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烈日和暴雨下

正午6:舊山河,新故事 作者:正午故事 著


在烈日和暴雨下

葉三

前年我去新疆旅行,認(rèn)識了吐爾遜,他是哈薩克族樂器制作和演奏大師?!按髱煛边@個詞看著重,其實對我來說,他就是那個住在土房子里的樂呵呵的老頭。我們語言不通,但我聽得懂他的樂曲。我也記得在新疆的艷陽下,他笑瞇瞇地把哈密瓜遞給我的樣子。

去年,我在舟山的東海音樂節(jié)上又遇見了吐爾遜。我們擁抱了一下,沒交談。后來朋友給我看他的照片,這個一輩子極少旅行的老頭第一次來到了陸地的盡頭,看到了大海。照片上是他的背影,他在大海邊木訥地站著,像是驚呆了。那張照片讓我非常感動,而且有點傷心。

今年,我們得知消息的時候,吐爾遜已經(jīng)去世半年了。從舟山回到新疆不久,他就被確診了癌癥。因為通訊不利,他過世很久我們才知道。

我又翻出吐爾遜在大海邊的照片,我注視著他和大海。將那些旅行記錄下來的時候,誰能料得到之后發(fā)生的事情。我想,對我來說,這就是旅行文學(xué)的意義,它給了我機(jī)會將這些偶遇固定,“給時間涂上香料,使時間免于自身的腐朽”。在我遺忘的時候,它會提醒我:你曾經(jīng)心動。

額濟(jì)納—麥蓋提—舟山—莆田—廈門—海豐—潮州—京都—動物園

在烈日和暴雨下

一 “完爆美國66號公路”

駕駛臺上的紅燈已經(jīng)亮了很長時間。數(shù)據(jù)顯示,我們還能繼續(xù)行駛5公里。手機(jī)里的導(dǎo)航適時插話:“您距離納林湖服務(wù)站還有5公里。”

稀薄的陽光照在G7京新高速公路上。天是一種上古的淺藍(lán)色。

這條路上車很少,從哪個方向極目遠(yuǎn)眺,都能看到地平線。我們關(guān)上空調(diào),將車速降了一點兒,駕車的朋友說這樣省油。偶爾有車超過我們,呼嘯著,御風(fēng)而去。那風(fēng)是纖塵不染的,外面的空氣干凈得像真空。好長的5公里啊。我們會在這條路上拋錨么?我有點擔(dān)憂,還有點向往。

結(jié)果并沒有。到達(dá)服務(wù)站時我們像四個傻瓜一樣齊聲歡呼了起來——隨即呆住了。服務(wù)站是嶄新的,嶄新的加油站還未投入使用,巨大的油罐車臥在地上,像一條疲憊的母狗。穿著蒙古傳統(tǒng)服飾的工作人員握著僅有的一個油槍,排隊加油的車排成兩列長隊,綿延數(shù)里。

我們將車開到隊尾,終于山窮水盡。跟著緩緩前行的隊伍,四個傻瓜一邊推車,一邊接受各種口音的慰問?!罢鏇]油啦?”——“一滴不剩?!薄昂?!卡得真準(zhǔn)!”

車隊停滯了,油罐車前人頭攢動。我把車丟給朋友們,自己走到前面去看熱鬧。原來是兩列車隊發(fā)生了糾紛,加塞的那一列受到了旅行團(tuán)大爺大媽的聲討?!白参遥∧阕参野?!想過去你就撞我!”魁梧的老者張開雙臂擋在一輛越野車前。越野車毫不示弱,以15碼時速悍然沖向老者,群眾一片驚呼,齊刷刷后退兩步,讓出空間。我津津有味地看著,正打算掏出手機(jī)拍攝,工作人員沖出重圍,迅速將雙方制住。人群散去,我瞇著眼看陽光,緩緩踱步而歸?!拔壹依细甙。迸赃呉晃淮髬寣ξ冶г沟?,“就是愛管閑事兒!”

