老豆腐。

之所以呈黃色,是面里加了堿的緣故。甘肅的面里,習慣加堿,不光是釀皮,手搟面也是,有一種厚厚的咸味,并不銳利,到舌根才會嘗到。早期沒有食用堿,蘭州的牛肉面放蓬灰,是一種含堿的植物灰燼。小時候聽到蓬灰,以為是和石灰相近的東西,覺得奇怪。后來知道,是荒野里一種蓬草,秋天拔了曬干,放在灶坑里燒,冷卻之后結成塊,以充作堿。知道這個來歷,就覺得十分對了,堿的味道,的確很有草木灰的感覺。據說,現(xiàn)在很少真正的蓬灰,都是化學配制——似乎任何味道都可以分解合成了。

釀皮的澆頭,除了油潑辣子、蒜末、店家自制的醋鹵(西北特重酸辣),還有芥末。這種芥末不是日本料理里那種綠色的醬,是黃色的顆粒,苦辛都是微微的。又因為呈糊狀,拌勻了增加一層口感。

挑剔的人家會把釀皮帶回家,自己制鹵。比如我二姑做的鹵汁,用西紅柿代替了醋的酸味,合家都認為是最好的。我試做過幾次,很難達到較好的分寸,也就放棄了。

西北還有什么好吃的?唔,羊肉。快到初夏了,吃羊肉總覺得十分不對。但如今,時令都亂了,羊也不得善終,不能在冬天肥肥地死去。

小時候看小人書《岳飛傳》,金國侵入宋朝,在城下相持,金軍的軍師哈密蚩決定扮作宋朝百姓,混入城中打探。宋軍把坐在筐里的哈密蚩吊上城墻,剛放下來,就有聰明的士兵說,這人是奸細!別人問,你怎么知道?聰明的士兵說,金人慣吃羊肉,身上有羊膻味。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宋人,長大之后才明白,原來我是哈密蚩。

有一陣,自助游、背包游剛剛興起——時間嘛,大概和房價開始上漲、媒體開始市場化的時候差不多,一個年輕人,沒什么錢,也開始學習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了。背包游,當然要住青年旅館。后來想想,有點像進了大學,分配到學生宿舍,不過,只有culture shock,還未深入,就撤了。

我最難忘的一個青年旅館,是在德國科隆。在前臺拿了門卡和白色的床單被套,上樓刷卡,進了一個很大的房間。當時我已住過不少店,心得之一就是,在青年旅館很少真的認識新朋友,旅行太累,就算認識了,用膚淺的英文聊兩句,也蠻無聊的。推開房門——那是個最便宜的20人間,高低床沿墻擺了一圈,中間又擺了四張或是六張。所有人都很安靜。我直奔某個上鋪。在青年旅館,只有床位是自己的,即使門快掉了的儲物柜,也要自己帶鎖才能用。在旅行中,我小心翼翼地學習西方人的規(guī)矩。

關了臺燈,躺平,聲音出現(xiàn)了。有人開門進來,她背著包,剛剛到達這個城市,一陣窸窸窣窣,鋪床單,打開包拿東西,洗漱。好不容易她上床了,又有人進來。有人來,又有人要走。兩個女孩白天一直在睡覺,此刻起來化妝,穿上短裙出門了。有人開始打鼾——在這樣的環(huán)境!所有來的人走的人,差不多消停了,隔壁傳來了嗯嗯啊啊的聲音。從聲音判斷,這個女的演技浮夸,這個男的在唱勞動號子。我們的房間突然變得很安靜,連打鼾的聲音也停了。隔壁繼續(xù)嗯嗯啊啊,我們的寂靜很短暫,有人開始翻身,有人在嘆氣。睡在墻邊的女孩砰砰捶墻,但沒有用。我覺得不可思議,墻是有多薄呢?那個事又有多爽呢?明天我還要乘夜車去巴黎啊!

那次之后,我再也不住青年旅館了。青年旅館,屬于青年人。我老老實實花錢住酒店。在國內,我更退一步,住以前鄙視的老賓館、招待所。門、桌子都是深色的爸媽款,但墻壁和門窗用料結實,地毯雖然褪了色,但是能陷進去半只腳。更重要的是,吸音。乏味是乏味了點,再也沒有科隆那樣的奇遇,但是,奇遇最好在白天——對我而言。

西北物價低,三百多就能住四星級酒店了。一路上我們住了各種“大酒店”。天水的濱河大酒店,所謂“河”是渭河。天水雖然行政上在甘肅,但是地理、文化上屬于渭河流域,更接近陜西、秦文化。晚上出門到渭河河濱,很多人在跳舞。我看了一會兒,交誼舞居多,很奔放。跳華爾茲的時候,舞步之大,像在飛躍水溝。有意思的是,各地的交誼舞,有男女跳的,有女女跳的,有獨舞的,但沒有男男跳的。

第二天退房時,開發(fā)票的是一個好看的短發(fā)女孩。她一邊低頭輸入,一邊跟同事閑話,大概是現(xiàn)在還沒有吃飯,餓死了。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由于多民族混居,甘肅人的臉部輪廓很深。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清楚得很。小說家嚴歌苓說,甘肅沒有難看的人。

