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樓》四季

紅樓別樣紅 作者:周汝昌 著


《紅樓》四季

晉代陸機(jī)作《文賦》,開頭就說“佇中區(qū)以玄覽[謂心居身軀之中位,功用是精神活動],頤情志于《典》《墳》。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四時者,時光節(jié)序之推遷,花木風(fēng)霜之改換,最是詩客文家的敏銳感受的對象,起著非常重要的引發(fā)作用。說到《紅樓》,正不例外,而且所起的作用,又不止是引發(fā)思緒,更是情節(jié)的“構(gòu)件”。

開卷中秋,甄家禍變上元。此乃序幕。以下進(jìn)入正文,節(jié)令總是隨筆點明。秦可卿病忽轉(zhuǎn)重,敘明前兒中秋還很好……她的由病重而喪殯,皆不出冬季。以前,姥姥一進(jìn)榮國府,是為了預(yù)謀過冬的生計,而寶玉到梨香院看望寶釵,黛玉亦至,回來時已下雪珠兒,送手爐,晴雯登梯貼“絳蕓軒”,說凍得手疼……

大觀園蓋了一年,賈政“驗收”已是次年春日,故有杏花海棠景色。至省親則又是第三年事矣——此皆虛寫,從元宵省親過后,這才真正展開了全年四季的正面細(xì)寫。

葬花,首次三月,二次孟夏了。餞花會明文四月二十六芒種。然后,娘娘傳令打醮,五月初一至初三,連上端午。撕扇,洗澡,夏日情事。而畫薔、雨淋……以至王夫人盛暑午憩寶玉與金釧戲語,直至交識琪官惹了事,環(huán)兒誣陷,大承笞撻……連那蓮葉羹也點醒是夏日名色。

再后,秋海棠結(jié)社,探春為風(fēng)露所侵;接上菊花結(jié)社,吃蟹,已是八月之末旬了。

自此以后,“風(fēng)雨夕”為深秋之景,不久便接“白雪紅梅”;接冬閨夜景,晴雯補(bǔ)裘,除夕祭祠……粲若列眉。然寶玉入園之初,即敘他作了“四時即事”詩,那時還未歷四時,而是“后事預(yù)表”之特殊手法,但已可知這個“四時”確是書中的章法脈絡(luò),絕不馬虎。

雪芹寫四時,我以為以寫夏為最精彩——因為夏最難寫。春、秋皆較易從事,而雪芹于此卻反較少用力,只是淡淡寫來,不肯多多落墨。倒是寒冬又一難寫之季節(jié),他反又寫得極為傳神入境??傊?,他處處不落前人“套”里。他的辦法是:虛者實之,實者虛之;難者易之,易者難之。完全出人意表,翻新破腐,有意“革命”(革文章的命)

節(jié)令中,上元、中秋最要緊。四月二十六是寶玉(雪芹)的生辰,出以特筆——試看第二十七、二十八回與第六十二、六十三諸回的書文,寫得真到了花團(tuán)錦簇,令人眼花繚亂,如行山陰道上,無可形容,只好借舊日評點家的話:“真好看煞人!”

四時,天地之運會,日月之交輝,人在其間,在在受其感召推移,身心隨之而不停地遷化,而“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正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孔仲尼與湯顯祖,同其嘆慨。陸士衡,曹雪芹又同其領(lǐng)悟——這能說成是“小事一段”嗎?能批為“多愁善感”乃文家“病態(tài)”嗎?

究天人之懷,通古今之變,太史公之志也。吾輩凡夫,又何以究雪芹之心,通紅樓之字哉。思之思之,豈“一部小說”之識見可以了得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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