兩個小時后,我們滿油再出發(fā)。工作人員叮囑我們,此地距離下一個有油罐車的服務(wù)站180公里。他從車窗塞進(jìn)一張G7公路的宣傳單,“完爆美國66號公路!”宣傳單上印著這樣一行大字,大字下面壓著瑰麗的風(fēng)光照。

美國66號公路什么樣?我沒親眼見過??蒅7確實是一條好路,隔離帶又高又直,車道寬闊,平滑的柏油上畫著耀眼的白線,像是剛展開的報紙,還帶著油墨香。在G7高速上我們會行駛近一千公里,目的地額濟(jì)納——我的朋友們將在那里參與辦一場晚會。而我,久居城市,又逢國慶佳節(jié),能離北京遠(yuǎn)一點兒我就很滿足了。

從呼和浩特出發(fā),我們一直在內(nèi)蒙古境內(nèi)飛馳,卻沒有看到想象中的草原。車窗的左邊是戈壁和大漠,右邊也是。每次轉(zhuǎn)過一個大彎,迎面撞見遠(yuǎn)山白云和一整片天空,朋友們都會驚呼一下“確實,完爆”。雖然我們誰都沒見過66號公路。

西北風(fēng)景荒蠻又孤寂,空空如也,卻什么都有。但是,最初的刺激過去,幾個小時后大家也就厭倦了驚訝。他們睡著了。我開著車,循環(huán)播放IZ的Mountain Wind():

沒有馬匹 徒步前行

雙腳麻木 步履蹣跚

仿佛已經(jīng)走了十五天

就要抵達(dá)下一個戰(zhàn)場

惠風(fēng)山 摯愛的家鄉(xiāng) 有明鏡般的湖泊

被強(qiáng)征去當(dāng)兵 剩下望得見的日子 會怎樣度過

歷歷在目 揮之不去

浣洗衣裳 剪下我臍帶的這片土地

沒有馬匹 徒步前行

雙腳麻木 步履蹣跚

仿佛已經(jīng)走了十五天

就要抵達(dá)下一個戰(zhàn)場

兩季輪回 二十四載 我是牛年生的

命運將我放逐到這蒼涼之地

惠風(fēng)山 摯愛的土地 留在了身后

我們就像走失的馬匹 找不到馬群

沒有馬匹 徒步前行

雙腳麻木 步履蹣跚

仿佛已經(jīng)走了十五天

就要抵達(dá)下一個戰(zhàn)場

合影

吐爾遜的羊

在黃昏我們進(jìn)入額濟(jì)納。政府大樓對面空曠的廣場上,露天舞臺已經(jīng)搭起來了。先到的工作人員在調(diào)試音響,沉重陌生的聲場和黃昏一起籠罩廣場,太陽正在降落,但廣場上一個當(dāng)?shù)厝藳]有。無人圍觀。這個地方像是一個小型的人造戈壁。

第二天,朋友找了個小文具店,將晚會節(jié)目單打印了出來?!懊褡逦琛额~濟(jì)納的祝?!贰薄芭錁吩娎收b《金秋觀賞胡楊林》”“獨唱《烏蘭巴托的夜》”“舞蹈《鴻雁》”“二胡演奏《賽馬》”……“電子音樂”“樂隊說唱”——嗯?然后是“樂隊演唱——馕樂隊”。我忍不住笑了,心中充滿期待。

二 吐爾遜的熱瓦普

如果從額濟(jì)納出發(fā),沿著G7高速繼續(xù)往西行駛一千兩百多公里,就到達(dá)烏魯木齊。烏魯木齊稍微轉(zhuǎn)南,再向西一千多公里,是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的小縣城麥蓋提。去年夏天我走過這條路。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2016年7月4日。

麥蓋提的氣候是塊狀分布的,陰影下清涼,日照下就是爆熱。那天伊朗導(dǎo)演阿巴斯去世,網(wǎng)絡(luò)上文藝青年們一片悼念。我蹲在麥蓋提一條熱鬧的小街邊,矮房子的陰影里,啃著半個馕,劃手機(jī)。穿著傳統(tǒng)服飾的人們在街上走來走去,火一樣的陽光下,一幀幀黃紅色調(diào)的畫面像極了阿巴斯的電影。

