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灰霾

涉過忘川 作者:筱敏 著


灰霾

暮色在晨起之時就籠罩緊了,舉目是垂老的昏聵。走到戶外想深吸一口,然而吸入的卻比要吐出的更濁,鼻咽里一時布滿顆粒物,密麻麻阻斷呼吸。眼睛里也濁,就是淚水也沖洗不開,它很沉,很澀,努力撐著去往天的另一頭,卻見眼前的一切都混沌著,粘在一起。

灰霾可能是夜里圍攏來的,或是從天而降,或是從地面蒸出,沒有一點兒動靜,就把一個城團團裹住,裹成一座孤城。

我去城的另一頭看我的母親。

母親的眼睛里滿是灰霾,很厚。我大聲喊她。她很費力地尋找我,終究抓住了,說,你來了?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回家!我們回家!我在她床邊坐下來,說,哦,好。母親今天叫出了我的名字,我覺得好。母親說,走在路上,不知道怎么一來,就看不到你們了,我迷路了,到處灰蒙蒙,沒有人,我喊你們不應(yīng),很多人撞來撞去都不應(yīng),到處都沒有人……

那個夢又來了,長期以來反復(fù)糾纏母親的夢。

母親說,我一個人在街上走,不認(rèn)識路,又看不清,我一個人……

其實母親不再會走了,她髖骨骨折,臥床經(jīng)年。她的眼睛堆滿灰霾,比歲月還厚,世界在她的眼前暗下去,正如她的生命在暗下去,除了走在她的夢幻里,她只能走在她的記憶里。對于母親的記憶我十分茫然,從前她很少訴說,我更少聽她訴說,到我想聽的時候,她已經(jīng)沒有能力訴說了。她留在抽屜里的信紙都是空白的,紙上的紅條格看著還好,而點點疵斑早已現(xiàn)出銹色,二十年前,三十年前該寫在紙上的字沒寫下來,而今也就銹屑一樣散落,亡失。迷路了的母親非常驚恐,她用衰弱的心臟代替雙腳狂跑,向東向西向左向右,都踩在云里。

渾濁的太陽摩擦樓群的尖角,把那些尖角都抹去了,所有尖銳的東西都抹去了,世界是模糊的,沒有特別的熱,也沒有特別的冷。這種彌漫世界的灰色就是垂老的烏蘇拉所看到的顏色吧,那位一輩子生活在馬貢多的老祖母,暮年被撇到黑暗里,我想,絕對的黑暗是從昏黃的圍困中日漸一日濃稠的。

烏蘇拉越來越深地陷入昏聵。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寫道。時光不斷銷蝕著烏蘇拉,然而烏蘇拉拼力抵抗著。她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的年齡,卻記得伸手抓住日常要做的事情,以免生活從她手中溜走。在垂暮的白翳使她完全失明的時候,她能憑著記憶繼續(xù)“看”到一切,她用一以貫之的勤勉支撐著,默默強記每一件物品和每一個人,以此洞察紛亂事物的真相和歷史的行蹤。令烏蘇拉一次再次悲嘆的是:“時間像是在打圈,我們又回到了剛開始的時候。”她向上帝發(fā)問:他是不是真的以為人的身體是鐵打的,忍受得了這么多的痛苦和折磨。她恨不得把整整一個世紀(jì)以來忍氣吞聲壓抑在心里的硬結(jié)傾倒出來,她指著心口表示,蝎子在這里。

一個世紀(jì)。時間在我們身上長出葉子,脫落葉子,長葉的時候光斑繚亂,落葉的時候記憶繚亂。生命的日歷記在葉片上,每張葉片都有其親歷的故事。季季年年的落葉在地上堆疊,等誰用線去裝訂成冊?等誰去選擇哪一些進入史冊,哪一些付諸于火,哪一些埋在底層自行消失?即便被選擇了的,也會有鍘刀等著,將它們按規(guī)格切齊整,最終我們看到的歷史就是按某種規(guī)格更改過的歷史。

母親在紛亂的落葉中迷路再正常不過,我也迷路,我徘徊著揀拾那些無人揀拾的葉子,被毀棄的葉子,被鍘刀的規(guī)格排除掉了的葉子,灰霾也就開始圍困我,我不知怎樣來裝訂這些葉子。

母親說回家,我答應(yīng)她回家,但我不知道她這一瞬間想起的是哪一個家。我們在這個城里搬過好幾次家,每一處容身的房子都是“公家”的,去留只在“公家”一句話,我們從來不可能有話。如果家是我們的根,我們就是不斷地被“公家”從一個盆里挖出來移到另一個盆里,“公家”不在乎季節(jié)或根這些事情。

母親從家搬到醫(yī)院之前,就對自己所住的房子滿心疑惑。她說這里不是我們家,這個房子壞了,漏雨,你看我的被子都濕透了,壓住我喘不了氣,你看這些,那些,都霉了,還有一團團蟲子,好多黑蚊圍住我打轉(zhuǎn),趕也趕不開,房頂那一塊已經(jīng)濕得墜下來了,就要倒了,你們怎么不信我呢,這里不是我們家,我看著不像,我們走吧,回家……住進醫(yī)院之后,有關(guān)家的焦慮更成了母親的病癥。有一次她驚恐得流出淚來,說怎么是好,我怎么維護這個家呢,他們來趕人了,今天早上,他們來搬東西,好幾個人騎了車來,一來就闖進來搬東西,什么也不說,就是搬東西,什么道理都不講,我在公家這里工作幾十年了,我勤勤懇懇,工作幾十年了,可是他們連個招呼都不打,一來就趕我們出門,你養(yǎng)一只貓,養(yǎng)一只狗,養(yǎng)了幾年你不要了,你都要說一句,貓啊,狗仔啊,我現(xiàn)在不養(yǎng)你了,你自己去找生活了,你自己顧自己了,他們連一句話都沒有,他們都像不認(rèn)識我,對我理也不理,我究竟犯了什么錯誤,怎么就落得流落街頭,無家可歸呢……

