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旅行的問題

正午6:舊山河,新故事 作者:正午故事 著


旅行的問題

文_郭玉潔

我的第一次長途旅行,是在大學畢業(yè)之后。當時我存了一小筆錢,心想,我要去一個最遠的地方(當然是在中國,那時候出國還不那么容易),嗯,那就是福建。我又想,不對啊,我身在北京,最遠的地方應該是云南,或是西藏、新疆。于是我明白了,我內(nèi)心的出發(fā)點,是我出生生長的地方,甘肅。

我還是去了福建。后來又去了很多其他地方。我常常回想這第一次旅行前、分解式的內(nèi)心活動,它清楚表明:旅行的動力,在于去一個“最遠”的地方,也就意味著,最不同的地方——相對于出發(fā)的地方。而出發(fā)的地方不一定是物理上此身之所在,它是你最熟悉、最依戀的地方,是一個坐標。

隨著生活的積累和變動,坐標也會發(fā)生變化。出國的時候,這個起點,就是中國。去真正的異國他鄉(xiāng),觀看奇特的風土人情。好奇,獵奇,只是一字之差。

所以最早的旅行,是探險、征服。20世紀以來,旅行成為中產(chǎn)階級的休閑方式,逃離日常生活,是一年里唯一的指望??梢坏┥下?,又不可避免地,是新的無聊和疲倦。蘇珊·桑塔格曾在《論攝影》里講到拿著相機猛拍、工作狂式的日本游客。的確,旅行,常常是工作、生活的另一種形態(tài)。

作為記者,其實每一次采訪,都是一次旅行。離開家,乘坐某種交通工具,去咖啡館,或是另一個城市、鄉(xiāng)村,見到陌生人,聆聽他們的故事。也可以說,每一次我們離開自己熟悉的角落,都是在旅行。比如冬天結束之后,從臥室走到陽臺,看那些幸存下來的植物。又比如“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浮生若夢,每個人都是世間的游客,這是中國式的隱喻。

但是今天人們所說的旅行,是一件專門的事情,旅行本身,就是目的。游記,或者說旅行寫作,通常也指一種特定的文體。

***

若干年前,我曾在一本發(fā)行量很低的雜志工作——我并不介意讀者多少,最邊緣的地方,有最大的自由。在那里的自由,就是開始嘗試旅行寫作。

在那本雜志,我和同事們常常“發(fā)現(xiàn)中國”,“發(fā)現(xiàn)”了邊疆,“發(fā)現(xiàn)”了“胡煥庸線”,“發(fā)現(xiàn)”了云南,又“發(fā)現(xiàn)”了江南?!鞍l(fā)現(xiàn)”這個詞很有意思,從政治、文化中心出發(fā)的記者們,有哥倫布一樣的優(yōu)越感,但是之后的寫作,只是證明了我們真正是“祖國的陌生人”。對歷史無知,也對現(xiàn)實無知。在這些地方的旅行,通常都很潦草,很茫然。有人唯一的采訪對象是出租車司機,有人只是換個地方在咖啡館坐著。我的旅行中,印象最深的,是和同事在大巴上吃一袋五香雞爪。

在這些失敗的嘗試中,我逐漸知道旅行寫作是一種不容易的文體,它需要動用所有的知識積累,把一個陌生的地方,變成“有我之境”。它也是一種包容性很強的文體,個人的閱讀、觀察、采訪、思考,都在其中。它不僅改變了寫作,也改變了旅行。離開家,上路,觀察不同的風土,聆聽人的故事,讓那些時空停在心里。你準備得越多,世界在你面前展現(xiàn)得越多。當我回憶過去,那些寫過的,才是我真正去過的地方。這樣的寫作,本身就是一種更深層次的旅行。

在中國,旅行成為普遍的生活方式,不過是近二十年的事。因此,旅行寫作也是一種年輕的文體。年輕,而富于誘惑力,吸引了很多厭倦此地、視野和個人風格都在擴張中的寫作者。過去一年里,《正午》也刊發(fā)了許多游記,我們選擇了其中一些,以作者為單位結構成書——游記這種文體,要求著更成熟、更有個人風格的寫作者。同時,在中國,旅行的興起是從國慶黃金周開始的,所以我們做了一個國慶假期問卷,從中選出了幾份,其中有我們熟悉的作家、記者,也有上海的退休工人,以及一邊做育兒嫂一邊寫作的范雨素,從這些回答里,我們可以看到旅行對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意義。對很多人來說,它仍然是非常奢侈的。

***

有一天,整理文章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近年寫的長文,都是游記。有微微的心驚:這是什么樣的兆頭?是不是說明我已經(jīng)無能發(fā)現(xiàn)身邊的故事了,以至于必須求助陌生之地?

原因可能是,只有在旅行中,我是最敏感的。像叢林里出門覓食的動物一樣,每一個毛孔都張開,準備應對一切意外——危險或驚喜。而在熟悉的環(huán)境里,我已經(jīng)麻木了。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旅行的熱望冷卻了幾分。

很早以前,我讀到賈樟柯的一篇文章,大意是,年輕時想去遠方,但是真的去了遠方,卻發(fā)現(xiàn)所有地方的人們,都是一樣的悲歡,一樣的痛苦,一樣的愛與恨。這真是我讀過的關于成長最傷感的一段話了。在旅行中,人們是否看多了“奇”,而忽略了那些相通的部分?它也提醒我,有些作家一輩子居住在某個地方,卻是偉大的心靈旅行家。

離開,或是固守家中?為什么旅行?應該旅行嗎?最終是穿透了生活的本質(zhì)。沒有人比伊麗莎白·畢肖普(Elizabeth Bishop)在詩歌《旅行的問題》(包慧怡譯)里寫得更好了,容我引用其中幾節(jié),作為結束:

想想漫長的歸家路。

我們是否應該待在家里,惦記此處?

今天我們該在何處?

在這最奇詭的劇院里

觀看劇中的陌生人,這樣對嗎?

是怎樣的幼稚:只要體內(nèi)一息尚存

我們便決心奔赴他鄉(xiāng)

從地球另一頭觀看太陽?

去看世上最小的綠色蜂鳥?

去凝視某塊撲朔迷離的古老石雕,

撲朔迷離,無法穿透,

無論從哪個視角,

都當下可見,永遠,永遠賞心悅目?

哦,難道我們不僅得做著夢

還必須擁有這些夢?

我們可還有空間容納

又一場余溫尚存、疊起的日落?

最后,旅行者取出筆記本寫道:

可是缺乏想象力使我們來到

想象中的地方,而不是待在家中?

或者帕斯卡關于安靜地坐在房間里的話

也并非全然正確?

洲、城、國、社會:

選擇永遠不廣,永遠不自由。

這里或者那里……不。我們是否本該待在家中

無論家在何處?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