吐爾遜的院子在小街里面幽靜的地方。小小的兩間土房,一間住人,另一間住他的羊。小房子馬上就要倒掉的樣子,院里充滿羊糞味兒。灰撲撲的屋里泥墻土地,家具是破舊到幾乎不忍看,民族樂器制作和演奏大師吐爾遜麥提亞,就住在這里。他那年66歲。

吐爾遜做的各種樂器放在小院里他的棚子中。我看了會兒,除了熱瓦普和冬不拉,都不認(rèn)識。院里站滿了來拍攝紀(jì)錄片的朋友,人人汗出如漿,幾乎無處立足。我擠出去,摸了摸吐爾遜的羊。那也是一只老羊了,飽經(jīng)滄桑的臉上一派天真,像主人。

我從小院轉(zhuǎn)出去,鉆到吐爾遜的鄰居家里看人家做馕。剛出爐的馕太香了,人家送了我一個,說什么都不肯要錢。我舉著馕回到小院,又吃了吐爾遜切開的哈密瓜。無法形容的甘美。吐爾遜看我吃得手舞足蹈,張開嘴沖我笑了,露出七零八落的牙。

吐爾遜把他四處演出的照片貼在床邊的墻上,幾張和年輕姑娘合照的,他特別喜歡。我笑了半天。我又試著彈了一會兒他做的熱瓦普,音色有點像琵琶,只是更硬更蒼涼。吐爾遜不會說漢語,他又張開嘴傻笑,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我心里就很愛他。

吐爾遜是被哈薩克音樂大師馬木爾介紹給我們的。馬木爾沉穩(wěn)陰郁,平常不愛說話。

2017年10月14日下午五點,舟山朱家尖東海音樂節(jié)的“書與可樂”舞臺,馬木爾、吐爾遜和鼓手張東馬上要開始演出了。馬木爾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路,歷盡千辛萬苦來到這里。他第一次見到了大海。

帳篷外下著雨,我站在舞臺前的第一排,腳下是潮濕的沙子。兩個穿著雨衣的小孩擠到前面,揮起鏟子挖坑。然后,馬木爾的電吉他彈起來了,張東的鼓敲起來了,吐爾遜的熱瓦普在鏗鏘而細(xì)密地唱,他也在唱。刀郎熱瓦普。我聽著。

演出完,吐爾遜穿著雨衣縮在書架后面的后臺。我繞過沙地上的方便面盒子和礦泉水瓶,找出手機(jī)里去年夏天在麥蓋提我抱著馕跟他拍的合影,給他看。他想起來了,他站起來跟我擁抱,又張開嘴笑了。

野孩子開演的時候雨更大了,旁邊的海靜靜地在咆哮。據(jù)說第二天將有臺風(fēng)和暴雨。人們肩并肩站著,仰臉,癡迷地看著燈光閃爍的大舞臺。夜色下穿著雨衣的人群就像一大堆垃圾袋,飽滿又溫情。

那天晚上,馬木爾喝著威士忌,說了好多話。說到一個我們都很喜歡的憤怒的搖滾詩人,馬木爾說,怎么能抬著頭唱歌呢?“把頭低下去,低下去,壓抑一點?!蔽覀兿肓讼?,大笑。

夜雨擊窗,我們圍著小圓桌喝酒聊天,留到很晚。旁邊的房間里,吐爾遜已經(jīng)睡熟了。

三 “我想,我已經(jīng)是一棵胡楊了”

2017年10月2日,額濟(jì)納胡楊林生態(tài)旅游節(jié)開幕晚會的前一天。北京來的調(diào)音師大音量放起來平克·弗洛伊德,一輛平板三輪停在舞臺下,司機(jī)獨自在圍觀。

額濟(jì)納旗總面積114606平方公里,比浙江省略大一點,但常住人口只有3萬多。第二天就要演出了,可是,沒有演員和樂隊來參加彩排。朋友充滿想象力地跟我說,他們可能平日里就在大草原上牧羊喝酒,“現(xiàn)正拍馬趕來”。

——我也想象了一下這畫面。太浪漫了。

我們無事可做,便去參觀大漠胡楊林生態(tài)公園。公園董事長送我們進(jìn)去,他是晚會的贊助人之一,一張當(dāng)?shù)厝说暮诩t的臉,滿臉疲憊。進(jìn)了門,董事長不見了,我們在清冷的風(fēng)里亂走。這里的氣候跟麥蓋提一樣,曬著太陽就熱,曬不到便冷,沒有中間地帶。我戴上太陽鏡,再圍上大圍巾。身邊一隊一隊的外地游客大都穿著顏色鮮艷的戶外防風(fēng)衣。他們會去看明晚的演出嗎?