在蘭州,我們住了一家連鎖酒店,宜必思。房間很小,墻壁是紅色的——我心想,又不是在伯格曼的電影里。推薦這家酒店的作家韓松落說,這個大院原來是《蘭州晚報》,一些媒體人來蘭州,一定要住這家酒店,也許某個房間,就是曾經的采編辦公室。我沒有特別的媒體情結,但是我喜歡這家酒店,因為樓下就是大眾巷,蘭州著名的小吃街(當然,蘭州人認為這是給游客吃的)。

早上起來,去吃馬子祿牛肉面。中午在杜記甜食館吃灰豆子、釀皮、甜醅子,從一個戴頭巾的大姐那里買個饃——這里的饃加一種叫作“苦豆子”的香料,有異香。晚上去吃烤羊肉串,十串起。我一天在這條街走了四五趟,想吃的東西還有很多?!终f到吃了。

說是自駕,但我不會開車,專門找了一個朋友來開車。又因為有贊助,路上得拍一個五分鐘的視頻。就這五分鐘的視頻,出動了一個攝制組。一個導演,一個制片人,兩個攝影師,租了一輛七人座別克,自然要再加一個司機,李師傅。旅行的前一個禮拜,都是這么興師動眾。

李師傅是個胖老頭,頭發(fā)不多,眼泡有點腫,笑瞇瞇的,不怎么說話。別克是李師傅自己的,收拾得干干凈凈。他車開得穩(wěn),又穩(wěn)又快。七點出發(fā),李師傅從來都是提前到,在樓下等著。一問,早飯已經吃過了,連孫子的早飯都伺候吃過了。

吃午飯的時候,李師傅不動筷子,雙手橫拿著手機,舉在面前。

李師傅您吃啊。我們招呼。

李師傅眼睛不離手機,沒事,你們先吃。

您看什么呢,那么投入?

我玩游戲呢,它就這會兒發(fā)武器,我先把武器領了。

我們七八個人邊吃邊聊,說到了陜西的名人,比如張藝謀……李師傅突然眼睛一抬,張藝謀,我拉過他。真的嘛李師傅,什么時候?拍《古今大戰(zhàn)秦俑情》的時候,鞏俐我也見過。然后是顧長衛(wèi),陳凱歌……司機李師傅,經歷了西影廠、第五代的黃金時期。當然了,今天的娛樂圈他也沒落下。說起這些,李師傅話就多了。他放下手機,從包里拿出一個影集,是他和各個明星的合影。最近的,大約是黃曉明。

第一個禮拜的行程,和李師傅聊天是最愉快的時候了。其他時間,我做了各種做作的表演。比如,攝影師要求我摸著一溜黑色的門釘,走進城門。我走了三次城墻的臺階,變速、勻速,攝影師跟在后面,專拍我的腳,和我紅色的球鞋。我在城墻上走來走去,45度角仰望天空,又45度角俯視護城河。兩個多小時,走了不到四百米。

一個禮拜后,拍攝基本結束,攝制組回北京了。但留下一個攝影師,跟我往西走,補一些鏡頭。留誰呢?同事說,兩個攝影師,一個80后,一個90后,我們想了想,給你留一個80后。

于是80后攝影師龍哥、司機老楊,和我,三個陌生人一起旅行了兩個禮拜。

老楊和我同齡,經歷了媒體最生猛的階段,現(xiàn)在轉型了,是環(huán)游世界的旅游達人,也在說脫口秀。出發(fā)前,他一直在健身,吃色拉和雞胸肉。龍哥是80后的尾巴,二十多歲,看起來卻不年輕。小個子,黑紅臉龐,皮膚粗糙,頭發(fā)和胡子都是沒有修剪過的,長得亂(老楊精心給自己修了一圈胡子)。話不多,也不叫累,可見是野外工作慣了的。

龍哥也是甘肅人,老家會寧。會寧在甘肅東部,和西部的戈壁、沙漠不同,東部多山,山上沒有植物,一塊一塊土黃的、裸露的大山。冬天下了雪,山就變成了銀色。進入甘肅,龍哥說,待會我們拍點山。過一會兒又說,我們拍點山,甘肅的山還是很有特點的。顯然,他愛這土黃的大山。

我跟龍哥說,同事謝丁曾經去會寧采訪,那里是著名的高考縣,年輕人只有考出去才有希望。后來寫成的文章叫《絕望的山》。龍哥有點激動,聲音高了:絕望不絕望,這就是外面人看的,你要去問當?shù)氐娜?,他們肯定不絕望,他們一樣是過日子啊。

甘肅人的性格,是太老實(當然有例外,例外的不說),嘴也笨。心是個大土豆,不開竅,也沒有曲折,就那么實實的一塊。琢磨半天蹦出一句話,還是一個土豆,能砸人。想什么,說什么。說的話,就是字面意思,里外一致,不懂弦外還可以有音。這種性格讓我非??鄲溃鍪沦M力,也無意中得罪了很多人。但是,畢竟在南方生活了幾年,我的心也開了一竅,再碰見其他的甘肅人,竟覺得比我更老實,也更軸得多。