故事在母親那里沒有裝訂,于是十分繚亂,過去和現(xiàn)在重疊在一起,現(xiàn)實與夢幻重疊在一起,醫(yī)生說這是意識障礙和遺忘癥,但我以為也不盡然,母親有自己的線,因為她心口那里也有只蝎子。

馬貢多曾經(jīng)流行遺忘癥,傳染性甚烈,先是失眠癥,緊接著是遺忘癥。連續(xù)的失眠之后,患者的記憶會急速衰退,許多事物和人輪廓模糊,而后剝落消失,人們忘掉自己的經(jīng)歷,忘掉事物的名稱,認(rèn)不出人,失去自我意識,最后變成沒有過去的白癡。過去散失掉了,現(xiàn)實也就無以立足,也從人們手中逃走。人們在不斷崩塌掉的現(xiàn)實中如何生活,我們應(yīng)該是知道的,遺忘癥并不僅僅侵蝕馬貢多,病毒漫游在空氣里,在人的手印和腳印里,遇到某種氣候就爆發(fā)瘟疫。馬貢多人是用文字對抗遺忘的,他們?yōu)榇说教帉懽?,試圖挽救記憶,甚至想要制造一架記憶機器,讓轉(zhuǎn)軸帶著一萬多張以至更多的卡片,每天早上幫助人復(fù)習(xí)。

染病的季節(jié)總是冷暖不明,我們吸入的灰霾在我們血管里流布,攜帶病毒侵蝕我們。從煤煙污染進入到大氣復(fù)合污染,我們只用了很短的時間。

病中的母親所感受到的時間也是打轉(zhuǎn)的,纏繞疊著纏繞結(jié)成死結(jié),母親一再地在那些死結(jié)上迷路。母親說:有一條天繩,綁住了我的腳,救救我,幫我解開……母親說:我一個人走在路上,有人來抓我,不知道為什么,抓我,拉走,關(guān)在一個地方,就是那個柜子里,鐵鏈鎖起來,要我交代問題,我究竟犯了什么錯誤,要這樣抓我,打我,綁手綁腳關(guān)我,我歷來對組織忠誠老實……母親說:那個人又來了,你看,就是那個,黑的,拿尖雨傘那個,又來了,不要出聲,出聲他就看到你了,不要惹事……母親說:你還不知道我的事吧,我受審查了,組織,今天早上宣布我受審查,不知道是什么問題,他要審查就審查了,組織上怎么會錯,你聽,他們在那邊議論,他們在說我的問題,議論怎么批我,處理我,聽到?jīng)]有,不要啊,不要去問,你去問,我就會更慘,還會連累你們,你說不贏他們的,自己忍一忍就算了,不要出聲……母親說:我是冤枉的,不能出聲啊,你千萬不要出聲……

灰霾如磐,母親所看見聽見和身受的一切,我都看不見聽不見,我不知道我們是不是在同一個世界里,不知道是我染病還是母親染病。

馬爾克斯在他后來的談話和筆記中一再地說,《百年孤獨》中香蕉工人的故事是真實的。那些前往火車站廣場等待答話的工人,等到了喇叭里的通令,通令宣布罷工者是一幫歹徒,并授權(quán)軍隊槍殺他們。隨即,布置在廣場四周的機槍一起開火?;羧ぐ⒖ǖ蠆W第二倒下,被裝在有兩百節(jié)貨車車廂的運尸車?yán)锢?。?dāng)他僥幸逃脫并在次日早晨回到馬貢多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那里已經(jīng)洗刷干凈了,所有的人都認(rèn)為一切并沒有發(fā)生過,這里一直太平無事,沒有什么大屠殺,也沒有死過什么人。從此霍塞·阿卡迪奧第二陷入了一個比烏蘇拉的昏聵更黑暗的世界,那個世界極其孤寂,在那里他終日與羊皮書為伴。太平無事的世界拒絕了他,他也拒絕了太平無事的世界。假如世界驚動了他,他便會高聲嚷道:“車站上的人全死光了,總共三千四百零八人哪!”直到有一天,他再次沒頭沒腦地說出那句:“要永遠(yuǎn)記住,有三千多人,他們把尸體扔到了海里。”說完,猛然撲倒在羊皮書上,睜著雙眼死去。

他帶著他刻骨銘心的記憶死去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他的記憶那里,還是去了沒有血腥的天國那里。即便有人聽見了要永遠(yuǎn)記住的囑咐,又有誰會永遠(yuǎn)記住呢。馬爾克斯指出:“在拉丁美洲,人們正在忘記憑一個命令竟有三千人被屠殺這樣的事件……這種似乎難以置信的事件,恰恰發(fā)生在最平常的、每日的現(xiàn)實生活中?!薄艾F(xiàn)在人們在小說中讀到了它,卻認(rèn)為是夸張……”

我想,我是聽到了那一聲臨終的叫喊的。

春天來了,對于我們來說,也就是灰霾來了。母親在這一個春天里走了,帶著她的噩夢,她的眼睛被灰霾封住,但她睜著眼睛。

那些壓迫了母親一生的僅僅是夢嗎,生存的恐懼太難忍受,以致連我也不愿相信。

2008.3-200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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