胡楊如草原上的牧民和牛羊一樣逐水而居,耐寒又耐旱,長相遒勁明麗。它們站在水里,水很涼。它們站在沙地里,沙子很熱。它們的姿態(tài)很美,也很浪漫。它們自顧自美麗地站著,我停下腳步不往前去,怕驚擾了它們。很多歌在心里唱了起來。

額濟(jì)納的天空極藍(lán),那種藍(lán)是不由分說的,印刷品一樣的藍(lán),讓人想躺在上面,破壞它。太陽是真正的艷陽,光芒萬丈。正午時分走在街上,人很快沁出了汗,昏昏沉沉地睜不開眼。好像天上有很多太陽一起烤著大地。但風(fēng)還是冷的,像一個個小耳光。不能脫衣也不能添衣。只有胡楊,我想,只有胡楊,能在這里怡然地站著。

晚會開始在八點半。再來到廣場上的時候,我驚呆了。舞臺前紅的藍(lán)的塑料椅子已經(jīng)被占滿了,人們是從哪兒冒出來的?這幾天除了游客,我?guī)缀鯖]見過什么人。他們都穿著蒙古族的傳統(tǒng)袍子,呼朋喚友拖兒帶女,嗑著瓜子,剝著橘子。一個老奶奶站在導(dǎo)演臺的前面,手里抱著的小孩兒穿一條開襠褲,露出白花花的胖屁股。

胡楊林

當(dāng)時,戶外零上6度。

先是領(lǐng)導(dǎo)講話。然后“金秋十月,大雁南飛,額濟(jì)納迎來了最美麗的季節(jié)……”嘩嘩嘩鼓掌。然后,拍馬趕到的演員們上臺了。民族舞蹈。二胡獨奏。又一個什么領(lǐng)導(dǎo)上去唱了一首韓磊老師的《等待》。稀稀拉拉的掌聲。獨唱《烏蘭巴托的夜》,一把蒙古族渾厚的嗓音。我手腳冰涼,拉緊圍巾。舞蹈。嘩嘩嘩鼓掌。

配樂詩朗誦。配樂鋼琴師是推車的朋友中的一個,她彈著周云蓬演唱海子的那首《九月》。“我想,”臺上的主持人深情地說,“我已經(jīng)是一棵胡楊了。”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趕緊捂住嘴。

畫風(fēng)突變!舞臺上搬來兩臺合成器,大屏幕上忽現(xiàn)一大堆抽象線條,兩個電子青年隨著音樂忘情地晃著身體,臺下的老百姓好像有點懵了。隨后,電子樂隊下去,說唱樂隊上來。觀眾席里有年輕粉絲興奮地躥了起來。我拉開圍巾,把臉暴露在冰涼的夜風(fēng)中,興致盎然地隨著鼓點蠕動,“動次打次——動次打次——動次打次”。兩個大叔上臺,為正在“藥!藥!藥!”的小伙子們獻(xiàn)上了潔白的哈達(dá)。他們一邊猙獰地噴著Flow,一邊接過哈達(dá)披在身上,還不忘對大叔們禮貌地點點頭。

我樂不可支。

終于等來了“馕”樂隊。他們的風(fēng)格,自稱“heavy fusion”——確實是又heavy又fusion,集funky、死亡、雷鬼和重金屬于……同一首歌內(nèi)!黑嗓加呼麥!冬不拉solo!我目瞪口呆片刻,馬上瘋狂鼓掌?!扳巍毕屡_,新金屬樂隊“獵鷹”上臺?!拔覀兪牵C!鷹!樂!隊!”我又瘋狂鼓掌。臺下的觀眾開始陸續(xù)散去?!癇ravo!安可!”我拼命起哄。但是誰能力挽狂瀾于既倒。演出馬上就要結(jié)束了。