龍哥就是一個。他買了一大袋爆米花棒子,在電梯口撐開袋子說,楊哥要不要。老楊看了一眼,說謝謝我不吃。龍哥把袋子又往前送,表情非常誠摯而客氣,沒事,嘗一點。老楊說,我不吃膨化食品。龍哥說,啊,嘗一點吧。老楊怒了,我說了我不吃。龍哥還要把袋子往前伸,我趕緊攔住了。

雖然龍哥的任務,只是“補拍”,但是后方剪輯師給出了詳細的腳本,要有山的背景,要有農田,要有圣潔的感覺,要產品常常露出……龍哥在車上翻著手機上的指示,一一對照,一一執(zhí)行。我和老楊都懷疑,大量鏡頭都是重復的,真有必要嗎?每個景區(qū)都要拍我走來走去嗎?但龍哥都是要拍的。他帶著三腳架上了麥積山,在石窟下面被攔住了——棧道由窄窄的木板搭建,僅容一人通過,木板與木板的間隙,露出空蕩蕩的山谷。

在莫高窟,每個導游帶大約五十人,逐個洞窟講解。洞窟里很暗,導游囑咐,為了保護壁畫,禁止拍攝。我心想,龍哥怎么辦?——反正他是拿著相機進來了。我從耳機里聽著導游的講解,專業(yè)、親切,又沒有無聊的笑話。感嘆莫高窟可能是這一路上、也可能是中國管理最好的旅游景點了。一回頭,看到黑森森的洞里,龍哥舉著相機對著我。我趕快轉頭看窟頂,裝作不認識他。這時聽到有人斥責,這里不許拍照!洞窟里有了小小的騷動,從好幾處傳來了指責的聲音。八個洞窟逛出來,看見龍哥站在大太陽底下,靠著欄桿,手里的相機向下垂,一臉怒氣。

其實鏡頭很單調,西北的道路很長,我做得最多的,不過是在車后座里發(fā)呆而已。即使這樣單調的鏡頭,也拍了很多。只要后窗的景色變換,坐在副駕駛的龍哥就回頭轉身,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郭老師,我要拍一會兒你。

不是拍了很多了嗎?我說。

沒辦法,他們要求的。

這些鏡頭都是一樣的,最后能用得上嗎?

沒辦法,我盡量多拍一點,剪輯師可選擇的材料就多。

我也沒什么辦法,繼續(xù)面無表情地坐著,裝作并沒有一個黑漆漆的鏡頭逼近我。正在開車的老楊大叫,龍哥,你坐好,這樣很不安全!

這一路,盡管行程都由我決定,我卻覺得很不自由。每天一出門,就有一個鏡頭對準了我,我的身體立刻像被捆住了,變成了一具走動的尸體。龍哥是個老實人,我不能欺負老實人,但我太不喜歡他手里的相機了,那是一種有所要求的觀看。是的,我知道有人喜歡暴露在鏡頭下,在生活里表演,但我不是。我們大多數(shù)人,也許只有忽略了“自己正被觀看”,才能自在地活下去。

又一次,龍哥回頭,郭老師。他做了一個喝的動作,示意我拿起酸奶,給客戶的產品做個露出。

我嘆了一聲。這幾箱酸奶在后車廂放了好多天,也不知道壞了沒有。只好插上吸管,看著窗外,做出吸的樣子。

龍哥拍了幾秒,放下相機說,郭老師,你別那么刻意,自然點,就像你正常的樣子。

我說,我正常的樣子根本就不會喝的!什么正常的樣子?

哎哎,可是……龍哥尷尬了,慢慢退回到座位上。

老楊插話了,龍哥,你這樣不對,不能他們說什么你做什么,你才是那個最了解現(xiàn)場的人,你應該有自己的想法啊。

龍哥說,沒辦法,這是工作,工作就是這樣,工作就是這樣……他很喜歡重復最后一句話,聲音越說越小,又不絕如縷。

老楊說,你想想,你要把這當成自己的創(chuàng)作,你來設計鏡頭,不要按照他們說的做,這樣沒有意義。

龍哥說,這不是我的創(chuàng)作,這就是個活兒,就是個活兒。

沒錯,誰不是呢。

西班牙筆記

郭玉潔

西班牙女人喜歡畫一種眉毛:細細地往上吊,吊到離眼睛很遠的地方,再往下一鉤。又細又黑,摘下來就能殺人。

我喜歡這黑色。前段時間看丹麥電視劇《橋》,也喜歡,但總覺得哪里不對,終于明白,這電視劇太“白”了。沒有一個有色人種。女主蒼白得好像患病的皮膚,淺黃的頭發(fā)——全片的主色調是灰,金色里摻了灰,藍色里摻了灰,女主漂亮的跑車,是綠色里摻了灰。所有的色彩都不飽滿,所有的欲望都洗冷,人與人之間一堵透明的墻,個人是如此的孤獨。一個黑人,亞洲人,拉美人,大概會破壞這種統(tǒng)一的美學吧。想到有人批評說,北歐的社會福利,是憑借嚴厲的移民制度而維持的。