“完了嗎?”大屏幕黑下來的時候,年輕的保安吸著鼻子,問我。他穿著制服,很單薄?!巴炅??!蔽乙猹q未盡地點點頭?!昂呛?,真鬧騰。”他蹦著,跺著腳。忽然之間我發(fā)現(xiàn),廣場上那些盛裝的當(dāng)?shù)厝艘呀?jīng)全不見了。就像被大地吸走了一般,他們像出現(xiàn)時一樣神秘地消失了。

四 瓊英卓瑪和大喇叭

10月15日,舟山大雨傾盆,臺風(fēng)九級。

雨像是從無數(shù)個不同的方向,以無數(shù)個不同的力度在下,防不勝防。我們從汽車?yán)镘f出來,鉆進(jìn)飯館里,身上已經(jīng)完全濕了。

圍坐在大圓桌旁,前一晚演出的張瑋瑋回憶著雨?!笆诛L(fēng)琴鍵盤上全是水,滑得呀……”他還說,上臺后,野孩子們磨蹭了一會兒,“調(diào)音?不是不是,我們在商量逃生路線”。窗外海邊,漁船蕩在起伏的海上,鮮艷的旗幟在桅桿上飄著?!捌咸阎δ廴~般的家。”“但是,氣氛真好。觀眾真熱情?!比缓笏蜒酃鈦G在滿桌的海鮮上。舟山的梭子蟹真鮮??!帶魚真嫩??!我們聊起一位共同的朋友,他是個詩人,生長在舟山,他的舟山口音金句是“朋克哇噻?。ㄅ罂巳f歲?。?/p>

我們舉起杯,“祖國哇噻!哇噻哇噻哇哇噻!”

酒足飯飽,要不要再去音樂節(jié)現(xiàn)場,當(dāng)一會兒熱情的觀眾?看看窗外的雨,再看看彼此的年紀(jì),我們一致同意“算了”。

找了個咖啡館,我們坐了下來,叫了咖啡和茶點,點起煙。像一幫正經(jīng)的中年人一樣,我們劃著各自的手機(jī),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一種直面壽終正寢的祥和。手機(jī)此起彼伏地震動著,奮戰(zhàn)在現(xiàn)場一線的朋友紛紛發(fā)來實況:

主舞臺停演了,所有演出挪到了帳篷里。

漲潮了!帳篷里進(jìn)水,椅子漂起來了!

風(fēng)太大,保安們抱著柱子,人肉沙包,舞臺不能倒!搖滾不死(魔鬼角)!

天黑了下去,我們續(xù)杯。一名主辦方的朋友仍在實時報道:

主舞臺又開演了!樂隊問我有沒有后臺,我說沒后臺,車?yán)锞褪呛笈_。

許巍上臺了,沒有調(diào)音時間,直接演,牛!沒有什么能夠阻擋……我對自由的向往……

主舞臺燈光斷電了。

調(diào)來兩輛越野車,打遠(yuǎn)光燈為主舞臺照明!

觀眾很熱情!海灘上浪很大!

許巍唱完了,很興奮,他問我露營區(qū)還有沒有帳篷,我說有,不過現(xiàn)在是風(fēng)箏!

我們有點坐不住了。

干燥溫暖的咖啡館里,我們遇到一位臺灣來的朋友。聊了一會兒每年都會下雨的Fuji Rock(富士搖滾音樂節(jié)),他說正穿著的高筒雨靴就是那里買的。日本的音樂節(jié)井然,舒服……他抬起腳給我們看。

線報:“有一個小伙子cosplay皮卡丘,帶著一條大金毛在海浪里蹦來蹦去!”

我們徹底坐不住了。許巍之后,該登臺的是尼泊爾詠者瓊英卓瑪。我們想象了一下她在大風(fēng)大雨中吟唱。真的坐不住了,現(xiàn)在開車趕過去,應(yīng)該還來得及。我們告別臺灣朋友,沖向汽車。

二十公里的車程迎著大風(fēng)雨,一路暢游。雨刷器瘋狂地甩著頭,前路漆黑,大燈照著槍林彈雨,能見度不過五米。我們相約,如果瓊英卓瑪開唱時雨停了,我們馬上就地跪拜,集體皈依密宗。

每人穿了兩件雨披,又從當(dāng)?shù)厝耸种匈I了鞋套,迎著退場的人群,我們?nèi)蔽溲b奔赴主舞臺。

南方的雨,哪怕是暴雨,也是溫存的。露在外面的牛仔褲已經(jīng)濕透了,但是并不冷。主舞臺一片黑暗,影影綽綽地有人晃動。越野車的燈光拉出一條光帶,我望著光帶中被風(fēng)吹成一叢斜線的雨,在光里雨活著,風(fēng)也活著,它們義無反顧地年輕著。“誰給我一條褲子!”一個只穿了條沙灘短褲的赤腳男孩從我身邊跳進(jìn)了光帶。他連雨衣都沒穿。他又跳走了。姑娘們裸著小腿,在大風(fēng)中保持裊裊婷婷,嬉笑著走遠(yuǎn)。一個棚子下,我看見那條大金毛正在搖頭晃腦地抖水。

年輕真好。

我轉(zhuǎn)頭望著海。海浪聲心潮起伏,漆黑的海,偉大的海,海浪撲向海灘,留下轉(zhuǎn)瞬即逝的一條白邊,無窮無盡。我貪婪地看著它,真想走近去,再走進(jìn)去。

那夜瓊英卓瑪并沒有唱。她穿一襲紅色僧袍,拿著一個城管常用的大喇叭,笑容可掬地對擁在海邊等待她的人們說“謝謝,對不起”。主舞臺徹底斷電了,音響燈光一片死寂。

但是,非常值得。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那夜的風(fēng)雨和大海。

五 大海與陽光

我在舟山的大海邊想起額濟(jì)納的陽光。

離開額濟(jì)納的那個清晨,我又經(jīng)過廣場。廣場前停著巨大的運輸車,舞臺已經(jīng)拆了一半,在晨光中裸著。仍然沒有人,一個也沒有。剩下的一半舞臺披著金色。這場景有一點驚悚,非常后現(xiàn)代。我想象著,昨夜歌舞的人們醉后打馬向草原,身體在馬背上歪歪斜斜,唱起真正的歌。那個清晨的陽光失去了溫度,有一點凄愴。但我的心里充滿歡愉。

吐爾遜

我還想起第一次我愛上大海。那是十五年前,我初到大洋彼岸的時候。我跟一幫朋友去夜釣,走下石階,走上沙灘,我們走向大海。先是斷斷續(xù)續(xù)地聊著天,后來就沒人說話了。然后我們把手電也關(guān)了。在一點點星光里,海的氣息越來越近,但是它在哪兒呢?它在哪兒呢?我看不見。四面八方都是海浪漆黑的巨響。我們默然地恐懼地在黑暗中往前走,走向不知身在何處的大海,走在一個溺斃的好夢里。

我抬起頭,看見一整條完美的銀河掛在夜空中。

第一次看到大海時,吐爾遜在想什么?好想問問他,但是他已經(jīng)走了。從舟山的風(fēng)雨中坐車,搭飛機(jī),再轉(zhuǎn)機(jī),然后再坐車,他就會回到麥蓋提的艷陽下。張東從機(jī)場給我們發(fā)來短信:“吐爾遜說:我的朋友開臺了,我的肚子漲了。”翻譯過來,就是“朋友們走了,我很不高興”。