但是西班牙不一樣,地鐵里大部分是黑發(fā)、黑眼睛(和我們一樣),還有黑度不一的皮膚,讓人想到,海峽南邊就是非洲,而六七百年前,這里還是摩爾人的領地。黑色,才有豐富的維度,而不是白色。

圣家族教堂“受難立面”的雕像

西班牙人不怕觸碰陌生的來客。我們在地鐵站茫然張望時,有人從后面輕拍我的肩膀,一個老頭示意我跟他走。折行幾段樓梯,老頭不時偏過腦袋,確認我在后面,然后微微一笑,并不說一句話。爬出地面,他往后一指,我們回頭,街對面就是渾身疤痕、刺入藍天的圣家族大教堂。這么近,幾乎要倒下來了。我用臨時學會的西班牙語說,謝謝!老頭已經走了,偏過腦袋微微一笑,沒有停留。

凌晨的街頭,看到一對吵架的情侶。女孩在哭泣,男人低頭看著她,上下嘴唇極快地開合,雙手舞在空中,像抱著一鍋沸騰的水。女孩仍在哭泣。男人繼續(xù)說著,雙手捧住了女孩的臉?!y以相信,他們真的這么戲劇化。

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么,是不是西班牙謠曲里唱的:

把你的愛給我,否則我就殺你,

一對黑眼睛這樣發(fā)誓。

可是一對藍眼睛卻說,

把你的愛給我,否則我就死。

出發(fā)前,我從書架上翻看和西班牙有關的書。其中一本《赭城》,買了已有十一年了,卻從未看過。作者田曉菲,出生于1971年,曾經是有名的“天才少女”,十歲出版詩集,十三歲進入北京大學英語系,一篇《十三歲的際遇》還選進了語文課本。對于90年代中國的中學生,這一成績也相當于高迪之于20世紀初葉的巴塞羅那了。

1989年田曉菲去美國讀書,之后很少聽聞。再出現(xiàn),已經是21世紀,新的身份是哈佛大學教授——她一路讀書,竟走上了正統(tǒng)的學術道路。她出書算勤吧,論《金瓶梅》,論陶淵明,論南朝宮體詩,都是扎實又清新的學術散文。在《秋水堂論〈紅樓夢〉》中,田曉菲說少年時喜歡《紅樓夢》,成年之后才讀懂了《金瓶梅》,明白那是現(xiàn)實的成人世界?!x者似乎也終于見到一個“天才”并未夭折,而進入了“中年寫作”。

《赭城》是一本游記。記述的是田曉菲和丈夫宇文所安,以及另一對學者夫妻包弼德、佐登美到西班牙南部的旅行。

在書的開始,田曉菲記述了旅行的起源。2001年10月的一天,田曉菲和宇文所安在家里宴請包弼德夫婦。他們做的是土耳其菜,話題從土耳其轉到了穆斯林。當時“9·11”事件剛剛過去,對恐怖分子的痛恨演變成了對整個穆斯林社會的敵意,但是,四位學者都認為,阿拉伯文明曾經對歐亞文明和人類文明的貢獻不容抹殺,“從八世紀到十五世紀,阿拉伯人在安達盧西亞平原,在一種相對寬容的宗教精神的統(tǒng)治下,和基督徒、猶太人一起,共同創(chuàng)造出了人類文化史上的奇觀”。

那年12月,他們去了安達盧西亞。確切地說,是塞維拉(通譯為塞維利亞,此節(jié)從田譯)、科爾多巴(通譯為科爾多瓦,此節(jié)從田譯)、格拉納達,安達盧西亞最重要的三座城市。去這三座城市,也就是回到那段歷史。

在離開馬德里、即將進入安達盧西亞的章節(jié),田曉菲引用了一首洛爾迦的詩,作為行程的開始:

樹,樹,

干又綠。

臉龐美麗的姑娘

去采摘橄欖。

風,塔樓上的蕩子,

把她攔腰抱住。

四個騎手經過,

騎著安達露西亞的小馬,

穿著天青和碧綠的外套,

披著長長的黑大衣。

“到柯爾多巴來吧,姑娘?!?/p>

姑娘置之不理。

三個年輕的斗牛士經過,

他們腰肢纖細,

穿著橘紅色外套,

佩戴著古銀劍器。

“到賽維拉來吧,姑娘?!?/p>

姑娘置之不理。

夜色漸漸發(fā)紫,

光線漸漸分散,

一個年輕人經過,

手拿玫瑰長春藤。

“到格拉納達來吧,姑娘?!?/p>

姑娘置之不理。

美麗臉龐的姑娘

繼續(xù)采摘橄欖,

風的灰色手臂

圍抱住她的腰肢。

樹,樹,

干又綠。

安達盧西亞平原上遍種橄欖樹,這是一種耐寒耐旱的植物,深綠的葉子如蒙沙塵。騎手、斗牛士、手拿玫瑰長春藤的年輕人,分別象征了三座城市?!肮媚锊粸檎T惑者所動,卻屈服于大自然的力量。就像許多洛爾迦的詩一樣,這首詩暗示了某種悲劇,也具有強烈的宿命意味?!碧飼苑茖懙?。