吐爾遜第一次見到大海。

莆田表哥和椰子鞋

表哥請我們喝很貴的金駿眉,在莆田的茶館。茶葉是他存在這里的。他放下潔白的小茶杯,憂心忡忡地說,大家都知道假鞋在莆田,可是沒人知道,最好的運動鞋也在莆田。

其實,表哥比我小上好幾歲,我跟著我的朋友一起叫他表哥。表哥生在莆田,長在莆田,從來也沒離開過。莆田的年輕人,大多數(shù)在做生意——不是運動鞋,就是醫(yī)療。表哥做鞋。家里的工廠原先是大品牌的代工廠,實際上,好多大品牌的代工廠都在莆田,所以最好的運動鞋也都在莆田??墒牵ひ浑p鞋才掙幾塊錢,太少了。將近十年前,淘寶的黃金時期,生意頭腦靈光的莆田人大批暴富,大都靠做運動鞋,利用原本代工廠的生產(chǎn)線做電商,售價比正品便宜許多倍,利潤非常之高。

表哥說,那時候淘寶監(jiān)管不嚴(yán),可以直接告訴買家,這是高仿,心理上沒有負(fù)擔(dān)。后來,管得嚴(yán)了,他沒法像其他人那樣堂而皇之地撒謊,他干不出來。

表哥的眉眼有典型的閩人的秀氣,臉龐輪廓是干凈的,細(xì)細(xì)的,架一副黑框眼鏡。表哥穿藍(lán)色牛仔褲,白T恤,腳上一雙自家工廠代工的西班牙品牌運動鞋,走在路上,他步子方正,上半身挺直,手臂擺動幅度很小,看著溫文爾雅,又老實,又文藝。我覺得表哥不像莆田人——只有右手提個裝手機(jī)和錢包的男用手袋,有點南方的生意人模樣。

在陰天的午后,莆田就是一個南方小城。前一天的暴雨余威尚在,空氣濕得能擰出水來,街上沒什么人。我們?nèi)ブ陌哺k娚坛?。表哥一路給我講著A貨、山寨、淘寶店的掌故和段子,像作為注解,進(jìn)入電商城范圍,沿途無數(shù)的某運動鞋品牌山寨店,看得我目瞪口呆。表哥苦笑。

白天的安福電商城懨懨地,不愛理人。它在睡覺。擺著鞋子的店面并不攬客,只用來展示產(chǎn)品。表哥說,我們晚上再來。

幾年前,表哥過不了心理關(guān),沒法賣假貨,于是和朋友合伙,想闖出個自主品牌,結(jié)果失敗了。運動鞋市場早已是紅海,打出一個新品牌談何容易,何況莆田人并沒有做市場推廣的概念。大多數(shù)人都在掙快錢。

現(xiàn)在表哥在幾個電商平臺上做童鞋生意。他說他在同齡人中算混得很差。

有次,我和一個演員朋友吃飯,一見面他就蹺起腳給我看他腳上的限量版紅“椰子”(Kanye West為某品牌設(shè)計的系列運動鞋),告訴我三萬多買的。那一陣我正對之夢寐以求——氣得我半死。想起這事,我問表哥,莆田有沒有椰子。有啊,所有潮牌,明星穿過的,只要你見到的,都有。大概多少錢?——什么價位都有。表哥說,仿得最逼真的椰子,在莆田賣八百塊。

表哥說,要不要來一雙。我說算了。買到假貨是一回事,主動買高仿是另一回事?!澳苜I到真的么?”“那莆田沒有?!?/p>

一邊跟表哥聊天,我一邊瞄著路上行人腳上的運動鞋,心里嘀嘀咕咕。

晚上十一點,我們又來到安福電商城。這時候,它醒了。

滿街燈火通明,熱鬧非凡。白日里冷清的街道充斥著小貨車和不計其數(shù)的電動車,車后座高高地摞滿箱子。白天忙著接單的賣家現(xiàn)在集體來上貨,貨都是事先訂好的,到了便驗貨,驗完直接交給街邊定好的快遞收取點。電商城周邊的居民區(qū)大多是拆遷安置房,都被出租做庫房和發(fā)貨點。樓房下密密麻麻的電動車,人們像各司其職的工蟻群,有序地忙碌著。路邊的快遞點掛著大瓦數(shù)的燈泡,一般是外地來的兩夫妻,坐在燈下填寫快遞單,包裝,封箱上車。