洛爾迦就出生在安達盧西亞的一個小村莊。他的詩歌受益于偉大的西班牙歌謠傳統(tǒng),尤其是《深歌集》。深歌是安達盧西亞民歌,糅合了阿拉伯、猶太和吉卜賽傳統(tǒng)。19世紀后期,一部分深歌從地方小酒館進入了城市音樂廳,和弗拉明戈、吉他成套演出,似乎成了弗拉明戈的伴唱。只有借助詩人,深歌才又成為主角。田曉菲說:“在深歌背后,是洛爾迦終其一生所極力試圖表現(xiàn)的‘安達盧西亞的靈魂’。”

田曉菲從自己最熟悉的領域——詩歌進入了安達盧西亞。這也是《赭城》的特點。如今游記變成了指南性的吃住行流水賬,或是各種膚淺的際遇,《赭城》的作者卻對這薄薄的現(xiàn)實不感興趣,在她的記述中,很少有西班牙人,除了簽證官,就是馬德里地鐵里的小偷。那是他們剛剛到達西班牙的那天,去馬德里火車站買火車票,然后返回旅館的途中。田曉菲想坐出租車,但是在包弼德的提議下,他們坐了地鐵。在車廂里,田曉菲發(fā)現(xiàn)“兩個身材不高但十分結實的年輕人”擠在自己和宇文所安之間,一個不斷擠在宇文所安身上,“另一個則肆無忌憚地盯著我,即使我報以反感的目光,他也不肯挪開眼睛。我留神打量,他們的臉相中,有一種粗硬的神情”。嫌疑中的小偷沒有得手,移到了別處。但是回到旅館之后,佐登美發(fā)現(xiàn),她的錢包丟了。——關于今日西班牙,這是書中僅有的細節(jié)了。

在前言里,田曉菲說,因為撳錯了數(shù)碼相機的按鈕,她丟失了西班牙之行拍攝的六十多張照片,“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本書,是對照片的遺失所作的補償”。她用寫作復活旅行的細節(jié)——城市、建筑、花紋、舞蹈、刻在墻壁上的文字。都是一個文明無聲的記憶。

《赭城》另外一個重要部分,是田曉菲從英文翻譯了大量詩歌,有洛爾迦,也有古代阿拉伯詩歌,吉卜賽謠曲。有王族極盛時的筵飲歡愛,也有國破家亡時的悔恨。閱讀,想象,對于一個逝去的文明,大概是最好的進入方式了。

書中還節(jié)譯了美國作家華盛頓·歐文(Washington Irving)的散文《大食故宮紀聞》。19世紀上半葉,華盛頓·歐文來到格拉納達,發(fā)現(xiàn)昔日的摩爾王城已經荒蕪,于是寫成此書。(有多少失落的文明在19世紀被西方的探險家“發(fā)現(xiàn)”啊,柬埔寨的高棉王朝,中國的敦煌莫高窟……)這個王城,就是14世紀建成的摩爾王朝的宮城阿爾罕布拉,意思是“紅色的城堡”,因為建筑材料使用了紅泥,所以呈現(xiàn)紅色。很多地方取音譯,或直譯為“紅堡”,“紅宮”。田曉菲寫作“赭城”,是一個雅正的翻譯。

田曉菲在旅行即將結束時,在格拉納達機場看到了《大食故宮紀聞》,她意識到,真正的旅程其實才剛剛開始。兩年后,她寫出了《赭城》。她的旅行,是在記憶、想象,和寫作中完成的。

我從書架上抽出的另一本安達盧西亞游記,是張承志的《鮮花的廢墟》。

田曉菲的旅行,是從美國波士頓起飛,經過西班牙的權力中心馬德里,來到安達盧西亞,張承志寫的卻是另一條路線。《鮮花的廢墟》第一章,他寫了直布羅陀海峽。張承志從語言上拆解,直布羅陀(Gibraltar)來源于阿拉伯語al-Jabal al-Tarig,意思是陀里格之山。公元710年,摩爾人的先鋒陀里格從北非渡過海峽,登上伊比利亞半島南端的一座石頭山,從此摩爾人的領地推進到了歐洲。這座石頭山以及山所在的海峽,就以陀里格命名了。

接下來的一章,張承志退回非洲,寫了摩洛哥北部山區(qū)的一處羅馬古跡。羅馬帝國曾經在這里設置了一座重鎮(zhèn),“恐怕我沒見過第二個比這里更令人嘆服的地點——仔細看去,它街市井然,大道和小巷交叉,次第是坍塌的大廳,半存的競技場,還有一座雖然殘破,但巍然矗立的凱旋門”。坐在凱旋門的石階上,張承志看到山峰間一片白房子,是一座現(xiàn)代的阿拉伯城。

他說,“一座名城,必須要同時擁有羅馬、阿拉伯、天主教三種遺跡和文化。只有那樣的地方,才值得為它奔波”。

毫無疑問,安達盧西亞的三座城市就是那樣的名城——那也是張承志旅行的重點,但是他往南撤一步,讓燈光首先照亮北非,讓讀者看到,歐洲之外也有如此豐富的地方,而且,那里就是阿拉伯文化進入歐洲的通道。在這個意義上,張承志把北非(摩洛哥)和安達盧西亞連成了一片,視作同一個文化區(qū)域。

“三座方塔”就是這一文化區(qū)域的象征。塔,是清真寺喚禮塔(也譯宣禮塔),每到傍晚,喚禮員登上高塔,用阿拉伯語吟誦,呼喚人們禮拜。各地的穆斯林都建有喚禮塔,形狀圓方不一。在書里,張承志用一章寫了地中海南北的三座方塔,一座在西班牙的塞維利亞,另外兩座在摩洛哥。

張承志1975年畢業(yè)于北大考古學系,自稱“老考古隊員”。20世紀80年代,張承志以小說《黑駿馬》《北方的河》成名,但是在《鮮花的廢墟》中,他自述道:“如今我對小說這形式已經幾近放棄。我對故事的營造,愈發(fā)覺得缺少興致也缺乏才思。我更喜歡追求思想及其樸素的表達,喜歡擯除迂回和編造,喜歡把發(fā)現(xiàn)和認識、論文和學術——都直接寫入隨心所欲的散文之中?!?/p>

在有的章節(jié)(比如《甲馬與斗?!罚?,仍然能夠看出小說家的技巧。而另一則小故事,則見了張承志的文字功力。那是11世紀的一樁軼事,當時科爾多瓦的哈里發(fā)穆耳臺米德和一位大臣在河邊散步,見風吹過河面,便即興吟出一句詩:

風拂去河水爍爍如鎖連環(huán)

他要大臣對詩,大臣還在遲疑,河邊一位洗衣的少女突然出聲:

若揭來凜凜如冰恰是鐵衣

故事的結尾是,這位才思敏捷(且美麗)的洗衣少女后來成了穆耳臺米德的王后。

這則故事、這兩句詩也在《赭城》里出現(xiàn)過,田曉菲譯為:

風在河面吹出漣漪,造就一副鎧甲……

待結冰以后,該是怎樣的一面盾牌!

菲利普·希提著、馬堅翻譯的《阿拉伯通史》中,這兩句是:

在河面上微風織成鐵衣;

但愿能揭下來做戰(zhàn)士的武器。

從字面看,當然是張承志譯的更像詩。

雖然如此,但在《鮮花的廢墟》中,更難忽視的是張承志的學養(yǎng)和強大的研究能力。這次旅行長達六個月,他幾乎跑遍了每一個歷史地點,行蹤涉及西班牙、摩洛哥、葡萄牙三國。他自稱這本書是“學習筆記”,這也是他近年來散文的特點,他閱讀大量書籍論文,親身到達現(xiàn)場(作為一個老考古隊員),并常??释c人交談,進入當?shù)匚幕膬炔俊?/p>

張承志熟讀英文、日文,也懂得蒙古語、哈薩克語。掌握多種語言,不僅讓他便于交談和研究,也能理解語言、文化內部的權力關系。在《鮮花的廢墟》中,他堅持使用安達盧斯(阿拉伯人的稱謂),而不是西班牙語、英語的安達盧西亞。

他努力地尋找著過去的時代在今日西班牙的遺跡。比如,西班牙語被摩爾時代濡染浸透,有超過百分之十的詞語是從阿拉伯語借來。比如,西班牙瓷磚也是來自阿拉伯文明……更令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在巴倫西亞(通譯為瓦倫西亞)。他從當?shù)嘏笥涯抢锫犝f了“水法庭”,那是10世紀摩爾人設立的法庭,并非官方,而是由不同灌溉區(qū)的民間代表組成,專為調解用水糾紛。在張承志旅行的21世紀初,水法庭仍在運行。

那個周四,巴倫西亞的雕塑廣場上,水法庭開庭。張承志看到一隊黑衫銀發(fā)的老紳士魚貫而出,在一個手執(zhí)鉤鐮槍的“差役”的指引下,走向主教堂臺階上的皮椅子——據說這些皮椅子從17世紀使用至今。當天的確有一場糾紛,只可惜一方沒有到場,法庭宣布休庭,下周再議。

在這段講述中,張承志就像一個好記者——到達現(xiàn)場,與人交談(他拉住“法官”中的一位,詢問“水法庭”的由來),并感嘆交談得不夠。“水法庭”讓他想到新疆的綠洲,同樣是干旱中成長起來的文明,以渠壩灌溉為命脈。他引用希提在《阿拉伯通史》中的話:“農業(yè)是穆斯林贈給西班牙的永恒禮物”。