為夜晚忙碌的賣家們服務(wù)的夜宵攤子也推了出來,人聲車聲、燒烤的香氣,我的眼睛耳朵鼻子瞬間過載。

我跟著表哥鉆進(jìn)一個黑暗的小區(qū),上二樓,熟門熟戶地敲開一扇門,取來一塊手表。表哥查給我看,電商平臺上,這塊表的正品售價1200元?,F(xiàn)在只用一百塊。因為是自己戴,就不用發(fā)票了,表哥說。不然,再花15塊,就能買到全套的包裝和正品發(fā)票,銀行卡刷卡的收款單。小區(qū)里還有連接幾排的攤位,可以給鞋子衣服改換商標(biāo),加賣各種正品防偽標(biāo)識,鞋帶、鞋墊、鞋盒……小區(qū)門口的老人守著一個小板凳賣手機(jī)卡,這是為開淘寶店綁定用的。賣淘寶店的廣告牌拴在行車道的綠化帶上,甚至還有“開店培訓(xùn)”的廣告。

表哥說,最近管得嚴(yán)了,快遞攤子上不敢貼“異地上線”的字眼。

我看著滿街的忙碌熱鬧,嘆為觀止?;钌囊粭l龐大的全產(chǎn)業(yè)鏈就在眼前。

我們離開電商城,往莆田安靜的那部分去。表哥請我們夜宵,清口鮮香的扁食湯。碧綠的青菜燙熟了,入嘴甘甜。表哥白皙的臉上生出一層汗珠,他笑得很憨。

前幾天,外地有個假貨市場被取締,起獲出大批的假運動鞋。表哥上網(wǎng),看到許多網(wǎng)友的評論是“這些都是莆田鞋吧?”表哥說,他身邊的莆田朋友見到這些,甚至覺得很“自豪”。“他們不覺得做假貨賣假貨,是不對的?!蔽铱戳怂粫?,忍不住問,表哥,你想過離開莆田嗎?

跟莆田大部分年輕人一樣,表哥結(jié)婚挺早,孩子剛出生不到兩年。是個男孩。表哥說,讀書讀不好,走不開呀。又隔了一會兒,他看著別處,認(rèn)真地回答,如果有機(jī)會,我還是想離開這里。

深夜,回酒店,我腳上三千多塊的運動鞋踏在莆田濕潤的街道上。幸好是專賣店買的。我心想。我又想,下次見到那個演員朋友,我要問問他,他的椰子是哪里買的。

我沒有登上鼓浪嶼

在廈門,我住在思明區(qū)一座老別墅改造的酒店里,三樓。三樓之上還有平臺,樓梯窄窄,我摸黑上去,在平臺上開了洗衣機(jī)洗衣服,抽煙。一只貓暗中咪咪叫,我找了它一會兒。在廈門的第一個夜,深巷中傳來笑鬧聲,我扶著欄桿往下望,看到路燈下一群年輕人在拍照,女孩子一轉(zhuǎn)身,裙子如花,十分的浪漫。

遠(yuǎn)遠(yuǎn)地是廈門夜晚的燈火。玉蘭花香不絕如縷,在洗衣機(jī)賣力甩干的轟鳴中。我忽然意識到,廈門是一個島,它正漂浮在黑暗的海面上。

第二天我見到那只貓,它下巴尖尖,腰身修長,是只居然不胖的橘貓,令我詫異。

當(dāng)天響晴,陽光擲地鏗鏘,人站在地上五分鐘就要熟了。街市懶懶地睡著午覺,沒有北方夏天慣見的蟬聲,但那寂靜是滾燙的、亮晃晃的。我剛出門,就一身大汗,馬上想轉(zhuǎn)身回房——我的房間有空調(diào),還有投影儀吶。我原地猶豫,隨后想起那句毀了無數(shù)旅行的老話:“……來都來了”。于是架上太陽鏡鼓足勇氣往前走。

隨后,我看見一對兒拍婚紗照的新人。女的好些,白花花的膀子露著,男的可慘,一身燕尾服扣子直扣到脖頸。攝影師舉著相機(jī)指揮他倆擺出相親相愛的姿態(tài)。我看看他們,覺得自己涼快了不少。繼續(xù)走。又是一對兒,全套唐裝打扮,從頭到腳就臉露在外面,還化了濃妝,頭上頂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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