他如此努力地想要證明阿拉伯文明對西班牙的影響,大概也正是由于他在旅途中的另一個發(fā)現(xiàn),“在西班牙,穆斯林時代的文明貢獻的話題,似乎在被有意地回避”。13世紀以來,北方的天主教政權向南征服,到15世紀,完成了西班牙的統(tǒng)一,并建立了宗教法庭。在摩爾人的統(tǒng)治下,各宗教信徒雖不平等,卻能共存,而天主教政權先是強迫伊斯蘭教和猶太教徒改宗,后來干脆把所有的穆斯林和猶太人驅逐出了西班牙。清真寺改建為天主教堂,安達盧斯成了安達盧西亞,西班牙的一部分,也是基督教歐洲的一部分。在今天,一些紀錄片和書本里,仍然不假思索地運用“趕走了摩爾人”、“摩爾人的入侵”這樣的敘述。

張承志從來不掩飾他的宗教身份,并常常在寫作中引爆自己的熱情,但要把他當作一個單純的宗教狂熱分子,那也太小看他了。在書里,他寫到了兩位基督教徒的雕像。一位是維托里亞修士,1539年,他發(fā)表《論神學》,認為教皇把美洲贈送給西班牙國王的詔書是不合法的。他說,耶穌從未把世俗權力賜予個人,教皇也無權處理他人的財產土地,美洲是有人居住的土地,當?shù)鼐用駬碛袑ν恋氐囊磺凶匀粰嗬?。張承志在書中引用了維托里亞修士的名言:“如果臣民意識到戰(zhàn)爭的非正義性就不該前去打仗,哪怕受遣于君主的命令?!币约?,“一切民族都有權自我管理,選擇他們喜歡的政治制度”。

另一座雕像是苦修的圣徒圣方濟各。張承志說,現(xiàn)今人們都說朋友越來越少,他卻覺得朋友越來越多,只不過都變成了雕像,比如這兩位基督教徒,他們“似乎在給我描繪著一個粗粗線條,這個輪廓里似乎充斥著一種樸素的人道主義,不是中國智識階級裝點嘴巴的‘人啊人’,它隨時準備犧牲——從拋棄財產到反抗皇帝,從受歧視的思想到被判為異端?!?/p>

這種反對霸權的理念(無論是對歷史、還是現(xiàn)實)貫穿了張承志的寫作。在《鮮花的廢墟》前言里,他寫道,這本書和流行書市的境外旅游書毫不相干?!耙驗樗呐e意,首先是對這個霸權主義橫行的世界的批判。其次則是對一段于第三世界意義重大的歷史的追究、考證和注釋?!?/p>

和田曉菲一樣,張承志旅行在一個關鍵的年份。2003年3月,美英聯(lián)軍入侵伊拉克。這次戰(zhàn)爭是“9·11”的后續(xù),也是一系列災難的開始。在戰(zhàn)爭即將爆發(fā)的前夜,2月15日,張承志記述說,全世界有600座城市爆發(fā)了反戰(zhàn)大游行,馬德里上街的人數(shù)200萬,全國共有400萬人,是“正義之夜的冠軍”。

那天,張承志在馬德里,他在一群青年的口號里學會了他的第一句西班牙語:“No a la guerra(不許戰(zhàn)爭)!”

夜里到達格拉納達,清晨醒來,看到對面房子的窗戶,一彎密密的薄磚頂出圓拱——所謂馬蹄形,心里覺得奇特。連四處可見高迪的腦洞、童話一樣的巴塞羅那,都不及這扇窗戶。我立刻理解了華盛頓·歐文、田曉菲的驚嘆,那是在西方的內部看見了東方。

阿爾罕布拉宮內部的桃金娘中庭

格拉納達的尺寸仍是古代的,道路細而曲折,上山的巴士也是特制的瘦形。幾次急轉又陡上,車停在阿爾罕布拉宮門口。已經過了旺季,游人不多,門口租語音講解器的工作人員,她有著卷曲的長發(fā),鼻尖已冷得通紅了,仍然親切、不厭其煩地向每個人重復使用規(guī)則。

阿爾罕布拉宮的美,似乎要親身抵達,才能真正體會。各個庭院樓閣,多的是繁復華美的花紋,中間的腰磚雕刻著阿拉伯文,像花紋一樣的文字。阿拉伯庭院善用水,中庭總有水池,以溝渠相通,是活水。在長春藤院,長方形的水池像明鏡一般,倒映出藍天、白墻、綠色的灌木、金色拱門的城堡。連通水池的小小溝渠,就在中軸線上。兩邊對稱,幾重幻境。窗戶是另一重幻境的制造者,室內外明暗對比鮮明,從八角分割、綴滿星星的屋頂移下目光,金色窗框里的女孩到底是真,是幻?

獅子園里一地潔白的大理石,一定是避暑的好地方,但此時是深秋,一夜下來,墻與地面都冰透了,要等中午,太陽要耗時五小時,才能把它們捂暖。

一個中國女孩在幾何形的陰影里哭泣。

我最喜歡的是金庭,一個小小的,金色的院落。華盛頓·歐文來到這里時,這個庭院還被當成羊圈。如今就像田曉菲在《赭城》里寫的:“好像一張靜靜飄落的金頁子。”一堵墻上,有五扇窗子,兩扇門,分別通往不同的地方。墻壁上阿拉伯詩人伊賁·贊拉克的詩句是:

道路在此一分為二,

西方的魅力吸引了東方。

田曉菲說,相對于當時的伊斯蘭教圣城巴格達,安達盧西亞就在西方。阿爾罕布拉宮的美,連巴格達都要嫉妒了。

田曉菲和張承志都把格拉納達作為安達盧西亞之行的最后一站,是因為阿爾罕布拉宮最華美,它象征了西班牙摩爾文明的最高水平,同時也象征了摩爾人的失敗。11世紀,摩爾人裂解成許多小國,后來逐一被天主教政權殲滅,格拉納達是最后一個被征服的王國。1492年1月2日,北方的卡斯蒂利亞人進入格拉納達,所有尖塔上的新月被十字架所代替。末代君主帶著王后,穿著盛裝,騎馬離開了紅色城堡。行到山間的一處高臺,他回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王宮。這個高臺后來被稱為“摩爾人最后的嘆息”。(1995年,印度裔英國作家薩曼·魯西迪以此為名寫成了長篇小說,不過重心仍然是在印度近代史。)

在天空和大理石之間,過去的時間層像紅外線一樣,密密麻麻張開。我得感謝閱讀,感謝這些前輩的作家、史學家,幫我戴上特殊的眼鏡,超越了眼前。

我又想起中國的一出昆劇《千忠戮》,講的是建文帝,另一個亡國之君。建文帝的叔父朱棣從燕京攻入南京,建文帝勢將有殺身之禍,他在宮中剃了發(fā),與隨從逃出宮中,一路往南流亡。有一首著名的《傾杯玉芙蓉》,是他快到襄陽城時所唱: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四大皆空相。歷盡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壘壘高山,滾滾長江。但見那寒云慘霧如愁織,受不盡苦雨凄風帶怨長。雄城壯,看江山無恙,誰識我一瓢一笠到襄陽。

清初昆劇極盛時,傳說蘇州“家家收拾起,戶戶不提防”,是說每家都會唱兩支曲子,一首就是這曲《傾杯玉芙蓉》,另一首是《長生殿》中的《彈詞·一枝花》。后者是在安史之亂后,原來的宮廷樂師李龜年流落街頭,同樣是戰(zhàn)亂中的顛沛流離。這兩首曲子的傳唱,正是因為剛剛完成的朝代更替,人們對天降的災禍記憶猶新。摩爾人的嘆息也好,建文帝的寒云慘霧也好,帝王的沒落,背后都是累累白骨。詩詞曲文寄托的,是某些隱隱的威脅。戰(zhàn)爭和流亡從未走遠。

退了房,在格拉納達街頭等公共汽車,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一個卷發(fā)的女子,似乎認得。她也對著我叫了起來,原來是上午在阿爾罕布拉宮租講解器的女人。

你下班了?我們用簡單的英語,簡單地聊了起來。

是啊,我要回家休息了。她歪了一下腦袋,我太累了。

哦哦。那你現(xiàn)在是去哪里?

長途汽車站,我住在那附近。

算一算,從阿爾罕布拉宮到汽車站至少要一個小時,而格拉納達不過是一個小城。

你們呢?要走了嗎?

是啊。我們要去塞維利亞。

啊,她說,那你們可以去……(這里是一串西班牙語)

什么?

她拿出手機,點了幾下,又劃了幾下,然后給我們看,手機上的圖片是塞維利亞的皇宮。又一座摩爾人時代的皇宮。

看過了阿爾罕布拉宮之后,塞維利亞的皇宮也不過如此了。出了皇宮,卻看到了一個小小的游行。一隊穿著紅色T恤的隊伍,在鼓聲中走到了市政廳門口。那里正有許多盛裝打扮的人們,在舉行婚禮。游行隊伍停了下來,然而繼續(xù)打鼓,拿在手里的標語大致是說,抗議解雇超市營業(yè)員——每一個人后面都是一個家庭。

此時,在西班牙的北部正在面臨另一個危機。加泰羅尼亞公投獨立,但馬德里的中央政府否決了公投的結果。巴塞羅那爆發(fā)了幾次大游行,抗議中央政府的決定。(朋友的媽媽當時在巴塞羅那,因此沒能大采購,空手而歸。)我們去時,街市太平,很多大樓的窗外垂掛著加泰羅尼亞旗,旁邊并列著空白的旗子,簡單地印著兩個字母“Si”(是)??梢韵胂螅哆x票上的問題是:你同意加泰羅尼亞獨立嗎?有時遇到冷淡到完全漠視的年輕服務員,揣測是否本土主義的興起必然意味著排外?

塞維利亞的街道

加泰羅尼亞的自治運動由來已久,這一次的背景是西班牙經濟危機,馬德里政府不僅不能解決,還加強了中央集權。種種不滿,都傾注進了民族主義。一種最容易的思維方式。除此之外,加泰羅尼亞是西班牙最富裕的省份。有條件、也有底氣。而南部的安達盧西亞,最富有的是歷史。今天有的是,疲倦的講解器租借者,即將被解雇的超市營業(yè)員。

  1. 原曲為哈薩克語,翻譯歌詞出自網易云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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